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文学代表作家作品合集:废名经典文藏-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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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节 五祖寺

    二十九年春季,黄梅初级中学恢复开学,因为缺乏教英语的,莫须有先生乃由小学教员改为中学教员,教英语功课。起初就以金家寨为中学校址,原来金家寨的小学迁到停前周家祠堂去。但为时不久,县中学移到东山五祖寺去了,这是一个重大的事情,因为五祖寺是黄梅县重大的地方,山高,庙大,历史久长,向来佛地不作别用了,而今拿来办学校,连一般种田人都认为是大事,见面当作新闻谈,说道:“五祖寺办中学了!”他们仿佛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是必然的事情。真的,莫须有先生体察一般中国人的心理,一切事的发生都是必然的,要成为事实的时候便成为事实了,毫没有一点反抗的事实了。那么认为自然,认为必然,是同承认疾病,承认死亡一样,并不是抱一个欢迎态度,而是抱一个批评态度。总而言之,中国的事情都是趋势。说是“趋势”,可见事情的发生不是没有具备发生的条件的,比如“五祖寺办中学”这一件事,“五祖寺”与“黄梅县中学”确实可以联得起来,若小学决不办到五祖寺山上去了。但天下为什么一定非发生许多事实不可呢?守着一个一定的原因,不有新的事实发生不好吗?还是就五祖寺办中学这件事说,大家都守着信教自由的原则,决不侵犯牠,不侵犯僧伽蓝,正如遵守法律不侵犯别人的权益一样,那便不会想到把五祖寺拿来办中学了,天下便少了这一个事实了。少了这一个事实,事情并没有损失,反而增加社会的建设性,因为黄梅县必有别的办法恢复中学了。这时社会便相安于无事。中国则是多事。多事是因为缺乏建设性,是因为不尊重对方,是因为生活态度不严肃,换一句话说中国没有一个共同的“信”字,一切都凭着少数人的意思去做便是了。还是就五祖寺办中学这件事说,五祖寺的房屋多,有现成的房屋可用,改作校舍不是现成的吗?这是缺乏建设性。僧人是没有势力的,县政府一纸命令去不会反抗的,这是不尊重对方。至于什么叫做“宗教”,什么叫做“历史”,(五祖寺有长久的历史!)什么叫做国家社会,(不尊重历史便是不尊重国家社会!)甚至于什么叫做法律,全不在中国读书人的意中了。中国多事都是读书人多事,因为事情都是官做的,官是读书人。不做官的读书人也是官,因为他此刻没有官做罢了,他将来是要做官的。他们多事,是他们爱发脾气罢了。所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那么莫须有先生是不赞成拿五祖寺的房子来改作校舍的。那么,莫须有先生是有说话的资格的,无论向社会,无论向县政府,而莫须有先生何以不把他的意思说出去,不向社会向县政府作建议呢?这或者因为莫须有先生也是中国人的原故,是中国人的另一个毛病,遇事怕麻烦,以为说出去没有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说话了。或者真是说出去没有效,不如不说,所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上面我们说到“趋势”二字,凡属趋势,都非人力所能挽回,正同春夏秋冬季候一样,要冷就只有冷,要热就只有热,老年人经验多,气变悟时易,但没有法子告诉青年人的,青年人急躁,告诉他他也不听,他血气正盛,挥汗而不怕热,呵冻而不怕冷了。要说有心人,只有老年人是有心人。我们还是就五祖寺说,说起来是感慨万端的。原来五祖寺的精华在民国十六年给共产党一火烧了,五祖的真身也给一个青年女共产党员杀了,这女子后来在清党运动之下又给政府杀了,接连一串悲惨的事实,乡人至今轻描淡写地说:“劫数到了,从民国十六年五祖菩萨遭劫起,——连菩萨都要遭劫,何况我们呢?”所以从民国十六年以后国家社会所发生的一切,以及这回敌寇的侵入中国,他们都认为是劫数,他们只想躲避痛苦,从没有意思反抗事实的。他们心里确是有是非。而且他们直觉地以为他们的批评是一定不错的。这真是一件奇事!难怪孟子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莫须有先生有许多经验认为这是真理。即如这回抗战的事情,中国的老百姓认为日本人是必败的了。他们说日本必败,同时却没有说胜利必属于我的意思,只是话不说出口,他们在心里的一句话是说日本老打败了以后中国的内战要起来了。我们不要把话说远了,还是就五祖寺说,民国十六年,那一位青年女子共产党员,名字叫做梅开华,至今谁提起梅开华这个名字,四十以上的人都不敢作声,有点谈虎色变,也有点窃笑,因为他们当时一方面怕共产党利害,一方面有他们的心事,“梅开华,你别得意,看你将来的报应!”后来梅开华被杀死了,(梅开华被杀的情形很有传说,当然是残忍的野蛮的,正同她杀五祖相当。)一般农人一点也不稀奇,因为这是报应,他们早已决定了,只是笑梅开华女孩子不懂事而已。梅开华杀五祖的事情确是可笑,可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在梅开华的意思是打倒偶像破除迷信。据说梅开华是自己裸体去把五祖的漆身杀掉的。表示她痛恶迷信,天下那里有什么神呢?你们看我!乡下人说她是“厌他!”这个“他”指五祖。共产党应该是代表大多数的农人的,为什么不懂得农人呢?作的事为农人所窃笑呢?为农人所惧怕呢?其实中国的孔子老子孟子都是共产主义,换一句话说,中国圣人的政治都是代表农民的,因为代表农民故“无为”,诸事顺着农民的意思好了,顺着农民发展好了,正如教育小孩子顺着小孩子的个性。孟子的五亩之宅一章书,便是共产主义的政纲,只是于耕者有其田之外多一项“申之以孝弟之义”罢了。是的,中国的农民都要“孝弟”。中国的民族精神便是“孝弟”。而现在中国的共产党要打倒孝弟,他们认为这是封建思想,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缺乏理智了。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多事,同梅开华打倒迷信一样。梅开华是一个小孩子,莫须有先生知之甚悉,难道莫须有先生的学问,莫须有先生的经验,都是莫须有先生的辛苦所换来的,不及一个小孩子吗?中国的圣人是无为,而中国的读书人是多事了。中国的圣人是农民的代表,中国的读书人是自己发脾气罢了。民犹水也,水能载人,亦能覆人,但水是从来不说话的,水也确是有水的本性。莫须有先生本着他的经验,他了解中国农人的本性,他也了解中国读书人的脾气。中国只有两个阶级,即民与官,即农人与读书人。不是农人,便都是读书人了。共产党也是读书人。政府自然更是读书人,一方面有官,一方面有绅士,五祖寺办中学,便是许多绅士所提倡,一位县长所决定的了。一般农人则当作谈话的资料,“五祖寺要办中学了!”这同共产党放火烧五祖寺当然不一样,他们无所谓赞成,也无所谓反对,只闲谈这件事实罢了。就是共产党放火烧五祖寺,他们也无所谓赞成无所谓反对,只是谈起来有点舌挢而不下罢了,接着又是说笑话了。中国的农人为父能慈,在小孩子男女娶嫁以前;为子能孝,也在小孩子男女娶嫁以前。这真是他们的良心。除父慈子孝而外,他们对于一切事可以说没有良心,所以他们反对征兵,正是父慈子孝的表现。他们对于一切都是隔岸观火,对政府他们取旁观态度,对共产党取旁观态度,甚至于对日本老打到家门来了也是取旁观态度。再说确切些,中国农人的生活态度是积极的,对于家庭是负责的,此外他们认为都是读书人的事,都是多事,简直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心中有一句话他们说不出,即是政府是赘疣,政府尚且是赘疣,何况共产党。这都不是莫须有先生空口说闲话,是实际观察之所得。莫须有先生因之且懂得尧舜禹汤文武都是农民的代表,(就是后代的君主也以知道稼啬艰难为必要条件)不是读书人。他们都是无为政治,他们都是爱民。老子与孔子也正是一个主张,老子的绝圣弃智与孔子推崇大禹是一个意思了,因为老子所谓圣智是指的主义家,多事者,大禹正是素朴的政治家了,正是农人。莫须有先生因为在金家寨当了半年小学教员的原故,对于黄梅县的县长,黄梅县的绅士,黄梅县的读书人,都有所接触,正是孔子说的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而他们决定拿五祖寺来办中学,他们有权,他们有势,他们的意思马上变成命令了,成为事实了。这个事实只表现中国人一点也没有共同的“信”字。因为这个原故,中国多事了。莫须有先生还想就日本的天皇制度来说明他的意思,日本的天皇制度正如中国的家族制度,是天成的,不是人为的,要拿什么封建思想去说牠,那是主义家的逻辑,不是事实。牠不但对于日本有好处,(日本国内因此可以不多事!)对于世界也有好处,只看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投降举国一致,便是天皇制度对于世界的好处了。如说日本侵略,那是因为帝国主义,并不是天皇制度。日本投降,倒确是因为天皇制度。日本侵略,未必是日本人共同的意思;日本投降,倒确是日本人共同的意思,这时天皇是他们真正的代表,正如一个家长。中国的家族制度,中国农人的孝慈观念,如果中国读书人能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则真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诸君万不要轻易说这是封建思想,中国的农人是自居于小人的,他们之自居于小人,正如古之君主自居于“不谷”,小人只求小人的幸福,所以小人都是经验派,今之君子他们都认为是多事者了,他们虽然怕你们,他们一点也不相信你们的。中国读书人,不懂得自己国家的根本,乱发脾气,爱多事,因之对于日本的事也乱发脾气,要人家多事,口口声声要人家废天皇,这好比是一种传染病,体力强的人未必容易受传染了。信之于人大矣哉。孔子自述便是“信而好古”。中国的新人物则是“疑古”了。讲《说文》者结果是主张废汉字。讲历史者则主张大禹没有这个人。这些学者都同杀五祖的梅开华一样,梅开华又同县政府的少数人一样,想起什么便做什么,要办学校就拿五祖寺办学校,反正中国向来没有反抗的事实了。中国只有报应。即是事实报应事实。五祖寺办学校有什么结果呢?有破坏而无建设罢了。最寂寞的,是莫须有先生在五祖寺县中学里当英语教员,他并不消极,不是隐逸,或者中国的隐逸都不是消极,是积极,是读书人当中的少数,既不附和于大多数的读书人,又觉得大多数的农人也不屑理会,大多数的农人因为是经验派,故又最是崇拜势力,瞧不起这般不得志的隐逸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决不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都积极于生活,只是大多数的读书人太对不起他们了。以上的话好像说得很没有条理,但很能表现出莫须有先生一部分的心事,虽然莫须有先生当时只默默地去上学,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

