京派文学代表作家作品合集:废名经典文藏-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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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节 停前看会

    我们今天讲莫须有先生在停前看会的事情。乡间通行的是阴历,莫须有先生从黄梅县城出来到金家寨当小学教员是中秋后一日,这个日子是准确的,至于在停前看会则不能十分确定,只知道是重九以后罢了。那时已经穿了夹衣,还没有穿棉衣,莫须有先生一家人的夹衣都是新制就的,莫须有先生领了第二个月的薪水自己上停前买好布,买了布回来还很受了太太的非难,因为莫须有先生替太太买了一件竹布的褂料,价五角一尺,太太舍不得花了许多钱,不高兴道:

    “五角钱一尺的布你也买!太浪费了!你当了教员领了薪水又同从前在北平一样,喜欢上街,喜欢买东西!”

    “不是的,因为你不上街我才上街,你不肯替自己买东西我才替你买东西。现在不买将来便买不起,东西将一天一天的贵,钱将一天一天地不值钱。我们现在过日子的方法是有钱便买点东西,最要紧的是买点布,因为我们大家都没有衣穿,慢慢地让大人与小孩都有穿的,不要像去年冬天一样真个的做起叫化子来了。”

    莫须有先生无论如何不能说得太太同意的。这时乡间已经有三样东西贵,一是盐,二是布,三是白糖。乡下人买盐的心理同太平时买肉的心理差不多,换一句话说,现在吃盐等于从前吃肉了。(往后则吃盐等于吃药,至少有半数的人民非万不得已时不买盐了。)白糖已是药品,普通的病人也不能买。买白糖做礼品,等于买洋参燕窝做礼品了。布都是小贩往安徽青草塥贩买棉布回来卖,若洋货如竹布则是战前之物的剩余,奇货可居了,所以价五角一尺。很少有人新制一件竹布大褂的。而莫须有先生替太太买了一件竹布的褂料。小孩子都是棉布的。莫须有先生自己也是棉布的。若食粮则去年同今年,即民国二十七年二十八年,特别价贱,去年稻铜子十二枚一斤,今年十八枚一斤,黄梅县一斤实际是二十两。(二十九年以后粮价与布价比例着上涨了。)因为粮贱,故柴亦贱。总之食不成问题,衣成问题。小学教员月薪二十元,家庭有这个收入,则衣亦可不成问题,可以渐渐添制了。(在一般未遭战时损失的家庭,此时尚没有衣的恐慌,因为战前的衣服未敝坏,不致于要添制,而未遭损失的家庭占绝对大多数,当时很容易迁到安全地方的,只有县城居民如莫须有先生之家损失殆尽了,以后随着季节都有缺乏,要添制了。)莫须有先生观察得物价是一天一天地上涨,同时他上街确是喜欢买东西,他认为这虽同守财奴舍不得花钱不同,也属于贪,赶不上陶渊明“林园无俗情”的,较之“回也屡空”更足以令人汗颜了。总之莫须有先生是知道警惕的。上街买了货物回来,遭太太的非难,便大大地扫兴,他觉得他的最大的高兴应莫过于他买东西回来太太连声说好,真的,比人家说他的文章好要可喜多了。事后太太总是说好的,即如这件竹布大褂,有数年之久,每逢有典礼,戚族之间男婚女嫁莫须有先生太太必须参加时,棉布夹袍或棉袍之外便罩上这件褂子,总是新的,出门如见大宾,心里却是感激莫须有先生不尽了,当时以五角一尺替她买了一件褂料,如今是十倍,百倍,千倍其价,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出来的时候,民国三十五年秋,则是二千倍了。这时莫须有先生的心情则可以说是没有俗情,莫须有先生太太的心情亦可以说是没有俗情,每每叹息生活的辛苦,同时叹息在这个乱世还能在穷苦的乡间过着平定的生活,老老幼幼了。总之是安贫乐道。而纯则幼稚得很,大有俗情,他看着母亲穿新衣,母亲只有这一件讲究的新衣,从前那么便宜,五角一尺的竹布,“妈妈,你为什么不让爸爸买两件呢?”莫须有先生对之大笑了,孟子曰,“惟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实在赤子乃正是天真的小人了,是要好好地加以陶冶的。今天到停前去看会,一家人,衣装整齐清洁,杂在成群结队的农家老少男女之中,甚是调和,不华,亦不敝,不过于他人,亦不不及了,走路时大家都喜欢来攀谈,向来看会没有这样的看客了。

    我们已经说过,莫须有先生曾来停前买过布,那是第一次逛停前街,街头有一门楼,上写“停前驿”三个字,这是一个历史上的名字,字迹也很古旧,在现代交通发达以后这三个字只表现寂静了,如今抗战期间“停前驿”又为驿路如故,举凡蕲春,广济,黄梅三县往安徽青草塥买货者于此经过,而青草塥又等于昔日之九江,汉口,上海,要买货就只有到青草塥去,故停前驿之热闹可以想见了。而莫须有先生则非常之寂寞。莫须有先生太太则觉得人生如梦,——这个热闹是真的吗?因为她见过大都市的热闹,现在的世界明明是大都市的热闹,何以有这个停前驿的热闹呢?故她真不相信似的,她简直有点冷笑,她感到事情的不自然了,感到滑稽。连慈也感到滑稽,因为她也见过大都市的热闹。纯则如进了大都市,世界是这样的热闹,不过他也知道现在是乱世,因为他没有家了,他今天同爸爸妈妈姐姐到了这么一个热闹的市街了。莫须有先生的寂寞是“心远地自偏”,在人群之中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在他还没有达到停前以前,在由龙锡桥到停前途中,看见了路旁的电线,有电话线,有长途电报线,他便陷入沉思,他想,这些是抗战最需要的工具了,这些是现代文明,而现代文明在中国是抱残守阙的面貌了,这些破旧的电线不是现代文明的乞丐吗?乞丐正以此对付现代文明。因为强敌日本正是以现代文明来攻击中国了。中国地大民众,中国的民众求存之心急于一切,也善于求存,只要可以求存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没有做奴隶的意思,在求存之下无所谓奴隶,若说奴隶是奴隶于政府,(无论这个政府是中国人是夷狄)是士大夫的求荣,非老百姓的求存。故只有中国的士大夫向来是奴,中国的老百姓无所谓奴,万一说他们是奴,是政府迫得他们为奴。他们的态度是非常之从容的,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了,他们已经习惯于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即是习惯于做生存的奴隶,他们总有他们的生活,此刻敌人在前三十里地,另一方面甲长未到家里来要钱,而他们农事之暇举家上停前看会,在他们的心目中什么叫做“战时”呢?然而他们荒废了他们的义务吗?没有!兵是抽他们的儿子当的,粮是他们纳的。若说他们是怕官,并不是爱国,那么只要官爱国好了,官为什么不爱国呢?他们不爱国,是因为他们不知有国,你们做官的人,你们士大夫,没有给“国”他们看!换一句话说,你们不爱民。那么莫须有先生的意思是非常之赞美中国民众的,他并不是说以这样的民众便可以抵抗现代文明的侵略,那样莫须有先生岂不成了义和团的崇拜者吗?不是的,莫须有先生的意思是说中国民族是不必以现代文明为忧愁的,中国的政府如果有良心,有远识,不会招致外患的,图强之道便是孟子的仁政,是可以坐而言之起而行之的。万一如日本的蛮横无理,那么长期抗战正是国策,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了,真是仁者无敌。只要无内忧,只要官好,而“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他们没有不好的,他们没有对不起国家的。强敌自恃其现代文明,而他不知他深入中国,陷入泥淖,将无以自拔。我们没有现代文明,而我们是现代文明的乞丐,可以利用他人之唾余了,故破敝的电线大有用于抗战的大业,可以使远远的山间政府与百姓通声气。日本暴发户能嘲笑我残破吗?他决不能嘲笑我,他将要投降于我,我之可笑是自侮自伐了。说来说去中国的事情是决弄不好的,因为中国的读书人无识,而且无耻,势非亡国不可,而中国的大多数民众对于此事是不负责任的,因为他们向来不负国家的责任,他们只负做百姓的责任。你们做官,你们是士大夫,你们便应负国家的责任!这是中国的历史,新的理论都没有用的。可怜的中国民众,可敬的中国民众,你们求生存,你们适于生存,少数的野心者总是逼得你们不能生存,他们不爱国,还要你们忠于他们的不爱国,替你们起一个名字叫做“忠”,叫做“烈”,于是中国的民族主义完全变形了,生为少数野心者的奴隶,死亦是为奴而死,而野心家本来是站脚不住的,于是中国亡了。这是中国的历史,新的理论都没有用的。莫须有先生在民国二十六年以前,完全不了解中国的民众,简直有点痛恨中国民众没出息,当时大家都是如此思想,为现在青年学生所崇拜的鲁迅正是如此,莫须有先生现在深知没出息是中国的读书人了,大多数的民众完全不负责任。记得从前在北平时,听人述说日俄战争的故事,两个国家在中国的领土辽东半岛作战,就中国的国民说,这是如何的国耻,是可忍孰不可忍,而中国国民在战场上拾炮弹壳!莫须有先生那时少年热血,骂中国人是冷血动物!现在深知不然,这个拾炮弹壳并不是做官贪污,无害于做国民者的天职,他把炮弹壳拾去有用处呀!他可以改铸自己家中的用具呀!他在造房子上有用呀!他在农具上有用呀!今番“抗战建国”四个字如果完全做到了,便有赖于这个拾炮弹壳的精神!莫须有先生的乡人拾了许多敌人的炮弹壳,拾了许多敌人的遗弃物,他们的理智真是冷静得可以,他们的建设本领正是他们求生存的本领,抗战胜利了,建国失望了,而沦陷区遭敌人蹂躏的许多家庭都建设起来了!可怜他们不敢希望祖国的国旗重新挂起的快乐,他们怕内乱要起来了,他们苦心孤诣日积月累的建设不堪再经过破坏!可见他们不是不爱国,他们是从来没有爱国的快乐呀!这是中国的历史。新的理论都没有用的。这些都是莫须有先生看见路上的电线而起的思想。同时肩相摩踵相接都是他所亲爱的同胞,大家都眉飞色舞,都来看会,这一带的居民从来不像今年过着富庶的日子了。这一带的出产是糯米,糯米都用来熬“糖”,便是饧,熬出来的饧再搓成管子,粘之以芝麻,叫做糖管子,来往于驿路上的商贩,都买糖管子“打中伙”,所以这一带糖铺的买卖非常之好。熬糖于卖糖之外还有一种副作用,便是养猪,因为“糖糟”是猪的好食料。乡下人养的猪肥,利息便大了。所以乡人都富庶了。我们赶早在此叙述一句,停前属于游击区,尚非沦陷区,二三年后,更接近于敌区的民众,都富庶得很,因为他们不但熬糖,还要酿酒,政府的告示“严禁烧熬”者是也,(严禁便是收税)熬的糖酿的酒挑到敌区里去卖,获利大,而且可以换盐,(长江一带,产盐区在敌手,食盐是敌人统制的)换了盐拿回游击区买〔卖〕,又获利,而酒糟比糖糟更大量地有,更大量地养猪,只要最后胜利一到,沦陷区游击区的民众早已在那里建国了,因为他们在那里自富其家。富家与建国并不冲突。只是军队坏,官坏,与建国冲突,徒苦吾民。所以说中国的老百姓高兴做奴隶,那是无识者的话,中国的老百姓是奴隶于生存,奴隶于生存正是自己作自己的主人。他们不知有政府,他们怕政府,他们以为这是一场悲剧,是多此一举,没有政府便好了!如果政府好,那么他们是三代的百姓了,即是说他们也歌颂政府,爱戴政府。他们不知有敌人,正如他们不知有政府。莫须有先生今天在停前看会,正合了《桃花源记》上面的话,“问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一点也不是莫须有先生的诗意,是写实,——莫须有先生现在正是深入民间,想寻求一个救国之道,那里还有诗人避世的意思呢?糖管子只有在店里卖的,没有在家里做的,而在过年的时候则各人家里拿饧来做“糖粑”,即是将炒米与芝麻和着饧,搓成团子,切成块片,小孩子拿着吃。另外店里卖的也有一种“糖粑”,但与家里做的糖粑大有人情厚薄之不同,其味与其形状均是一厚重一单薄。二种“糖粑”读法亦不同,家制者重音在“糖”字,店卖者重音在“粑”,在听惯了记惯了的人简直不以为这两个名字是一个写法了,仿佛是两个生字。店里的糖粑对于人殊无若何吸引力,至少对于莫须有先生做小孩时牠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食品,不值一顾盼了。店里卖的糖管子,与家里做的糖粑,都足以代表黄梅县小孩子的欢喜,至少代表莫须有先生小孩时的欢喜,而现在莫须有先生都忘记了,他看见路上的糖铺里歇着许多担子,坐着许多汉子吃糖,他视之若无睹,大概莫须有先生对于味的感觉已渐渐迟钝了,因此他忽略了纯的感觉,慈有感觉否则不得而知,纯因为有感觉乃问爸爸道:

    “爸爸,家里过年的时候,有一种吃的东西,叫做什么东西呢?”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东西。”

    这时他们是走在停前街上。莫须有先生看着纯是一个寂寞的神气,莫须有先生便也寂寞了,他知道纯没有忘记家里过年的光景,但也记不起家里过年的光景了。纯是民国二十四年秋天在北平生的,二十五年秋天回黄梅,所以他有记忆的时候是黄梅的记忆,而且他的性格是一个道地的黄梅之子,他记得家里过年,他只在家里过两个年,二十七年中秋敌人虽已退出黄梅,而正是乡人过年的时候来打游击,纯同妈妈姐姐从城里自己的家逃到南乡一个小农家过年了。有两度年的经验的小孩子,便有两度年的感情了,也便是小小的漂泊生活有着淡淡家的感情了。莫须有先生观察得着,但不知用怎样一个现实的方法把人生的寂寞驱除殆尽,而语言完全是没有用的,同时却正在那里搜寻着语言了。莫须有先生忽然指着一家店里卖的糖粑问纯道:

    “你是要这个东西吃吗?是的,这个东西叫做糖粑,我大约有三十年没有看见牠了。”

    糖粑,莫须有先生重音在“粑”。

    “不是这个,——是糖粑!是糖粑!”

    重音在“糖”字。纯忽然自己触悟了,大喜。

    父子二人完全在语言的势力之下,文字完全不起作用了,纯不识字,莫须有先生虽然是国语教师,大街之上不觉得写出来同是一个“糖粑”。莫须有先生一旦觉得写出来同是一个“糖粑”时,亦大喜,中国的语言已不是单音字,是复音,而且有轻重音之分了。后来莫须有先生在初级中学一年级的教室里教英语时,有同样的觉悟,有一天有一学生问一个英文生字应如何读,他问莫须有先生以中文,莫须有先生听他的话是:“先生,英文的‘民治’怎样读?”莫须有先生心想,读本上没有教过“德谟克拉西”,他怎么问起“德谟克拉西”来了呢?莫须有先生无论如何想不起他到底问的是一个什么生字。忽然大喜道:“是的,是的,你是问name,是不是?”那学生也大喜:“是的,是的,name。”莫须有先生大喜之故有二,一是学生之问他已解答了,二是中国的字已是复音字,分轻重音。读本上将name译成“名字”,所以学生问“名字”的英文怎么读了,他将重音放在后,莫须有先生听为“民治”。实在name不应是“名字”,而是“名子”,犹如“桌子”,“椅子”,重音在前了。莫须有先生于是将英文字轻重音的重要讲给学生听,以后要切实注意,本来中文也是如此的。小孩子们大喜。莫须有先生是从纯在停前街上说“糖粑”(重音在前)而受启发了。

    纯大约由停前街上的糖粑(重音在后)因而记起家里的糖粑(重音在前),接着便要吃街上的糖粑,莫须有先生便掏出钱来买糖粑了。莫须有先生民国二十六年以来没有买糖果,从前在北平时常常在东安市场买糖果,莫须有先生自己盖也喜吃糖果。莫须有先生买了糖粑,分给慈,分给纯,而且问太太要不要一片,太太拒绝道:

    “我不要!”

    太太这样说,连忙是一个糖果的嘴唇,而且代表一副母亲的面容,即是说太太合口时嘴唇像一棵〔颗〕糖果,做母亲的心满意足莫过于看见自己的孩子心满意足了。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心满意足,无须乎吃点心,莫须有先生自己则吃一片糖粑。莫须有先生这一吃时,简直是有所为而为,他是代表黄梅县的乡土味了。他觉得世间的东西无一可吃的,而小孩子都是那么的爱吃东西,真真不可解,只是他十分同情了,因为他做小孩时便是一切小孩的代表,他最爱吃黄梅县的土物,后来简直成为相思子了。最有趣的,黄梅县,无论城里,无论乡下,每逢出会演戏,于人多之外,便是卖吃的多,在会场上戏台上买东西吃,可谓雅俗共赏,便是孔夫子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即是吃东西不算寒伧。故莫须有先生太太刚才拒绝不吃糖粑,连忙又知道自己个性太强似的,不吃反而不好意思了,即是吃是礼也,不吃反而有点非礼。故莫须有先生吃,是礼也。莫须有先生是代表黄梅县的风味。另外街上有卖油豆干的,有卖油果的,另外没有卖什么的。纯再不同爸爸说话,只同妈妈说话:

    “我刚才不该买糖粑,该买油豆干吃!”

    “你这个小孩,吃了糖粑,又要吃油豆干,——不卫生的!”

    他一看妈妈的神气,并没有绝对拒绝的意思,他有点得计,妈妈或者准许他吃油豆干了。妈妈不拒绝他,妈妈确是有点忧愁,便是父母惟其疾之忧也。莫须有先生从旁解决困难,有一家讲究的摊子上卖橘子,莫须有先生跑去买了三个橘子,拿来给纯两个,给慈一个,两个小孩都喜出意外,他们久矣不看见卖橘子的了。慈道:

    “我的我给你。”

    “我不要你的,——我有两个。”

    但两个连忙都没有了,剥光了,吃完了。

    “我给你一半。”

    纯觉得不好意思,接了慈给他的一半,又吃完了。

    莫须有先生同纯说话道:

    “人有两个心,一个是要吃的心,一个是该吃不该吃的心,——你说应该服从那一个心?”

    “应该服从后一个心。”

    纯的意思是说该吃不该吃的心。

    “那一个心是后一个心?”

    莫须有先生觉得这一问来得深奥了,自己好笑了。但慈连忙答道:

    “要吃的心是后一个心,因为该吃不该吃的心还要来得快一些。”

    “是的,你的话说得对。”

    莫须有先生嘉许慈了。

    纯连忙看见一家杂货店里摆着红枣卖,问妈妈道:

    “那个红的是什么东西呢?”

    慈抢着答道:

    “红枣你也不认识吗?”

    “我不认识,我没有看见过。”

    “你看是看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你是在枣树屋里生的。”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着记起北平来了,纯出世时,家住北平东安门河沿,院子里有一株大枣树,一家人常是望着枣树打枣子吃了。莫须有先生太太生平最得意的事,便是抱着纯看树上的红枣。她这个人总是富有地方色彩,地方当然最好又有个人色彩,这一株枣树便是她的北平地图了。

    “我还想那个枣子吃哩。”

    因了妈妈的话,慈也怀念起那棵枣树了。他们真爱北平,正如爱这棵枣树了。因此他们真怕战祸,而战祸已经临到头上了,迫得他们做难民了。人生为什么有这些可怕的事实呢?可爱的地方与善良的人民,好战者你们拿什么理由做你们残忍的口实呢?

    “爸爸,你把这个枣子买一个我吃。”

    纯这时也许是嘴馋,也许不是嘴馋,总之他很相信爸爸一定买一个枣子给他吃了,妈妈也一定不责备他了,因为他看妈妈的神情很思慕枣子,而且他很同情于妈妈了。

    莫须有先生笑着买了一角钱的红枣,出乎纯的意外,拿来有许多许多了。

    “妈妈,树上的枣子同这个枣子是一样吗?”

    “这是晒干了的,那是长在树上新鲜的。”

    “我一定要打倒日本老!将来到北平去看看枣树!”

    “坐火车走到河南,平原上尽是枣树枣树,——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太平,我们还有坐火车的日子吗?要像你这样贪吃,坐火车就好了,到一站有一站卖东西的,‘孝感麻糖啰!’你才喜欢哩。孝感麻糖是很著名的。我喜欢过黄河,黄河两岸,北方人真可爱,拿了麦草编打各色各样玩艺在火车外叫卖,都是本地风光,我觉得比东安市场还要好玩。”

    “东安市场在那里呢?”

    “那里尽是卖东西吃的!”

    慈抢着答,讽刺纯。她默默地记起北平东安市场来了。

    “现在那些地方不晓得怎么样?黄河岸上打麦草的都到那里去了?是不是同我们一样做难民?人类要不知道人类可怜就没有法子,做难民的该有多么可怜!”

    莫须有先生太太记起去年冬天无衣之苦,以及屡次无住处之苦,以及敌人打游击来了搬东西搬不动之苦,再加之以心里害怕之难堪。人生或者于患难之中表现意义亦未可知,街上看会的人,人山人海,只有这一家人知道人生苦了。因为人生苦,故看着看会的人多少有点像做梦一般了。真的,便是纯仿佛也知道快乐决不是正确的答案,因为他见过许多惨事了。

    石老爹家里几个女主人公都到停前街上来了,后来都同莫须有先生一家人汇合了。此事最使得慈高兴,因为她好容易得到有友朋之乐了,石老爹将出嫁的女孩儿她认为是朋友,她叫她叫兰姑。而兰姑见了慈也非常高兴,也“卬须我友”了。不过这两位朋友是各自一世界。不过朋友确是朋友之乐,家人之乐不足以代之。兰姑对于慈将来一定是一个女书生因而有点客气,慈对于兰姑今年冬月里将出嫁因而有点客气,不过今天在停前街上是一个阶级意识,是女儿辈了。他们两人一见面,真是有精神上的解放了,即是由家庭而落到社会。但他们两人也没有说什么话,彼此看看头看看脚,彼此又佯为你不看我我不看你,顾左右而言他。左右亦相顾。即是来来往往的女儿们看女儿们。

    同时莫须有先生在街头遇见两个故人,不禁感慨系之。此二人一是周君,一是骆君,俱为莫须有先生小时住小学的同班之友。莫须有先生倘若不因空前国难回故乡游停前则周君与骆君等于世上没有其人,其人在莫须有先生的记忆里连影子也没有,而因空前国难回故乡游停前则周君与骆君一时俱活现了,不错,记得他们两位是停前人氏。初是看见周君,其人是一矮子,是一胖子,从小儿时便以国术著名,小学时同莫须有先生共坐一张桌子,虽是共坐一张桌子而少交谈,因为莫须有先生小时是流动性质,周君是凝滞性质,今天莫须有先生一见便要招呼,而周君若路人遇之,于是莫须有先生吃他一惊了,明明是认识的,何以视若路人呢?周君是想要招呼的,但恐怕莫须有先生摆架子,故自己先摆架子,即假装不认识你。这一来昔日同席之友,今日交臂失之了。莫须有先生心想,这是不对的,我为什么不先招呼他呢?于是想转头再来,但已经不自然了。于是已是神交,不招呼也没有关系。莫须有先生常以此事为乐。不知周君亦以不曾招呼莫须有先生为惆怅否?莫须有先生推测周君的性格是很有霸气的,而人生重感情尚侠义是很难得的,不能执途人而语之也。于是莫须有先生很是惆怅。骆君身材高,体操站队是第一,当时莫须有先生年龄最幼,站队倒数第二,故就当时同学关系说,可算关系最浅了,顶大的与顶小的老死不相往来。而骆君又秃头,莫须有先生淘气,窃笑之。总之莫须有先生心目中决不以为他日相逢在此君分上了。而今天停前街上骆君俟莫须有先生将过家门时作了很大的准备,连忙出门道:

    “你不认得我罢?请到舍下坐一坐。”

    “认得认得,——尊府就在这里吗?”

    不知怎的莫须有先生对于骆君没有见面的快乐,就感情说确是故人,决不是路人。骆君的夫人也出来见面了,小孩子也见面了。都没有见面的快乐。不知是否因为屋子里光线很差的原故。是否因为人生苦的原故。

    “我这个房子,民国二十年发龙水,都淹了,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

    房子阴暗,潮湿,处在街的极端偏僻处。

    “从前这里都是房子,都给龙水打了,——我早已听说你到金家寨来了,多日想去奉看,总是穷忙。小子也在贵校上学,请照顾照顾。”

    “几年级?我还不知道。”

    “四年级。”

    莫须有先生一看这个学生非常之不振作,尚不及其父有精神了。

    莫须有先生在骆君家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心里很寂寞,觉得周君如同他交谈,骆君如杀鸡为黍而食之,他一定不让,是朋友之伦了。而现在如此潦草,而且朋友之家人都立在朋友之家门以外,是可见朋友家的经济状况了。中国人何以少有人情味?总有压迫感?而骆君又追来了,手中拿了一手帕花生,拉着纯,要纯拿出手帕来把花生包着,于是莫须有先生太太拿出手帕来,而且把花生包着,骆君的手帕回到骆君的手中了。莫须有先生太太不悉事由但略窥一二,总之叫谢谢总一定是不错的,便替纯说道:

    “谢谢。”

    “不成意思,没有什么给孩子吃的。”

    莫须有先生没有介绍,但看情形乡间的社会里一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无须介绍了。

    这一包花生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只知道是热的,那当然是刚炒熟的,大概是自己家里炒的,停前街上没有看见卖的,而纯的欢喜是可想而知的,他简直有两年没有吃过花生了。而莫须有先生太太愁眉不展,知道纯非把这一包花生吃完不肯罢休了。纯剥开一颗,心满意足地向嘴里一放,而连忙叫苦道!

    “花生没有熟!”

    妈妈便接着尝一尝,苦笑道:

    “是的,没有熟。这一定是自己家里的花生,赶忙炒的,还没有炒熟,——再不能吃的!其实就把生的给我们,我们拿回去自己炒,我们还要感激些!”

    “生的他就要多给些,熟的他可以少给些。”

    纯的话,说得莫须有先生同莫须有先生太太都笑了。纯是一个经验派。这句话他完全是写实,没有一点主观,即是不多谢人家,也不责备人家,反正这个花生他不能吃了,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莫须有先生因为遇见骆周二君,另又记起一李君,那是前次上停前买布在途中遇见的,此君脸上有麻子,肤黑,他走路跑着走,披着衣走,满头大汗,与莫须有先生迎面碰着,卒然问曰:“你遇见前面有四个人走路没有?”莫须有先生说他未曾留意,不敢确说。“一个年青的是我的儿子,抓去当兵,抓到衙门口去!”于是他又跑着走。他不认得莫须有先生是真的,莫须有先生也不十分记得他,但仿佛面熟,后来回到金家寨问余校长,余校长以一个测字点卦的神气断定说:“那一定是李——,麻子,黑皮,个子不高,是不是?”莫须有先生也连忙记起来了,是李君,也是当年窗友。莫须有先生不喜于余校长对于任何事都是一个冷淡态度,莫须有先生对于任何事都是有感情的。

    在会没有发动的时候,人山人海,尽是吃东西,这个吃东西简直像无声电影,专门显得嘴动作,没有味觉。在会发动的时候,则是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又只有视觉,没有听觉,因为专门寻要看的看了,声音是波浪,正如行船的人是要达到目的,波涛汹涌与目的无关。莫须有先生在人山人海之中则仿佛只听见声音,当然因为他是寂静。他确是觉得最能代表乡下人的欢喜与天真的莫若迎神赛会的锣鼓,他们都是简单,都是尽情。打锣敲鼓也最适合于四野的空旷,不足以令人耳聋了。会从停前街上发动,然后出市街到各个村子里去。会仍是以“放猖”为主,不过是规模甚大的放猖罢了。加了“大头宝”,加了“地方”,加了“土地老”,这些都是莫须有先生小时在县城里看惯了的。县城里以大头宝最出色,乡下则土地老最神气。都是一副假面具。今天的大头宝,较之莫须有先生记忆里的大头宝,可谓不大头,但纯已是觉得“好大头”了,见之大喜,问爸爸道:

    “这是什么呢?好大头!”

    “大头宝。”

    见“地方”,则不问。“地方”的样子不能使人问,因为他最凄凉,仿佛令人感到人生是要死的,人生一旦达到死时是没有声响的,是忽然而来的,必来则是事实,而且已经来了。不知为什么叫做“地方”?莫须有先生在一部小说里为免得解释起见改称作“活无常”了,其实在乡人的口中是叫“地方”。纯见了“地方”没有问,“地方”轻轻地过去了,他不是假面具,涂了甚重的粉脸,眉毛则甚黑,两唇亦甚红,穿了草鞋,白布衣,大步,而如时间不够似的,要赶快走。莫须有先生在那里踌躇着,如果纯要发问将怎么答,他实在不知道黄梅县“地方”的意义了。若任何人向莫须有先生问人生的意义,莫须有先生确能很快的作答。

    乡下的土地老有一匹驴子,驴子为一小孩子牵着。这个小孩子不属于“故事”之中,即是说他是现实人物,他是雇来的,雇来替土地老牵驴子的。若土地老则同地方同大头宝等统统叫做“故事”。什么地方的会最热闹,便说,“今天的‘故事’真多!”替土地老牵驴的小孩,仿佛因为自己是现实人物,自己是功利派,给人家雇来赚得一份工钱,自己对于“故事”全无兴趣,别人也都不看他了。倒是纯很想去牵一牵驴子,大约因为别脚色他无论如何没有希望,只有这个牵驴子的差事他或者可以做一做了。纯总是喜欢做局中人,不喜欢做旁观者。纯后来给顺抱去专门赶土地老了。顺夫妇今天也来看会。两户人家将门锁着了。向例土地老可以由人逗着玩,他柱着拐杖,他并可以拿杖打人,真的,冷不防每每给他“以杖叩其胫”了。莫须有先生在这时每每发笑,他想,此人,即土地老,未必读了孔氏之书,何以知道“以杖叩其胫”呢?换一句话也可以这样发问:孔子何以也是“以杖叩其胫”呢?大约人如果拿了杖,拿了杖如果打人,自然是叩其胫了。古今人物都是一个自然之势,无所谓圣人,也无所谓土地老也。土地老本来是平凡的乡下人。这个平凡的乡下人,因为今天做了土地老的资格,有时故意拿杖去叩一个他所认识的女流辈,逗得观众大笑,这位被叩的女流辈便笑道:

    “这个土地老真该死,打老娘!”

    土地老的神气一点也不费力气,中国的文章里头很少有这样幽默空气了。

    纯对于土地老并不感兴趣,因为顺自己感兴趣,故抱着纯各处赶土地老看。纯对于土地老的驴子感兴趣,这却已不是看会的意义,是小孩子喜欢看动物。有一个顽皮小孩真有捉弄土地老的本事,他不知怎的使得土地老的假面具掉了,于是大众一时都看见此人真面目,即是此人已满头大汗,大家都替他感觉辛苦了。而土地老连忙又是土地老,从容不迫,他骑着他的驴子逃了。牵驴子的小孩从此没有用处了。他一天的工钱已经得着了,他回家吃饭去了。

    会看完了,莫须有先生很为慈同纯感着寂寞,因为两个小人儿看见别人都回家去了。莫须有先生做小孩时当太平之世在县城自己家里看放猖,看戏,看会,看龙灯,艺术与宗教合而为一,与小孩子的心理十分调和,即艺术与宗教合而为一了。现在慈同纯一样觉得热闹,一样是小孩子的心理,而天下是乱世了。莫须有先生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很有一番努力,同时也得了家族中心社会的帮助,数年之后慈同纯都已不觉得自己是难民了,一切都是本地风光了,空气温暖了。后来虽不常看会,但放猖玩龙灯是常看见的,艺术与宗教合而为一了,与小孩子的心理十分调和,取得大喜悦。

    今天停前归途中,莫须有先生讲县城里出会之一“故事”给慈同纯听,故事名叫“龌龊鬼”,每年都由一瞎子叫化子扮演之。这天这个瞎子叫化子坐着竹椅轿,由两人抬之,是他一年最阔气的一天,但身上非常之龌龊,也是他一年最阔气的一天,因为满身都涂了烟墨,要极龌龊之能事,故虽是赤身而等于穿了一件衣服了。这件衣服的名字应是“身外之物”,统统是尘垢了。龌龊鬼坐在椅轿上,虽是瞽者——意思是说不看见他的两目,并不是说他不看见人,而他笑容可掬,今天的得意可知了,不用走得路,而得了一天的饭钱。他给了莫须有先生非常从容的相貌,很有艺术的空气。莫须有先生又讲“过桥”给慈同纯听。过桥者,却不是出会的“故事”,而是一个故事,是黄梅风俗之一。是在黄梅城外二里东岳庙山上过桥。山上是一片青草地,临时架木桥,代表地狱的奈何桥,老太太们过了黄梅县东岳庙山上的桥,则死后到地狱里去可免过奈何桥。据说奈何桥非常的难过。东岳庙的和尚每三年举办一次“过桥”,收入颇大,因为过桥的老太太们都必付渡钱,有“头桥”,“二桥”,“三桥”,“四桥”之差别,头桥是阔人,二桥次之,三桥又次之,四桥仅仅及格,下此则可以随意丢几个铜钱到桥下草地上便好了。那时都是用铜钱,头桥大约要十串铜钱不等。过桥时人山人海,也是卖吃的多,小孩子都到这里来买东西吃。莫须有先生最喜欢山上草地,那上面过桥诚有过桥之意,桥何必一定水哉水哉?水与草都是美丽的。过桥者是老太太,老太太又必有福气,要儿女周全,要老爷偕老,否则没有过桥的资格了。儿女则必当场,即在老太太左右扶着老太太过桥。头桥二桥其儿女几乎全是斯文中人,若三桥四桥则力田为男的多,愈过愈不守秩序,争先恐后,大有力者便把老母亲抢在背上跑过去了,殊为天真可爱。这两个故事,纯喜欢龌龊鬼,慈喜欢过桥。

    第十节 关于征兵

    同莫须有先生一样一向在大都市大学校里头当教员的人,可以说是没有做过“国民”。做国民的痛苦,做国民的责任,做国民的义务,他们一概没有经验。这次抗战他们算是逃了难,算是与一般国民有共同的命运,算是做了国民了。然而逃难逃到一定的地方以后,他们又同从前在大都市里一样,仍是特殊阶级,非国民阶级。是的,他们的儿子当过兵吗?保甲抽兵抽到他们家里去吗?保甲与他们无关。他们不但没有经验到,而且不知道一般国民对于征兵感受着如何的痛苦。国民与征兵无关,还能算是国民吗?故说中国的知识阶级是特殊阶级,一点没有冤枉他们。实在他们不配谈国家的事情,因为他们与国家的事情不相干。到得物价高涨,生活维持不了,然后说“不得了!不得了!国家要亡了!”他们只晓得国家养他们而已,养不了故叫苦。实在国家兴亡良心上他们毫无责任。于是他们负了亡国的责任!莫须有先生因为在故乡住着,乃有这个警惕,原来他一向没有做过国民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在故乡住着也还是没有做过国民,也还是国民的旁观者,因为他住在农家的屋子里等于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一切与保甲无关。不过中国的农村社会读书人实际上是家族的代表,不是法律的,却是天经地义的了。有时也可以说是法律的,在甲长保长之外,每每有“户长”这个名词,政府说你是户长,你便不能躲避了。就算你想躲避,而户族都替你承认了,如子女之承认父母,他们爱戴你做他们的户长,他们喜有你做他们的户长,实在比举国民大会代表不可以同日而语,那样他们认为不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样他们认为是自己的事情。莫须有先生就做了他一族姓的户长了。起初他是很想躲避的,本一向都市上文明人的态度,便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后来知道中国的国情,毅然决然地自承为户长,乃把一般国民的痛苦都领略着了,然而还不敢说是经验着,因为莫须有先生究竟还是特殊阶级,知识阶级,同时他确实还有一个难民的资格,大家不认为他有保民的义务了。在莫须有先生来此地不久还是抱着都市上文明人的态度的时候(其实这个态度就是有权利无义务),有一天有五六个庄稼汉走进他的屋子里了,内中有花子与其仲弟,(我们前面已经介绍过,是莫须有先生的本家,龙锡桥的住户,兄弟三人,俱已娶,有六十五岁的母亲)莫须有先生是认识的,莫须有先生初来时请莫须有先生吃过饭,尚未深谈,不算相知,只是认识。这个屋子本来可以做《陋室铭》的陋室的,但读书人陋室的定义是清高的,换一句话只有斯文人来往,没有庄稼汉来往,而庄稼汉一来则此室已不能容膝,他们的赤脚草鞋不能像鸭子一样一放就放在水里了,令陆地上不见了,而使得莫须有先生的斋舍顿时陷于天下大乱了,不是他们尚知道蜷跼,则莫须有先生太太的什么秩序都一脚踢翻了。不说莫须有先生的秩序而说莫须有先生太太的秩序者,因为屋子里的秩序以莫须有先生太太为最重要,就是在她当年做新娘子之日都不喜欢人家闹房,就连莫须有先生也不许穿湿鞋走进她的屋子,何况庄稼汉的赤脚乎?我们要公平说话,莫须有先生太太对于庄稼汉扰乱她的秩序却不深恶而痛绝之,等他们走了再慢慢地自己归着归着好了,她倒是同情于他们,对于天下的士君子,大人物,她容许有批评,好比知堂老,熊十力翁,她常有批评,惟独庄稼汉她不批评,只是招待他们,茶,烟,酒,饭,她都不吝惜。所以凡属黄梅县的庄稼汉,凡到过莫须有先生家者,无不说莫须有先生太太好,有时要拜托莫须有先生一件事,此事或与小孩升学有关,或与抽兵有关,或与诉讼有关,每每先拜托莫须有先生太太,因此莫须有先生每每同莫须有先生太太争吵一场,说这种事他不能管,太麻烦。结果莫须有先生每每是放心不下,尽心竭力地帮忙一番了。那么莫须有先生后来简直成了绅士?是的,凡属读书人应该做的事,他都做了,他慢慢体会到中国社会的秩序,风俗的厚薄,一切责任都在读书人身上,代议制要举家族代表,然后代表或者不是做官,是代表民众了。今天来了五六个庄稼汉,不但莫须有先生觉得事情突兀,五六个庄稼汉也都笑笑嘻嘻的,笑笑嘻嘻的即是正正经经的,也即是战战兢兢的,谁都没有胆量先开口,结果还是花子开口,他语不成音地说道:

    “先生,不是别的,是三记抽兵……”

    莫须有先生一听到“抽兵”两个字,很动了一番公愤,这公愤在他胸中蓄积已久,至少与北洋军阀时期是一样的长久了,因为历来的内争如直皖战争直奉战争等等莫须有先生在北平做大学生时都亲眼看见过,他认为内战与职业兵有关,倘若行征兵制,兵就是国民,战事是国民自己的事,那么谁肯打内仗呢?欧西文明国家都没有内战,便因为是征兵制。只有中国腐败,“好儿不当兵,好铁不打钉,”那么谁当兵呢?军阀自然便豢养些爪牙了。那么野心家打内仗,百姓吃苦头,是应该的了。而且募兵制也非常之不人道,因为战争是人类的灾难,故服兵役是国民的义务,人民服兵役,正如人生有疾病,疾病是各自的事情,怎么要别人替我担当,让一些人做职业兵,岂不等于替我担当疾病吗?自己怕死要别人替我死吗:是非常之不人道的。这是莫须有先生蓄积已久的公愤。一向与社会隔离,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已实行征兵制了,他简直不知道,知道也只是看报纸知道消息而已,不是自己的事情。要说真知道,是看了花子的慌张急迫神情,乃知道此事不是纸上谈兵了,而且此事几几乎与莫须有先生有关了,首先这六七个人走进他的家里来了,不是几句公愤的言语可以打发出去的了。但莫须有先生在必要的场合也学着官话:

    “三记是谁?”

    “是我的三兄弟,现在保上抽兵,要他去抽签。”

    莫须有先生也不完全是官话,只是等于法官问案时的法律手续,也等于证几何时引用定理,不得不说清楚,问明白。他确实不知花子的三兄弟名叫三记,虽然事实上他已猜得着三记必是他的三兄弟。他还没有同三记见过面,此地其余的本家,前辈与后生,都见过面了。连三记一起,妇孺不算,一共五人而已。三记行年已三十,早已是大丈夫,只是其妻不安于其室,其不轻易同莫须有先生见面之故,正是花子与其仲氏怕他临抽兵时一溜烟逃了之故,便是说他知道将要负责任,而一概不负责任,故意装傻,故意学稚,若他同本家的伟大的莫须有先生见面,便是不学稚了,首先要请吃一顿饭,这是首先负责任的表示。并不是莫须有先生已经当起绅士来了,要乡民请吃饭,只是来了本家的先生照例(或者是照礼,确已近乎礼)要请吃一顿饭,然后算是正式见面了,以后有事便拜托拜托。现在不同莫须有先生见面,三年以后却是同莫须有先生朝夕相处,在县中学里做校工,莫须有先生深知他的为人比他的两个哥哥要狡猾多了。

    “抽兵是你们保甲的事,我是当教员的。不能管保甲的事。”

    “我们这里大家都知道先生的大名,先生是客气,——哈哈,我乡下人不晓得说话。”

    其中一人说。

    “你是那一位?”

    莫须有先生问。

    “我姓王,哈哈,同花子都是顶相好的。”

    “他是我们这一甲的甲长。”

    花子代甲长答。现在事已临到头上来了,一切全仗本家的莫须有先生作主,话是不说不行的,花子便大着胆子说:

    “先生不知道,乡下的事情完全靠家里有先生,家里有先生兄弟四人都不抽签,我们这保上兄弟四人的有好几家,兄弟三人的更多。像我们兄弟三人早已分了家,三记也有三十岁,老二有三十八,我四十二,这回要三记抽签,不是岂有此理吗?”

    “恐怕不能以分了家为理由,——其余的事情都是你们保上的事情,一切都有事实摆着。不过要我替你向保上把事实声明清楚是可以的。”

    莫须有先生说此话时又动了一点公愤,因为他感得花子兄弟是有其不平之处。而且他看王甲长的神情,多少是来窥探虚实的,至少是见风转舵,如果莫须有先生谢绝不管花子家的事情,则花子家仍等于没有先生,一切由保长作主好了,当甲长的跑腿而已。总之王甲长只想知一知莫须有先生之为人,三记抽签不抽签与他不甚相干。因此,莫须有先生虽仍是本着都市上文明人的态度,不管自己本分以外的事情,在王甲长的面前说话却已经很是小心了,他怕他做了汉奸了。中国的国情真特别,征兵的问题原来并不仅是一个原则上的问题了。

    “王甲长,我拜托你一件事,花子兄弟三人都不识字,我想替他们写一个报告书,送到乡公所,同时请你替我向贵保保长致意,看这回是不是应该三记抽签。”

    “有先生一封信,便没有事,——那里该三记抽签?兄弟四个的,兄弟三个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有的是!要人说话罢了。”