    莫须有先生又总是有童心的,本着他的童心,他听说他将要到五祖寺去上学,他喜而不寐了。小时他同五祖寺简直是有一种神交的,我们先说一说五祖在黄梅的历史。要说五祖在黄梅的历史,除了一些传说而外,又实在没有历史可说的,只同一般书上所记载的一样。但有两个历史的证据,一是五祖真身,这个证据于民国十六年给共产党毁了;另一证据是有两个庙,其不濒于毁坏者几希,县城附近的东禅寺,与距城二十五里现在预备办中学的东山五祖寺。有名的五祖传道六祖的故事,很可能是五祖在东禅寺的时候,书上也都是这样说。至于五祖是不是晚年自己移居东山,则不得而知,民间则总说五祖在东山。东山原来是一个私人的地方,地主姓冯,所以山叫冯茂山,五祖向他借“一袈裟之地”,这虽也是传说,很有是历史的可能,考证家胡适之博士有一回问莫须有先生:“你们黄梅五祖到底是在冯茂山,还是冯墓山?我在法国图书馆看见敦煌石室发现的唐人写经作冯墓山。”莫须有先生不能回答,(现在五祖寺山后面有姓冯的坟墓,姓冯的有一部分人常去祭祖,坟的历史恐不能久)但听之甚喜,唐朝人已如此说,不管是冯茂山是冯墓山,山主姓冯总是真的了,即是五祖寺是历史是真的。另外五祖的真身是真的。那么五祖寺从唐以来为黄梅伽蓝了。此外都是传说,有地方名濯港,说是五祖的母把五祖,一个婴孩,扔到水里去又拾起来在那里洗濯的。就在濯港有庙之所在名离母墩,说是五祖在那里离母出家的。离母墩的庙现在已经不存在了,给日本兵毁了。传说当然也可能是历史,然而我们只能当作故事看了。莫须有先生关于此事甚惆怅,他总觉得中国人不爱国,不爱乡,不爱历史,对于本乡一位有价值的人物,什么也不能保存了,其所侥幸而保存者是受了佛教的影响,这个宗教的根基本不固,故终于又破坏了。人生如果不爱历史,人生是决无意义的,人生也决不能有幸福的。历史又决不是动物的历史,是世道人心的历史,现代的进化论是一时的意见罢了,毫没有真理的根据的,简直是邪说,这一层莫须有先生是知之为知之,尚无法同世人说。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又曰,“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得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这是孔子读历史的情怀,莫须有先生也正是这个情怀,甚爱好《论语》这两章书。莫须有先生很小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五祖,但知道五祖寺,家在县城,天气晴朗,站在城上玩,望见五祖寺的房子,仿佛看画一样,远远的山上可以有房子了,可望而不可及。他从没有意思到五祖寺去玩的,因为那不可能,相隔二十五里,莫须有先生六岁以前没有离家到五里以外的经验了。有一回父亲从五祖寺回来,父亲因为是绅士,五祖寺传戒被请去观礼的,回来带了许多小木鱼小喇叭给小孩子,莫须有先生真是喜得不得了,小喇叭以前还玩过,小木鱼则是第一遭了,他最喜欢这个东西,平常在庙里常常羡慕佛案前摆的木鱼,他与牠可谓鱼相忘于江湖,又仿佛切切私语,这么一个神交,他从不能伸他的小指头去同牠接触一下了。他知道那样空间便有一个声音,不免令人大惊小怪了。而且那样也便叫做犯规矩,世间犯规矩的事情虽然多得很,但没有人做这样犯规矩的事了,不是和尚而替和尚敲木鱼。所以莫须有先生看了佛案上的木鱼总是寂寞得很,不知道他是喜欢木鱼的声音,还是喜欢木鱼?总之有一日他能自己有一个木鱼,那便好了,木鱼归他所有了,木鱼的声音自然也归他所有了,可以由他响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他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事,因为木鱼是和尚的东西,莫须有先生小时有许多欲望,做圣贤,做豪杰,甚至于做戏台上唱戏的戏子,但从没有想到做和尚了。(莫须有先生在现在倒深知做和尚就做圣贤,救世界,首先破进化论。)现在爸爸给他带了木鱼,他一看知道这个木鱼是小孩子的,真是小得好玩,完全不是和尚的那个守规矩的木鱼了,那个守规矩的木鱼现在看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于是他真喜欢这个小东西,他拿起来乱敲,一面敲一面小小的声音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是不知不觉地学起做和尚来了。小孩子喜欢小东西,而这个小木鱼可以算做小东西的代表了。在若干年之后莫须有先生在北平一个大庙里看见一个大木鱼有一张桌子那么大,蹲在那里像一个大虾蟆,莫须有先生这时虽然是文学家,又像一个小孩子喜欢大东西了。爸爸从五祖寺带木鱼给他,天下事已尽在怀抱,再也没有别的思想,不去推敲木鱼是从五祖寺来的,只是觉得爸爸之为爸爸高不可攀,能带这么一个好东西给他,谁说山中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呢?莫须有先生六七岁时大病一次,上学读书读下论到“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便没有上学了,留下一个阴影,或者因为从此病了,或者因为这章书难读,空气很是黑暗。这一病有一年余的时间,病好了,尚不能好好地走路,几乎近于残废,两腿不能直立,有一天被决定随着外祖母,母亲,姐姐以及其他人一路到五祖寺烧香去。这件事对于莫须有先生等于坐一回监狱。大家是坐车去的。是一种单轮手推车,照例是坐两个人的,但如有小孩子,则小孩子绑在后面车把上,与前面坐的大人背靠着,谓之“坐车把”。莫须有先生便是坐车把随着大人到五祖寺烧香了。烧香的目的大约便是为莫须有先生求福。我们在本书第二章说莫须有先生小时到过土桥铺,便是这回到五祖寺去经过土桥铺了。小孩子有许多不满意的事情,坐车把是其一。既曰坐车,当然是出门,出门当然是欢天喜地的,然而坐车把,美中不足了,美中不足又无奈何,不能表示反抗的。若反抗则你将不去乎?是如何可!故只有闷着气安心坐车把。所以不喜欢坐车把的原故,并不因为坐着不舒服,坐着确不舒服,等于曲肱而枕之,等于书房里坐着动也不动一动,然而人的身子总在野外了,再也没有什么叫做野心了。不喜欢坐车把乃是因为坐车把表示你不大不小,大不足以独当一面坐车,小不足以坐在母亲的怀抱里,于是坐在那里寂寞极了,徒徒显得自己没有主权而已,身分太小而已。小孩子也不喜欢被认为居于附属的地位的。莫须有先生坐车把不只一次,他能代表一般小朋友的心理,但这回到五祖寺去,虽然是坐车把,完全没有坐车把的心理,大概因为在病榻蜷曲惯了,身体久已不活动了,不在乎这个地位了。而且莫须有先生小时任何事情不居于重要地位的。他是第二的儿子,大家庭里头凡属第二的儿子都没有体面,所以他在委屈之中常能悠然自得了,也因为惯了。总之莫须有先生坐在车把上,到五祖寺去的路上,赏玩一路的自然风景与人工建设,如桥,如庙,如沙滩,如河坝,不一而足,车轮滚地的声音总在耳边响,推车人的眼睛总是不动总有光线总是望着人生的路,他觉得他最同情于他了。沿路歇了两站,十里一站,及至到了一天门,车子到了,而五祖寺没有到,要上五里山路。一天门便等于莫须有先生的监狱,他在这里完全不自由了。此事却是有益于莫须有先生的性格不小。莫须有先生之家是中产阶级,换一句话说是坐车阶级不是坐轿阶级,故无法使得小孩子上五里山路了,小孩子就只好在车把上坐着,依然是系着,无须乎解放,等候大人往返五里山路烧香回头了。莫须有先生心知其意,绝不对大人表示反抗,心里的寂寞是不可耐的,慢慢的苦闷之至,仿佛世间最无理之事正是最有理之事,令人没有话说了。最无理之事者,因为大人不了解小孩子,束缚小孩子;最有理之事,大人是爱小孩子了。束缚小孩子,而莫须有先生又因此自由,他学得忍耐了,他常常想将这个功课教给慈同纯。他想,慈尚不得而知,若纯则决无此忍耐力的。他非大哭不可。他非反抗不可。而莫须有先生沉默不则一声。他后来常常觉得有趣,他明明坐车到五祖寺去了一遭,而他没有到五祖寺,过门而不入,就在门外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其实是完全而自然的宇宙,毫无不足之处了。莫须有先生的传记有那一点缺陷呢?五祖寺还是五祖寺,令他心向往之。到五祖寺去的路上,如桥,如庙,如沙滩,如河坝,再加归途中的落日,所谓疾似下坡车。在一天门的不自由的时光也因重见外祖母母亲姐姐而格外显得我心则喜了。我的忍耐准备我的精进,我将来有许多百折不回的功课哩。你不忍耐有什么好处,大哭有什么好处,反抗有什么好处。然而莫须有先生亦不十分坚持他的教训,还是随各人性之所近,莫须有先生且因自己的经验而体贴小孩子,慈同纯都没有坐过车把了,他看着小儿女常独当一面坐车,他自己好笑,仿佛故意送他们以骄傲了。莫须有先生受了几年私塾教育,等于住国民学校,后来还是住了三年高小的,在住高小的时候,则因团体旅行而游五祖寺,在五祖寺山上住宿一夜。所以五祖寺他终于是到了。这回的游五祖寺,与那回的系于一天门,完全是两件事,各有各的优点了,后者不为前者之补偿,都是独立自由。人的生活应如流水,前水后水没有重复的。我们再说莫须有先生一个高小学生游五祖寺。从一天门到五祖寺,五里山路,本来有许多好玩的,但小孩子不给注意,志在高山,一鼓作气登上山,只注意山上了。一走到山上就看见松鼠,地下跑到树上,这个树上跑到那个树上,与这一群小学生满山乱跑恰恰旗鼓相当。莫须有先生却是想捉得松鼠一只,如果捉得松鼠一只,虽南面王不与易也。他仿佛松鼠在他的手上,是天下最大的自由,即是意志自由。小小的松鼠却在那里讽刺他,小小的松鼠有小小的松鼠的最大的本领,即是活动自由,五祖寺的庙之大,由走进门的天王殿已充分表示之,小学生们仰之弥高了。天王殿有四大天王,有一大罗汉,一大罗汉有一大肚子,四大天王脚下各踏着小鬼,最有趣的这脚下的小鬼都各得其所,仿佛不在四大天王的脚下便不成其为小鬼了,小鬼便没有小鬼的各自面目了。各自面目正符了这一句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即是说许多小鬼各有各的滑稽样儿了。这是艺术。艺术所表现的正是人生。所以小朋友们很喜欢了。而这个人生的艺术又正是从宗教来的。除了天王殿而外,其余的亭台楼阁都不足以使这一群野心家系恋,他们都在自然中游戏,都在爬山,由最低一层到最高一层,谁不敢上山谁便最没出息了。刚经五里路的山他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那要从黄梅县城的眼光之中才有山的地位,此刻则是足履平地,一点也不显得自己高了。关于上山,莫须有先生是狷者,不敢大胆,上的是最低的两层,第一层是到了竹林,五祖寺的竹林是莫须有先生第一次看见大竹子了,他才知道家里用的竹器,如小孩子吃饭的竹碗,量米的升筒,原来都是这山上大竹林里的竹子做的。他以前在街上卖竹器店里看见过竹子,他仿佛那便是竹子的生成的形状,不是经过削划的了。原来竹子是竹林里砍下来的,牠不是像一管笔没有枝叶,牠同县城外小河边作钓竿的竹子一样,在林子里面有许多叶子了。是的,街上扫街的人拿的大扫帚正是这些枝子做的,于是他大喜,因为他平常总喜欢那个大帚子了。竹林的竹子有给人划了有字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这都是游人求不朽的,他如果知道,他一定把他的名字也写在上面了。或者他惆怅,他不能把他的名字写在上面,因为他不会刻字,在学校里不会做手工功课是他最大的缺点了。竹林旁是泉水,泉水除有泉水的相貌而外,又有泉水的声音,莫须有先生自然而然地看牠好半晌了。再上一层是讲经台,莫须有先生上到讲经台便不敢再往上去了,于是他掉转身来站在讲经台上把下面的风景望牠一下,使得他最欢喜的,五祖寺的庙这时都在他的足下很低很低,房子也很小很小,竹林也像画上的竹林了,只有神采,没有血肉。总之从高上看来,世界都不是实用的了,只有莫须有先生小孩子的心灵存在。莫须有先生这样便下来了。五祖寺的最高峰名叫白莲峰,关于那上面有好些传说,说那上面有水,说那水上从前有花,同来者上白莲峰者亦大有人在,当然都是勇敢的,莫须有先生很羡慕他们,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在心里,但现在这些人都忘记了,好像没有一个是知名之士。在家中大哥常教仲弟莫须有先生读诗,有一回读湖南罗泽南的诗,是大哥自己抄录的,有两句旁边加了许多圈点,“莫怪同游人不到,此峰原是最孤高,”当然是最好的句子了,真的,仲弟莫须有先生很喜欢大哥的圈点,而且以大哥的意见为意见,只是有时不懂,现在这两句却懂得了,便是记起曾游五祖寺未上白莲峰的事,仿佛自己有经验了,大喜。时至今日莫须有先生也常想起这件事,关于诗文,他的意见是可靠的,而像罗泽南那样的诗是很不好的诗了,可见诗文是一件难事,世间的狂生者流其意见十九不足凭了。小朋友们的精神最初集中在天王庙,其次是爬山,爬山下来之后集中在五祖寺的街上了,此事又使得莫须有先生欢喜,因为他是街上的人,向来一出门见街,想不到五祖寺山上也有街,这太出乎他的意外了,于是仿佛生平第一次看见街了。街上乃尽是卖喇叭的卖木鱼的!更大喜,向来有一个疑团今天解决了,以前爸爸带给他的喇叭同木鱼原来是这里买的。于是他在街上乱跑一阵,反而一无所得了。其一无所得的原因大约是莫须有先生的盘费不够,莫须有先生生平不得意的事,便是家里大人给钱他总是给得少,出来买东西一点也不能敌旁人了。结果莫须有先生寂寞地在五祖寺街上买吃的东西。吃的东西别的许多同学也比他买得多了。不知是另外一个朋友吃一个什么东西,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吃,莫须有先生也站在石阶上玩,问朋友道:

    “你是那里买的?”

    “买卖街。”

    “什么?”

    “买卖街,——你刚才不也在那里买东西吃吗?”