    莫须有先生不置可否。王甲长之流是极端的稳健派,进取的意思一点没有,但保守的本领是非常之坚固的,犹如你是穷人你便不能向他借钱,反正钱是他的,你奈何他不得,除非你更有钱。花子兄弟的防线是非常之靠不住的,因为他倚靠莫须有先生。而莫须有先生自己亦并不以为莫须有先生靠不住,因为他一向说话理直气壮了,他佩服孔子的话,“见义不为,无勇也。”结果莫须有先生的话是一点效力也没有,原因据说大家都猜着了,士君子对于人不取报复态度,不取报复态度则乡里人谁都不理会你说话了。故花子这回算是白费气力,莫须有先生也是白费气力。莫须有先生给乡公所写了一封信,信是花子仲弟名叫竹老送去的,今天送信去,第二天下午花子拘到乡公所去了,因为三记逃了。莫须有先生写信时有莫须有先生太太做参谋,因为有二妇人焉,即顺的媳妇儿,竹老的媳妇儿,拜访莫须有先生太太,把三记媳妇儿的历史统统叙述清楚了,结论是:“三记早上抽兵走了,三记的媳妇儿晚上就跟人逃了。”此二人,不知到底是希望三记不被抽为兵呢?还是被抽为兵?换一句话说,希望三记的媳妇儿跟人逃了呢?还是不跟人逃了?这个他们自己也回答不了,总之他们的生活单调,今天很是热闹罢了。但如果三记被抽为兵,“那个老鬼我们就不养活她!”这是竹老的媳妇儿坚决的答案。“那个老鬼”是指自己的婆婆说。兄弟三人,母亲轮流供饭,花子一月,竹老一月,三记一月。如果三记被抽为兵,则三记媳妇逃了,家庭散了,三记供饭之月,势必归两兄负担,故仲氏之妻首先表示“那个老鬼我们就不养活她!”三个儿子,母亲最爱的是三记,如果是花子竹老抽去当兵,老母亲说她并不心痛,因为那两个媳妇儿太伤了她的心,而现在要抽三记当兵,老母亲哭得几乎死去了。三记的媳妇儿便从旁齿笑道:“谁教你生许多儿子呢?”莫须有先生没有同三记见面,倒是同三记的媳妇儿见了面,莫须有先生说人情复杂,复杂便是善良,三记的媳妇儿并不一定是幸灾乐祸,她完全不知道她自己生活的意义罢了,——到底是跟三记过日子呢?还是不跟三记过日子?人生其如诱惑何!她的表情颇懂得人生的忧愁。莫须有先生正在给乡公所写信时,别的人物都走了,三记的母亲便在行人路上,莫须有先生住室檐前,嚎啕大哭,后来声嘶力竭,莫须有先生家里这时有白糖,莫须有先生太太乃泡了一杯白糖开水端在老婆婆的口边喝了。莫须有先生对于此老的态度颇不以为然,她把莫须有先生当了一名县长,她的哭是等于喊冤,是一种仇恨意识,不足以动人哀怜了。然而是天下最可哀,她对于社会真有一种“恨”,她恨她的大儿子,恨她的二儿子,恨大媳妇,恨二媳妇,她简直还有点恨莫须有先生,恨莫须有先生不帮忙,她确是不恨莫须有先生太太了。她想如果莫须有先生肯帮忙,她的儿子的事情便完结了。大家都说莫须有先生是不做官,他如果想做官,运动一个官做做,他早已做了县长了,那么为什么对于她的儿子的事情不能帮忙呢?莫须有先生正在那里写信,莫须有先生写此信自己觉得很为难,他不知道怎样下笔,这是中国一般读书人的长处,同时却正是莫须有先生的短处,他除了写实而外不能杜撰一句空话,而中国人写信以及写一切的文章正要连篇累牍的空话。此时如果有人替莫须有先生解除困难,给莫须有先生代庖,给乡公所写一封信,不要太是八股,但也不要太是反八股,莫须有先生将感激不尽,大约只有蔡元培先生有此本领,下此便是流俗了。不得已就写一封八股信也可以,只要替他把这件事办好,只要把门前老婆婆的哭声赶走。莫须有先生连忙又想,中国的国事不都弄糟了吗?国事之糟不正因为家族中心的原故吗?莫须有先生此刻写信,到底是公还是私呢?是不是因为家族间的感情将有妨害于国家的征兵制度呢?莫须有先生于此乃费了很大的思索。莫须有先生又很快的有一个很大的回答。他本着他的良心回答,他说本着良心解决一切的问题是不会有错的。孔子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所谓矩就是良心,就是“仁”。首先是态度诚实,能使人信之,至于大公无私是不成问题的,大义灭亲也是不成问题的。莫须有先生来此地不久,其存心如何乡人无从知道,——不久都知道了,就是三记抽签这件事发生以后都知道了。就是莫须有先生的仁,就是莫须有先生的诚实态度使得他们相信了,知道了。莫须有先生的仁,最初好像是私。与国家制度有妨害,其实是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因为天下无大公,故莫须有先生的仁最初好像是私,替家族讲人情,这个人情便是“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矣。”莫须有先生看见社会上有不平的事,怎能不说话呢?家族之间为什么不应该有感情呢?这都是自然的。国家社会就应该建筑在“忠”“孝”两个字上面,忠是对国的道德,孝是对家与社会的道德。这两个道德是决不冲突的。凡属道德都不会冲突的。中国社会犹有孝,但中国社会不能表现忠,这确是中国最大的弱点,即如国家征兵,一般人民畏之如虎。畏之如虎,并非认征兵制度为苛政,乃是征兵之政行得不公平,黑暗,于是苛政猛于虎了。贪官污吏藉征兵而卖兵,贪污无所不用其极。而且不爱民,好战者是以不教民战,孔子谓之“弃之!”不但不教,简直是以饥饿之民战。征兵实际上只等于一个“掳”字,把人“掳”去了,然后不当一只猪养。于是百姓各私其家了,尚不失为慈,尚不失为孝。这个慈与孝乃与忠冲突。秉国者不忠,因而与忠冲突,并不是人民不该孝不该慈。人民的慈与孝正是道德的表现,正可以教忠了。首先是要他们信国家,信政府。要人民信国家,信政府,是要国家政府尽一个忠字。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旨者言乎!信而后可以言政。莫须有先生偶读《左传》,深有所感触,春秋的社会近乎中国儒家道德的社会,社会上无有不爱国的,无有不忠于战争的,完全不是“好儿不当兵”的风气,同时又是“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真是有趣。鞍之战,齐侯败了,狼狈而归,路上遇见齐国的女子,她问他:“君怎么样?”他说:“君很好,没有危险。”女子乃再问她的父亲。女子并不问她的丈夫。后来齐侯调查清楚了她的丈夫也正是战中的人员。这与“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或者“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完全有大国民与小国民之分了。忠与孝确是不冲突,春秋时代的人,“不难以死免其君”,而君也确是国的代表,没有一点奴隶人民的意味。孔子以不教民战为弃之,可见有能教民战的事实了。到了战国,空气渐渐变了,只看庄周的书上写一个残废者在“上征武士”的时候大为得意,以其残废之躯大摇大摆,走来走去,无所用其逃匿了,连庄周的得意都可想而知了。中国社会于是没有忠,即是没有国的观念。木兰从军,是一孝女而已,从军正是反从军的。要说中国人畏死,那是肤浅之见,烈女死节的事情多得很,何独男子而怕当兵呢?风俗习惯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要说中国社会因家族主义之故不爱国,不当兵,也是肤浅之见,春秋社会不足以为我们的模范吗?家与国不相冲突,但如秉国者不能使人民信,即是不能大公无私,于是人民自私其家了。莫须有先生是仁者,凡属仁者便不私,莫须有先生到乡下来并不宣传自己,他简直少同人说话,与庄稼汉直接发生关系的只有本家几个人,这几个人都信服他了。说一句极端话,如果莫须有先生叫他们死,他们虽然自私,但不会说莫须有先生的话说错的,只是有耻于自己为什么那么无勇气罢了。孔子说“有耻且格”,并不是理想。连此刻在莫须有先生门前哭的那位老婆婆不久都相信莫须有先生了,莫须有先生说,“没有法子,三记要去当兵!”她知道莫须有先生是不能帮忙了,非不帮忙了。莫须有先生写给乡公所的信如下:

    □乡长赐鉴:

    敬启者,鄙人是金家寨县立第二小学教员(附注,此时小学尚不属乡镇,是县立机关),本族有贵乡□保□甲居民冯花子冯竹老冯三记兄弟三人,俱不识字,此次因保上要冯三记赴保抽签事,有将其家中情形向大众声明之必要,托鄙人代为声明如下:

    冯花子年四十岁,冯竹老年三十八岁,冯三记年三十岁,兄弟三人于民国十〇年分家,俱系佃农,有六十五岁母亲,兄弟三人轮流供饭。三记如中签服兵役,则其所担任母亲之一份生活有问题。且其妻亦无人养,尚有许多复杂情形不便笔述。总之三记服兵役,则其家庭有解体之趋势。此三兄弟自言其有委屈,三记虽是服兵役之年,保甲中较之三记更是壮丁者尚属多数,兄弟三人四人者亦属多数。服兵役是国民义务,国民如有委屈,社会如不公平,亦不能隐忍不言。凡此俱属实言,谨代声明。

    署名 □年□月□日

    此信莫须有先生曾给了金家寨小学某教员看,某教员笑曰:

    “你这封信等于替他们做一张陈情表。”

    “是的,陈情表,——我不能有别的办法。”

    “我告诉先生,凡属兵役事情,都是消灭于无形,等到有形便不能消灭了。消灭于无形者,当乡长的,当保长的,都有其弱点,大都是关于贪污之事,不能公开的,但本乡的绅士们都知道。彼此莫逆于心,我不告发你,但你决不能抽我姓的兵,至少不能抽我家的兵。(绅士们不纳捐税犹其事之小者。)另外乡长保长至有关系者不抽,或运动或收买乡长保长者不抽,或引本乡以外的强有力者为援而不抽,这都是消灭于无形。今三记之事,既已有形,无法消灭,结果是要去抽签的。至于中签服兵役之后,其家庭生活怎么样,保甲是不管的,也没有当事人要求保甲管的。”

    “保甲不管谁管呢?不还是要家族管吗?那么中国社会还是家族中心,保甲只是对政府有用,对人民无用。”

    “是的,——以先生的道德声望,给乡公所去这封信,对于先生个人大约没有什么妨害,若就我说则这封信我不敢写,何以呢?这一来你不自承为户长了吗?倘若三记逃了呢?乡公所便要找你要人了。”

    某教员这个态度,当然有他的经验,但莫须有先生不赞同,这便叫作“三思而后行”,不是直心,是私意了。信是竹老送到乡公所去的,是当面交给乡长的,交信时竹老这样说:

    “我家先生有一封信来。”

    他说这话时倒很有点像庄周书上的人物,“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很不拘束了,有恃而无恐了。这位乡长也知道莫须有先生的大名,也知道莫须有先生是一位文学家,所以接这一封信一点也不觉压迫,只是以一个好奇心拆开信看,看里面写些什么话,一口气看了之后,文学家的信一点也不文,而且新文学家原来不讲究写字,八行字写得太不好看了,比起常写信到县政府到乡公所的那位黄梅县唯一的前清进士相差太远了。但竹老得意得很,因为乡长看了信之后同他说话,而且信是当他的面拆开看的,即此已是莫须有先生信的效力了,否则该送信人交了信便应走开了。

    “你们以为家里有先生就不当兵,是不是?回去吃饭罢,时候不早了。”

    竹老从从容容地回来,从从容容地告诉花子,说他见了乡长,乡长看了莫须有先生的信。事情便是如此。结果呢?二人都直觉地感得事情未必有结果,因为天下那里有这样不花一文钱而得好处的事情呢?于是二人都莫名其妙了。事情便懈怠下去了。这一天不看见甲长来,更不看见保长。第二天不看见甲长来,更不看见保长。第三天消息不好,三记逃了。第三天下午花子冷不防给乡公所拘去了。莫须有先生反抗拘捕花子,写一封信与其旧友现任县政府秘书,自承为户长,问此事照法理究应如何。乞以私人资格赐教言。秘书无回信。

    自花子被捕之后,则竹老逃了。于是竹老的媳妇儿是庄周书上的人物,以一双小脚,逍遥游了,其余则整个龙锡桥一点生气没有。次于竹老的媳妇儿,是顺的媳妇儿,他们二人乐,乐而不知其所以然,乐而已。竹老的媳妇儿,莫须有先生叫她叫“陈嫂”,除往来于行人路上之外,便是坐在顺的家里同顺的媳妇儿对面乐,顺的媳妇儿笑声尖锐,她的语音切切。其所以切切不敢高语之故,是怕莫须有先生在那边听见了。而不快乐的人(莫须有先生今天不快乐)最不喜欢听的声音,莫过于高笑声与低语声,莫须有先生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女人为什么这样偏狭呢?没有同情心呢?幸灾乐祸呢?他们两人的高兴不就是因为别人家里都有事吗?”莫须有先生十年没有感到这样的苦闷,正是从前做《莫须有先生传》的时候神经过敏不喜欢间壁人家切切私语的苦闷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你说可笑不可笑?”

    “哈哈哈!”

    “我再说给你听……”

    往下都是耳边低语的声音。接着是顺的媳妇儿一阵急促的笑声,几乎吐不过气来。

    “你说可笑不可笑?”

    接着又是东一句西一句。

    莫须有先生乃感觉得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路人都应有同情心,何况是骨肉之间遇着为难的事情而不关心?你把你的丈夫赶得逃走了,你便洋洋得意不干己事吗?竹老之逃盖是逃到泰山家里去了。他的泰山确是在深山里,其人没有儿子,有一女子,是有名的卖柴的,是有名的悭吝人,莫须有先生曾经买过他的柴,现在竹老便在那山中躲避了。

    “陈嫂,你太不懂道理,花子捉去了,连我在这里都一天不快乐,你为什么反而那样高兴呢?一个人要心肠好些才有好处。我看你很能勤俭,有兴旺气象,但要心肠放好些。”

    莫须有先生连忙又寂寞告退了,因为他看着那妇人不屑教诲,莫须有先生正正经经地同她讲话,她还是把她的一只小脚盘在一只大腿之上,像北京人骑驴子那样,毫不在乎。同时她却易孔子之所谓“色难”,她对着莫须有先生满脸堆笑了,她从来没有听过教训。而顺的媳妇儿,即是前几回介绍的那位懒凤姐,她一听见莫须有先生来了,赶忙逃到阃内去人〔了〕。她的阃内非常之黑暗,简直不通光线,而且有臭味,因为她的粪桶堆积如山,她便在那里躲避莫须有先生了。她非常之得计,大笑而特笑,只是不出声,莫须有先生在外面攻击竹老的媳妇儿,仿佛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干我事了。

    莫须有先生挂念花子,而花子好像无内助似的。莫须有先生倒很希望同花子的媳妇儿见见,打听花子拘捕在乡公所的情形。花子的媳妇儿不见莫须有先生,因为无必要。花子的媳妇儿有个相好的,便是我们在第四章所说的卖牛肉的祸首,终日住在花子家里,其人是一光棍,是“会上的人”,作事有主意,胜过莫须有先生多多了,所以花子的媳妇儿没有见莫须有先生之必要。莫须有先生知其一不知其二,知花子的媳妇儿有个相好的,不知花子家里的事俱是相好的作主,花子则同小孩子一样。三人的感情都很好,只是三人总是联盟同竹老的媳妇儿感情不好罢了。

    “谁送饭给花子吃呢?”莫须有先生见顺时问顺。

    “大嫂送饭去。”

    顺叫花子的媳妇叫大嫂。

    “我总没有看见她。”

    “在乡公所,——花子哥同小孩子一样,一个人在那里便哭,要大嫂在旁边陪他。”

    莫须有先生听了顺的话,祝福这妇人了。

    这是花子拘去的第三天。竹老忽然偷偷地走进莫须有先生的室内了,莫须有先生一见他,一惊,如见人影子,因为他的神色是那么的不定了。

    “你回来了,很好,应该回来。躲什么呢?大家想法子解决。”

    “她要我去。”

    这句话表示他惧内。一切都是“她”作主。

    “她又叫我回来,叫我把牛牵走,因为乡公所要来牵牛。”

    此地“牵牛”一词含义甚大,若乡公所要来牵牛那当然是可以的,因为政府要来牵牛有什么不可以呢?此外只有日本老牵牛,敌人要做的事有什么不可以呢?此外“牵牛”则是大盗的代替之词了。若“牵猪”则没有什么,好比你欠了人家的债,到期不偿还,债权者便可以说:“你不还,我到你家里牵猪!”这是很普通的话了。

    “乡公所要来牵牛?那是决没有的事!乡公所如果真来牵你的牛,你便到县政府去告状,我替你作主!”

    竹老不答,他相信乡公所要来牵他的牛,大家都这么说。至于莫须有先生要他到县政府去告状的话,他听如不听了。按他的意思,宁可牵牛,不告状。这是他的阶级意识,不得已而牵牛可也,自己再吃苦再买牛,但决不告状。

    “我知道躲也是不行的,我去把三记找回来。”

    “你知道三记逃到什么地方吗?”

    “知道,——也在山里头。”

    “那顶好,你去把他找回来,你说我叫他回来。”

    莫须有先生仿佛自信他可以把三记召回来。然而所有莫须有先生的自信惟有这个自信不坚固,说这话时,“你说我叫他回来,”很是胆怯了。同时竹老也不相信莫须有先生这句话,不是不相信,是不注意莫须有先生的话,他们已经知道莫须有先生无能为力了,他同三记已经商量有办法了,只待履行了。三记向竹老表示意见,他可以去抽签,如果中了签,他也可以去当兵,要二兄给一百二十块钱给他,没有钱打手票,另外四斗佃田由二兄各代种二斗,每年的收获除交东外代为存放,年利二分五。不过内中还除一百五十斤稻作他名下担任母亲的食粮。至于他的媳妇呢?彼此默契,他知道她不要他。他也乐得当兵去了图一个干净,即是他也不要她。人生的烦恼仿佛都容易解除,真的,当兵去,在三记确乎是解脱,他可以把老婆的缰子解掉了,另外还可以得一百二十块钱,另外每年有余粮存放。再者,“我还可以逃!”这个逃是说他当了兵之后还可以乘机逃回来。在这样自己同自己计较之下,也还有一个良心的决定,这个决定来得非常之快,他要留下一百五十斤稻作母亲的食粮了。

    翌日,莫须有先生正在盼望消息,竹老偷偷地进来了,他同昨天一样神色不定,告诉莫须有先生道:

    “我的牛牵去了。”

    “真的牵去了?”

    “牵去了。”

    “昨天既然有传言,你为什么不留心呢?牛关在什么地方呢?”

    “我信莫须有先生的话,这是决没有的事,所以我的牛还系在草棚里,夜里牵去了,——花子哥的牛昨夜不在草棚里歇,大嫂牵到别的地方去了。”

    莫须有先生于此乃陷入深思。并不是因为失牛他也有责任,竹老相信他的话而失牛,乃是他相信这个牛决不是乡公所牵去的,是给贼偷去了的。此贼故意事前造空气,说是乡公所要来牵牛,以便你失了牛而不敢睬他。此贼必同与花子媳妇相好的人有关,是他的主意,故花子媳妇将自己的牛移地安置了。大约因为花子被捕,而竹老媳妇命竹老躲避了,故非要竹老损失一头牛不可,有此一头牛的价值,则一切费用有着落了。农村间盗牛的事,凡属“会上的人”,无论直接间接,都有关系,至少知道消息,那人正是“会上的人”了。莫须有先生对于此事十分生气,他并且气我们以前所说的那腐儒,因为腐儒同与花子媳妇相好的人是本家,彼此互相利用,腐儒需要光棍,光棍需要腐儒,有一回莫须有先生看见他们两人在龙锡桥茶铺里并席而坐,那时莫须有先生只知其一,即是腐儒同品行不好的人并席而坐,腐儒本来也品行不好,所以同座并没有关系,现在则人格发生问题了,读书人岂可以不与盗牛贼割席吗?故莫须有先生生气了。而且农人真可怜,怕官,怕保甲,怕读书人,并怕盗贼了。

    “你的牛是给贼偷去了的!你糊涂,你以为是给乡公所牵去了!”

    “牛是我同顺共的。”

    竹老连忙报告这个事实,他同顺共这头牛,那么他只有一半的损失,至于是给乡公所牵去了,还是给贼偷去了,他再也不管,反正倒楣罢了。

    “常常到花子家里来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

    其实莫须有先生知道那人叫什么,故意提起竹老的注意罢了。

    “牛一定是那人偷去的!你得赶快到乡公所报告失牛。据我的意思你还应该告状,那人有嫌疑。”

    竹老起先怕乡公所也拘捕他,后来一日在家,两日在家,乡公所没有拘捕他,于是放心了。只是他的媳妇儿再也不串门子了,坐在门口伤心着哭了,失牛了。而且顺的媳妇儿也同顺口角了,“看你怎么办!人家家里的事带累我上当了!”她也是牛的半个主人了。

    竹老听从莫须有先生的话去乡公所报告失牛,乡长又同他说话,他也大胆说:

    “起初我以为是乡公所牵牛的。”

    “乡公所牵牛?你真是胡说!你有些傻!时候不早了,回去吃饭。”

    乡长等于在茶馆里听了一句笑话而已。这时花子已经释放出来了。三记已经抽了签,中了签,三日之内就要去当兵了。母亲叫他把一百二十块钱内拿出几块钱来买白棉布做两套内衣,内衣早已破了,当兵之后没有谁照顾了。

    上面所写的是中国征兵的事实,也便是中国征兵的意义了。语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说国与国民的关系,但就中国的农民说,国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真是可怜罢了。在另一方面,中国的读书人又与国有什么关系?据莫须有先生的经验,没有一家读书人家的儿子当兵的了,而中国是征兵制!中国谈不上什么叫做“政”,“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三记后来是黄冈游击队里的士兵,队伍同新四军打仗打散了,他逃回家了。他的媳妇儿自三记当兵去后跟人逃到小池口敌伪区去了,在那里生了一个小孩子,三记是父亲。三记逃回家后,那里传信来,叫他去把小孩引回来。而且允许他一些钱,算是彼此脱离关系,而三记迟迟不去,他说小孩引回来难养。他心里倒是很惦念那里允许他的钱,但也懒得到小池口去了。他要莫须有先生介绍他到学校里当校工,因为他现在懒得种田了。关于他的事其实还有好些,不及一一细述,也还是关于抽兵,因为第二次又要他抽签了,说他回来没有退役证,第一次不算。这时他有三十五岁,三十五岁就算过了年龄,要他拿家谱去证明,他从莫须有先生那里借了家谱拿去证明,不知怎的证明又无效。他第二次抽了签,又中了签,在县自卫队当火夫,因为他年龄过了,故改当火夫。队中人问他,“你怎么也抽来了呢?”他答道,“我们是弱小民族,被压迫的。”这话是莫须有先生亲自听他述说的。他当了校工之后,也知道些新名词了。但他的话一点也不是口号,很表现着他的感情。

    第十一节 一天的事情

    莫须有先生从学校回家吃午饭,纯望见爸爸回来了,连忙出来迎接道:

    “爸爸,家里今天有好东西吃!人家送的!”

    莫须有先生看着纯的欢喜的情状,是真个“有好东西吃!”什么好东西呢?此地地瘠人贫,莫须有先生住在这里,他曾经戏称为苏武牧羊,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了。

    “芋头,这么大!”

    纯说着拿两手,四指,作一个大圆的范围,大约有三寸的直径了。芋头,不错,此地可以有,莫须有先生乃认为很是自然了。而且这个东西确是好东西,如果要莫须有先生举出世间的食物什么最好吃,他或者一时想不起来,如果想得起,他一定举芋头了。说这个东西好吃总不一定是贪吃,人生在世总还应该保有这一个味觉了,因为是乡土味,正如足必履地。纯说是“人家送的”,这个“人家”是谁,莫须有先生也有点生问题,因为不会是腊树窠石家,那样纯便说是“石老爹家送的”;也不会是顺家,顺的芋头已经吃过好几回了,不好吃;也不会是龙锡桥花子兄弟送的,那样纯便举出花子兄弟的名字了。莫须有先生知道纯所说的好吃的东西是芋头便已足矣,至于究竟是谁家送的,他无心从纯的口里问明白,只是心里很是欢喜,世间到处有人情了,正如到处有和风拂面。

    这时天空远远有一行雁飞,莫须有先生无意间抬头望见了,指着远远的天空叫纯看道:

    “你看,那里雁飞来了。”

    纯抬头看了一看,但不答话了。这时的天空对于莫须有先生便是哲学家的空间,上面有飞鸟,欢喜着望,同时却是没有时间,因为不留记忆。纯则飞鸟对于他已经是时间不属空间,因为他记住了,不再向天上看。同时好吃的东西又占据了他的空间,因为他不忘芋头了。大概小孩子最深的印象是好吃的东西的印象了。莫须有先生却是故意耽误时间,具有教育的意义,告诉纯人生最要紧的是要有忍耐性了,不可以急迫。即如此刻,家里有芋头吃,固然是一个好消息,但不可以先看看天上的鸿雁么?莫须有先生每逢当着纯急于有一件事占据胸中的时候,便故意耽误时间,同时莫须有先生且训练自己了,因为自己有时也急迫。教训小儿女,是试验自己最好的功课了,这时完全不能撒谎,本着不撒谎的报告,莫须有先生有时还很有错处,即是教自己的孩子不能同教学生一样从容,不免躁急了。

    这时慈也放学回来了,正走在路上,莫须有先生尚不进屋,站在门口等候慈来。慈一面走路一面注意天上的雁的,她望着雁而笑,她喜欢天空,喜欢天空有雁了。她望雁同望燕子一样,因为鸟儿飞得甚高,显得甚小,故她甚是喜欢了,天空好像是母亲的怀抱了。她不喜欢大东西,喜欢小东西。她却又看见了一只鹞鹰在天上飞,她最不喜欢鹞鹰,因为牠是大鸟,而且凶,常无原无故地把一只小鸡攫去了。这时的飞鸟之空,鹞鹰的爪牙,该是多么令人怕敢想像呢?飞鸟的世界完全变得黑暗了。她挂着书包,自己便也像是小鸟儿了,到了家了。爸爸望着她笑,而且说道:

    “你猜我笑什么?”

    “我不知道。”

    “家里今天有芋头吃,纯等着我们吃芋头,我今天要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名叫孔融,他四岁的时候,家里分梨吃,因为他年纪小些,他便挑小的吃,把大的让给年纪大的,……”

    “那我不也要吃小芋头吗?我觉得我一定做不到!要我忍耐我做得到。”

    纯的话,说得莫须有先生哈哈大笑了。纯说话常是说“我觉得”,大约是从莫须有先生的口中听惯了。

    “你觉得忍耐两个字究竟该怎么讲呢?自己吃小的,把大的让给别人,也叫做忍耐。”

    “这个忍耐我觉得我做不到!叫我忍耐,不要忙,待一会儿再吃,我做得到。”

    “你觉得你将来能做一个大人物吗?”

    “怎么样叫做大人物呢?”

    “大人物不贪,能舍得。”

    莫须有先生的话把纯呆着了,他觉得他不敢有这个把握了。

    “大人物要能公,要能够喜欢别人的长处,不怕人家比我高。”

    “这个我做得到。”

    “这个便很不容易,中华民国现在便没有这样一个大人物,——好,你将来便记着这一句话,作事要公,喜欢人家的长处。”

    慈在旁边听着只是笑,她立志与纯不同,她喜欢“不贪”,她知道不贪确乎很不容易,她有志于不容易的事了。她笑着向爸爸说道:

    “我觉得我勇敢。”

    “历史上没有女子是大勇。”

    莫须有先生说着笑。

    “我觉得我将来能够不贪。”

    “不贪便能成佛,——你觉得你能成佛吗?”

    “我觉得我不能成佛,——我记得爸爸的话将来做一个大人物。”

    纯抢着说,莫须有先生笑了。各人的根器都是有一定的,但将来能否有成就又关乎各人的命运了。

    莫须有先生的门口属于顺的稻场的范围,农村间只有稻场上最是洁净,上面不放置任何什物,在秋天以后,有稻堆立于其上,另外有石滚横陈于其间,是天下最自然的同时也是最人工的一幅图案了。这里也最显得富与贫,顺的稻场是一个贫家的收获了,稻堆怪小的,孤单独自,石滚也不大。因为有莫须有先生太太天天打扫于其门前,故顺的稻场格外显得白而洁了。莫须有先生太太是打扫屋头枫树上落下来的“枫球”与枯叶子,但爱清洁者每每扩充清洁的范围了,稻场地势较高,临于一块芋田之上,这芋田便是顺的芋田,顺的芋田产生的芋头也贫穷,挖掘时声势亦不壮,夫妇二人每每是一人在场,有时有纯加入,现在尚未挖掘完尽,不时来挖掘了。莫须有先生同了两个小孩在家门外谈话,便是站在顺的稻场上谈话,因为说芋头的原故,莫须有先生便望着顺的寂寞的芋田与寂寞的稻场,一顿话完了之后,莫须有先生感得寂寞了。并不是心情的寂寞,乃是地方的寂寞。莫须有先生的心情是做父亲的心情,是教育家的心情,无所谓寂寞了。莫须有先生小时见过丰富的芋田丰富的稻场,那是外家全盛时,稻场上新立的稻堆等于金堆,伟大而具有光辉;芋田等于布施,十里之内贫家妇孺都来拾遗剩的芋头了。在堆稻时,莫须有先生,一个小孩,看着躯体强壮的庄稼汉子站在半空中尚待完成的稻堆上指挥若定工作自如,他觉得他们是天下最成功的人物了,只可惜他不能上这个高梯,上到那高处望一望了。有一梯子挨堆竖着,挑稻者一步一步地踏上去,顶上头便是最有本事的工作者在那里立定了。黄昏时,一切的工作已成,大家都回去休息了,莫须有先生,一个小孩,常是一个人在这里苍茫四顾一下,地下比天上富丽得多,繁星远不如稻草的光芒切实了。莫须有先生真是仿佛偷偷地来到这里做神仙,他留恋地上了。稻场上是一篇史诗,芋田的收获则是一首情歌,他后来读英国济慈的《夜莺之歌》乃记起他小时在田野间的背景了,收割之后田野间确是寂寞,并不是舍不得一切,一切确是给人家拿去了,只有天上的飞雁最懂得秋野的相思了。莫须有先生丰富的感情可以说是田间给的,但这个田间也还是私人的,因为莫须有先生所经历的田间不是贫家,现在慈同纯,随着父亲母亲在贫苦的佃农之家避难,将来能有博大的感情吗?思想是不是因此单薄了呢?莫须有先生希望他们能为豪杰,不要受环境的影响,为一己的生活所小了。一个人能够忘贫确是很不容易的,但做一个人,最低的意义亦必须忘贫。莫须有先生这样思想着,抚着两个小孩倚着他的贫家之屋,仿佛做了一场大的梦了,人生在世何以这样居徙无定呢?世乱烽烟居然是真实的么?……

    “小鸡真聪明,知道怕鹞鹰,——是母亲教给他的么?”

    慈望见顺家今年生的几只小鸡都向屋里趋避,知道鹞鹰在头上飞来了,这么说。

    “小鸡他不怕死么?”

    纯的话。

    “小鸡是怕死么?如果是怕死,应该怕养活他的人。”

    莫须有先生的话。

    “为什么呢?”

    “小鸡的命运不是给人杀着吃的么?为什么一定怕鹞鹰呢?”

    “那么他为什么怕鹞鹰呢?”

    “我不知道。”

    莫须有先生说着笑了,他确实不知道。纯也确实知道爸爸的话有理由,小鸡如果怕死,应该不活了。因为小鸡的命运确是给人杀着吃的。

    “猪也是死在人的手里,猪也应该怕人。”

    纯又瞥见顺家的猪,把话更说得质直了。

    “可见鹞鹰不是怕死,——一切东西都是活着罢了,所以活着并不是最高的意义。你们长大了,顶好也信佛教,就不一定要学佛,学做人也顶好亲近佛教的道理。”

    这是莫须有先生教子同一般儒者教子不同的地方。莫须有先生认为天下最好的道理为父母者都应该以之做家训,换一句话说能做家训才是最好的道理。莫须有先生的家训可以教人信佛教,可以教人学孔子,比新文化运动时期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因而兴起的恋爱至上主义要得人生意义多了。比教儿子信科学还要合乎理智。教儿子信科学实在不如信基督教。可惜这个道理一时还不容易使人明白。

    纯忽然自动的溜进屋子里去了,等他再出来的时候他手上已经拿着一个大芋头吃了。莫须有先生一看,这芋头真大,看样子是一种最好吃的芋头了,于是很想知道这芋头是谁家给的,其情意太重了,是很经了一番选择,——这还不是说芋头本身的选择,而是本身以外的选择,对于城市与乡村,对于本地与通都大邑,因为莫须有先生是走过通都大邑的,总之对于莫须有先生的环境与为人,简直是对于莫须有先生的生平,都经过一番思索了,这个人情太可贵了,莫须有先生乃连忙走进屋问太太道:

    “是谁送我们芋头呢?”

    “我也不认得他,他说他姓王,是后面村子里住的。”

    莫须有先生太太当然已经认得他了,因为是当面送芋头来的,只是不知道名字,也没有关系,除了认得他的形容之外无以形容他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太太说着很是窘。语言文字以及一切的关系有时真没有用,都是假的,大家认为唯感情最可贵,而感情有时也没有用,反而需要语言文字以及一切的关系了,甚至于这个人本身都不足以表现感情了。

    在莫须有先生与莫须有先生太太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即是需要语言文字以及世间一切的关系然后可以开口说话而现在开口不得时,顺从他的大门内走出来了,他出来说道:

    “这个人是后面村子里的王玉叔,——莫须有先生不曾经到那村子参观私塾吗?村子里都是姓王的,送芋头的是王玉叔,他好久就说送芋头给先生。”

    顺这话是不得已而出来说,因为莫须有先生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虽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而其实是在这边议论不休,不能共同解决一个困难问题,送芋者谁耶?故顺不得已而出来解决了。方王玉叔送芋来时,顺在家,感得惭愧,因为他的芋头远不如王玉叔的芋头肥硕而好吃,这可见他的人事不及王玉叔,或者是工作不勤,或者是家贫肥料不足,而且他对于本家的莫须有先生的感情亦似不及乡邻王玉叔,顺虽是已经送芋头给莫须有先生,不完全是本乎感情,而多半是出乎礼貌,出乎礼貌即是出乎勉强,王玉叔则毫无送之之礼,故他送来完全是出乎向慕出乎感情了。所以顺本心对于王玉叔刚才送芋之事佯为不知,而莫须有先生同莫须有先生太太在这边无所措手足,无以表示其对人感激之情意,故顺不得已出来说明,送芋者王玉叔也。顺说明时,甚忸怩,“人家的芋头比我的好吃多了。”莫须有先生同莫须有先生太太一听得“王玉叔”这个名字,同一个得道的人忽然得了道一样,名字其实有什么关系,只是自己的感情而已。

    “我们将来要怎样报答王玉叔呢?”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

    “是的,礼尚往来,要报答。”

    莫须有先生说。莫须有先生从二十六年回故乡避难以来,以王玉叔送芋为最有古道了,其余一切人情都不免俗气,莫须有先生后来教的门徒甚多,连师生之间都不免俗气了。莫须有先生又同太太说道:

    “我推想王玉叔的年龄总在四十以上,我感觉乡间四十以上的人有古道存乎其间,二十至三十便差,这简直同天气一样令我感觉得着,难怪世界要乱了。”

    莫须有先生说着叹息。他连忙想起了一位青年,是莫须有先生的姑母之子,今年二十五岁,富有感情,努力为善,很是难得了。此人自认是得了莫须有先生的益处,他常同莫须有先生说,“你如果早几年回家,在文字方面我也一定比现在进步,这真是可惜的事。”他在德行方面能以自立,文字力量差,而他以为做一个人是应该有文章的。莫须有先生同情于他的话,很爱他,同时知道人材确是多方面的,有的人是短于文了。如果能够不羡慕别人的文学,自己精进于道德,那应是“回也如愚”了,今世有其人乎?更附说一事,莫须有先生的这位表弟,程其姓,后来结婚生子,有一天同莫须有先生说道:“等我的孩子长大,你有多大年纪?还在黄梅县吗?我一定要他跟你上学!”莫须有先生道:“不管我多大年纪,我一定教他!”说着两人都笑了。

    还是说王玉叔,莫须有先生太太说:

    “王玉叔是四十以上的人,——不要说许多,来吃芋头罢!”

    莫须有先生太太一面答应莫须有先生的话,一面感觉莫须有先生的世道人心之感为多事,叫他赶快来吃芋头了。芋头和着米一起蒸着吃的,在贫家为得节省米,叫做“吃饭”,正同北平人吃窝窝头也叫“吃饭”;在富家为得“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叫做“吃芋头”,王玉叔的芋头真是好吃了,首先是大,因为大而显得多,又因为多而显得大,总之不用选择,天下从来没有这样容易的事了,你喜欢,我喜欢,但纯与慈都无须竞争,个个是大芋头了,个个是一样的好吃了,吃不完了。他们不知道王玉叔是经过了一番选择,这是说芋头的选择,择其最美者拿来了。纯本来已经事先额外吃了一个,现在围着桌子,大家共同吃,正式吃,没有菜,因为吃芋头正如吃点心,不是吃饭,不要菜,纯的两只小手在空中指使间使了,不知道到底拿那一个好了,芋头以一筲箕盛着放在桌子当中了。

    “呀!——呀!——呀!”

    因为手小了,拿不着,他乃惊叹了,惊叹号有时也是惊讶的表示了。

    慈则笑得吃……,她在快乐时总是笑了。妈妈便笑她道:

    “这个小孩子总是傻笑,——吃饭的时候也笑吗?”

    莫须有先生则不说话,他是童年与朝闻道夕死之年合在一起,而还是味觉成分大了,因为还正是中年,贪口腹了。他虽然同太史公一样游过名山大川,但从来没有这一篇芋头赞了。但他也只赞美了这样一句:

    “这个芋头是真好吃。”

    可见世间的语言真是贫穷,这样一句空话,何足以形容“这个芋头是真好吃”呢?

    “粉得很。”

    纯赞美半句。虽是半句,却是比爸爸具体些,他说这芋头“粉得很”。“粉”者,是黄梅县的方言,是一个形容词,凡说芋,说甘薯,说栗子等物,如果淀粉成分多,便说牠“粉得很”。

    “是的,粉得很,这个字我还忘记了,——北平叫‘面’得很。”

    莫须有先生给纯提醒了,替芋头拾得了一个形容词。但在咬文嚼字之后,把禅意都失掉了,莫须有先生已不觉得芋头好吃了。

    “为什么把‘面粉’两个字拆开用呢?”

    慈问爸爸。

    “不应该说拆开,应该说合拢,南方北方一个意义用了两个不同的字,合拢来恰好是‘面粉’,可见意义是一样的了。”

    莫须有先生把慈说得笑了。纯又连忙说道:

    “黄梅县说人老实也说粉得很。”

    “是的,河北山东一带说人老实也说面得很。”

    莫须有先生乃觉得这个考证一定不错了,一家人都笑了。大家又连忙头埋吃芋头了。最可笑的莫须有先生自始至终不认得王玉叔,他常常在田塍间同王玉叔交臂而过,王玉叔是荷锄,他是独游,但他不知道他就是王玉叔,因为王玉叔认为他们两人不同道,故敬之而不相为谋,从来不招呼他,只是心里佩服他现在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古人了。他认莫须有先生为古人。而他不知道莫须有先生认他为古人。可见王玉叔认得莫须有先生而已,莫须有先生不认得施主。王玉叔的布施,莫须有先生的吃芋头,可谓饭蔬食饮水,乐亦在其中矣。

    然而莫须有先生为得今天中午吃芋头的事情,结果有终身之忧,其午后的生活则学陶潜一个人跑到松树脚下去了。这是一篇散文,是一天的日记,决不是小说。只有莫须有先生自知最明。原来莫须有先生虽然佩服孔子,同时却是一个佛教徒,他今天吃芋头明明是贪吃,贪吃而侈谈佛教,岂不是自欺欺人吗?他相信有佛,正如相信中国有孔子,简直可以翻过来说,从《论语》所记孔子的言行句句真切看来,人都可以做到圣人,故人都可以成佛,因为佛不过是另一个民族的圣人罢了,圣人不过是真理的代表罢了,真理的代表应推德行罢了。孔子的德行连孔子自己都不敢说,要到七十岁方说“从心所欲不逾矩”,莫须有先生何人,敢妄议圣人?只是有些事情上面,莫须有先生说他不懂得孔子,而懂得佛,因之乃所愿则学佛了。这是一些关于食的事情。莫须有先生坚决地相信,人是不应该食肉的,食肉必然是兽的。同时兽不一定都食肉,食肉兽有犬齿,草食兽有臼齿,即是说这个食并不是善恶问题,是“生”的问题。换一句话说,“生”应该有问题,不能空口说是“天生的”了。人是懂道理的,便应该懂得道理,首先不应该杀生,而从反抗食肉的味觉做起。莫须有先生坚决地相信,“生”如果是“天理”,不是业,大家便不应该有犬齿,蔬食不好吗?犬齿与杀人以刃有何异哉?儒家与佛教不同,或者不如说孔子与佛不同就只这一点。莫须有先生从感情上爱好孔子,崇拜孔子,因为他确实懂得孔子的为人,(关于佛还只是一些道理,佛的生活无从知道,道理必然是生活却是知道的。)孔子的为人是可以学得及的,孔子是日日新的,总是进步的,从十五以至七十都有经验告诉我们的,但孔子“三月不知肉味”,“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孔子确是一个肉食者了,而且很懂得肉食的卫生了,莫须有先生乃不懂得孔子。真理未必如此,生活岂可以不是真理吗?有人或者以中庸二字来解释,以孔子为中庸之道。是不然。中庸正是真理,是绝对的,不是折衷的意思。“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这个解释是不错的,他无所不在而不偏,无事不可应用而不易,佛教的“真如”正是这个意义了。本着这个意义,我们的生活应以这句话为标准:“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我们的居与食,我们活着,是为得懂道理的,不可以因活着而违背道理了。“食无求饱”,莫须有先生认为是食的最好的标准,即是中庸之道了。莫须有先生总喜欢援引《论语》作为他的就正有道,而其出发点是宗教,是佛教。这是他同一般佛教徒引经据典不同的。同程朱陆王引经据典亦有不同。“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这个记载很好,即是孔子这个态度好,门弟子用心记载。“子钓而不网,弋不射宿。”这当然也是孔子的生活。莫须有先生不敢说他不喜欢孔子的生活,他确是不喜欢这章书了,因为他不喜欢钓鱼,不喜欢射鸟。他对于佛经所载的投身饲饿虎的故事倒十分喜欢,虽然那是故事,莫须有先生认为是真实的了,真理实是如此。莫须有先生深自叹息,“予未得为孔子徒也!”否则他一定要问先生了,先生何取于钓鱼射鸟呢?莫须有先生不但佩服孔子,而且崇拜二帝三王,他认为儒家是宗教,凡属真理一定超过哲学范围而为宗教,故儒家经典提出格物二字,格物者即是非唯物的世界观也。儒家承认“上帝”,即是承认“天”,这个宗教是现世主义的宗教,一切以“天理”为标准,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因为是宗教,故儒家重祭祀,而祭必杀生,只有这一点莫须有先生认为儒家不属于理智的宗教范围了,同乎一般的宗教。佛教则是理智的宗教。一般的宗教属于科学的研究范围,佛教则是真理。从真理观之,科学与哲学俱系梦耳。总之莫须有先生坚决地相信,真理是不可以食肉的。莫须有先生信佛教,而莫须有先生尚是食肉兽,故莫须有先生有终身之忧。今天吃芋头,虽属于蔬食,而是贪吃,殊失“食无求饱”之义,与食肉一样是口腹之欲,莫须有先生不能自欺欺人,故他真是感得忧,一个人跑到松树脚下徘徊了。