    莫须有先生闻之大喜,原来这街叫买卖街,五祖寺的街还有名字!莫须有先生生平读书不求甚解,于此可见一斑,他得了买卖街的快乐,不以为买卖街还有名字了。名字有时也是很要紧的,好比我们可以开口说话,莫须有先生却总是神交的时候多了。

    黄昏时五祖寺花桥的鼓吹与歌唱也可以写一叶的,那都是体操站队向右看齐右方的几个标准人物的事,如我们以前所说的停前骆君便是,都是昂昂七尺之躯了,有已结婚而仍住小学的,他们不知在那里招来几个卖唱的女儿,于是就在五祖寺山门外花桥前草坡上唱歌弹琴打鼓,同时花桥下水流淙淙,青草与黄昏与照黄昏之月,人在画图中,声音亦不在山水外了。莫须有先生也喜得不亦乐乎,几位小英雄另外是一个集团,诸事看不起向右看齐的那几个右方标准人物,独于此事不能赞一辞,很佩服他们了。小朋友当然不出钱,坐在那里白听,莫须有先生把五祖寺花桥的印象留得非常之深。尤其是松树上的月亮,是他第一次见,大家坐地交谈,浅草之幽,明月之清,徒徒显得松树之高,一点也不知道山的高了。莫须有先生对于花桥的桥字又那么思索着,他觉得花桥像城门,不像桥,大约他最小过桥,记得是第一回过桥,是过一个小木桥,即是黄梅县城外的桥,所以他以为桥总是空倚傍的,令人有喜于过去之意,有畏意,决不像一条路,更不是堆砌而成像一段城池了。而就城的洞门说则花桥下面是最美丽的建筑了,美丽便因为伟大,远出乎小孩子的尺度,而失却了莫须有先生小桥流水的意义了,故他对着花桥思索着。他不知道桥者过渡之意,凡由这边渡到那边去都叫做桥,不在乎形式。

    因为有上面的许多因缘,民国二十八年夏初莫须有先生寄居于多云山姑母家,距五祖寺十里许,曾与数人作五祖之游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生,五祖寺他曾经过门不入,他在一天门一天不自由,都记起来了,此一事也;他到五祖寺游玩一次,活泼泼的小学生的旅行,此亦一事也。此二事不相冲突,都有趣,莫须有先生都喜欢,徒徒对于老杜的诗不喜欢,什么“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是什么意思呢?一点也不懂得了。倒是“老年花似雾中看”有趣,莫须有先生记起小儿事情,每每是一个近视眼,不以目观,而用同情心去看了,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二十八年游五祖,欢喜由一天门上五祖寺的五里石路,半途有二天门,一间小白屋,上写“二天门”三个字,莫须有先生仿佛他一生的著作都不是笔写的字,只有这三个字是笔写的字了,新奇之至。出乎他的意外,他不记得这里有个二天门,天下有这三个字了。在二天门内休息了半晌,大家都不像乱世的人了。到得山上,则毫无可看,太荒凉了,首先是天王殿完全是一间空废的房子了,从前的四大天王尚有所谓泥塑的菩萨的“泥”存着,莫须有先生见之却喜,仿佛打开提婆的《百论》了,因为莫须有先生喜读《百论》,本只有泥,无所谓瓶,瓶是假名,无所谓生,故瓶破而还是泥,故偶像破而泥在也。

    去年到金家寨小学,也到五祖寺去了一次,金家寨距五祖寺更近,山路险不到五里,是打水磨冲上山,从右而上也。一天门则是山前而上。关于水磨冲我们以后还有记载了。莫须有先生破进化论而著的《阿赖耶识论》是民国三十一年冬在水磨冲拿一间牛栏作住室而动手写的了。那时敌兵进据县城,炮击五祖寺。

    莫须有先生常常想,国家的教育都是无益的教育,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即如在五祖寺办的中学,教物理化学,不但没有仪器,而且没有教本,所谓教本是黄冈翻印的,实验插图印不出来便不印了,而印了说明,如图一图二字样。抗战愈久物理化学愈成了八股了。就教育说,这个中学教育抵得当年五祖寺具有教育的意义吗?那是宗教,是艺术,是历史,影响于此乡的莫须有先生甚巨,于今莫须有先生在此校当教员,不久因为校舍四散学生聚赌而已。

    第十六节 莫须有先生教英语

    莫须有先生在金家寨小学做半年教师,精神很觉愉快,现在的小学教育比从前私塾进步,也便是现在的儿童比从前的儿童幸福,而且金家寨小学的余校长也确算得开明分子,莫须有先生有意见贡献给他,他无有不采纳的了,一切事在简陋之中而不失为文明的征象,重精神而不重形式,正是中国农村的模范小学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对于他的小学教员生活很有一点爱惜。自从做了中学教员以后,他想不到这个教员生活令他乃如坐针毡,结果他总是暗自伤心了,同情于历史上的屈原贾谊,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中国的事情实在是令人忧伤了。即如一张中学课程表,贴在墙上,莫须有先生常常站在那里呆看,他说,本着这张课程表,中国必亡。何以呢?因为这是奴化教育。换一句话说,这个教育表示中国以前没有教育,现在有教育是学西洋的教育。外国语不用说得,是学西洋人说话。物理化学不用说得,中国以前所没有的。图画是西洋画。音乐是西洋音乐。体育也是西洋体育而是中国人的身体,而是中国人的懒惰。国文呢?这个倒不妨取法西洋,而偏不取法,一反小学的国语教学,莫须有先生拿了一本战前的初中国文教本看,(黄梅初中藏有好几种战前教科书)里面有苏轼的《李氏山房藏书记》,莫须有先生看了大怒,并且同一位同事大起争执,莫须有先生说,“这不是八股是什么?”同事说,“这篇文章还不好吗?那篇《晨》是什么东西呢?题目是‘晨’,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把题目都忘记了!”《晨》是叶绍钧作的,也选在教本里头,莫须有先生常常在同事面前说好,令同事敢怒而不敢言,因为莫须有先生是新文学家,新文学在社会上有势力,他只是一个有钱的秀才,年过六十而还要来当教员赚钱,同时也确是为古文而奋斗,好容易抓着机会反抗莫须有先生了,《李氏山房藏书记》,这还不算得好文章!叶绍钧的《晨》,这算得什么文章!他以为真理至此已经明白,莫须有先生必无话说了。莫须有先生连忙就不说话,他给这位老秀才提醒了,话说出来是没有用的,原来八股就是做题目,他痛恨苏轼的《李氏山房藏书记》正因为满篇字句都是做题目,而叶绍钧的《晨》是写实不是做题目。再同老秀才辩,叫做与虎谋皮了,他非吃掉你不可的。所说国语教学取法西洋,便是取法人家不是做题目。其实中国本来也不做题目,六经以及诸子没有一篇文章是有题目的。有题目便是后来的古文与八股了。是的,中国现在的学校教育学西洋教育,并不如日本学西洋而要取得主人的地位,(日本学西洋而结果还是一败涂地的,还有待于以后的觉悟的!)中国乃是换了一个题目而已,所谓洋八股。八股本是亡国的,教育而是统治阶级愚民的工具,洋八股则是自暴自弃,最初是无知,结果是无耻,势非如顾林亭〔亭林〕所说的亡天下不可,即是中国的民旅〔族〕精神将因学校教育而亡了。我们还是就中学课程说,总括一句,现代的教育是求知识。知识的标准是科学。物理化学是科学的科目,是不待说的;即如历史,也不是中国本来的“史”的关〔观〕念,是科学,以科学方法为极致,而其精神则人文历史也正是进化论的一种。(故其科学方法也不过是演绎而已。)其余如生理卫生学完全是跟着科学来的,是中国以前所没有的,中国以前简直是野蛮!以前的医药都不是事实了!故鲁迅不但劝人不读中国书,而且愿以身殉西医,即是信科学,虽死而不屑请中医看病,因为中医不是科学。中国没有科学,而科学是知识进化的标准,西方的文明,西方国家富强的原因都在科学,故今日救国的方针必得赶快赶上西洋,赶上科学!诸君试思,事实上中国可以赶得上西洋的科学吗?良心上你有赶得上人家的意识吗?先是羡慕人家,后是谄媚人家!故说最初是无知,后来是无耻,一点也不是愤激的话。当初张之洞开办学堂倒是有诚意学西洋,今日则是洋八股,自暴自弃,甘心为奴而已。故中国的学校教育是奴化教育。莫须有先生对着这一张中学课程表,以及他所在的黄梅县初级中学的课程内容,乡下孩子不能写一句通顺的国语,而用所有的时间读英语,同读《三字经》一样,口而诵,心而惟,怕这门主科不及格,而这门主科不久就抛弃了,因为他们住学校多半是为避兵役的,而他们终其身不能写一句通顺的国语的,呜呼,此非亡国的教育乎?焉有国民而不会国语的!而中国的孩子费全力读英语而为得怕功课不及格,而国语教学毫无方法!可怜莫须有先生在这里教英语,结果只等于同少数的学生讲文法,要他们写国语也能合文法而已。物理化学我们前回已经说过,不但没有仪器,而且没有教本,而学生为得怕赴黄冈鄂东行署会考起见背诵黄冈翻印的石印教本鲁鱼亥豕而已。莫须有先生认为这并不是战时的现象,这是中国八股的精神,战时充分表现出来而已。日本学西洋学得像,而结果大家认定为牠必要亡国;中国学西洋学不像,而口口声声喊科学救国,科学如果救中国,科学不已经救了日本吗?故中国教育是八股,是决无疑义的。今日世界的问题不是科学问题而是哲学问题,也是决无疑义的。我们不暇谈世界的问题,我们急于谈中国的问题。中国教育的课程应该以修身为主,便是《大学》所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莫须有先生有一回见了一位同乡高等法院院长犯了贪污罪而语另一乡人曰,“可见知识是没有用的,至少对于中国人是没有用的,现代的法律确乎是文明的产物,而且是科学,中国人学会了而贪污,然而你本着什么理由说他不该贪污呢?你至多不过说他知法犯法罢了。知法为什么不该犯法呢?他见财心喜,你有什么办法呢?”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大学》引孔子的话说是“知本”。修身便是本。这是人生的意义。这是中国学问的精义。一切道理都是我自己的,所谓“明德”,所谓“天命之谓性”。明明德便是忠。明明德也便是恕,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分内的事。故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故《大学》平天下之道絜矩而已。故禹治水以四海为壑。(今帝国主义以邻国为壑!)真正的中国读书人是以天下为己任,不要老百姓举我做代表的,老百姓举我做代表我则是做官,不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了。历史上中国真正的读书人曾有一人贪污否?他们怎么会贪污呢?他们都是哲学家,都是宗教家,天下岂有学问道德而不可相信的吗?你就是下愚你也容易答复这句话的,学问道德岂不可信,只是我们没有学问没有道德罢了。这可见你有良心,这便是“明德”,因为你相信学问,相信道德。只是你不用功罢了,即是你不“明明德”。故《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即小学亦然,孔子教弟子“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所谓“行”,便是德行之事也。而这些事,现在的学校课程里头没有。故你学会法律而你还是贪污。你是科学家你也还是贪污的,你也还是要做官做部长的。中国的传统是这个样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君子道消,小人道长。此所谓小人,正是读书人,不是一般老百姓,一般老百姓无所谓贪污,如农人,如商人,如工人,他们无有不辛辛苦苦的,中国如果真正有物质文明,如农人所最盼望的水利,他们也会幸福的,他们不会成为资本主义的,不会成为帝国主义的,中国之易治在此。中国之难治,因为读书人都成了小人。八股教育之于读书小人,所谓假寇兵齎盗粮。今番抗战,有那一个老百姓不是出钱出力?那一个老百姓不是做了爱国的事实?而一切的坏事,有史以来的一切坏事,都给读书小人做了!现在的学校教育制造做坏事的读书小人,还有哲学的根据的,因为现在的哲学是唯物,即是不承认有良心。现在的哲学是唯物,故他们提倡阶级争斗,他们提倡民主。阶级争斗者,想凭着良心是不能解决社会问题的,是空头支票,良心正是假仁假义,是有产阶级的意识,那么历史上的圣贤都不足信了,那么天下的小人也不足怪了,一切本是斗争而已。独不思,革命也总是一点公意,而不是私心,你怎么会有这一点公意呢?如果不是这一点公意,人类为什么不同动物一样呢?为什么还有社会问题呢?主张民主者则曰以多数监督少数,使得少数人不做坏事,也便是不相信人有良心,想从良心以外用一个人为的方法树立政治的习惯,用意亦非不佳,然而其根据是唯物的哲学,而且中国没有这个传统。中国的政治传统就是家庭道德,官就是家长,所谓民之父母,要中国的政治习惯改变,无异于要中国的家族观念改变了,所以现在以家族观念为封建思想。这里便见中国读书人都是奴隶思想,中国的教育是奴化教育,随人脚跟,学人言语!中国的家族制度诚然有其坏处,但这是命运如此,其好处却正是中国民族所以悠久之故。中国历史上有君主亡国,没有百姓亡家的。有夷狄亡中国,没有夷狄亡中国的家族的。汉族有英雄起,中国的百姓自然会欢迎的,他们本来在他们的家族社会里丝毫没有动摇。中国的老百姓不相信政府,不相信官吏,但相信本家的读书人的,本家的读书人在外面可以做贪官污吏,在家族之间每每是一个好人了。这里便有风俗厚薄国家治乱的大根本在。现在口喊民主者,为什么不认清根本,徒徒说一盘散沙的话呢?口说民主而不知道真正的主人翁——民,不理会你们呢?他们以为你们要做官!你们为什么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呢?你们为什么也同一般老百姓一样自私其家呢?老百姓私其家无害于国,老百姓私其家正是中国民族悠久之故,读书人私其家便足以亡国了,因为私其家便是贪官污吏,便争权夺利,便卖国求荣。你们作秀才的只要以天下为己任,你们只要自己良心发现,国事马上好转了。因为中国的百姓都在那里治,只要你们帮忙好了,所谓无为而治。你们要替国家立法,你们不知道中国的政治哲学就是教育哲学,你们无须乎要大众监督你们,你们只要自己好好地做一个教育家好了,所谓“政者,正也。”你们为什么偏不谈这个坐而言之可以起而行之的事实,而偏要喊口号贴标语呢?我今问你们,倘若你们大家一旦良心都发现了,不忍见民生涂炭,不自相鱼肉,然后国事是不是开始有办法呢?还是要等待科学来了以后,民主来了以后,然后中国才能起死回生呢?孙中山有一个远大的眼光,即是帝国主义不足惧怕。中国抗战表现着铁一般的事实,即是科学国家如暴日牠要自招灭亡。中国复兴,明明在乎自己,所谓“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自相鱼肉,有什么办法呢?自相鱼肉与科学不科学有什么因果呢?民主不民主或者可以做打倒独裁的口号,但为什么使得百姓害怕呢?百姓为什么不箪食壶浆以迎民主之师呢?中国的百姓从来是箪食壶浆以迎民主之师的。所以我们要爱中国,爱民族,爱中国的历史,爱中国的哲学,最要紧的要可怜中国的农民!中国农民的代表是古代的圣贤,而你们号称民主者是要他们举你们做官!他们何曾举你们呢?是你们自己的生意经!他们对于你们简直都是隐士,他们对于你们的选举勾当都抱着避世的态度了。中国的宪法只是“中华民国”这四个字,谁违背这四个字便是大逆不道,谁也决不能违背这四个字的,这个宪法早已写在中国农民的“祖宗牌”上面了,“天地国亲师位”,他们不约而同以一个“国”字代替昔日的“君”字了,所以大家非忠于“中华民国”不可。有这个四个字的宪法,此外便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士大夫都应该读经了,而小学生则要用莫须有先生这样的国语教师去教国语。至于科学是不成问题的,中国不要求科学考第一,不要求科学赶上人家,但及格是容易的。莫须有先生这番意思同张之洞当初办学堂的主张好像相像,其实不同。张之洞知有修身一科,另外又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号召,比现在的奴化教育确乎有自信,但张之洞没有哲学,他以科学为致知格物,故当时的学堂有“格致”一科,这一来便露出马脚来了,以格物致知为科学则中国没有学问了,所谓“中学为体”的中学当不住科学的潮流淹没了。“致知格物”是哲学。而这个哲学是“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故又是宗教。中国是没有科学的,中国的哲学足以救科学的潮流将淹没人类的。孔子言政,不得已而去兵去食,但民不能无信,“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今日之中国,正是“立”不起来。并不是老百姓立不起来,老百姓本来都在那里站着的,是教育不能自立了,从一张中学课程表充分表现出来了。

    莫须有先生在五祖山上有时真有点像屈原行吟泽畔颜色枯槁的情形,尤其是在清早,学生朝读的时候,所有的用功的学生都在山上四散着读英文,莫须有先生初尚不觉其为人师,只是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忽然觉得四面皆楚歌,学生围之数重,都在那里以黄梅县的腔调读英吉利的文字a boy,a book,……若周诰殷盘之佶屈聱牙,莫须有先生乃大惊曰,我为什么这样一败涂地呢?历史上的隐士没有一个人像我取这样的方式!人家或者耕田,或者做工,或者出家,我则在这里误人子弟!连忙又自己笑了,知道自己的伟大,这时每每感到《论语》的文章好,“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莫须有先生教英语的生活仍是学而一章书了,非玩世不恭者流了,虽然忧时,决不像屈大夫忽然自己跳到江里去了。因为这个早起的经验,又格外觉得读古人书有时真要自己有经验,即如《史记》垓下之围,以前读之总不甚亲切,什么叫做“四面楚歌”呢?原来四面包围得来了,就是那耳边的声音来了,挥之不去,令人愁眉莫展,即如乡下孩子读英语的声音。

    “你们为什么不读国语呢?”

    莫须有先生无意之间对着一个学生露出了这一句话,于是眼前的学生都停读了,都来围着莫须有先生,以为莫须有先生又要向他们谈话了。他们喜欢听莫须有先生谈话,莫须有先生常常同他们谈话。莫须有先生同他们谈话之后,每每觉得孔子之为人令人佩服,孔子与学生谈的话,没有一句不可以记录下来的,因为都是老师教弟子的话,于学生都有益处,没有一句空话。莫须有先生则未免同世人讲道理了,未免是空话。虽是空话,学生也喜欢听,因为他们尚不厌莫须有先生之为人,有的爱之,有的畏之,掉过头来又不知其所云。有程度好一点的则说莫须有先生是一位哲学家。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谓哲学家的意思莫须有先生最瞧不起,孔子之所以为孔子是“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又曰,“我学不厌,诲不倦。”而莫须有先生懂得孔子,完全是在故乡避难时期自己的修养。

    由五祖寺下山挑柴到土桥铺去卖的人总在五祖寺天王殿门口歇肩。因为这里是中途。而且天王殿门口有树荫,冬天又只有这里的太阳多。下山是他们遇见学生朝读的时候,回头上山是莫须有先生在天王殿上课的时候。天王殿做了礼堂兼教室。这些卖柴的人,无论大人与小孩,(有时有小孩卖柴)没有一个不认识莫须有先生的,莫须有先生在天王殿上课的时候,他们总要站在门口探望一探望,看里面先生与学生读英文!是他们生平最大的快乐了,仿佛一生一切的经验只有这回是机会了,清风明月不用钱买了。所以他们都认识莫须有先生,以见他一面为乐。其对于世事有经验者认识莫须有先生与知道莫须有先生的名姓同时,大多数则只认识莫须有先生的面孔而已,称之为“教英文的先生”。有的在歇肩起行之后问其同伴:

    “这位教英文的先生姓什么?他该有多大的本领,说外国语!”

    “你知道他花了多少本钱呢?他的父母当初送他住学堂,一年该要多少钱!教英文都要大学毕业的!”

    “你把你的老幺将来也送到大学堂去住!就把几亩田对付他!”

    所谓“把几亩田对付他”,是说到万不得已时就卖几亩田也是值得的。凡被人家问这一句话时,其人是决不会卖田的了,因为他必是年年买田,故他送儿子住学校了,故人家这样阿谀他。这种人在中国农民当中算是少数的少数,虽是少数,确乎是有的,他羡慕读书人,便动了“彼可取而代之也”的心事了。

    “只要我还有一把力,我总要争一口气!今年在金家寨住六年级,明年考初中。”

    他说他的老幺今年住金家寨小学六年级。这样的为父亲者每每寻着机会由认识莫须有先生而结交莫须有先生,向莫须有先生问门径了。“一边黄金屋,一边陷人坑,”莫须有先生在黄梅初中整整当了五年教员,眼看着许多做父亲的送儿子住学校结果都是落到“陷人坑”去了。有的是为避兵役而住小学住初中,结果儿子当学生军去了,其父亲也是高兴的,他们只怕儿子当兵,而学生军仿佛仍是读书人上进的门径了,即是说将来也可以做官的。

    有一回有一位老婆婆跟着他的女孩儿从山下往山上来,其时莫须有先生正小作山游,老婆婆忽然满脸堆笑叫着莫有先生道:

    “老先生,你的舌头该有多么灵活!麻ㄉ,狗儿,还有虾蟆,虾蟆,难为小先生们学!小先生们学给我听,把我笑死了!”

    莫须有先生知道这又是一场垓下之围,瞠目不知所对。老婆婆笑得脸上只有皮,不见其双目了。

    “现在的书该有多难读,读阴文,读阳文!”

    她,女孩儿在旁边吓得汗流浃背,扯着妈妈道:

    “妈,走!妈,走!”

    “我家就在蔡家田,——就在山背后,老先生到过吗?我天天到学校里取衣服洗,替小先生们洗洗衣服,也顾得我娘儿俩的费用。如今的日子,想买四两盐,想买一尺布,不想法子赚两个钱,行吗?现在我娘儿俩打土桥铺回来,买七尺花格子布,替他〔她〕做褂子。”

    “妈,走!妈,走!”

    女孩儿几乎要哭了。妈妈认得莫须有先生,她不认得莫须有先生,她怕妈妈颠颠倒倒闯出祸事来了。后来莫须有先生常常遇见这位老婆婆,她果然常到学校里来拿衣服洗。关于“麻ㄉ”与“狗儿”莫须有先生亦有考证,麻ㄉ是Mother的音译,狗儿是girl的音译。黄梅方言,名词后面常加一ㄉ音,如桌子不曰桌子而曰桌ㄉ,椅子不曰椅子而曰椅ㄉ,叫麻子不叫麻子而叫麻ㄉ。老婆婆说“麻ㄉ”即叫母亲叫麻子之意。至于“虾蟆,虾蟆”是什么意思,莫须有先生始终会意不出,很像默写的时候叫学生打Comma,Comma,但莫须有先生从来没有叫学生默写。有时在教他们Punctuation的时候就说着Comma,Comma是有的。其实莫须有先生总是说逗点的时候多。所以莫须有先生常常望见这位老婆(婆)来了便笑了,他很喜欢她的乐观态度。

    从上面的几个例子,可以看出莫须有先生在乡间颇得人和,便是黄梅县的几届县长也知道敬贤了,常常特意来看看莫须有先生,令莫须有先生很是感激。但黄梅县中教员,莫须有先生与他们同事,他们总觉得有点不方便,莫须有先生有时也给他们以打击,于是他们更不方便了。有一次训导主任向校长报告一顽皮的学生自己在教室里跳桌子跌了一交,几乎把腿折断了,两人大笑道:

    “菩萨保护!菩萨保护!”

    这又是方言,是黄梅县幸灾乐祸之辞,等于说“我们管不着你,神总管得着你”了。莫须有先生也在旁,听了他们的话很难过,问他们道:

    “请问,倘若是自己的小孩子跌了一交,怎么办呢?”