    这是一个大松林,在名叫卢家坂的村子后面,莫须有先生从金家寨到停前去偶尔发现了,发现时甚喜,想不到乡间还有这样大树为林,这同北平公园的柏林一样,很可以供幽人徘徊了。自从发现松林以后,莫须有先生课余每每独游到此。卢家坂距金家寨半里,距莫须有先生之寓庐一里。莫须有先生游松林我们说他学陶潜跑到松树脚下者,因为莫须有先生有一天在松树脚下忽然记起陶渊明,他觉得陶渊明真爱松树,诗中每每说到松树,并不一定是比兴,只是他喜欢在这树下喝酒。“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有时又一个人“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莫须有先生最爱他的是“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莫须有先生自民国二十四年闻道以来,乃所愿则学孔子,学佛,便是颜回有时也叹有所不及,并不怎样把陶公喝酒看得了不起,他曾说陶公是诗人,不能谈学问了。于此,莫须有先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者喜自己有进于学问,惧者道理毫不能假借,陶公总算是中人以上,其固穷之节能令顽夫廉懦夫有立志,而其思想还是庄周思想,“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他不知“是非”是绝对的了,便是中庸。中庸便是“这一点”的意思,无论何处都有“这一点”,所以你难得中,无论何事都可以应用,故谓之庸了。中庸也便是老子之所谓“常道”,因为只有一点,而无不在,无不可应用,故不可道,不可名。岂是庄周之齐物?岂是“雷同共誉毁”?还有,不懂得中庸之道者,必见其思想之唯物,因其未能格物。陶公自言其“总角无道,白首无成”,是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他不还是在那里闭着眼睛想像这个世界吗?这便是唯物。“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真理那里会是“空无”呢?不过莫须有先生很喜爱他的有情与合理,在他的挽歌里有这样有趣的句子:“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是庄周之徒而好孔氏之礼了。但这决不是中庸,因为中庸是天理,人情物理是“义外”,殆即孔子所谓“不知而作之者”。换一句话说,唯物思想不是中庸之道。所以莫须有先生现在并不喜欢诗,他喜欢陶渊明这个人,他喜欢他的生活态度坚决,喜欢他的“千载”之感。陶公看见松树,每每喜欢起来了,好像古人不是不可见,“千载抚尔诀!”大约喝酒的人都有此情态,辛稼轩“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陶公也是一个醉汉的姿势,不过他的抚松是端着杯子与古人握手,比金圣叹的恸哭古人还要妩媚了,即是古人不是不可见。而古人不是个人,是道义,是时间,是个人生在世间是不可以使历史寂寞的,所谓“百世当谁传?”陶诗里头“道丧向千载”句凡两见,其余“千载”一词甚多,虽然他的诗并不多,薄薄一个本子而已。所以莫须有先生甚爱他。而莫须有先生甚爱他,而莫须有先生觉得学问之事难言,以陶公之辛勤一生而不能言学问,真是可惧。陶公自己已有此感慨矣,故他的诗有云:“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惧人〔人惧〕。”莫须有先生做大学生时最喜欢惜阴二句,真是道着了好学的感情,莫须有先生由诗人的惜阴进而入孔门的好学矣,今日则敢批评孔子,千载之下完全有一个批评的精神矣。这个批评的精神便是道义,即是人生在世不可以错,错了而别人知道不要紧,故孔子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除了孔子而外,那里有这样亲切的话呢?除了孔子而外,那里有这样绝对不错的心情呢?这个心情便是圣人。我错了不要紧,只要道理给人明白了,这是孔子的精神。这是批评精神。莫须有先生大约爱好这个精神的原故,今日乃为了吃芋头一点小事引起许多思想来,对于古人,对于自己,简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认为非常之得要领了,好像庖丁解牛,踌躇满志。同时又想到今人,想到今人便想起两个人来,一是知堂老,一是熊十力翁。并不因为此二老同莫须有先生之家庭最有密切关系,故而莫须有先生同莫须有先生太太一样,说起往日在外面的事形便说起这两位老人来,实在这两位老人是今世的大人物,莫须有先生对之如对古人一样,乐于批评一番。在本书第二章所说的“一位老哲学家”便是熊十力翁,第五章说的“在北平遇见一位老人”便是知堂老,现在本书越来越是传记,是历史,不是小说,无隐名之必要,应该把名字都拿出来了。知堂老最近没有信来,以前还常通信,道路传闻说他在北平做了汉奸,莫须有先生非常之寂寞,岂有知堂老而做汉奸的事情?说具体些,道理最要表现于爱祖国的感情。他知道,知堂老简直是第一个爱国的人,他有火一般的愤恨,他愤恨别人不爱国,不过外面饰之以理智的冷静罢了。他愤恨中国的历史便是亡国的历史。是的,亡国确乎是中国的历史,现在北平又给日本亡了,要怎样复兴呢?他不相信别人,(这或者是知堂先生的错误!)他相信他自己,他相信他自己是民族主义者,他生平喜欢孙中山先生替我们把辫子去掉了,喜欢“中华民国”四个字而感激孙中山先生。他说中国只有汉字还是中国的,而现在的急进者主张废汉字,知堂老于是伤心了。他深知中国的爱国论者都是亡中国者。大家说他做汉奸,容或有之,因为他倔强,正如同他愤恨一样,岂有一个人而不忠于生活的?忠于生活什么叫做“死”?“死”有什么可怕的?“死”有什么意义?倒是“生”可怕!无求生以害仁最为难。不欺自己才是求生者的功课。求有益于国家民族才是求生者的功课。他只注重事功,(这或者是他的错误!)故他不喜欢说天下后世,倒是求有益于国家民族。知堂先生真想不到中国真个这样亡了,因为他住在华北,华北沦陷了,他的痛切之感当然是中国亡了,他常批评中国历史上的人物,现在轮到他自身了,人岂有不忠于道理的,忠于道理便是忠于生活,于是大家说他做汉奸容或有之,因为本着他的理智他是不喜欢宋儒的,换一句话他是反抗中国的历史的。这一层莫须有先生知之最深。莫须有先生,甚至于熊十力翁,有时不免随俗,即是学世人的样儿说话作事,知堂老一生最不屑为的是一个“俗”字,他不跟着我们一齐逃了,他真有高士洗耳的精神,他要躲入他的理智的深山,即是危城,他的家在这里。而我们则是逃之。本来我们的家也不在这里。孔子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人不敢说自己没有过,知堂先生如有过,大家知道了,有什么关系呢?只求有益于国家民族。莫须有先生本着批评精神,一切话也决是为国家民族,要是自己的话说得不错,何暇作私人辩护呢?知堂先生生平太严了,他对己严,而对人则宽,而人只觉其严不觉其宽,因之人不与之亲近,所以知之者甚少。与知堂老相反的,是熊十力翁,此翁天资绝高,知堂老与陶渊明均有所不及,而其人对自己太不严了,即是习气太重。他可如孟子说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而照莫须有先生的意思,“不失其赤子之心”是学问上最大的损失,于是熊翁有最大的损失了。他不知为什么那样喜欢名誉。为什么那样要出板,也便是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熊翁有一部《新唯识论》,(这个名字很滑稽!)应该是空前的成功,同时铸九洲铁不足以成此大错,因为他不懂得佛教。就儒家说,熊翁不知道儒家是宗教,他唯心而是唯形,他喜欢孟子说的“形色者天性也”,其实形而上者谓之道,儒家而不知“形而上”,非二帝三王周公孔子之麟。而且,熊翁憧憬于生物进化论,熊翁真是太不纯粹。然而当世言哲学,熊翁是大力,熊翁亦甚寂寞。莫须有先生认为科学只有一个答案,哲学可有好几个答案,宗教最好以孔子与佛为代表也只有一个答案,不过这一个答案不固定,随处可有这一个答案,——但决没有两个答案。熊翁没有认得这一个答案,故是哲学家。莫须有先生批评古今人物,还是就中国说,孔子圣人,以后应以程朱为伟大,因其懂得宗教之儒,懂得致知在格物。于此益见孔子的伟大,因为孔子对于人生的态度没有程朱的狭隘。孔子有陶渊明的儒雅,而后来李卓吾老子的识见也确是出于孔子的。孔子称管仲为仁,“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孔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宋儒又何足以见孔子的立功之意哉?知堂先生现在居在北平,莫须有先生但愿赠老人这一句话:“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那么将来抗战胜利了,知堂先生将以国民的资格听国家法律的裁判而入狱,莫须有先生亦将赠老人这一句话:“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莫须有先生本来为得痛恨自己贪口腹,跑到那个大松林里去解忧,结果把自己的忧愁都忘记了,大约因为自己是中国人的原故,说的尽是有为法的话。然而莫须有先生决不因此自足,自己的不精进还只有自己知道,说起来仍是陶公“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之惧。

    第十二节 这一章说到写春联

    我们以前曾说过“跑反”这两个字,即是敌人来了,大家要逃避,黄梅县谓之“跑反”。不知通行于别处否?别处用什么字表现这个意思?若在黄梅县则这两个字的历史一定久远,简直是代代相传下来的,不然为什么那么说得自然呢,毫不须解释?莫须有先生小时便听见过了,那是指“跑长毛的反”。总之天下乱了便谓之“反”,乱了要躲避谓之“跑反”。这当然与专制政体有关系,因为专制时代“叛逆”二字翻成白话就是“造反”,于是天下乱了谓之“反”了。但莫须有先生体察所有黄梅县的人说“跑反”这两个字的时候,并没有是非观念,确乎是一个事实判断,乱了谓之反,要躲避谓之跑反,而且这个乱一定是天下大乱,并不是局都〔部〕的乱,局都〔部〕的乱他们谓之“闹事”。“闹事”二字是一个价值判断,意若曰你可以不必闹事了。若跑反则等于暴风雨来了,人力是无可奈何的。他们不问是内乱是外患,一样说,“反了,要跑反了。”最近共产党军队打入黄梅县,莫须有先生在北平接到故乡来信,写信人是莫须有先生的亲戚,仅仅识得字而已,信中有这样的话:“现在乡下又要跑反。”莫须有先生读着很难过,因为有两年之久“跑反”这个声音莫须有先生已经忘记了,忽然又听见了。两年以前莫须有先生在乡下同着他们跑反,即是避寇难,深深懂得他们跑反的心理,深深懂得他们跑反的痛苦,如今再跑反则是谈虎色变了,他们一定以为世事毫没有办法了。他们都是自己在那里想办法的,乱了他们也要自己想办法,凡属“乱”都是他们的敌人,连政府也是他们的敌人,何况敌人,(敌人有时不是他们的敌人!因为敌人有时替他们想办法!)何况另外一个政府,他们认为都是乱,不要他们自己治,即是不让他们耕田,不让他们做工,不让他们做买卖。政府虽是敌人,尚不跑反,(不要他们跑反便是政府,这简直是他们感到应该要政府的唯一的意义)若跑反则使他们伤心了。跑日本老的反他们无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然是要跑的。若在跑日本老的反之后再来跑自己的反,你们无论有什么理由他们不听了,贫者是心里不安,富者是流徙死亡。何况你们并无理由。人没有恻隐之心什么都谈不上。政治是一个实行的东西,岂有没有同情心而有为人类谋幸福的行为?人类之所以杀生,便因为大家肉食惯了,在食肉的时候对生物没有同情心,于是杀生毫不成问题了。人与人之间尚不致于此,然而如今的斗争学说将把同情心都毁掉了,确乎是洪水猛兽的。将来的人吃人等于现在我们食肉了。莫须有先生最佩服孟子的仁政,要使耕者有其田,同时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大家懂得孝弟之义。这是非常之容易做道〔到〕的,只要“无为政治”便可以做到,因为孟子的仁政条目正是一般农民自己的功课,只要政府辅助他们好了,政府唯一的能事使得他们有田耕好了,教育者唯一的能事申之以孝弟之义好了。孟子曰,“文王视民如伤。”又曰,“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这虽不是禹稷文王的话,孟子确能道出禹稷文王的精神,也便是中国的民族精神。今日的中国人为什么都喜欢舶来品呢?舶来品都是一时的反动,中国圣人的话则是千百年的经验!莫须有先生常常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懂得中国的农民?大家都是经过许多患难的,为什么没有经验?莫须有先生本着他的经验说一句绝对不错的话,中国的政治只有孟子的仁政可行,实行的方法只有老子的无为政策。萧何张良都是从民间出来的,他们入关约法三章便是“简”!故他们能成功。莫须有先生也很喜欢汤武的革命,中国圣人都是以百姓为主的,而且都是宗教家,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所以孟子不相信血流漂杵的话,“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没有不仁而可以成功的。而仁者亦必无敌。仁的表现便是不杀人。仁的表现从最近处起,故曰孝弟为仁之本。这都是多么有经验的话呵!莫须有先生因为在乡间同农民居处有十年之久,故他也有经验了。故他说了这些话。话说远了,今天的文章是说跑反,日本老打游击来了,(这时敌兵占据了孔垅)县城以及县城五里以内的人都要跑反。由五里慢慢波动到十里,由十里波动到十五里,这是第一天的情况。如果日本老——乡下人口中都是叫日本老,不叫敌人,只有一般公教人员说话时叫敌人。其实叫敌人并没有意义,等于一句官话,这真是一件奇事了!倒是叫日本老乃真有敌人的意义,也真有中国民族的意义,中国民族有智慧有道德,这是说对于夷狄,对自己则自残。这真是一件奇事!“日本老”三个字出在中国乡民的口中把日本人一切的方面都表现出来了,由这些方面可以判断敌必败。他们认为日本老打仗是白费气力,给日本老俘掳去了,日本老要他们做挑夫,挑夫与挑夫(黄梅县人与黄梅县人)说黄梅话,叫日本老叫“洋苕(ㄕㄠ)”,哈哈大笑,而日本老听了瞠目不知所云,觉得中国人真奇怪。苕者,是甘薯的土名,叫人叫苕,是说你是傻瓜,日本老是洋人,故叫洋苕。同时日本老三个字也代表他们对于日本老所怀的恐惧,夷狄的残忍以及武器的利害都由这三个字的声音表现出来了。到了日本老投降以后他们又觉得日本老可怜,故日本老三个字的声音又代表中国人对于夷狄的仁爱。到了现在乡下人一定还思慕日本老了,因为日本老在那里的时候几几乎大家的生活都有办法!那时他们是畏惧日本老,玩弄日本老,后来又怜悯日本老,除了读书人媚敌求荣者外,实在没有做日本老的奴隶的。他们是做了生存的奴隶。读书人在自己祖国的时期也是做奴隶,因为求荣,故也并不是特别对夷狄做奴隶。总之黄梅县人叫敌人不叫敌人叫日本老,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日本老游击退了,不进据县城,则第一天波动到十五里,第二日清晨便平安无事,跑反者第二天又都归家,如进据县城,则有第二天的情况,十五里以外都惶恐了,都跑反了,由十五里波动到二十里,到了二十里便已成尾声,离城二十里以内是必跑的,二十里以外则大可不跑了,一般的居民自居为平安区了。莫须有先生现在住在龙锡桥,离城三十五里,更是平安区。东乡以土桥铺为惶恐的起点,土桥铺距城二十里,这一天土桥铺茶铺里决没有打纸牌的,头一天土桥铺茶铺里打纸牌打得很是热闹了,莫须有先生见之很感到“地利”二字有趣,也感到“人和”,即是中国百姓有趣,比之莫泊桑小说里的《二渔夫》未免没有国家观念了。土桥铺的铺家一旦跑反,都搬得空空的。中国的老百姓自卫的工作是非常之神速的,而且非常之有把握的。说至此莫须有先生又附说一事,此事令莫须有先生尊敬同胞!在三十四年敌人投降以后,县城商店都恢复了,莫须有先生则于三十五年春进城归家,一天去理发店理发,见理发店的陈设与装饰都同战前一样,只是陈设物与装饰品都太陈旧了,玻璃与躺椅旧了破敝了不足异,店中悬了一套“万国旗”,都褪了色,烟尘满蔽了,烟尘的总和之下依然有各国国旗的颜色。莫须有先生问店主:“这旗是战前的东西?”“是的,搬到乡下去藏起来的。”时间是十年之久了,这才叫做惜物了,这一小方一小方的颜色纸!抗战建国必须要有这个精神。所以土桥铺茶铺里在敌人打游击的时候有许多人打牌,莫须有先生并不以为他们不对,莫须有先生倒是很佩服他们的冷静,不过稍为有一点儿讽刺的意味罢了。到得第二天土桥铺十室十空,都搬走了。这一天则三衢铺的茶铺里有打牌的。三衢铺也在驿路上,比土桥铺更远城十里。只有莫须有先生一个人踯躅于驿路之上,与跑反的人走着相反的方向,逢着人来便打听消息,走到土桥铺便不敢再往前走,龙锡桥与三衢铺与土桥铺的人因之把莫须有先生都看惯了,都知道这位先生是金家寨的小学教员,家在城里,现有老父亲住在城里看家,敌人打游击来了,放心不下,故而出来打听消息。敌人打游击是常有的事,故跑反也是常有的事,数十里之外首先是听见炮响,有时不听见炮响,只听见耕田的人辍耕时牵了牛回来说道:“城里又跑反了。”他们的话音是非常之从容的,莫须有先生听了则有一种颠倒衣裳的急迫的神气,紧跟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呢?”想一句得到消息的真实。又是从容的声音:“有人在土桥铺回来说。”莫须有先生连忙就往土桥铺走了。有时是虚惊。到得明天清早一起来,看见有牵牛的,挑担子的在驿路上走,则另是一种打听消息的心理,敌人来了是不成问题的,只不知到什么地方来了,莫须有先生便赶去问行人道:“请问,你是那里跑反的?”莫须有先生每每怕行人不答,因为行人每每不答,或者走乏了,或者饥了,或者有冷僻性情的人不喜答你。有时行人又答得非常之响亮,而且告之以详情,如说:“我是仁寿桥的,昨天跑到土桥铺,日本老进了县城,现往停前去。”则消息的确实是无疑的了。莫须有先生前去土桥铺。莫须有先生一路上感得中国民族的悲哀,同时又感得中国民族——应该用神圣这两个字!同时白昼又像一场梦一样,眼前的现实到底是历史呢?是地理呢?明明是地理,大家都向着多山的区域走。但中国历史上的大乱光景一定都是如此,即是跑反,见了今日的同胞,不啻见了昔日的祖先了,故莫须有先生觉得眼前是真正的历史。跑反时,人尚在其次,畜居第一位,即是一头牛,其次是一头猪,老头儿则留在家里看守房子,要杀死便杀死。日本老只是强奸,只是毒打人,并不杀人,而且对于小孩子无敌意,于是老百姓更是有办法了,每每跑一次反并没有多大的损失,一天两天便复原了,这是就离城远的地方说,就中国的基层社会农民说。若城里居民,城里富商,尤其是读书人家,每每破家了,破产了。莫须有先生并且感得写在纸上的历史缺少真实性,或者是社会进步了,因为社会上没有不健康的死节观念,中国的妇女都是健全的,中国的农民也是健全的,都是健全的思想,他们简直像莫泊桑小说中人物,一个女子上街买了东西回来,给一个流氓在路上强奸了,她站起身来,说他把她的瓶子踢翻了。中国妇女给日本兵强奸了,并不以为自己非死不可,她的男人也只是觉得妻子可怜,小孩也看妈妈一睨,妈妈可怜。妇女与妇女则有时说笑话了。宋儒“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贞节观为什么这样不合人情呢?因之也不合道理呢?中国老百姓最伤心的是敌人牵去了他一头牛,其次是杀了也〔他〕一头猪,烧房子的事不常有。而日本老偏偏是牵牛去,就地杀猪吃,于是中国农民怕日本老了。强奸之事他们存而不论,在他们的精神上不刻一点痕迹的。这当然是就大多数的农民说,士绅阶级不论,而且士绅阶级早已不在中国的国土了,不,他们是到大后方去了。中国的民族精神本来要看大多数的农民。莫须有先生看见路上牵猪牵牛的,很难过,因为牛没有声音!只是沉默地走;猪最初是叫,不走后来不叫不顺利地走,于是大路上仿佛只有牛的沉默与猪的惶惑了,莫须有先生是一个佛教徒,世界真是地狱了!莫须有先生的亲切之感在人生路上无法向人说。同时是中国人的神圣,中国人只是辛勤于生活,决不随便放弃责任,跑反便是为得牵猪牵牛!奴隶的“三纲五常”观念完全与此民族精神相反。“三纲五常”并不是中庸,中庸是人伦,中国的圣人是“人伦之至也”。夷狄之患不是老百姓招来的,夷狄之患来了,老百姓为得生存起见,为得后代起见,而奴隶们要老百姓死!——为谁死呢?这是“三纲五常”!老百姓始终是忠于生活,内乱与老百姓不相干,外患与老百姓不相干,对于内忧外患老百姓不负责任。责任是少数野心家负的。是读书人负的。读书人在君权之下求荣,在夷狄之下求荣,他们始终是求荣,始终是奴隶,毫无益于国家民族。他们就是“死”,亦无益于国家民族。问题完全不在“死”的上面,在“生”的上面。气节亦不在“死”的上面,在“生”的上面。这个关系真是太大,因为是历史,是民族的命运,应向国人垂泣而道之。不是论过去的是非,是为将来的存亡,因为将来的祸患还是无穷的。中国的老百姓的求生的精神是中国民族所以悠长之故,中国的二帝三王是中国民族精神的代表,他们是最好的农人不是后来的读书人,如大禹的手足胼胝便是,这是莫须有先生所要说的话。莫须有先生在牵猪牵牛的跑反者的路上一时都想起来了。中国的老百姓在跑日本老的反时确是很有希望的,这一层确不是在大后方的人所能体会得到,因为他们与百姓太远了,与政府太近了。

    莫须有先生在往土桥铺的途中,遇着了县城里跑反者,打听了老太爷的消息,在南乡外离城三里半山之中一个庙里躲避了,于是满意而归,俟敌人撤退(时间总是一日,二日,至多三日,已成了例子)跑反者又都复原时,再进城去安慰老父亲,这差不多是半年内少不了有一回的事情,敌人打游击而进据县城,而又撤退了。

    今年最后一次敌人打游击,进据了县城三天撤退了,是学校放了寒假,乡人要过年(过旧历年)的时候,莫须有先生决定回家去同老太爷住几天。老太爷寄居的庙名紫云阁,老太爷预备就在紫云阁过年,敌虽已退,暂不进城归家。住在紫云阁等于住在城内家里,因为相距甚近,人家知道你住在那里是看守你城内的房子,不会把你房子的砖瓦撤走了。若家中无人在城外二三里以内居住,一般穷人都来搬砖搬瓦,对于你的房子,虽然不致于整个的崩溃,却一天一天的倾圯〔圮〕了。紫云阁的住持是一“道姑”,从前在莫须有先生家里做女工,现在在紫云阁做道姑了。紫云阁地势偏僻,后面是马王山,庙址落在山洼里,若非走到近前不容易看得见。敌人游击到黄梅县城,出南城只到马王桥,马王桥是马王山的尽头,再不敢渡马王桥往南乡更深的走了。所以老太爷寄居于紫云阁,莫须有先生打听清楚了,便很心安,知道那里是人地相宜的。莫须有先生兄弟三人,兄嫂与诸侄也在故乡避难,在北乡山中;弟妇是孀妇,一侄系小学五年级生,在北乡山中住小学,此刻弟妇同着老父亲住在紫云阁了。莫须有先生学校放了寒假回家去看老父亲便是经过县城往紫云阁去。莫须有先生经过县城的时候,走自己的家门过,门锁着了。附近有几座大房子,只有莫须有先生之家与其后背之邓姓祠堂尚有房子可认识,其余的炸毁了。炸毁的有三座是祠堂,一是刘姓祠堂,一是王姓祠堂,一是黎姓祠堂。其中以王姓祠堂建筑的工程最大,是黄梅县第一个建筑,建筑的时间是民国初年莫须有先生做中学生的时候。牠的历史大约很久,民初的建立乃是牠的复兴。牠留给莫须有先生有一本活的传记,可以说是“生住异灭”的具体图形了。莫须有先生现在在牠面前过路,看见牠只有残痕,无复荣盛的存留,而且对于牠又不必同情,(因为牠不是某一个人的房子,牠没有确定的主人,故不令人觉得牠可怜)莫须有先生真好像是神仙过路了,人间世本来是什么样子他是明明白白的了。原来这王姓祠堂在都天庙之侧,莫须有先生儿时在都天庙上学,看见这里一大片荒场,知道是房屋的旧基,尚有一戏楼残存着,地下尚躺着一大石匾,刻着“王氏享堂”四个字,莫须有先生,那时不满十岁的小孩子,每每对着这荒场中出神,对着残存的戏楼出神,对着一大块石头出神,王氏享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义呢?”他很奇怪,大人们的字句为什么令他不解,他的心没有什么叫做“不解”了,何以字句的意义要长大了才懂呢?他的祖父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向来不谈神话的,惟独对于“王氏享堂”讲神话,“这祠堂是咸丰年间遭太平天国的兵燹的。哈哈,这祠堂风水不好,牠是刚建筑起来就遭兵燹的。牠一建筑起来就要跑反!”莫须有先生,一个小孩子,听了这些话,很不懂,什么叫作“跑反”呢?有时他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他叫他叫“炭叔”,炭叔的皮肤非常之黑,莫须有先生很喜欢他,祖父说他是古角山的人,“从前我在他家里跑反,后来就当亲戚走了,现在走了两代。”这是莫须有先生听到“跑反”二字的又一个机会。莫须有先生小时神秘的憧憬很多,“王氏享堂”与“跑反”各居其一了。常常同了许多同学在那残存的戏楼下面唱戏,捉迷藏,谈故事,天地之间一旦觉得鸦雀无声,则小人儿是忽然有一种恐怖的心理了,大家一哄而散了。莫须有先生后来听他的朋友古槐居士俞平伯唱昆曲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很可以说得他小时的神秘了。稍大,黄梅县盛传,“姓王的要修王祠堂了!”姓王的是大姓,修王祠堂是大事,盛传的空气可以想见了。而莫须有先生不知何故亦大喜。莫须有先生小时大喜之事甚多,此其一了。后来姓王的果然修王祠堂,但同普通的工程一样兴工,要慢慢地,要一个一个的木石匠人,要大木,要砖瓦,莫须有先生反而觉得天下事不足奇,并不及他们在残存的戏楼下面唱戏捉迷藏多情可爱了。而且修王祠堂较普通工程更是慢慢地,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又一月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而王祠堂依然没有成立起来,只是“王氏享堂”这块石头安放到大门上面去了,莫须有先生这时乃懂得这四个字的意义了,而同时使得莫须有先生失望,“这等于一块招牌,有什么意思呢?”以后莫须有先生对于正在建筑的王祠堂已不感兴趣了,视之若无睹了。后来到武昌去住中学,有一次放暑假回来,王祠堂已经落成了,莫须有先生乃以一个观成的心理走进去看,因为已经到过汉口,看见过大洋房子,看见过大柱石,王祠堂并不怎样了不起了,而且有点看不起这封建时代的建筑物了。从王祠堂出来,乃到都天庙去看看,都天庙里面照例有闲人在大门内南面而坐纳凉,凉风从古以来是“寡人与庶人共者也”,所以这里的空气很可爱,加之以莫须有先生的回忆更可爱。闲人当中有一李姓老头儿向莫须有先生说话道:

    “王祠堂建不起来的。”

    老头儿知道莫须有先生从王祠堂出来。

    “牠不已经建起来了吗?”