    校长与训导主任都不以为莫须有先生这话是责备他们,真的,他们已经麻木了,只是觉得莫须有先生与他们不是一党罢了,莫须有先生说话他们简直不听。这同在金家寨的情形绝然不同,那时余校长与莫须有先生上下古今谈,虽然仍属于晋人清谈,确是近乎“林园无俗情”的意味了。现在余校长在中学当教务主任,此老之为人,可谓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了,说至此,有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有一回余校长,现教务主任,他向来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态度,这回太显得他生活懒散了,他同了好几位同事在那里聚谈,别人站着,他卧于天壤之间,令人觉得虽是老资格放肆却最不可恕了,莫须有先生远远走近来了,想起“原壤夷俟”这一章书,于是莫须有先生大笑,自觉可乐,说道:

    “余先生,我想起一章书,这章书是我以前总不懂得,今天懂得了,……”

    余先生往下听,莫须有先生不往下说了,只是笑个不止,慢慢地又道:

    “孔子的态度是非常之好的,是很有风趣的,我以前误会了,以为孔子太严厉,其实这章书也是幽默的。”

    “先生赶快说出来。”

    “我要请先生准许我说,莫怪我。”

    “说。”

    “孔子骂原壤老而不死,还要以杖叩其胫,两个人都是老头儿,要打人自然是拿杖打,但未必真个就打击一下,只是表示要打你而已。我今天看见先生真觉得这章书好,因为很不以你的态度为然了。”

    余先生默不作声。莫须有先生确是非常之愉快,他觉得这位老朋友没有一点恼他的意思了。事隔数日之后,余先生有一回同莫须有先生说道:“自从那回听到先生的话以后,回家去我又静坐。”莫须有先生不记得他说什么话。“你向我骂原壤,你不记得吗?”莫须有先生敛容起敬了。余先生原来是静坐的,久已荒废了,现在又重理旧业了。

    黄梅中学二十九年恢复开学时,一切招考事情,是校长与一位国文教员包办的,作文题是“国难与教育”,投考者以金家寨小学学生成绩最好,莫须有先生教了他们半年国语,但莫须有先生知道是这么一个国文题,很难过,他在金家寨播了一点种子又给杀伐了。这便叫做八股。在第二年招考的时候,莫须有先生得到一个聘函,请他国文科命题。莫须有先生闻之喜而不寐。他这个人真是“好善优于天下”也。只要有一点为善的机会,他总是尽心竭力的。同时又有点奇怪,何以这回不耻下问呢?原来校长听说县长对于他有微辞,就是前次“国难与教育”的题目,县长说这个题目是考校长的。县长姓陈,是武人,旧制中学毕业,喜欢看新书,可谓很难得了。他并且称着莫须有先生的姓名说道:“□□□先生不也在学校吗?为什么不请他出国文题呢?”所以第二次请莫须有先生出国文题目了。莫须有先生得了这个权柄,却非常之为难,他当然不是公安派,但也决不可以竟陵派,要反对八股,但也不可以太露锋芒,他要以一个题目奠定黄梅县国语教学基础,最要紧的还要塞八股教育家之口!而且莫须有先生知道,山中政府恢复中学,政治的意义重于教育的意义,要招来长江一带九江孔垅沦陷区里面的学生。莫须有先生考虑考虑的结果,得了一个题目,写在黑板上是,“暮春三月”。莫须有先生自己笑道:“我生平没有做过八股,这个题目很有点近八股了。八股家决不能反对我了。”果然,各方面都无话说。最使得莫须有先生高兴的,是小孩子都不知道八股,没有一个人理会题目四个字的出处,大家都是写实了,都是写眼前的春天。那时是春季招考,莫须有先生出题目的本意是想看故乡小孩子怎样写春天了。莫须有先生认为这件事是他平生最大的成功。有几个女学生,都是战前福音堂私立小学毕业的,作文甚佳,分数在八十分以上,那个小学的国语教师不知是何人,莫须有先生常常感激其人了。

    上回春季招考,县中学尚在金家寨,随即迁到五祖寺去了。暑期扩充班次招考,校长已易人,组织了一个招生委员会,请了两个教员出国文题,一是莫须有先生,一是前面所说的有钱的秀才。那时是七八月之间旱,忽然大雨,秀才大喜,其实莫须有先生亦大喜,不过莫须有先生没有想到《喜雨亭记》罢了。秀才出了一个题目,“丰年足乐说”,给莫须有先生看;莫须有先生出了一个,给秀才看,秀才一看是,“水从山上下去,试替牠作一篇游记”。于是秀才不作声,心里大大地反对什么水从山上下去了。莫须有先生也不作声,是非自有公论,如果只出一个题,看公论取那一个了;如果出两个题,看学生作那一个了。新校长是莫须有先生的长兄,他也私自拟了一个题目玩玩,题目是,“中国童子军铭言,‘日行一善’,试把各人最近作的一件善事记录下来”。有钱的秀才因为反对莫须有先生的原故,而且他也有点巴结校长,连忙道:“童子军的题目好!童子军的题目好!我的题目我取消!我的题目我取消!”结果采用了两个题目,秀才的题目自动撤消了。莫须有先生很觉此老为人有天真处,他喜欢同莫须有先生争论,有时他也认为莫须有先生的话是对的。首先他心里有文章,即如“丰年足乐说”,正是他自己有文章写,要他写他一定写得他的乐处,虽然乐处在《古文观止》。若夫“国难与教育”之题目,出题者徒徒有题目而已,他心里简直没有文章。教国文者,若自己心里没有文章,怎么能教学生作文章呢?从前的八股家自己能做八股,今日的八股家只是嚷嚷而已,依然有诚实与不诚实之别。

    从民国二十九年春季,直到民国三十三年冬,莫须有先生在县中学任教,中间共换了三个校长。民国三十四年春新来的校长,是地方上的绅士,战前久任县中校长,县中在五祖寺时期一度任校长,三十四年春再任校长,他想个法子使得莫须有先生不能不离职了。莫须有先生因为在乡间住久了,当教员已等于一个职业,大家认为他失业了,是社会上很普通的事。但莫须有先生认为是一件大事。莫须有先生得此闲暇,在家写完了《阿赖耶识论》。这话我们要到后来再说了。

    第十七节 莫须有先生动手著论

    莫须有先生在龙锡桥之家,当莫须有先生初到五祖寺上学的时候,并没有迁移,只是莫须有先生一个人到五祖寺县中学当教员去了。后来敌兵打游击打到停前来了,于是停前一带也常有恐慌,莫须有先生的家经了好几次迁移,最后还是决定把家搬到五祖寺山上去,以学校为家了,这是民国三十一年夏天的事。三十一年冬,敌兵由孔垅进据黄梅县城,再不是打游击了,是长期占据了,而且炮击五祖寺,县中学乃散了,仓卒之间莫须有先生一家人搬到水磨冲避难。水磨冲这地方真算得桃花源,并不是说牠的风景,在乱世是没有人想到风景的了,是说牠的安全性,牠与外面隔绝,四边是山,牠落在山之底,五祖山做了牠的一面峭壁,与五祖寺距离虽近,路险而僻,人知有五祖寺不知有水磨冲了。莫须有先生因为由龙锡桥到五祖寺常打这条小路走,经过水磨冲,故知有此地,当五祖寺受敌人炮火的轰击,他便想到暂时避居到水磨冲了。避难的人凡关于避难的事情感觉性最灵敏,莫须有先生一时不但想起水磨冲这个地方,而且他知道水磨冲里面那个较大的村子是几户姓向的人家,有一家便是莫须有先生本家龙锡桥花子的舅家,莫须有先生此去是必会受招待的了。当莫须有先生太太看见县中学生都遣散了,教员也都走了,五祖寺只剩了一个寂寞的山,只剩了零落,而且只剩了一个黄昏与自己的两个小孩,十分感得凄凉与惧怕,一家人相对于无言,莫须有先生乃打定主意道:

    “不要紧,我们到水磨冲去,那是花子的舅家,那个地方最安全。”

    莫须有先生太太在急难的时候总是信托莫须有先生,而且人生的信托是不会有错误的了,只怕你没有信托的心。莫须有先生太太立刻便安心。两个小孩也安心了,他们不但安心,而且喜悦,因为他们又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了,每逢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他们总是喜悦的。同时他们也甚有避难人的机警,不,简直可以说是智慧,人生是没有什么可躲避的,处处是人生,都是不幸,就小孩子说又都是新奇,躲避无宁说是探访了,探访是一个避难的心情了。纯现在已经是七岁的小孩子了,他说他现在也能自己“跑反”了,在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都是爸爸抱着他跑反。当敌兵第一次游击停前,是突如其来,大家知道三日来游击而进据县城,没有料到这回要游击停前。来时是莫须有先生首先警觉了,其时莫须有先生家里尚有三位客人正在那里用午餐,听见机关枪响,大家以为是新四军同县政府自卫队开火,不要紧的,(这时新四军同自卫队开火,老百姓都是隔岸观火,毫不害怕,因为新四军同老百姓要好)莫须有先生说,“不是的,这个机关枪是敌兵的机关枪!”言犹未已,而一巨炮声来了,从河东响来了,莫须有先生住在河西,金家寨紧靠着这条河西岸。于是河西一带人都弃家而逃了,都逃到山上去了,留着各人的家都在那里一夜不闭户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人都不敢归家。除了停前街上而外,(敌兵在街上驻扎一夜)各处村子却是一点损失没有。最令莫须有先生感得哀愁的,是纯跑反时的狼狈,同时也就是他的镇定,因为莫须有先生听得炮声从河东向河西突然一响,家里的客人都散了,莫须有先生仓皇无所措手足,只是四顾找纯,而纯跟着此地土著向着山里跑了,莫须有先生望见他的后影了,大声喊他,他不应,只是跑,莫须有先生望见他的鞋子跑掉了,他又赶忙拾起鞋子,但不再穿着,手上拿着脚上的鞋子跑。他随着许多人跑到腊树窠背后名叫叶家竹林的地方,后来莫须有先生也赶到了,慈同妈妈也都到了,所有跑反的人都到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竹林之下谈笑自若,那时正是夏天,乡下人只是贪凉,并不欣赏竹林,莫须有先生一家人却是欣赏这个竹林了。而莫须有先生看着纯的鞋子穿在足下了,甚喜,亦殊怅然。纯喜欢下棋,他同了同年龄的孩子在地下画了一个棋盘,拿了小石子作棋子,他完全是一个经验派的镇定了。莫须有先生问他道:

    “纯,刚才你跑的时候,我在后面喊你,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听见了你怎么不答应我呢?”

    “答应爸爸有什么用呢?”

    “我怕你乱跑。”

    “我跟着乡下人跑,而且我知道这个山路的方向,日本老是从河东边打到上面停前街上去,不会在我们这里过河的,我们是在河西,山更在西边,我们便是往日头落山的方向跑。”

    “我望见你的鞋子跑掉了。”

    “我又拾起来了,我没有工夫再穿着,我就赤脚跑。我到了这里,我又自己穿上了。”

    他说着“我到了这里”,眼下是有一个竹林了,而且他在这个竹林里忙着下棋了。关于叶家竹林避难有许多可记的,我们只好从略了。纯也知道水磨冲,他最初曾同莫须有先生从龙锡桥来五祖寺,便是经过水磨冲。倒是慈不知道,她以前从龙锡桥来五祖寺上学,(她已是初中学生)总是走陈家湾上山,那是另一条较宽敞的路了。两个小孩子现在听说搬家到水磨冲去,都起了一个期待心,好奇心,寂寞的黄昏空气之下精神都新鲜起来了,简直喜形于色,纯告诉慈道:

    “水磨冲河里石头真大!”

    慈听了这话,拿了几块石头同一条小河相加,她以为河里有大石头,她没有料到水磨冲河里的石头是恒河沙数了。纯是经验在先,不待推知,故他的水磨冲河流的印象石头便是沙数,若没有见过河源的人,恐怕谁也不会想到河原来是这样的积石之川了。天快黑了,三记挑了一担东西引着两个小孩子先下山,三记者,冯花子之弟,曾经被抽去当兵者也,队伍在黄冈给新四军打散了,又逃回家了,在县中学当工役,他现在与莫须有先生家族关系之深正如人生感情之重,应该有若干感情便有若干感情,不待人教,自己自然会有感情了,他成了莫须有先生的忠仆,莫须有先生吩咐他带慈同纯先往水磨冲去,莫须有先生太太并吩咐他挑一担东西去。莫须有先生太太这样吩咐:“莫须有先生说搬到水磨冲去,到花子的舅家去,你替我把这担东西挑去,你知道那个人家吗?”三记是最不肯说话的,冷冷地答道:“知道。”莫须有先生太太连忙自己笑了,知道自己的糊涂了,“你看,我该有多糊涂!花子的舅不也就是你的舅吗?心一慌,便乱了。这好极了,替我挑到你舅家去。”另外又吩咐两个小孩子下山走路要小心。纯道:“我知道,路不远,一会儿就到了。”三记从山上一直到山下没有说一句话,他是这样冷僻成性,纯故意引着他说话,但山中只有纯的小孩子声音,不听见三记的声音;另外只有慈的眼光。两个小孩子走在前,一个大人挑了担子走在后,黄昏的光线还可以分得清眼前的什么是什么了。一下山便要过河,三记说话道:

    “下面是河,你们两人小心点。”

    慈听了三记的话,拿了眼光去望河,她不知道脚下踏的大石头已经是河流了。

    “你看,这石头大不大?”

    纯指着石头问慈。

    “这就是河吗?——呀,下面真有水!”

    慈是先听见流水的声音,然后又看见石与石之间流水的面貌了,这个水的面貌洁净得很。她觉得这样过河很有趣,不用得过桥,也无须乎涉水,踏着几块石头便过去了。

    过了河不远便是向家村了,两个小孩都感着这里天地小得很,但他们是到这里来避难的,小小的心灵同山一样平安了,再只等候爸爸同妈妈来了。爸爸同妈妈来的时候,是先听见爸爸妈妈的声音,夜色已不能看见人了。

    莫须有先生这回避寇难犹如归家,一切不用得自己操心,都由三记办好了。最令莫须有先生感得心闲的,是不用得自己向居停主人介绍,是何如人也便是何如人也,有个客观的地位了,即是莫须有先生,花子兄弟年来受其栽培,为人是道德家了。若在以前,每逢到一个新地方避难,自己总是居于主观的地位多,生怕主客不相安了,怕主人瞧不起客人了,不能不想个法子抬高自己的身价,自夸不穷,家里之所以没有好衣服穿,是因为寇乱之中都给抢劫了。今日则真是孔子说的贫而乐,一心想趁学校停顿的机会偷闲著一部书,生活的事情都由太太料理好了。孰知水磨冲主人花子的阿舅,以及其表兄,尤其是表嫂,对于莫须有先生的观感是富,而且富而好礼,所有莫须有先生家里的好东西,最好的是白糖,战时乡下人没有的,其次是猪肉,都是学生知道莫须有先生躲在这里远远送来的,莫须有先生太太每每赠一份向家的老与幼了。是的,旁观者清,莫须有先生之所以心闲,确是因为富,寇难之中他几次客居,只有这一回不空乏了,身边的钱可以够半年之用,是努力写一部著作的时间了。住室是将一间牛舍打扫出来的,虽是牛舍却不是草棚,因为山中人贵牛,怕人偷,故牛也住着一间屋子,打扫之后只是牛屎气味重些,其余诸事俨然是一间屋子了,可以做卧室,可以兼做莫须有先生的书斋,莫须有先生有他手抄的一部《百论》,另外从几部大著作里面录下了三数条便已足矣,无须乎要参考书,故不愁无容身之地了。莫须有先生顶喜欢这间屋子,以后留给他的印象最深,大约因为他的著作开始顺利了。暗黑的光线,顶上有一块亮瓦,故光亮一点也不滥用,而暗黑也如鱼之得水罢了。厨房设在廊下,向老爹替客人砌了一个暗灶,暗灶者临时用的灶,较之一般的灶没有烟囱而已。

    两个小孩,在水磨冲寻得了两个乐处,一是拣柴,一是洗衣。小孩子的乐处也便是莫须有先生的乐处,莫须有先生也觉得此二事甚可乐也。不过拣柴的乐处也还是贪。其实世间一切的乐处都是贪,只有孔颜的乐处不是贪,故孔颜是圣贤。谁能不自欺乎?且先说拣柴的乐处。纯与慈不知为什么那样喜欢拣柴,即莫须有先生自己也还是那样喜欢拣柴,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头一天晚上到水磨冲,第二天清晨,冬夜长,天还没有亮,但小孩子的眼睛已经清醒了,躺在床上想一个新鲜的功课,纯叫慈道:

    “姐姐,我们两人起早些,到山上去拣柴。”

    “要得要得!”

    慈无论赞成什么事情,总是连声答着“要得要得”,因为“要得要得”常常受了莫须有先生的打击,莫须有先生说“要不得要不得”了。有一回莫须有先生无心发现他自己赞成一件事也是连声答着“要得要得”,原来慈同他是一个口吻了。此刻晨光熹微,莫须有先生正在高枕而卧,听着慈的“要得要得”的声音,如听雀叫,很是喜欢了。莫须有先生虽然不加入两个小孩子的拣柴队,确是神往,不过他这个人现在一切事都没有重量,大约真是到了唯心地位,世间已经不是物,是心猿意马了,于我如浮云而已。莫须有先生太太则近乎功利派,听了两个小孩子的话,便有点怂恿他们去拣柴,说道:

    “你们两人去拣柴,拣回了我煮饭,家里还没有买柴。”

    两个小孩子便高兴极了,趣味之中而有功利的意义参加,于是趣味更重了。所以世间确乎是贪。

    拣柴,便是提了一个手提的竹篮子到山上树林里去拾起树上落下来的细小的枯枝,慈同纯便共同出发了,竹篮子由姐姐提着。冬日到山上树林里拣柴,真个如“洞庭鱼可拾”,一个小篮子一会儿就满了,两个小孩子抢着拣,笑着拣,天下从来没有这样如意的事了。这虽是世间的事,确是欢喜的世间,确是工作,确是游戏,又确乎不是空虚了,拿回去可以煮饭了,讨得妈妈的喜欢了。他们不知道爸爸是怎样的喜欢他们。是的,照莫须有先生的心理解释,拣柴便是天才的表现,便是创作,清风明月,春华秋实,都在这些枯柴上面拾起来了,所以烧着便是美丽的火,象征着生命。莫须有先生小时喜欢乡间塘里看打鱼,天旱时塘里的水干了,鱼便俯手即是,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落叶,风吹落叶成阵,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河水,大雨后小河里急流初至,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雨线,便是现在教纯读国语读本,见书上有画,有“一条线,一条线,到河里,都不见”的文句,也还是情不自禁,如身临其境,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果落,这个机会很少,后来在北平常常看见树上枣子落地了,但其欢喜不及拣柴。明月之夜,树影子都在地下,“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见着许多影子真个独自多起来了,但其欢喜不及拣柴。这原来并不是莫须有先生个人的欢喜,是两个小孩子共同的欢喜,只有莫须有先生十分的理解他们了。这一点不能不说是爸爸的伟大,妈妈比起来诚不免妇人女子之见了,也便是小人之见,所谓“小人喻于利。”妈妈看着两个小孩子顷刻的工夫提了一篮柴回来,替他们顷倒下来,叫他们再去,而且估计道:

    “再拣一篮回来,就煮得一餐饭熟。”

    纯要得一个主观的批评,不要得一个客观的批评,认妈妈的话毫不足以满意,紧问着道:

    “妈妈,多不多?”

    “再去!”

    “你说多不多?”

    “再去!”

    莫须有先生在旁边十分的寂寞,不但为纯寂寞,也为一切的艺术家寂寞了,世间的批评何以多有世俗气呢?

    “纯,再去,妈妈叫我们两人再去。”

    慈不愿受批评,而且她向来不重视妈妈的批评,只要妈妈允许她再去作这一件有趣的工作便高兴足矣了。她凭着自己的兴趣作的事常常受妈妈的责难。关于妈妈的责难,莫须有先生却总以为妈妈是对的。

    “我同你们两人去。”

    莫须有先生说,于是两个小孩十分得意,爸爸陪着他们去,天下那里有这样有价值的鼓励呢?同时两个小孩子的欢喜如风平浪静了,一点竞争的心没有,等于携手同行到树林里去玩,竹篮子里面永远装不满了。大约小孩子与小孩子等于天上的星与星,彼此之间是极端欢喜的,若有大人加入,则如日月出矣了,星光都隐藏于慈爱了。

    这时天色还是很早,东方的日头山上树林里尚照不见,于莫须有先生与慈与纯在树林里拣柴之外,来了一个拣粪的孩子,乡下孩子都是清晨绝早奉大人之命到外面拣野粪的。拣野粪者,省称拣粪,即是拣猪粪,不是自己家里养的猪,是人家家里养的猪,如此猪在外面便遗,主人不在旁,则旁人可以拣,是谓拣野粪。拣粪而游于树林,是可见此地之贫与人烟之稀,亦可见此小孩是奉行故事而已。他看见了有三个客人这么大早在树林里拣柴,故他也走到树林里来了。他的目中没有山林风味,充满了猪粪气息,虽然他的粪篮里是空虚的。换一句话说,猪粪气息也便是山林风味,他的拾遗心情不亚于莫须有先生的拾遗心情了,所见不同而已。纯问他道:

    “你起得这么早!”

    “你比我还起得早。”

    “我是今天早晨起得早。”

    “你这么早起来拣柴吗?”

    山中人早起挑水倒是有的,因为待一会儿事忙没有工夫,故早起挑水,若夫柴火之事,都不在意中了,这么早起来为得拣柴,莫须有先生长见笑于大方之家了。拣粪的孩子虽是同纯说话,他心里是很有点不懂小孩旁边的大人了。他确乎有不屑于同莫须有先生说话的神气,他认为莫须有先生是个小人,你有钱为什么不买柴呢?莫须有先生不是拣粪,我们可以绝对地相信没有同他冲突的意思,而拣粪的小孩仿佛莫须有先生同他冲突了,在拣粪的场合之中,常有小孩儿同老头儿冲突之事,因为拣粪者常是小孩儿与老头儿,年富力强者不暇做此项工作了,所以这个小孩儿常与老头儿冲突,此刻他简直有冲突莫须有先生之意了,你舍不得花钱,跑到山上拣野柴烧了。拣粪的孩子于是又走了,莫须有先生看着他优游自得的神气觉得很有趣,不知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了,不同莫须有先生交一句言了。莫须有先生想,人各一宇宙,此人的宇宙与彼人的宇宙无法雷同,此拣野粪的小孩如何而能理解霜林里天才的喜悦呢?便是声音笑貌也自有智愚美丑之悬殊,仿佛同类而不一类了,是遗传之差吗?环境之异吗?不是的,根本的问题不是这个,遗传与环境是大同而小异,问题在于灵魂是各人自己的了。生命便是生命,甲不能由乙铸造的,正如物理学物之不可入性,父母不能造我,同上帝不能造我一样,现代思想一面不承认上帝创世,一面却相信男女造物,殊不知前者本是宗教,后者未免太不科学了,即是异乎理性而是迷信。我们大家都是有三世因果的,故无法强同,莫须有先生望着提着粪篮的小孩子的后影,很是怅惘,人生是梦,而梦是事实,所谓同床异梦。

    我们再说水磨冲洗衣的事情。水磨冲洗衣,显得水磨冲的河是莫须有先生一家人的河,因为只有莫须有先生一家人在河里洗衣,总不见水磨冲的妇女下河洗衣了。乡下人真是忙,对于清洁之事也真是不讲究,也真是无衣可洗了,何况是冬日,里衣不用得洗,外衣没有得换,这确乎是农村普遍的现象。莫须有先生一家人到水磨冲来仿佛不是来避难,是来下河洗衣的,差不多费了整个的冬日可爱的时间,因为总在正午稍前,河里的空气暖和极了,有莫须有先生太太,有慈,也有纯,纯洗萝蔔吃,有时也有莫须有先生在场。莫须有先生因为著作已经开始顺利,一停笔便笑容可掏〔掬〕地走到河边去了,择了河里一块石头坐下了,坐在水上如同坐在山上,足下都是石头,眼下也都是石头,水流只不过听见水响而已。这可证明莫须有先生是仁者乐山,并不真是乐水的。是的,实际生活莫须有先生不喜对汪洋大水,喜水不及喜水上的桥。莫须有先生太太已经习惯于莫须有先生著作顺利的笑颜了,便是两个小孩也看得出了。而且母子三人在那里设计围着莫须有先生,纯像猴子一样从他自己的石头爬上爸爸的石头,妈妈同姐姐则稍在下流了,那里有一个大浸坑,可以展洗衣之长了。纯走近爸爸,向爸爸问一句话道:

    “妈妈问你写起了几块钱,要你请我们上中央公园吃小馆子。”

    莫须有先生微笑了,知道妈妈要敲竹杠了。其实纯一点也不懂得“上中央公园吃小馆子”的典故,那是天下太平住在北平莫须有先生正是努力做小说家的时候的事,每逢作了一篇文章,一千字得了几块钱稿费,便请家人到中央公园吃小馆子。莫须有先生太太倒是很赞成莫须有先生那个态度,莫须有先生现在的态度,莫须有先生太太有时有点忧愁了,她恐怕莫须有先生忽然得了道,丢了小孩子没有人照管了。照莫须有先生太太的意思,自己年纪老了,小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那时得道成功不要紧。莫须有先生因此笑莫须有先生太太,同时自己很是惭愧,一个人谈何容易得道,如果真正得了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何以有丢了小孩子没有人照管的忧虑呢?所以莫须有先生实在知道自己的进步,态度坚决了。他现在手下有过半年生活的费用,预备完成目下要写的著作,书名“阿赖耶识论”,但日用之间要节省一点,不大敢买东西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希望莫须有先生另外预备一个职业,县中学遣散了,一时开学无望,有些学生不愿失学,要求莫须有先生设私塾,莫须有先生太太赞成此事成功,此事成功,则莫须有先生的半年计划打破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太太又不自满意,处在两难之间,她希望莫须有先生将来得道,而将来得道又要与现在的生活不冲突,即是得道不碍于生活,而生活也要不碍于得道,如果打破了莫须有先生的半年计划,是不是妨害莫须有先生将来得道呢?莫须有先生太太自己冲突起来了。她此刻的心事是想买两条鲤鱼腌着,向家村里有一人从湖滨挑了鱼回来卖,山上卖湖鱼是此冬季做的生意了,莫须有先生太太看见那人的鱼担中有两条大的鲤鱼,每条四五斤重,她想买来,趁此冬天腌着,明年春夏在偏僻地方住着,可以供不时之需。莫须有先生高高兴兴地走到河边来了,莫须有先生太太知道是说话的机会了,便同慈同纯商量,叫纯且去问“写起了几块钱”的话。纯也便不求甚解,知道妈妈的主意所在了。

    “你们要吃什么东西呢?我叫三记到停前去买。”

    “我要买鱼,不要到停前去买,村子里有卖鱼的,有两条大鲤鱼,爸爸替我买来好了。”

    “我知道,这是妈妈的主意,买了鲤鱼是拿来腌,你今天并没有得吃的。”

    “我喜欢吃鱼子。”

    于是莫须有先生决定今天买鲤鱼了。莫须有先生小时也顶喜欢吃鱼子,鱼子者,鲤鱼之卵,过年时家里腌鱼,买了鱼不吃鱼,却是吃鱼腹中之物,鱼子不但好吃,而且最好看了。莫须有先生现在想,鱼子有什么好吃的?但盆子里黄的珠粒之大块,代表小孩子的文章了。

    纯同妈妈先回去了,妈妈回去做午餐,莫须有先生同慈还在河上,慈的一份洗衣工作未完了。莫须有先生看着慈高高兴兴地洗衣,甚为喜悦,告诉慈一个歌,有《孺子歌》曰: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慈喜欢得很,问爸爸道:

    “爸爸,这是谁做的歌?”