    “牠建起来天下就要大乱,就要跑反,牠就要毁掉的。”

    莫须有先生,一个中学生,一个少年,大凡少年与老年人不同,新少年更与乡下老头儿不同,其不同之点可以说是历史态度了,说得更确切些,一是不知有命运的,一是世间除了命运别无意义的。所以莫须有先生听了李老头儿的话,除了看着老头儿有趣而外,并没听见什么了。孰知事隔三十年的今日,在暴日侵略中国的战争之中,王祠堂已成灰烬了,莫须有先生在牠面前走路,忽然之间仿佛在一个神的身边走路,叫莫须有先生记取他的预言了。这预言并不是说王祠堂一建立起来天下就要大乱,而是预言世间总有战争,莫须有先生小时所不懂的事情现在懂得了,小时他经过瓦砾之场,总是不明白,明明是许多大房子,如他自己家里的房子,何以成了瓦砾之场呢?原来是因为战争,战争便把建设都毁掉了的。莫须有先生乃真有“破坏”的确切的意义了。再一想,“王祠堂一建立起来天下就要大乱”,也确乎是真的,莫须有先生现在也有了一次的经验,安知李老头儿不同莫须有先生一样也有他的一次的经验呢?安知李老头儿不同莫须有先生一样也听了李老头儿以前的老头儿说了他一次的经验呢?那么经验为什么不可靠呢?我们知道明天早晨太阳从东方起来,不也是相信昨日的经验吗?于是莫须有先生有些害怕,仿佛小孩子黑夜怕鬼怪一样,我们说他是空虚,小孩子是有他的切实之感了。我们凭着理智所斥责的迷信,大约都是经验了。一个人的经验是无法告诉别人的,世间的理智每每是靠不住的了。王祠堂将来还是要建立起来,将来还是有战争的,王祠堂简直是世间的命运了。莫须有先生今天知有此事,正如我们知有明日。莫须有先生又记起一个思想家的话,人的痛苦不能传给人,我们在战争中所受的苦不能告诉我们的子孙,所以我们的子孙还是要打仗,正如小学生要打球一样。这话当然不错,不过这话还是凭着理智,非经验之谈了。莫须有先生穿过县城一遍,如梦中走过现实,走得非常之快,他不忍见人间的惨了,他不忍见人间的苦了,他不忍见人间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了,他不忍见在“死”未来以前“死”简直是不可知,所以城内的许多人,都是劫后余生,在饥寒之中,在瓦砾之中,在恐惧之中,在求生了!大家心里所觉得唯一的安定的,是敌人打游击刚退,今天不会再来了。莫须有先生进东门,出南门,在出南门的时候,是徘徊于王祠堂的荒场之后,绕了几十步道,又看见了另一个荒场,曾经是三间茅草屋,主人两〈两〉老者,是莫须有先生的近族,现在都死了,因为这次战争而死了。这三间茅草屋也等于莫须有先生的幼稚园,莫须有先生小时常跟着母亲在那里串门子,侄儿辈又跟着祖母在那里串门子,莫须有先生的大侄子已长成大人了,曾经有一篇作文便是纪念这荒场的,题为“茅屋”。莫须有先生对其族叔亦曾有一挽联。

    此老为栽花养鹤之客

    这时离人间地狱而归

    此老是饿死的。世上没有人更比他对于患难持着淡泊态度了。也没有人更比他令小孩子感得亲近了。

    莫须有先生出南门尚得经过岳家湾再往紫云阁去。岳家湾是莫须有先生的外家,也是莫须有先生的岳家,距马王桥不及半里,稍偏,其与县城的距离较马王桥尚近。紫云阁由马王桥直走,距马王桥一里许。莫须有先生此来除了安慰老父亲而外,本来也要去安慰其岳母即舅母的,那是二舅母。还有三舅母,此次敌人打游击,莫须有先生在龙锡桥打听消息时,听说三舅母给敌兵刺伤了,莫须有先生十分罣念,更是要亲自去问安了。外家的老人现在只在〔有〕二位舅母在。莫须有先生进入岳家湾,首先是见岳母,首先是问三舅母,从岳母口中知道三舅母伤甚轻,已经可以起床了。莫须有先生敬重三舅母是一位民族英雄,独子挈了妻儿逃到湖南避难去了,留了六十岁老母在家,老母含辱茹苦,使得这个家不毁灭,首先是房子,其次是田地,等待战事解决儿孙再归家了。这个目的后来达到了,而且家因了母亲的苦而繁荣了。莫须有先生的这位表弟,早年失父,田产大半典卖了,民国二十八年以后,母亲一人在家,消费少,法币贬值,农产物价高,于是以前典卖值价的数目微乎其微,母亲一年一年的都赎回来了。三十五年夏表弟挈妻儿归家,比二十七年出门时多了三口人了,而莫须有先生的三舅母家有余粮。至于房屋与家具,无丝毫损失了。三舅母在这期间所受的苦与惊惧,只有莫须有先生背地里叹息,他称她为民族英雄。说起这回的受伤来,后来三舅母讲故事似的详详细细地讲给莫须有先生听,莫须有先生觉得他应该学司马光做《资治通鉴》,把三舅母受伤的经过记下来的。日本人到一个村子便是要女人,岳家湾的青年女子临时都逃了,只有几位老祖母在家,这还是人间的人,是人间的老祖母;另有圣徒,即是孀妇,青年孀居,现在儿子都养大成人了,替儿子娶了媳妇了,儿大〔子〕与媳妇必得逃,自己则坚决不逃,因为家里的房子要紧,农具要紧,儿辈的前程要紧,自己中年妇人的生命算什么呢?身体更算什么呢?所以也不逃,死守其家不去。结果是受辱了。莫须有先生见之总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其价值应超过民族英雄的地位了。老祖母们则是民族英雄。日本人,三舅母说,他们的凶狠的相貌便是牛头马面,(莫须有先生因之想,发动战争的是各国民族的罪人,教育是引国民向人的道路走,战争则驱国民而为牛头马面!)几位老祖母,像羊群一样,无论如何不肯散,要死便在一块儿死,而日本人拿着〈拿着〉刺刀而不杀,他们有人类的口舌而不讲话,只是使眼色,只是做手势,并不完全因为语言不通,人到了只有兽性时大约没有语言了,于是越发像牛头马面。老祖母们不肯失群,于是他们驱之而入于一室,这时老祖母们便是可怜无告的羊了,战栗着。日本人做手势,也能说中国话;

    “衣服!衣服!”

    意思是叫老祖母们自己脱去衣服。莫须有先生的三舅母会意,答话道:

    “脱衣服!脱衣服!”

    这时是冬天,三舅母把衣服脱了,不怕寒冷了,狰狞的面孔一阵大笑,其中之一以其刺刀,三舅母说他像瞄准一样,向着三舅母一戳,于是三舅母倒地了,大哭了,日本人又一哄而散了。另外几位老祖母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可怜的羊群怎么能脱险了。三舅母说她受伤甚轻,是故意倒地,把牛头马面驱走了。莫须有先生叹惜,中国人,一般做子孙的,不知道怎样替祖先表彰德行,他总替他的三舅母留一点记载了。

    莫须有先生到紫云阁见老父亲,老父亲一见面便开口:

    “小孩长得好?”

    “长得很好。”

    往下的话都不用得说了。莫须有先生觉得老年人非常之得要领,而且佩服老太爷天钧泰然,他老人家对世事都不复存希望,自己也不怕死,死在炸弹之下,死在枪弹之中,都听命,只希望孙辈长得好。他说他幸福,个人已无可忧虑的,儿辈都能做人,国事无从忧虑了。孀媳跟在老人家身边,相依为命,老人家倒是做了她的拄杖了,她也做了老人家的耳目。莫须有先生很从老太爷那里学得悠闲,学得周到,而且学得大公无私了,而且学得以人为主不以自己为主,最后一层尚学如不及,因为莫须有先生有时强人与自己同,老太爷说这是不可能的,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你未免太热心了,是没有益处的。”大公无私者,父母之心是公心,诚如乡下人说的,“手掌手背都是肉,”父母对于子女没有偏爱,有时益此而损彼,是应当有所损益,正是公心了。是的,根本对于枝叶是公的,那么枝叶不应该相远了,本是同根生。莫须有先生曾向一兄弟众多的族人说话道:“你们不要吵架,体贴父母爱你们的心便能同心。”莫须有先生是从自己的老太爷处心积虑上面得有同心之感了。而自己的老太爷又确是没有思虑,天钧泰然,他说他无忧了。真的,“无忧者其唯文王乎?”匹夫也可矣无忧。家庭经寇乱,一空如洗,老人无难色,旁人也不觉得他困难,都羡慕他了。

    同日长孙也从北乡山中来了,回来安慰祖父,因为祖父最爱他,故他来。他是高中学生。

    “你父亲好?”

    祖父问他。他说他父亲好,父亲命他来。他名叫健男。

    于是三人相对于一室,相对于无言。都等老人的言语。健男这孩子最能不说话的,他可以陪着祖父终日不言语,倘若只有同祖父两人在场,他来得非常之自然,一点不急躁,很为难得。有莫须有先生在场,则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氏,有志于老者安之,少者怀之,于是体贴老人家的心,一心把老人家丢在一旁,专门同小孩子谈今说古,谈作文的事情,弄得老人家慢慢地卧榻上睡着了。及至老人家睡醒了,他们两人还在那里议论纷纷,老人家心知其意,他们这样也等于程门立雪,老人家乃去买菜。头一天没有什么可买的,因为时间晚了。第二天清早,乃由一短工特地从城里街上买了一尾大鳜鱼回来,两方面盖都是山中来人,久矣不知鱼味了。老人家亦久矣不知鱼味了。

    接连几天天天大雪,是十年没有之大雪,莫须有先生住在紫云阁里,甚感风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而在一个凄凉的庙里有家之温暖了。这里也有水,也有火也有乱世不容易有而老人应该吃的肉,老人是买给儿孙吃的,老人自己先下箸了。外面大雪一尺深。佛前灯暗殿中明。道姑则同守财奴一样,专门想发财,她是因为想发财而住庙了。此庙有六亩田,于是弃佣工之业,作出家之业,从此可以有六亩田了,自己辛勤辛苦便可以有积蓄了。莫须有先生有学佛之诚,但他不知道如何度人,即如紫云阁的道姑,佛不知怎样度?

    已经是腊月二十五日,差五天乡下人过年了,雪不止。老太爷催莫须有先生回龙锡桥,因为要到那里去做家主。健男则留在紫云阁过年。莫须有先生颇留恋紫云阁,即是留恋天下雪,雪下得那么大,而人在家里如同炭火在炉内了,大有深意存焉。道姑忽然向莫须有先生有所要求,要莫须有先生替此庙写春联。莫须有先生欣然许之。他瞥见旧联上有一盏明灯四个字,大有所启发,乃信口吟成,命健男书之:

    万紫千红皆不外明灯一盏

    高云皓月也都在破衲半山

    腊月二十八日,老太爷催莫须有先生走了,而且雇人挑了过年吃的东西去。这天雪仍不止,数十里雪路徒徒博得纯看见爸爸从祖父那里回来的欢喜了。

    龙锡桥油〔面〕有名,莫须有先生为得感激紫云阁道姑起见,买了油面托来人带去。除夕之夜道姑吃油面过年,感激莫须有先生不尽,要自己拿钱去买便舍不得了。

    第十三节 民国庚辰元旦

    “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这是庾信《小园赋》里面的两句文章,莫须有先生常常在人前称赞。但听之者每每不能同意,其开明者亦只能让步到这个地步:“经了你的解释确是很好,但庾信文章未必有这么好,恐怕是你的主观。”在他未让步以先,是说庾信的文章不行了,尽用的是典故。莫须有先生对此事十分寂寞。中国学文学者不懂得三百篇好不足以谈中国文学,不懂得庾信文章好亦不足以谈中国文学。这里头要有许多经验,许多修养,然后才能排除成见,摆脱习气,因为中国文学史完全为成见所包围,习气所沾染了。有成见,染习气,乃不能见文学的天真与文学的道德。庾信文章乃真能见文学的天真与文学的道德罢了。一天真便是道德。天真有什么难懂呢?因为你不天真你便不懂得。若说典故,并不是障碍,你只要稍稍加以训练好了。即如龟言寒,鹤讶雪,我们何必问典故呢?不是天下最好的风景吗?言此地之寒者应是龟,讶今年的雪大莫若鹤了,是天造地设的两个生物。一个在地面,在水底,沉潜得很,牠该如何的懂得此地,牠不说话则已,牠一说话我们便应该倾听了,牠说天气冷,是真个冷。不过这个岁寒并不会令我们想到没衣穿,因为文章写得有趣,比庄周文章里的龟还要显得不食人间烟火了,庄周的龟还有点爱谈政治。一个在树上,在空中,高明得很,牠该如何的配与雪比美,所谓白雪之白,白羽之白,所以鹤说:“呀,好大雪!”是真个茫茫大地皆白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常年读这两句文章时真是喜欢得很,他并不求甚解,即是不问典故,因为他已经懂得了。只是无心中他有一个很大的惊异,人决不能凭空地写出这样美丽的文章,因为眼前未必有此景,那么庾信何以有此美丽呢?莫须有先生说他说一句决不夸大的话,他可以编剧本与英国的莎士比亚争一日的短长,但决不能写庾信的两句文章。庾信文章是成熟的溢露,沙〔莎〕翁剧本则是由发展而达到成熟了。即此一事已是中西文化根本不同之点。因为是发展,故靠故事。因为是溢露,故恃典故。莫须有先生是中国人,他自然也属于溢露一派,即是不由发展而达到成熟。但他富有意境而不富有才情,故他的溢露仍必须靠情节,近乎莎翁的发展,他不会有许多典故的。若富有才情如庾信之流,他的典故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天才的海里头自然有许多典故之鱼了。这个鱼又正是中国文字的特产。因了这许多原故,莫须有先生最懂得庾信,最佩服庾信,可怜中国历史上很有诽谤庾信的人,那便叫做“多见其不自量也”了。莫须有先生有一回为得要讲《小园赋》,乃拿了注解翻阅,龟言句的典故是这样的,秦符〔苻〕坚时有人穿井得龟,大二尺六寸,背文负八卦古字,坚以石为池养之,十六年而死,取其骨以问吉凶,名为客龟。卜官梦龟言,“我将归江南,不遇,死于秦。”鹤讶的典故更有趣,出自刘敬叔《异苑》,晋太康二年冬大寒,南州人见二白鹤语于桥下曰,“今兹寒不减尧崩年也。”于是飞去。因为有这样的故事在意识之中,故诗人逢着要溢露的时候便溢露了,溢露出来乃是中国文章用典故。若外国文章乃是拿一个故事演成有头有尾的情节了。诗人的天才是海,典故是鱼,这话一点也不错的。海里头自然会有鱼,鱼也必然得水而活跃,此庾信所以信笔成文之故,他的文章不是像后人翻类书写的。莫须有先生是真真爱好别人的文章,自己是以谦虚为怀,德行才是自己的文章,决无一般文人的门户之见。而且莫须有先生总满怀有爱国的心肠,爱国总应该把国的可爱之点拿出来,文字是其一,文章是其一,庾信正表现中国文字中国文章之长,而且因为诗人天真的原故,正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你们奴隶的八股家也难怪不懂得他了!说至此莫须有先生悲愤填胸,中国人算是不肖子孙,对于前人的遗产不能给以应得的荣誉,在外国文学史上那一个作家没有定评呢?莫须有先生现在未免太有教育家的精神了,说话每每说得很长,很重复,而且作文不喜欢描写,今天其实是应该描写天下雪的,而他记起庾信的两句文章,又在这里做了一番国语教师了。读者记得,我们上回正讲到岁暮,黄梅大雪,二十八年的雪一直下到二十九年元旦不止。莫须有先生坐在他的蜗牛之舍里头,而且老牛舐犊,抚着纯新年看天下雪了。今天早晨是莫须有先生第一个开门,开门则外面是一厚张雪白的纸,他的柴门白屋仿佛是画上的扁舟了,那么一点小地位。人的思想则伟大得很,其活动正相当于生物,没有时间空间的限制,而有这两句古典,“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要说人生可留恋,便因为文章可留恋。然而莫须有先生爱人生而不留恋人生,知道风景之佳而视之若无睹,倒是喜欢讲道理,喜欢自己总有朝气,所谓日日新了。何况今天是新年,何况此刻“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孰知小孩子今天最不高兴,因为今天是新年,因为今天下雪,穿了新衣新鞋而足迹不能越家门一步。表现寂寞的是慈,表现烦闷的是纯,表现不能帮忙的心情的是妈妈,妈妈替他们做了新鞋新衣今天都穿上了而天不晴不能让他们出门。妈妈道:

    “纯,同姐姐就在家里玩。”

    “我要出去!”

    “你出去——看你到那里去?你看大路上有一个人走路没有?”

    这时小小的心儿真有趣,牠是一个野心,上面没有一条路可走,完全不是雪地的风景了,是烦闷的小天地。莫须有先生的宇宙观,人生观,过去与现在与未来,何以完全与牠不冲突呢?而且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呢?莫须有先生同纯道:

    “我从前做小孩子的时候也是一样,巴不得过新年,过新年穿新衣,穿新鞋,但最不喜欢过新年下雪或者下雨,关在家里不能出去。”

    纯对于爸爸的话不乐意听,他觉得爸爸的话不是同情于他,是取笑于他了。倒是妈妈同情于他。妈妈因为昨夜除夕“守岁”,没有睡眠,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栽瞌睡了,于是纯在他的烦闷的天地里越是没有倚傍,莫须有先生徒徒自己心地光明,同雪地一样明朗,同情于小孩子,但觉得烦闷有时也是一种天气,让他自己慢慢地晴好了。妈妈在寤寐之中也还是以小孩子的心事为心事的,忽然欲张开睡眼而睡眼无论如何非人力所张得开,闭着眼睛说梦话道:

    “天还没有晴吗?”

    这一来纯同慈大笑了,而且纯的天气忽然晴了,向着妈妈说话道:

    “妈妈,天晴了,——刚才鸡啼了,你听见没有?”

    “听见。”

    “哈哈哈。”

    “纯,你的新票子给我看看。”

    纯同慈各有一元一张的新票子两张,是“压岁钱”,只可以留着玩,不可以花掉,要花掉须待新年过完之后由各人自己的意思了。莫须有先生叫纯把他的新票子拿出来看看。纯便拿出来看看。纯把自己的拿出来了,而且要慈把慈的也拿出来,说道:

    “姐姐,你把你的压岁钱也拿出来。”

    慈对于此事无自动的兴会,只是模仿纯的动作,而且助纯的兴会罢了。莫须有先生拿着纯的新票子同他说话道:

    “这是什么东西?”

    “钱。”

    “有什么用处?”

    “买东西。”

    “你自己上街买过东西吗?”

    “没有,我要什么东西爸爸给我买。”

    “你为什么喜欢牠?”

    “是我的压岁钱。”

    纯说着又从爸爸的手上把自己的新票子接过来了。纯的空气热闹了,而莫须有先生感着寂寞了。莫须有先生感着寂寞,是觉得“心”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而世人不懂得牠。不懂得牠,故不懂得真理。而真理总在那里,等待人发现。贪是最大的障碍。障碍并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你能说贪从什么时候起呢?就经验说,纯是不应该喜欢钱的,因为他没有用钱的经验,然而小小的心灵喜欢钱,正是贪。所以贪不是经验来的。要说经验,不是四五岁小孩子的经验。唯物的哲学家将说是父母的遗传。这话该是如何的不合理!说一句话等于没有说,无意义!父母不也做了小孩子吗?再追问下去呢,故话等于没有说。须知我们有不贪的心。不贪的心好比是光明,贪则是黑暗罢了。我们为什么不求光明,而争辨于黑暗的来源呢?试问黑暗有来源吗?只是障碍罢了。这便是佛教。这便是真正的唯心论。争辨于贪瞋痴的来源者正是贪瞋痴的心,正是唯物。心是没有时间空间的,心无所谓死与生,正如黑暗无所谓昨日与明日,光明亦无所谓昨日与明日,——你能说这个黑暗从什么时候起吗?光明从什么时候起吗?同样贪是从什么时候起,本来没有起点了。而世人则以“生”为起点,正如看见阳光,于是说今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这话该是多么的不合事实。纯虽是小孩子,而喜欢钱,他对于一张新票子的欢喜,并不是对于一张纸画的欢喜了。你给一张画他看,他如果不喜欢这画他便不要的,你给一块钱他,无论是新的票子旧的票子,他无条件的接受了,而且认为己有了。这个贪心便是世界便是生死,不是区区小孩子四五年光阴之事了。这是真理,这是事实,但无法同世人说,“下士闻道大笑之”,故莫须有先生寂寞了。莫须有先生的寂寞又正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本来“不笑不足以为道”,否则我们大家都无须乎用功了。若不贵乎用功,则眼前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呢?眼前的世界便是叫人用功。莫须有先生总想训练自己的两个小孩子信道理,即使智不足以及之。信便是听圣贤的言语而能不笑之。这是天下治乱的大关键。今日天下大乱,人欲横流,一言以蔽之曰是不信圣人了。

    慈附和着纯,把她的两张新票子也拿出来递给爸爸。莫须有先生拿了慈的票子却毫无感情,因为慈的这个作为本来无感情,她是模仿动作,她是为助纯的高兴。慈喜欢用钱,没有钱的时候亦可以不用,但用钱的时候决不舍不得;因为她喜欢用钱,她乃不以藏着钱为喜悦,故他〔她〕对于压岁钱无感情了。爸爸给压岁钱她的时候,她不像纯狂喜,她也不论是新票子是旧票子,新票子她也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同看一张画一样,若是旧票子她便拿着向口袋里一塞了。好比爸爸给钱她买教科书,毛钱票有时肮脏到极点,拿在手上真是满手的尘垢,慈拿着便向口袋里一塞,莫须有先生很是奇怪,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不怕脏呢?若莫须有先生则另外用一张纸把脏票子包裹着了。莫须有先生固然不应该有洁癖,他最不喜欢脏票子同他亲近,慈也确乎不应该不怕脏了。掉过来说也对,莫须有先生有时又最不怕脏,如果是他煮饭,吃了饭他必定洗家伙,有时又在茅房里打扫,而慈又未免不喜欢工作,有点怕脏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到处给慈过不去,总是施之以教训,有时剌剌不休,莫须有先生太太则曰,“你们爷儿俩又在那里吵架了!”于是慈大笑了。莫须有先生又很喜欢她的纯洁,她的不怕脏正是她的纯洁,她简直没有分别心,她写字连字都不记得,总是写白字,却是一篇好文章了。她在文章里常说云霞是太阳的足迹,草上新绿是雨的足迹。莫须有先生觉得学生当中很少有人及得上慈的纯洁的思想。她作事有时同做梦一样,用钱有时也同做梦一样了。纯则看得很清楚。他喜欢他的新票子,他要保存他的新票子,后来他的新票子,连祖父,外祖母,姑祖母,舅舅给的压岁钱一起,给妈妈借去用了,一年之后要爸爸清还,那时社会上已用大票子,有五十元一张的,有百元一张的,莫须有先生给他百元一张的了,他大喜。然而纯也并非悭吝人,只是他是一个经验派,他倒很喜欢听莫须有先生讲道理了。

    “纯,你把你的压岁钱给我,你肯吗?”