    “不知是谁做的,是孔子听见人家唱的歌。”

    慈因此很喜欢孔子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孔子的事情。她自己非常喜欢在河里洗足,从前在外家岳家湾住时,有一次格外站到河中间去洗衣,兼有洗足的风味了。莫须有先生看见了,还给了慈一个教训,他说,据他的人生经验,一个人的工作,偏重于快乐感,毋宁偏重于宗教感,求快乐,不如为善最乐了。

    “慈,我很喜欢这个河,——你投考县中学的时候,国文试题‘水从山上下去,试替牠作一篇游记’,是我出的题目,没有一个学生的作文如我的预期,我心里预期着有没有学生写他自己家门口的水,好比我们在县城的家,城外就是河,不过那不是五祖山下去的水,你在外婆家住,常在河里洗衣,那里是黄梅县三个山脉的水汇合的地方,五祖山这河也便流到那里去……”

    “呀!这河流到外婆家去吗?这水不看见了外婆吗?”

    “是的,我当时就预期学生有这样的感情,用写实的方法,写黄梅县的一条水,流到自己家门口的水,原来是从这远远的山上下去的,小孩子的生活同河里的水当有许多关系,有许多自己生活上的经验,现在又晓得水的老家,而且你从家里来,把牠走的路也都走了,不应该有一篇好游记吗?好比牠从这里走到岳家湾,便可以说道:‘这是我的朋友冯止慈小姐的外婆家了,这个地方的风景真不差,中国现在有一部著名的小说是以这里为背景了。’”

    “爸爸不要说笑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水就是那个水,现在我知道了,叫我再写一篇,我一定写一篇好文章。”

    “你怎么不知道呢?我以为你知道!这个水就是那个水。”

    “我是真不知道,我难道还撒谎不成,我又不是要爸爸给我多打分数。”

    莫须有先生有些地方确是主观的成分多了,他的主观对于任何事情都是一以贯之,所以他的道理只要一句话够了,一句话无所不包,决不致于“有始而无终”了。“有始而无终”,是莫须有先生笑熊十力翁不知道的话,因为熊翁释佛书“无始”一词为“泰初”,那么熊翁便认为“有始”,而熊翁又赞成进化论,是又同意于“无终”。莫须有先生说佛教与孔子的道理都能一言以尽之,好比“无始”一词便足以尽佛教的道理,孔子以一个“恕”字可以终身行之了。是的,莫须有先生到了无所不包的地位,到了一言以尽之的地位,他看见山上的河,便知道家里的河,也便是路上的河,但小孩子的记忆怎么会连贯得起来呢?小孩子都是五官用事,五官用事即是注意眼前,看见什么执着什么了。所以道理实在难懂。非道理之难懂,人不知用心耳。什么叫做用心,这话却一言难尽,大概如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便叫做用心之至了。在佛教谓之证果,心如一棵树,果便是树上结出来的道理,道理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圣人的心也就是凡夫的心,是一个性质的东西。正如我们的公心与私心反正都是心,善恶相反,心之为物却是一个东西了。小孩子的心是一个萌发,莫须有先生与慈都在河上,二者的地位不同了,一个叫做此岸,一个叫做彼岸,此岸所开的都是感情之花了。慈尚在这里洗衣服,她此时心不在焉,她想起家来了,想起岳家湾来了,她问爸爸道:

    “爸爸,我们跑反跑得这么久,现在有整四年了罢?什么时候能回家呢?你说这个河就是岳家湾的河,我们岂不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方来了吗?”

    慈说这话时把眼睛向上下流望了一望,河里都是大石头,仿佛是她的大泪珠了。江流石不转,人生是有这么的悲哀似的,莫须有先生微笑了,他不该惹起了慈的家思,又用话语解劝她道:

    “这不叫做山穷水尽,这叫做水源,你去问水磨冲的人,你看他们有山穷水尽的意思否?”

    “他们的家在这里!”

    “我不是同你讲家,我是同你讲道理,我从来没有山穷水尽的意思,水与山为因果,高山与平地为因果,你说谁是第一因,谁是最后果呢?只有因果道理是第一因,只有因果道理是最后果。”

    莫须有先生这样说,把慈笑得个不亦乐乎,莫须有先生也不亦乐乎了。

    “爸爸真好玩。”

    “我来替你收衣服。”

    “不要爸爸收,我已经洗完了,我来收。”

    洗的衣服都在石头上晾,晾干了便收拾回家了,最后洗的都是些小件了。这里洗衣,可乐之处甚多,河上只此一家人是其一,因为只此一家,故格外显得河上有家庭空气了。另外便是濯其水而曝其日,石头上面一会儿把衣服都晾干了,对于慈这简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因为在别处洗衣都要另外架竹竿晾衣了。这件事本来简单得很,明白得很,其水可以濯衣,其日可以曝衣,但慈觉得神秘得很,天下有这样方便的事,工作真是游戏了,一点烦恼没有。可见她有点性急,也有点偷懒,平常晒衣总感觉衣难得干,但决不是取巧了。

    这天下午,莫须有先生一家人都到挑鱼人那里去买鱼了。两个小孩子是去看鱼,莫须有先生是去付鱼价,因为向来归莫须有先生管帐,卖鱼人家里是女人主政,故莫须有先生太太又先去问价钱了。

    莫须有先生自《莫须有先生传》出版以后,久已无心写作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忽然又著书起来,我们也得说一说。原来莫须有先生是毫无意于写作的,只在民国三十年元旦写了一篇文章,题曰“说种子”,等于写一封信,抄了三份,一份寄北平的知堂翁,一封寄重庆的熊十力翁,一份寄一位朋友,其人在施南办农场。三方面都有回信,都令莫须有先生失望,朋友是年龄未到,莫须有先生仍寄着希望,至于知堂翁与熊十力翁,莫须有先生得了二老的回信,有一个决定的感觉,老年人都已有其事业,不能再变化的,以后不同此二老谈道了。同时又喜欢孔子的话,后生可畏,四十五十不可畏了,孔子之为人真有趣,他的话多么表现其不知老之将至。莫须有先生决不是对熊周二老有不敬之意,他是深知学问,当仁不让。民国三十一年春,熊翁从重庆寄来新出版的《新唯识论》语体本,莫须有先生读完了,乃大不以熊翁为然了。多年以前读《新唯识论》文言本,最初自己无所知,等到自己懂得佛教时,知道熊翁不懂佛教而著《新唯识论》,然仍喜熊翁是天才,只是习气重,好名誉。莫须有先生毫没有意思再看《新唯识论》了,也没有意思批评牠,更不想到〔道〕破牠。《说种子》一文等于写一封信,报告自己的心得,给熊翁一个反省,佛教的种子义正是佛教之为佛教。《新唯识论》是反对唯识种子义的。区区之心熊翁毫不理解,而且熊翁再接再厉地印行其《新唯识论》了。莫须有先生乃忽然动了著书之念,同时便决定了所著书的名字,便是《阿赖耶识论》。即不著一字而此一部书已是完成的,因为道理在胸中已成熟了,是一个活的东西,是世界。然而要把牠写在纸上,或非易事,莫须有先生乃真像一个宗教徒祈祷,希望他的著作顺利成功,那时自己便算是一个孝子了,对于佛教,也便是对于真理,尽了应尽的义务了。这是三十一年春的事。而现在在水磨冲住着,很有工夫,一提笔就写起了两章。第二章是破进化论的,莫须有先生没有料到他那样容易说话了,这么一个大敌人,进化论,举世的妄想,莫须有先生不费篇幅破了。莫须有先生是预备以身殉道的,世人如指出莫须有先生的话说错了,莫须有先生便自己割掉舌头。真理是活的,凡属违背真理的思想,必然是死的了,以活的道理去拘拿死的东西,故非常之容易下手了。我们且简单的说几句,世间法有两种,一是假法,一是有体法,假法者如树林,如树;有体法如种,如芽。除开一株一株的树没有树林,正如除开一个一个的士兵没有军队,所以树林同军队一样,却不是有体的东西。同样“一株树”也不是有体的东西,因为除开根茎枝叶花果等没有什么叫做“树”了。牠虽不是有体的东西,但却不是说牠没有用处,树可以乘阴,树林可以贮蓄雨量,军队可以作战,所以说牠是假法,依然是承认牠有这个东西的。只是这个东西不能“生”。假法不能生者,如一个树林子,不能生出芽来。芽要种子生芽。这是常识所承认的。同样树亦不能生芽,因为树亦是假法,常识乃有迷惑。是的,树不能生芽,是种生芽。“种子”便是有体法了,有体法才能生。有体法者,便是有这个东西的实体,故能生。种子非如常识所说的“这颗种子”的意思,说“这颗种子”同说“这株树”是一样的意思,是执着了。种子是诸多种子,芽要芽种,茎要茎种,叶要叶种,花要花种,种子亦要种子的种。诸多种子合而为一合相。诸多种子决定相生而成为一个东西仍是一合相,如一株树,但这一株树是假法。世人所说之生乃是假法生,如说树生子,不知这是执着之情了,是最可悲悯的事。《成唯识论》说,“假法如无,非因缘义。”意思就是说,一株树不能生,正如虚空里不能生出芽来了,假法同“无”一样。《唯识因缘义》便是生义,便是种子义。学人如熊十力翁,同常情一样,不懂种子义,他屡次说“母生子”,不知说“母生子”正如说“树生子”,是以假法为因缘了。世界便是《华严经》说的“种生芽法”。“识是种子,后身是芽。”即是轮回的事实。莫须有先生根据常识来说明这一个道理,想指出常情所认为“生”的观念是妄想,初不料科学家也同常情一样说话完全没有定义了,故推翻进化论是易事了。定义者是要你把所认的东西的体说出来,这应是科学唯一的能事。莫须有先生说,科学方法便是“定义”二字,而生物学的“生”没有定义了。莫须有先生更想,中国的几派人都是中了进化论的毒,其实大家都不是研究生物学,何以断章取义便认为是天经地义呢?这个天经地义便是说一切是进化的,后来的是对的。共产党不必说,最后的是对的,所以最后的革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即如胡适之先生的《白话文学史》,何曾不是最后的是对的呢?因为以前的文学都是向着白话文学进步的。是的,熊十力翁也不知不觉地受了传染,新的是对的,故他是《新唯识论》,以前是旧唯识了。孔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莫须有先生于孔子的话很自安慰,莫须有先生是温故而知新,可以印证于孔子了。故是历史,新是今日,历史与今日都是世界,都是人生,岂有一个对,一个不对吗?以前的人未必没有做父母,做父母之道不是止于慈吗?以前的人未必不与人交,与国人交之道不是止于信吗?什么叫做进化呢?你们为什么不从道德说话而从耳目见闻呢?你们敢说你们的道德高于孔夫子吗?高于释迦吗?如果道德不足算,要夸耳目见闻,要夸知识,须知世界的大乱便根源于此了,知识只不过使得杀人的武器更加利害而已。进化论是现代战争之源,而世人不知。人生的意义是智慧,不是知识,知慧是从德行来的,德行不是靠耳目,反而是拒绝耳目的,所谓克己复礼。克己复礼,则人不是动物,真理不是进化了,圣人是真理的代表了,故孟子说“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人而不信圣人,天下便将大乱。所以中国的乱从五四运动起,而世人不知。孔子自言其信而好古,信而好古便是温故知新,便是一以贯之。“一”便是真理,真理没有两个,而人类历史上必有德行完全的人表现真理了,所以孔子说“文不在兹乎?”