    “不肯。”

    “奇怪,人为什么这么舍不得?”

    莫须有先生说着笑了。

    “真的,人为什么这么舍不得?”

    “我的我给你。”

    “我不要你的。”

    慈的新票子又拿在慈的手中,她递给纯,纯不要了。

    “爸爸,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纯忽然望着门外空中正在飘着的雪问着这一句话。此话令莫须有先生大吃一惊,起初是不懂得话里的意义,连忙懂得了,懂得了纯的话,而且懂得道理是颠扑不破的,纯的话并不是童话,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了。莫须有先生且笑着答复他:

    “雪是天晴的时候上去的。”

    “天晴的时候那里看见雪呢?”

    “雪是天气冷,雨水凝结成的,雨水是天晴的时候水蒸气上到天上去凝结成的。”

    “不错。”

    纯说爸爸的话说得不错了,他懂得了。

    “慈,刚才纯问的话你懂得吗?”

    “起初我不懂得他问的什么,后来听见爸爸的答话,纯再问爸爸的话,我才懂得他的意思,我觉得他问的很有意思。”

    “他的话令我想起许多事情,我告诉你,人是有前生的,正如树种子,以前还是一棵树,现在又将由种子长成一棵树,前生的经验如树种子今生又要萌发了。生命非如一张白纸,以前什么也没有,现在才来写字。如果是一张白纸的话,纯今天便不会问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因为他应该只是接受经验,看见下雪便记着下雪的事实好了,那里有‘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事实呢?他问着这一句话,他仿佛毫不成问题的,雪有上去的时候,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去的罢了,这不是因为他有许多经验吗?经验告诉他什么东西都是先上去然后下来,如飞鸟,如风筝,如抛石坠石,……但这些经验未必是一个小孩子的经验,他不会对于许多事情用心,我认为是他前生的经验。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慈微笑着答,她确是相信爸爸的话了。

    “所以小孩子喜欢钱,也是前生的贪,今生又萌发,若照小孩子说他确是不应该喜欢钱的。据我的观察,小孩子对于玩具的爱好,尚不及于对于钱的贪,你夺过他手上的钱他真是舍不得的。便是我现在,我还是很有舍不得的种子,确乎不是一生的事情,真要用功。”

    莫须有先生只讲这一半的道理给慈听,还有一半的道理他认为小孩子不能懂得,要懂得必得是大乘佛教徒了,都是因为纯的一句问话。那便是理智问题。理智是神,世界便是这个神造的。佛教说,“譬工幻师,造种种幻,”便是这个意思。世界是“理”,不是“物”。因为是“理”,所以凡属世界上的事实无不可以理说得通。因为不是“物”,所以唯独世人执着的物乃于理说不通了。又因为执着物而有世界,所以世界是一场梦了,是幻,这又正是理智所能说得通的。并不是求其说得通,是自然皆通了。什么都是理智的化身,谁都是理智的化身。今天下雪,是理智的化身。纯问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小孩子是理智的化身。眼前何以有雪的事实,没有用理智说不清楚的,如果说不清楚是你不懂得事实,乡下人所说的超自然的神或力,便是迷信了。小孩子何以会推理?一切东西都是先上去然后下来,现在雪既从空中下来,必有上去的时候,这个推理是不错的,所以他的话并不如大人们认为可笑了,正是理智作用。唯物的哲人以为推理是从经验来的,他不知道他的“经验”的含义便不合乎推理,正是理智所说不通的。经验正是理智的表演罢了。换一句话说,世界是理。理不是空的理想,小孩子便是理的化身了,他会发光明的。故他对着眼前的世界起推理作用了。从此他天天用功,中人以下向“物”用功,也还是推理,还是理智,他不知道他是南辕而北辙了,可怜以理智为工具而走入迷途,而理智并没有离开他,所谓道不远人,人之违道而远人。中人以上向“己”用功,便是忠,而忠必能达到恕,即是由内必能合乎外,内外本分不开的,所谓致知在格物。到得用功既久,一旦成熟,便是物格知至,这时世界是理智。中国的话大约还不能完全这样讲,但趋向如此,即是合内外之道。印度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完全是这样讲了。这里理智是一切。一切都是理智假造的了。知道“理智假造”的意义,才真懂得宗教。纯大约还近乎一张白纸,范畴是他自己的,经验慢慢地填上去,故他看着雪问了一句大人不懂的话,莫须有先生暗地里惊异了。道理本是颠扑不破的。

    下午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便从应该出来的地方出来了,而人们因为多日不见他的原故,乍见他在西方露面出来,大家共同有一个感觉,“太阳在那里!”仿佛太阳不在那里也可以了。其实天下那里有那样不合规则的事情呢?太阳出来是从应该出来的地方出来,他并不是代表世间的时间,他是代表世间的规则,他不会早睡或晏起的,他总是清醒的,只是我们对他有时有障碍罢了。天晴了纯便要出门,但出门便非常之湿,地下都是雪,而今天出门又非穿新鞋不可,事情便很为难,然而纯无论如何是室外的心,室内则是不可遏制的烦闷了。他同妈妈吵,同姐姐吵,甚至于同莫须有先生吵。他一旦同莫须有先生吵时,则理智完全失了作用,同时也还是理智,因为他知道他的不是了,但要胡闹了。于是莫须有先生想法子替他解决困难,问他道:

    “你要到那里去玩呢?”

    “我到顺哥家里去。”

    “好的,我来替你扫雪,把门口扫一条路出来。”

    莫须有先生说。

    “今天不能随便到人家家里去,要正午以前先去拜年,人家还给糖粑你吃,拜了年以后再随便去可以,——现在天晚了,顺哥家里也不能去!”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

    “我是小孩子。”

    “小孩子也要讲礼。”

    莫须有先生太太坚决地说。但顺在那边都听见了,他赶忙拿了扫帚出来扫门外的雪,表示他欢迎纯到他家里去玩。顺没有料到他一出门竟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见了面,莫须有先生太太正在那里倚门而望,于是见了面连忙又低头了,低头而面红耳赤,因为明明看见了而佯不见了。是礼也。新年见面要正式见面的,要特为来拜年的,不能遇诸涂的。莫须有先生太太心知其意,而且谚云,“人熟礼不熟”,也便不招呼顺了,只是年纪大的人诸事老练些,便是渐(近)自然,非若顺之面红耳赤了。而纯也连忙站到门口来,喊顺道:

    “顺哥!”

    他不是新年见面,是平常见面便招呼了。于是顺无论如何不抬头,只是低头扫雪,但也答应纯:

    “你来玩。”

    这样说话是同小孩子说话了,非正式说话了,等于今年还没有开口同世人说话了。至于莫须有先生太太,始终站在门口,笑而不言心自闲。莫须有先生从室内把光景都窥见了,他没有料到乡人竟这样不肯从权。他爱其天真。

    顺把两家之间扫出了一条路径,而且照着小孩子的脚步的距离铺以石头,于是纯一跃过去了,其心头的欢喜不知到底唯心能解释,唯物能解释,若唯物能解释则关系便在室内与室外,跨过门槛便是欢喜了。陶渊明亦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那么樊笼与自然非同样是物乎?何以有两个心乎?

    纯出去了,慈也要出去,于是又不知道是唯心能解释,唯物能解释,若唯物能解释,此刻的物与此刻之前之物有什么不同,何以慈忽然心猿意马起来?若唯心则心本来是瞬息万变了,樊笼与自然同样是心了。慈要出去,征求妈妈的同意道:

    “妈妈,我也去,好吗?”

    “你去,去照顾纯,——过新年不要乱说话,要说吉祥话。”

    妈妈叫慈去了。刚才纯去的时候,妈妈也嘱咐他“过新年不要乱说话,要说吉祥话”了。

    慈走进顺的家里,看见纯手中拿了好几块大大的糖粑,一双小手把握不住,便上前去照顾他道:

    “小心,别丢了!”

    因了慈这一命令,纯便反抗,因之他顿时得了语言的自由了,刚才他完全处于拘束之中,不知怎么好了,——人家给我东西我怎么办呢?要呢?不要呢?怎么能要得许多呢?不要许多,你为什么给我许多呢?慈搀着他的手叫他小心别把糖粑丢到地下去了,他大声反抗道:

    “妈妈叫你不要乱说话,你乱说话!”

    顺夫妇都笑了,喜纯之善于解脱自己。其实他总是反抗慈,慈也总是命令他,尤其是慈持〔恃〕着姐姐的地位爱发命令,莫须有先生常常笑她的命令每每无效了。真的,人一有地位便爱发命令,而反抗多少要有点反抗精神了。

    纯兜着糖粑跑回家去了,他给妈妈看,交给妈妈,“凤姐给我许多糖粑!”纯只有今年才真正的有了受拜年礼物的经验,去年正在敌人打游击中过年,更以前便不记得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把凤制的糖粑搯〔掐〕了些许放在口中试一试,说道:

    “大倒大,也甜,炒米不脆。”

    纯的味觉完全不用事,只是占有心,欢喜心,把人家给他的东西都交给妈妈,他又跑到顺的家里去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把纯赚来的凤制的糖粑搯〔掐〕一片给莫须有先生尝尝,而且笑道:

    “青年人,把糖块做得这么大,五块糖粑可以做得十块,要给人那里有许多给的!”

    “是的,所以青年人天真可爱,同时青年人也决不能办事。”

    “她大约也只给纯,其余的便是她一个人吃,连顺也未必给。”

    是的,懒人便必贪吃,贪吃便必舍不得给人,凤除了给纯五块糖粑而外,其余的便没有确切的账目了。事隔数月之后,莫须有先生太太尚同莫须有先生谈及此事,说道,“过年我们打了十斤糖,我们该做了多少人情!还有你吃,你有纯吃的多!她也打了三斤,除了给了纯五块而外,她的糖都到那里去了呢?不都是她一个人吃了吗?”所谓“打了十斤糖”的糖便是饧,饧结成坚固的块儿,卖之者挑一担,一担便是两大块,谁买便从两大块上面敲打下来,故买糖曰打糖。打了糖再拿回家去加火熔化,和着炒米搓为糖粑。莫须有先生太太向莫须有先生说此一番话时,是有感慨于顺的媳妇儿即懒凤姐之贪吃,初无意于讽刺莫须有先生,而无意之间把她自己制的糖粑的报销说出来了,莫须有先生同纯吃的一般多,弄得莫须有先生很难为情,于是莫须有先生太太大笑了,而且找补一句道:

    “你真同纯吃的一般多。”

    说这话时,莫须有先生太太倒很有一点痴情,仿佛“我自己名下的都让你吃好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太太为妻之情远不及母爱的伟大,因为她自己完全没有吃糖的心了,她简直没有这个感觉,事实上莫须有先生太太除了吃饭而外她自己做的一切东西有沧海之多而自己吃的渺不及一粟。她所做的人情有泰山之重了。莫须有先生起初听了太太的话,“你有纯吃的多!”确实有点羞色,转瞬之间毫无惭愧之意,他不以他喜欢吃糖为可耻,确实觉得自己是孟夫子说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个贪字很容易去,不比贪肉食。他简直因为喜欢吃糖的原故,他觉得他可以学伯夷叔齐,不贪而食固然有趣,不食而饿于首阳之下也很有趣,莫须有先生却是没有饿死的意思,只是仿佛可以使得百世之下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了。他本是佛教徒,喜欢投身饲饿虎的故事,但因为是中国人,中国人都喜欢鬼混,故他常常觉得何日天下大乱他便来学一学伯夷叔齐了。

    纯再到顺家去的时候,他感得冷落,因为顺同凤都在那里招待慈了,不再同他打招呼了。凤今天戴了一顶新帽子,丝绒的,是莫须有先生太太送给她过新年的,所以她新年戴上了。她以前不但没有戴新帽子,简直从来不戴帽子,即是说她连旧帽子也没有了。慈同戴了新帽子的凤姐在那里享受宾主的光荣,真是光荣之至,慈从来没有人把她当宾,凤从来也没有人把她当主了。平常上凤家来的人,来便来,去便去,简直不理会她,可见她,虽是主妇,完全是小孩子的地位了。也很少有人到她家来,除了一二妯娌,新年更绝对没有人来了。她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乡下妇人都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不过凤连顺也不知为不知,即是说她连夫也不知有了。好比他们两人公用的粪桶,(顺家没有茅司,不知是没有地皮的原故,是懒的原故?据莫须有先生的观察是懒的原故)总是顺倾倒,便是她有己无人的反证。今天她确是有做主人的意思,不知是戴了新帽子的原故,还是今天新年家里来了客的原故?乡里人则这样说:“自从有莫须有先生到这里来住,这个地方热闹起来了,连凤也变了!”以前的凤是个什么样儿,虽然不知其详,总之她没有做过主人了,她家里没有来过客人了。现在慈来了,她拿了吃饭的碗倒给慈一碗茶,慈因为没有做过客人的原故,非常之不惯,其不惯之原故又可以有二,一是吃饭的碗大,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大的碗喝茶;二是今天做客。于是主宾二人相视而努力不笑。因为努力的原故,不成功,便大笑而特笑不能自休。慈说明原故:

    “向来没有人同我讲礼倒茶我喝。”

    “向来也没有人同我讲礼,倒茶我喝。”

    凤这一说倒无意之间把慈的笑止住了,因为慈接着不知道怎么办,她还是把凤倒给她的茶还送给凤算是她同凤讲礼不呢?她觉得此中礼有不足,但不能说原故明〔明原故〕。总之主客之间只有一个杯子,虽说是讲礼,小孩子也有无所措手足之感了。出乎他们两人的不意,顺倒了一碗茶送给凤道:

    “我同你讲礼,倒茶你喝。”

    顺这一动作,可算是一部杰作,不但凤高兴。连慈也高兴了,屋子里的空气大为热闹了。然而纯在那里寂寞了,他把顺看了一眼,看顺对于他将如何。顺会意,连忙又拿一个吃饭的碗倒一碗茶,端在桌上,请纯道:

    “小客人,我家的碗太大了,——这里喝茶。”

    纯非常之得意,连忙上前去,守着他的地位,谢道:

    “顺哥,谢谢你。”

    顺自己也端了一碗茶在那里陪客了。

    “纯,乡下有一句话,‘礼多人不怪。’你今天几乎怪了我,是不是?”

    纯知道顺这话是笑他了,但他还是高兴得很。

    凤也拿出了慈的一份糖粑,不过慈的一份儿不是拿回家去,是摆在桌上当茶点。慈也不喝茶,也不吃点心,两样都是形式了。而她的精神上十分快乐,因为人家对于她讲礼了。

    纯慢慢地自己在那里玩,他已忘记了新年了,把顺家地下堆着的芋头摆来摆去,顺家除了一堆芋头而外别无长物了。

    纯又自己唱歌,他到乡下来常常学乡下小孩子唱的歌,歌辞是这样两句:

    渡河桥,鬼烧窑;

    土桥铺,鬼开铺。

    纯则总是唱一句,即“土桥铺,鬼开铺。”莫须有先生平日听纯唱此歌,颇感寂寞,他不会同儿童讲故事,说笑话,唱歌,纯所唱的歌未免贫乏了。同时莫须有先生又忆起自己小时也正是喜欢唱这歌,“渡河桥,鬼烧窑;土桥铺,鬼开铺。”他的儿童生活却丰富已极。纯现在又正在那里开口唱,他唱出“土桥铺”三个字,使得慈呆若木鸡,因为纯将唱出不吉祥的话了,新年到人家家里最忌说“鬼”的,而驷不及舌纯更正得非常之快,是他自己自觉的更正,他这样唱了一句:

    “土桥铺,桂久昌。”

    因为他知道土桥铺有“桂久昌”的铺子,所以他由“鬼开铺”的“鬼”字连忙转到“桂久昌”了。顺对于此事欢喜得不得了,他佩服纯得很,他逢人称赞纯会说话了。

    这天晚上莫须有先生太太睡得很早,因为昨夜除夕她通宵未眠。莫须有先生关门睡觉时,他一个人站在门口望了一望,满天的星,满地的雪,满身的寒了。开了门又是满室的灯光。他相信真善美三个字都是神。世界原不是虚空的。懂得神是因为你不贪,一切是道理了。我们凡夫尚且有一个身子,道理岂可以没有身子吗?这个身子便是神。真善美是当然的。凡夫有时也发现得着了。如果只相信凡夫,不相信道理,便是唯物的哲学家。

    第十四节 留客吃饭的事情

    莫须有先生喜欢上街买东西,莫须有先生太太喜欢在厨房里做菜给客人吃。莫须有先生常常对于这两件事加以客观的批评,即是自己喜欢买菜,太太喜欢待客,都是为人而不为己,究竟谁的价值大呢?莫须有先生认为太太价值大些,她作事每每有惠于人,自己仍不免是个野心家罢了,徒徒买东西不舍不得花钱罢了。莫须有先生一觉得自己是野心,便是贪着世间,便惭愧无地了。他生平也有许多后来想起很足自慰的事情,即如二十七年冬没有棉衣穿,穿着老父亲的破夹袄,那时住在县城里,有一老妪在街上遇见了惊讶道:“呀!这位先生,怎么穷到这地步?”莫须有先生听了毫不以为耻,不以为耻不难,所谓“是道也奚足以臧”,难于莫须有先生觉得他胸中有道理,难于他居于乡党之间完全是个乡下人,乡人喜欢同他亲近。本着这个心情,他觉得他可以乞食,尚不是诗人陶潜的乞食,而是比丘的乞食,乞食本身便是修行,便是人与人之间的道理了。他觉得他愈在穷困中,患难中,生活愈切实,那时心情可喜。一旦境况好些,可以拿钱上街买东西,虽然还不是富,确不是穷,因为他手里确是有钱了,有点像赌徒,以用完了为能事,于是买了许多东西了。手上拿了东西心里确是非常之贫穷的,人生在世不觉得生老病死苦,有何意义呢?这不完全是以人生为可留恋吗?不正是贪着吗?要说为得待客人,那要如英国的一位牧师的话,要贫而无告者,夜里无处投宿,你便应该好好招待他,做他的栖身之所,令他知道世上有同情心,但不是款待他的意思了。于是莫须有先生这样叹息,一个人对于俗务不可以太经手了,经手便有染着,便不免贪。孔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话确是说得有意思,使得莫须有先生感激欲泣,自己生平总是忙于鄙事,确是因为贱,战前在北平当教员的时候也总是自己上街买菜,替太太做老妈子。君子确是不必做这些事,并不是故意把这些事让给别人做,这些事自然不落到君子头上了。释迦牟尼做皇太子就没有这些事做。佛教所说的“福报”是很有意义的。莫须有先生命定要做这些小人之事,远不如释迦牟尼一出家便出家的。(附注,出家是为得懂道理,并不是贪得一个东西;不出家也是懂道理,而最难离开贪的习惯。)这还是民国己卯腊月二十九日大早的话,那时天正下着大雪,莫须有先生从土桥铺提了买来的鱼,归途中这样发生感慨了。我们还不妨把他在土桥铺买东西的情形追记下来,因为莫须有先生一生也只此一度,以前买过白糖,这回又在土桥铺“办年”了。黄梅县年尾上街买东西谓之“办年”。莫须有先生于腊月二十八日从县城回龙锡桥,经过土桥铺时,看见土桥铺街上摆了许多大鱼卖,回来告诉太太道:

    “土桥铺街上同太平时县城里一样,有许多卖鱼的,有许多大鱼。”

    “有白鱼么?”

    “有。”

    莫须有先生说着便活现着许多白鱼,这些鱼虽然不在水里,莫须有先生一向作小说的丰富的想像便是水了。

    “正月里我们应该请这里几位本家吃饭,他们都是晚辈,特意请他们来他们恐不肯来,他们一定来拜年,我们先把菜预备着,他们来拜年就留他们吃饭。乡下有什么吃的?土桥铺有鱼卖,最好,就是鱼肉两样,鱼又买两样,买大白鱼做一大钵鱼圆,鲤鱼总一定是有的,买大鲤鱼煮一个全鱼装一钵,另外一钵肉,一钵狮子头,共四个菜。”

    龙锡桥有一家卖肉的,肉已经于腊月二十六日买回来了,合了“二十六,买年肉”的谚,故莫须有先生太太只考虑着买鱼的事。连忙又道:

    “明天要还是下雪,你怎么去呢?”

    说着望着外面的大雪,人情的温暖与恩爱何以“自然”完全不能同意呢?而莫须有先生明天一定要去办年的,因为办年就只有明天一天了,后天三十日照例街上没有卖东西的了。就不说请客要办菜的话,家里两个小孩子,好容易盼到今年平安在乡下过年,能不买点东西么?而莫须有先生今天刚从城里回来,走了三十五里的长途,明天又要冒雪到土桥铺去么?莫须有先生大约因为走得乏了,他的豪放性格果然暂时束之高阁,懒懒地答道:

    “明天再说罢,——明天也许晴了。”

    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莫须有先生太太还说了这句不完全的话:

    “现在盐贵,很少有人做豆腐乳,……”

    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是要做豆腐乳。太平时,盐贱,乡下人过年都是做豆腐乳的,故谚云:“二十五,打豆腐。”二十五,即腊月二十五日。今年腊月二十五做了豆腐乳,可以供明年一年的甚至多年的不时之需。莫须有先生太太想做豆腐乳,而话不便出口,不便出口之故有二,一是盐贵,从前做豆腐乳是俭,现在则是奢;二,假使明日大雪呢,要做豆腐乳岂不等于吩咐莫须有先生冒着雪出门么?然而莫须有先生心知其意,莫须有先生之为人心知其意便放心不下,他便非体贴人把这事做好不可,所以无论正面或反面吩咐莫须有先生做一件事便无须再吩咐的,结果总是太太胜利的,即是说事做成功了。

    “做豆腐乳要买多少黄豆呢?”

    “做一窠要一斗,做半窠五升,现在做只做半窠,盐太贵了,——明天再说罢。”

    这一说,莫须有先生太太实在觉得盐太贵了,现在涨到五角一斤。“明天再说罢”,同刚才莫须有先生的“明天再说罢”语气完全不同,莫须有先生重于说“去”,即是明天到土桥铺去;莫须有先生太太重于说不去,若说去,若天下雪呢,岂不等于吩咐莫须有先生去么?

    二十九日大早,雪地里没有一个人走路,莫须有先生独行于往土桥铺的路上。由龙锡桥往土桥铺,要走一段蕲黄广一带有名的横山大路,山如长江大河,一路而来,路如长江大河的岸。此刻大雪则高山如天上的白云,不知是近是远,而路无人迹,只是一条洁白的路,由人心去走不会有错误的了,又仿佛是经验告诉你如此的。莫须有先生本着人生的经验如此往前走,走过三衢铺则把高山撇开了,即不走横山大路了,再是平野了,是黄梅县山乡一片肥沃的平野了。土桥铺之所以富足,便因为这个平野了。踏上平野,离了山,却有一小河流跟着走,这个平野之所以肥沃,便因为这条河流了。土桥铺之所以名土桥铺,实际上并没有桥,古时大约有桥,民国三十年以后由一新任乡长建了一长桥,便因为这条河流了。莫须有先生本来是一空倚傍独往独来的人,走在这个平野上倒觉得孤独了,水不知怎的不如山可以做行路的伴侣了,山倒好像使得自己没有离群似的,水的汨汨〔汩汩〕之音使人更行更远更孤寂。因为孤寂的原故,乃完全是感情用事,为什么这么的清晨一个人走在雪路上呢?有谁知道我的伟大呢?世界明明是有知,何以大家都认为无知呢?我不是做父亲我今天早晨不出来走路了,因为我自己小孩子的原故我要买点东西过年。我不是做丈夫我今天早晨不出来走路了,因为我体贴妻的心情要买鱼待客买黄豆做豆腐乳。她之为人事不如愿是不甘心的,无心之间要发脾气的。那么莫须有先生已经打定主意买黄豆了,只买五升,便是五升已有相当的重量,将怎么拿回呢?他望见后面有一挑柴的来了,心为之喜,他可以等一会儿,同挑柴人攀谈攀谈,他也一定是往土桥铺卖柴的,回头他可以托他把黄豆带回来了。莫须有先生这样想时,挑柴的——莫须有先生一见他觉得压在他的肩膀上的分量太重了,大雪里他额上完全是汗了。莫须有先生便在道旁做一首白话诗:

    我在路上看见额上流汗,

    我仿佛看见人生在哭。

    我看见人生在哭

    我额上流汗。

    莫须有先生在人群之中,即如此刻清早遇见一个人,每每感得人生辛苦了,有时牛马也辛苦了,但人生的语言是无用的,因为不足以说辛苦。而辛苦足以代表人生的意义,即是苦,即是人与人的同情心了。莫须有先生没有同挑柴人说话,因为他没有那样卑鄙,忘记别人的辛苦,记得自己的私事,彼此算是路人走过去罢了。这时土桥铺已经近在目前,走路人望见了目的地亦足以代表人生的意义,其事甚可喜,自己的跋涉明明有一个目的了,而且路上的寂寞只有同类可以安慰之了,故远远望见房屋就欢喜。见了面却又每每是仇人,莫须有先生很觉好笑,他虽丝毫没有仇人之意,但是事实,因为他首先遇见的是八月间莫须有先生向他买白糖的人。土桥铺只有此人开的铺子最大,他是开铺子,他是卖东西的,而他站在他的宽广的铺门口买东西,即是买柴。大清早是卖柴的时候,亦即是商人买东西的时候。他见了莫须有先生以莫须有先生的真名姓同莫须有先生打招呼:

    “你先生这么早上街来了,请进来坐一坐。”

    莫须有先生瞥见他店里有黄豆,就乘机进去买黄豆而已,至于那人为什么前倨而后恭,而且他今天何以认得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一概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事了,他认为商人都不及农人可取。莫须有先生也确是不念旧恶。他向他问黄豆的价钱,比平时当然要高好些,因为黄豆是孔垅的土产,孔垅是敌区,运输不易。但还不是一个压迫性的价目,因为莫须有先生不久便忘记了。若盐涨到五角一斤,则莫须有先生感得压迫,故记得清清楚楚了。莫须有先生买了五斤盐,也在此家店里买的。你买五斤盐,显得你很阔气,你买五升黄豆又显得你不阔气了,那么你家只做半窠豆腐。莫须有先生看得出商人面上的表情了。莫须有先生自己解释道:

    “我家人口少,有半窠豆腐就够了。”

    莫须有先生这一解释时,自己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己在商人面前不能够“人不知而不愠”了,怕人家说他家贫了。

    “先生从前在北京住得很久,现在到乡下来,委屈委屈。”

    莫须有先生心想,他到土桥铺一共不知有几回,大约有五六回,第一回买白糖,最后一回是昨天从城里转头,再加之进城去那天的经过,已是明明白白三回了,中间有两三次来探听敌人打游击的消息,从什么时候起这位掌柜的已经注意莫须有先生呢?说起莫须有先生,本来乡人没有不知道的,未见其人罢了,其人在门前经过,有识者俟其人经过之后便街谈巷议了。商人印象最深,这位掌柜的更有一块银洋的印象,他还记得是一块“相洋”,即“袁世凯”,他贪了莫须有先生的便宜收进来了。“袁世凯”在这个商家里,据说可以汗牛充栋了,而他收的莫须有先生的一块,因莫须有先生之故,单独地留一个印象了。他今天对于莫须有先生改变态度,简直有点故意解释前嫌。而莫须有先生看不出他说话的诚意,微微一笑置之,赶快数钱,付他五斤盐五升黄豆的价值,以为赶快走出他的门槛了。而其时来了一位和尚买东西,和尚买蜡烛。莫须有先生偷偷地看了一眼。蜡烛不是拿给莫须有先生看,而莫须有先生喜欢看这个东西,故莫须有先生之看是偷偷地看了一眼。然而莫须有先生自以为非,非非礼勿视。他看了这蜡烛一眼,他是怎样的爱故乡,爱国,爱历史,而且爱儿童生活呵!因为他喜欢中国的蜡烛,他喜欢除夕之夜高高地点起蜡烛,儿时把他小小的心灵引得非常之高,真是陶渊明说的,“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现在一切只待鸡鸣了,而鸡鸣就是红日了,今夜是一张漆黑的纸,画得人通霄〔宵〕不寐灯烛辉煌了。这和尚是五祖寺的和尚,他买的是一斤重的一枝,买了十枝。莫须有先生不问价目,他把一斤重的一枝买一枝。这一斤重一枝的红蜡拿在手上可以书以伟大二字,一夜的时间无论如何燃烧不完,莫须有先生小时家中所燃的是十二两一枝的罢了。莫须有先生要给他家两个小孩以自己之为小孩之喜悦,他无意中买得这一枝蜡烛了,他感激这铺家不尽。他索性把他所带来的钱都在这铺家用完好了,他叫他把黄豆与盐的账目划开,因为已经给了钱,另外再算账,看一起买了多少东西,要付多少钱了。买的是瓜子,糕点,木耳,黄花,香蕈之类。瓜子一项是莫须有先生太太吩咐买的。惟香蕈一项最贵,因为是江西福建来的,战时交通阻滞。而付了香蕈价值之后莫须有先生忽然记得他忘了一件大事,即是还要买鱼!而钱已不够用了。于是又把香蕈退了不买。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面红耳赤:

    “我还要买鱼,钱不够,香蕈不买可以罢?”

    “可以,可以。”

    其人动作敏捷,态度从容,把莫须有先生买去的香蕈又收回来,又打了一下算盘,退钱给莫须有先生了。莫须有先生这时感得没有钱便不能若无事然了,有时不能不在一个商人面前望洋向若而叹了,你看他是多么的不暇计较若无事然呢?而且他连忙替你解决困难,因为有一卖柴的卖了柴走进他家买盐,他向卖柴的说道:

    “你替这位先生把东西带去,——莫须有先生,他同你走一条路,他替你把东西带去。”

    “我还要买鱼。”

    莫须有先生连忙说。

    “我没有工夫。”

    卖柴的连忙说。

    “不耽误你,你先走,你只带这个篮子,另外这里有五升黄豆,带到龙锡桥冯花子家,叫花子送到先生家去。”

    莫须有先生自己带了一个篮子来,所买的东西都装在篮子里了,五升黄豆另外拿手巾包着。事情便由掌柜的吩咐好了。莫须有先生再只用得去买鱼了,两手空闲了,仿佛从来没有写得这么一篇得意文章,文章交卷了,而毫不吃力了。莫须有先生这时心里很有心得,他觉得天生人各方面都有天才,办事也需要天才,这位掌柜的便算是天才,他把事情办得多好,他作事于人无损,于己有益,只是损事而不多事了。

    莫须有先生不知他自己买鱼倒算得是天才,因为他不说价,只要他的钱够,只要鱼大,他太喜欢大鱼了,他完全是小孩子了。非得把这两条大鱼捉回家去不可。因为大得有趣,所以相当于鱼跃于渊了。两条鱼,在鱼市上都考第一,白鱼是白鱼的第一,鲤鱼是鲤鱼的第一。土桥铺的商人都注意集中在这两条大鱼上面,即是莫须有先生两只手上提的东西,刚才在鱼篮里,在两家卖鱼的鱼篮里还不怎样令人注意了,因为注意分散了。因为这两条大鱼的原故,所有土桥铺的掌柜的,所有土桥铺的小伙计,都看了莫须有先生一眼,这时他们已经很忙,已经在做生意,看了莫须有先生他们都微有闲情了,仿佛看见小说上的浪里白条了。也正因为两条鱼的原故,莫须有先生走到寂寞的路上忽然有一个很大的忧愁,也正是乐极生悲,人生在世总是贪着了,难怪佛教以出家为第一义了。到了家,见了太太,花子已经送来买回的东西,两条鱼则等于都交给纯了,因为纯在那里贪着看了。

    我们再说今天的事情,今天是民国庚辰正月初二日,莫须有先生太太等候顺等候花子竹老等来家拜年,即是等候他们来吃饭。本来在去年是预备他们今年正月初一来吃饭的,莫须有先生太太忙了一天,一切都于去年腊月三十日办好了。还不是因为正月初一大雪的原故,而因为正月初一是闭日的原故,他们乃决定正月初二来。本来应该正月初三来,因为初三是黄道日,但拜本家先生的年,只要不是闭日便可以,不可以迟到初三了。竹老的媳妇如此说:

    “到本家先生家里去拜年,不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吗?你今天不也在自己家里坐着吗?要选什么黄道日呢?初一没有去,今天初二还不去吗?”

    竹老本来是打算今天去的,但他向来意志不坚决,因了老婆的鞭策,便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要去了,而且问他的独子五岁的小儿道:

    “你去不去?——我知道你不去!”

    五岁的小儿心里明白一切,但身子总是不动了。

    “□儿,你也去,好不好?去拜莫须有先生爹爹的年,二奶奶还给糖你吃,——你真没有出息!——他不去你去!”

    此儿因为常不同人见面,故名字忘记了。“二奶奶”是称莫须有先生太太。妈妈看着自己的小儿威胁利诱都不成的,于是又命令丈夫独自去了。“你真没有出息”的“你”是威胁儿子,“他不去你去”的“你”是命令丈夫。

    竹老去了以后,花子不久也忙着去了。他恐时间落后,故忙着去了。花子的十二岁的儿子跟着也去了,儿子名叫“龙子”。龙子的十二岁的弟弟与七岁的妹妹也跟着去了。妹妹名叫“夜的”。因为是夜里生的,故名叫“夜的”。“夜”的音读是□。龙子是妈妈吩咐他去的,因为他的儿子生得体面,(小小的孩子后来跑到新四军里面去了,妈妈总是哭。)也只有体面的儿子穿了一件长棉袄,花子冬日没有棉衣了,今天虽是新年拜年,仍是冬日没有棉衣了。妈妈这样吩咐龙子:

    “龙,你也去,去拜莫须有先生爹爹的年,将来看沾本家莫须有先生的光也上学读书不能?二奶奶还给糖你吃。”

    弟与妹听说“给糖”,故也要去了。妈妈起初不赞成夜的去,岂有夜的去拜年的道理?亦即是岂有丫头去拜莫须有先生爹爹的年的道理?结果也由她去了,等于叫她去拿糖,等于穷人到粥厂上去领粥,多一个小孩子等于家里多一口人了。

    首先进莫须有先生——从作诗人的眼光看确乎是柴门,而在乡人心目中是伟大的莫须有先生的家门,首先进门的是顺,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望见竹老从溪边路上来了,他便首先去。接着依次而进,中间隔了少许的时间,是竹老,是花子,是龙子,是龙子的弟弟亦忘其名,是夜的。莫须有先生问夜的叫什么名字,由其父花子代答道:

    “因为是夜里生的,就叫夜的。”

    莫须有先生大笑,觉得这个名字有趣,若用文言翻译便是“夜生”,便差多了,人家将以为你读了《庄子》,《庄子·天地篇》,“厉之人半夜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庄子的文章有趣,夜的名字有趣。然而莫须有先生感得空气诙谐有趣时,是很经过了一片严肃的时间以后。这一片严肃的时间,可以说是莫须有先生生平第一次经验,正如自己做了县长或者法官,拿着县长或法官的印,便掌握着人命的生杀之权,民生的祸福之机了,因为他们拜年用的是乡下人的礼法,跪下去磕头!莫须有先生虽也照例答着乡下人回答拜年的话:“恭喜恭喜!发财发财!”但心里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是社会上的农人,为什么向我拜年呢?”莫须有先生还是都市上文明人的习惯未除了,除了己只有社会了,除了自己懂得“自由平等”而外没有别的社会道德了。连忙有自己的良心答曰,“是的,我同你们有家族关系。我不能拒绝你们向我拜年,可见我同你们不是路人。‘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还是你们乡下人对,我一向所持的文明态度,君子态度,完全不合乎国情了,本着这个态度讲学问谈政治,只好讲社会改革,只好崇拜西洋人了,但一点没有历史的基础了!”接着莫须有先生佩服陶渊明,陶渊明那样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换一句话说他瞧不起当时的国家社会政府官吏,而他那样讲究家族关系,一面劝农,自己居于农人地位,一面敦族,“悠悠我祖,爰自陶唐”,“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然寤叹,念兹厥初”,在魏晋风流之下有谁像陶公是真正的儒家呢?因为他在伦常当中过日子。别人都是做官罢了,做官反而与社会没有关系。农人是社会的基础,农人生活是真实的生活基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在这里了。否则是做官。一做官便与民无关。所以中国向来是读书人亡国的,因为读书人做官。中国的复兴向来是农民复兴的,因为他们的社会始终没有动摇,他们始终是在那里做他们的农民的,他们始终是在那里过家族生活的。中国古代的圣人都是农民的代表,故陶诗曰“舜既躬耕,禹亦稼穑”,后代做皇帝的也以知道稼穑艰难为唯一美德了。难怪陶渊明总是喜欢同乡下人喝酒,“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他是知道农人的辛苦,而且彼此忠实于生活了。于是莫须有先生很感谢太太预备了新年喝酒的菜,自己在土桥铺买的那两条大鱼也真是很有意义了,此地是山乡,山乡佃农从来没有吃过大鱼的,据说高山土著请客有一盘菜是“木鱼”,即是拿木头雕一尾鱼,表示鱼的名贵,徒徒心向往之而已,主人待客之诚而已。但莫须有先生家的拜年客都是来拜年,都没有拜年吃饭的意思,他们从来不被请吃饭,因为大家都是贫家,自己的食粮够一年吃的(只有冯竹老一家)便算是托天之福了,那里还给人吃呢?今天莫须有先生太太特地为他们做了许多菜,没有到吃饭的时候,他们是绝对的不知为不知了。龙子等三个小儿则本来以拿糖为目的。往下都属于莫须有先生太太的传记范围了。莫须有先生始终是笑而不言。

    三个小儿,一齐挤到里屋里去。莫须有先生太太在里屋里。里屋之门甚小,故曰挤。一齐拜年,如磕头虫。莫须有先生太太在县城家里时,每年有此热闹光景,因为离娘家近,娘家的侄儿辈都来了,人数在十人左右,旁人都羡慕莫须有先生太太娘家的人丁旺。侄子向姑母拜年,如满地磕头虫。想不到到这个穷乡僻壤来也是人多嘴众了,这真叫莫须有先生太太欢喜。于是拿东西出来分,每人兜着花生,兜着糖粑,另外还兜着云片糕,兜着龙酥饼,这是三个小儿未曾得见的。但不见□儿来,莫须有先生太太问道:

    “□儿怎么没有来呢?”

    □儿的爸爸从外面屋子里答道:

    “他怕人,他不来。”

    说这话时,仿佛人生真有不足处。

    “这是□儿的,龙子替我拿给他。”

    龙子拿着便走了,弟与妹也便走了,□儿虽然没有来也拿了一份儿走了,同时又只有□儿的爸爸坐在那里最是心安理得了。此地人情,或者是各地人情亦未可知,小孩子得了人家给的东西,必要赶快拿回家去给妈妈看,授者希望如此,受者小孩子的妈妈亦希望如此,简直是翘首而企望之,一方面是怕人情失落了,即莫须有先生太太亦如此,一方面是看看“我的小孩子到底得了一点什么?”此事可谓完全不以小孩子为主,莫须有先生常常为小孩子抱不平,因为小孩子总应该首先是吃东西,何以拿回去给妈妈看呢?而奇怪,小孩子都不要吃,直到见了妈妈之后才要吃了。大概小孩子是见了妈妈才要吃的。以前是视觉,见了妈妈才是食觉。

    照例,新年拜年,当主母的,只受小孩子的拜,不受成年人的拜,故当主母的亦不见成年人拜者的面。家族之间情形则略有不同,主母受拜,即是主母出来见面,无可无不可。今天莫须有先生之家情形更不同,若莫须有先生太太不出来,则几个庄稼汉对着莫须有先生的庄严面孔必无所措手足了,结果大家坐的时间是不会久的。故小儿们的赏赐发出去之后,莫须有先生太太便从里屋里喊出口号道:

    “你们三位拜年客都不要走了!”

    三位拜年客都连忙回答道:

    “二奶奶,拜年!”

    “‘到屋就是年’,——你们都不要走了,我拿茶给你们喝。”

    谚云,“到屋就是年,”意思是说到屋就等于拜年,不必真个的要拜也。莫须有先生太太尚在里屋忙于拿茶他们喝。拿出来乃是四个碟子,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一碟酥糖,一碟龙酥饼。这些东西都非莫须有先生太太亲手拿不可,因为小孩年幼,不能帮着作事,莫须有先生是拜年客的主要的对象,今天当然不便帮着作事了。三位拜年客,都被庄严面孔的莫须有先生陪着坐着,莫须有先生太太一出里屋的门。一齐便都站起身,一齐说道:

    “二奶奶,拜年!”

    “不拜不拜,礼是个意思,‘到屋就是年’,——你们看我手上拿着东西,怎么受你们的拜呢?”

    是的,三个庄稼汉就都看一看那手上拿着东西,四个碟子,四个碟子里的什么一眼都看亲〔清〕楚了,连忙便不用得再看了。天下的事情都没有假的,难怪读书人家高贵,难怪旁人都敬重吾家莫须有先生,这四个碟子里装的东西不是真的吗?这个反乱年岁那里有呢?其实他们的本意是说一个碟子,这个碟子里的酥糖。

    接着一人倒一杯茶,也是生平第一次喝这一杯热茶了。茶真是热得好。莫须有先生从旁窃笑,中国的农人一方面是勤苦,另一方面因勤苦之故也非常之懒散,或许是病态,因为他们比莫须有先生斯文人还喜欢喝茶了。莫须有先生只喝开水。他们贪喝茶正如贪吃烟。

    “请,你们请,随意请。”

    莫须有先生太太坐在一旁请他们请。莫须有先生太太今天是一年最闲的日子,凡属主母,都以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三天为最闲的日子,这三天虽然拜年忙,有客来,有的客要留吃饭,然而佳肴美味尽其所有都于去年年底预备好了,饭也于去年年底煮熟了,共吃三天,谓之“吃剩饭”。吃剩饭者,预兆仓廪实有吃有剩也。莫须有先生颇喜欢这个风俗,等于替农村社会的主母放三天假。

    “这个酥糖是白糖做的,是垅坪来的,是垅坪的一个学生从莫须有先生读书送莫须有先生的,黄梅县现在没有得买,有的都是假的,不甜,因为白糖贵,就是太平时候也是垅坪的酥糖好吃。”

    三位拜年客不敢赞一辞。

    “你们怎么不吃呢?东西不是摆样式的,你们只管吃!”

    莫须有先生窃笑主母武断了一点,东西有时是摆样式的,所谓“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最后还是花子发表意见:

    “二奶奶,我们吃瓜子,这个东西我们也总没有吃过,大概也总是田地里长的。”

    花子开始伸手抓了一粒瓜子拿在眼前尽看尽看,惹得大家都笑了。于是大家都吃瓜子了。花子又连忙道:

    “这个东西还很不容易吃,——我剥不开。”

    大家又笑了。莫须有先生太太便也向着莫须有先生笑道:

    “我去年叫你买瓜子,你说瓜子有什么用处呢?乡下人都不吃!你看,现在是我的话对了罢!——我是这样想,你们来拜年,莫须有先生又不陪你们打牌,要坐到吃饭的时候不太难坐吗?剥瓜子吃大家谈谈话儿,一会儿饭就熟了,——我告诉你们,你们今天都不要走,就在这里吃饭,莫须有先生早已为你们买了鱼,——我现在去烧炉子,一会儿就熟了,——你们吃瓜子。”

    莫须有先生太太这一连串话转了好几个方向,说到最后自己坚决地转到厨房里去了,只剩了莫须有先生的庄严面孔陪着三位拜年客了。三位拜年客因此不知道事情怎么办,今天似乎一定要在本家先生家里吃饭了。于是他们立刻入于自然状态了,三人也不要莫须有先生奉陪,三人自己说话了。从此以后,他们都不畏惧莫须有先生,对于莫须有先生比对于任何人亲近了。莫须有先生太太把炉子烧着了,几钵去年做就了的菜放在上面温着了,又走出来同大家见面道:

    “那三个小孩回去了,——他们来不来吃饭呢?”

    “二奶奶,他们不来,他们不来。”

    莫须有先生太太又在那里心里计较一件事,她看着三个拜年客只有竹老穿了棉袄,花子与顺单薄得很,今天拜年闲着坐着格外显得单薄得很,莫须有先生去年做了新棉袄,城里老父亲也做了新棉袄,老父亲的旧棉袄在此间箱子里,可以给他们二人之一,但给谁呢?决定给顺。另外慈有一件旧棉袄,给花子的女儿夜的了。

    吃饭的时候,都是由顺从厨房里把四个钵的菜端在外屋桌上,于是顺仿佛做了半个主人,他先一著知道本家先生家里今天这样的盛馔了。从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乡人都知道莫须有先生太太好客了。最有趣的,乡下农人同农妇都不私谈,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大约没有工夫,也无话可谈,今天在莫须有先生家里吃了什么都回去说给农妇听了,所以他们也知道这一席盛馔了。顺的媳妇道:“我看见了那两条大鱼!”莫须有先生买鱼回来的时候她看见了,所以她愈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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