    圣人之于真理,正如易牙之于味,师旷之于声音,我们能说我们的口耳是进步的吗?我们能说古人的口耳是闭塞的,到现在才开通了吗,不是的,口之于味,耳之于声,是与生俱有的,色声香味耳目口鼻正是世界。同样,真理不待今日发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故我们必得信圣人。信圣人即因为你懂得真理。莫须有先生于中国大贤佩服孟子,佩服程朱,因为他们都是信孔子,他们都是温故而知新,温故而知新故信孔子。孟子道性善,是孟子的温故而知新。程子格外提出致知在格物,是程子的温故而知新。在佛教方面,空宗菩萨破因果,而是破世情的因果,即是破没有因果定义的因果;有宗菩萨则是说因果,规定因果的定义。因果的定义便是种子义。说明种子义便是说明轮回。故佛教是一贯的。孔子是不知为不知,故曰未知生焉知死。佛教则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与知有什么冲突呢?儒家的生活除了食肉而外,除了祭祀杀生而外,没有与佛教冲突的。而祭祀也正是儒家,因为牠是宗教。非宗教便是唯物,是不足以谈学问的。佛教之不杀生,是因为“知”,是因为佛教之为宗教是“理智”的化身,换一句话理智是佛教的神通,是世界,是生命。熊十力翁不但不知佛,而且不知孔子,只看他看不起宗教而抬高哲学的价值便可知。只看他遵奉生物进化论便可知。熊翁口口声声提倡东方的学问,他又确实知道东方学问的意义,而他不知道他无心之中铸成大错。今日讲学不能为世人立一信字,是与世人推波助澜。此事甚可哀。

    以上都是讲道理,其实不应该讲道理,应该讲修行。莫须有先生尚是食肉兽,有何修行之可言,只是他从二十四年以来习静坐,从此他一天一天地懂得道理了。

    第十八节 到后山铺去

    莫须有先生半年山居造论的计划终于打破了,并不是太太打破的,是给老太爷打破了的。原来这时,民国三十二年春初,黄梅县城已是敌伪区域,老太爷在城里家中看家,身体已甚不健康,常患病,一天传信给莫须有先生曰:“此间已不是人的世界,完全是下流社会,天下之恶皆归焉。吾与汝兄弟已不能在城里见面,你们必得有一人到后山铺吾家祠堂里去住,我自审病势加重时,即住祠堂去,一家人可以在那里聚会,我将来也便在那里同你们分手。”莫须有先生已经有经验,本着经验,对于老年人的话总是怀着信服的心情,不轻易以为可笑的,正合了陶渊明的话,“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他确实知道老年人说话总有原故,何况老太爷这回的吩咐,更非寻常,仿佛生死大事他老人家已经指挥若定了,莫须有先生毫不踌躇当下便把别的事情丢开了,打算怎样到后山铺祠堂去居住了,所谓半年内写成功《阿赖耶识论》者,前言戏之耳,什么叫做著作,事莫大于听父亲今日的吩咐的。父亲虽是吩咐兄弟二人任一人去,意思是重在叫莫须有先生去,由水磨冲移到后山铺路程顺便,大哥此时远在黄花镇,那是黄梅县东南角滨湖与安徽宿松交界的地方,从那里搬家便不易了。莫须有先生到现在想起,在水磨冲听父亲之命搬家至后山铺,是他的传记里面最得意的一章,不但心情好,动作行为均佳,所以后来便自然有许多事功,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踰矩”大约近是,只可惜其他的事情上面总还是有错处,不能如这回不错。这回的不错怎么来得那么容易,而且莫须有先生完全是本着天真的心行之了,他觉得他向来没有奉命行事,在学问上都是自己费了辛苦得来的,劳而后获,他并不以此自喜,倒是羡慕人家有先生指导,如颜回之于孔子,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免得自己走入歧途了;在职业上总是当教员,都是聘任,没有奉过命令的,今日父亲传来的话等于命令了,故莫须有先生接受时甚为喜悦,是他生平第一回作事不用得“三思而后行”了,只恭恭敬敬地服从了。便在这天晚上,他告诉太太道:

    “明天早晨我早一点吃饭,到后山铺去。”

    太太听了这话,喜得不能作答了,简直不能相信莫须有先生这话是真的了,一个人何以这样勇而智而仁呢?但他知道莫须有先生是大丈夫说话,而且说话的态度和蔼可亲了。迩来她对于生活颇感忧愁,因为莫须有先生一心著书,生活的事情好像都忘记了,看他的样子怪可怜,便是“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以为他的钱可以够半年家用,但这是去年年底的话,今年食盐已经涨到二十元一斤,身边四五百块钱马上要等于零了,一家四口,油盐柴米都要买,不是耍的,而怎么好打断莫须有先生的兴会呢?莫须有先生是勇,莫须有先生也不是不仁,其人有时未免不智了,即是贪著作,这是大可不必的,照莫须有先生太太的意思。她却不想进言了,进言恐无益,自己也未必一定该说话了,有许多人抽大烟贪赌博都不是妻子儿女所能规劝的,何况莫须有先生是有其千秋事业呢?(莫须有先生太太知道莫须有先生的著作决定是不朽的!)人生一切只是忧愁罢了,没有法子,听之而已。孰知莫须有先生自己翻然改计了,他明天到后山铺去,莫须有先生太太喜得什么似的,同时又真正的佩服莫须有先生,敬重莫须有先生,她知道莫须有先生是仁者了,结果总是舍己从人了。到后山铺去就决定是打消著作,另作谋生之计,这一层莫须有先生太太知之审矣。她却将她的欢喜隐藏下去,故意做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用了很细微的声音回答莫须有先生道:

    “是的,明天早晨我早些煮饭你吃。”

    往下莫须有先生没有一句话说,他心里一点事情没有,未成的著作已经立定了基础,暂时束之高阁,将来成功甚易,无形之中或有此一计较罢了。这时天色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点灯,村子里大家都不点灯的,节省油。在彼此看不见的空气之下,莫须有先生太太倒有点沾沾自喜,她仿佛她是对的,莫须有先生是勇于从善,所谓今是而昨非,而且莫须有先生是听老太爷的话,故决定到后山铺去,“旁人的话你未必那样信服了!”事后莫须有先生太太常常这样取笑莫须有先生,笑他在水磨冲下笔著书时那一副书呆子的样儿。莫须有先生不答太太的话,他觉得太太不能懂得此中道理了,太太的话当然也不可否认。莫须有先生因此记起《论语》一章书,“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莫须有先生以为这章书里的“无违”便等于从心所欲不踰矩的“不踰矩”。当然有不违背父母的意思,但本只有无违二字,下面没有宾词,无违又不等于不违背父母。吾人立身行事,如果不违背父母,便是不违背道理,斯天下之至乐了。孔子圣人,说话耐人寻思,莫须有先生有得于“无违”二字了。最有趣,“无违”二字是圣人的言语,任何学人不能有此佳作,而圣人又恐怕人家误解了他的意思,怕他的话有流弊,遇着樊迟又告诉樊迟一下,引得樊迟再问一下,他老人家乃再说出一个礼字,那么“无违”是“合乎礼”了。故莫须有先生以为“无违”便等于从心所欲不踰矩的“不踰矩”。莫须有先生只有在水磨冲著书而搁笔的时候确有此“无违”的心情,往后常引以为乐。当然是因为为子,但同时也是为夫,为父,否则怎么叫做“无违”呢?若照莫须有先生太太的话,“旁人的话你未必那样信服了!”有乐于莫须有先生之孝则可,无取于莫须有先生之慈与夫妻之恩爱则不可也。总之莫须有先生决不以为他的半年计划是错的,虽然一月两月间便把计划打消了。

    我们再说后山铺。要说莫须有先生的老家,老家在后山铺,出西城一十五里。莫须有先生小时听得祖父说,他们这一支人是从十九世祖搬到县城的,县城南二里马王山有十九世祖墓,前乎此的祖坟都在后山铺了。因此莫须有先生对于后山铺很小便有感情,对于那个地方有感情,但觉得那个地方奇怪,同县城附近的地方不一样;对于那个地方的人有感情,但觉得那个地方的人奇怪,同县城附近的人不一样。县城附近的地方与人物有城市气,后山铺则是中国的农村了,而且后山铺几家姓冯的都自有其田,都是小康人家,只显得他们吝啬,没有丝毫谄媚气味了。因为是本家的原故,彼此之间丝毫不加粉饰,你不到他家里去吃饭,不须要他花费,他反而因你来了大家共桌吃饭,有酒有肴,都是“祖上办的”,有公共的祭产,春秋二祭备此盛馔,县城内一支姓冯的便于此二祭日来,小孩子也来,谓之“做清明”,谓之“做重阳”。大家都以本来面目相见,是木讷寡言者便木讷寡言,是巧言令色者便巧言令色,大量喝酒者便大量喝酒,大块吃肉则人人皆是,只有莫须有先生城里读书人家的小孩子不吃“肥”肉,也不吃大块肉,旁人则笑曰,“你太吃亏了!你来做什么呢?”莫须有先生觉得甚有趣,这些不相识的人何以彼此同一家人一样呢?虽说同一家人一样,而莫须有先生完全不懂得他们,不懂得他们而同一家人一样,这里没有客气,只有习惯,习惯表现各人的性格了,因之也就神秘得很。莫须有先生说,中国的文章确是可以分两个派别,一是公安派易懂,一是竟陵派难懂,县城附近的人物都是公安派,容易接近,接近之后若无关系然,后山铺的人物不容易接近,但同你有接近的关系,使你很想懂得他们。总之这些本家的农人(确乎没有一个是读书人)留给莫须有先生一个印象,即是中国农人的印象,即是“家”的印象,他们的壁垒有中国的历史一样长久一样坚固了。莫须有先生因为是城市里的小孩子,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不够,不足以与他们匹敌了。好在与他们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并不比街上的流氓彼此常常见面了。同流氓常常见面,城里的小孩子倒不怕他们。另外莫须有先生留了后山铺的一个印象,即是一棵树的印象,一棵樟树,有庄周书上所说的树那么大,其大蔽牛,仰而视其细枝,其翼若垂天之云,莫须有先生,一个小孩子,站在下面望洋兴叹了,“好大树!”但乡下人视之若无睹。莫须有先生春秋二祭日,到后山铺,甫下车,(小孩子如是学童亦由祖上备车子,若牧童则无资格)便跑去看树,看树之大,口而不合,舌挢而不下,羡其高,现实毫不改变印象。此树确乎是大,就是莫须有先生后来长大了,以北京大学的学生身分去看牠,牠还是令人不变印象,到此时而不变故乡的美丽者,只有此一棵树之大存焉,其余一切的印象每每比现实放大了若干倍。莫须有先生以北京大学的学生身分去后山铺是暑假回家到后山铺祭祖父之墓的,算是私祭。祖父茔地在后山铺。莫须有先生已不屑与一般族人打交待了,大学生已经参加新文化运动,认为过于重视家族关系未免太有封建意味,所以这一日来去匆匆,只是把后山铺的樟树写在笔记本子里想放在那一篇小说里描写一下。如今决定到后山铺去住家,首先引起的是一个探险的心理,仿佛如何打进那个从来不想进去的别人家的坚固的壁垒,而且他知道到那里去住同在龙锡桥决定不一样,龙锡桥族少事少,虽说是本家却还是邻人的性质多,后山铺则确乎是家族之间,你不去你可以同他们没有关系,你去了则你同他们的关系是天然的了,不但法律的意义如此,道德的意义亦如此,不但政治的意义如此,经济的意义亦如此,后来你还知道中国的社会原来是宗教的社会,你同他们信的是一个宗教,即是“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一切并没有明文规定,莫须有先生在决定去之先都感觉着了,故此去是探险,将真是打开一种生活环境。除此之外,则是路人的好奇,即是此去又可以看那路上的一棵大樟树了,(民国三十年莫须有先生曾往后山铺葬母,母亲茔地也在后山铺,但那时不知为什么那么匆忙竟没有留心这棵树)凡关于这一类的引诱莫须有先生向来是冯妇,容易动心。也可以说是“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即是莫须有先生童心重,乡土感情深。那天早晨,莫须有先生太太为莫须有先生煮了很早的饭,莫须有先生吃了很早的早饭便出发了,下山往后山铺一路而行了。一路无话。但走了十五里之后到了一个地方名叫渡河桥,此地离多云山莫须有先生的姑母家不远,二十八年春莫须有先生在姑母家避难常来这里买柴,渡河桥街最长,两街之间一条河,桥最长,桥之北岸坝最长,坝上窑出品陈列的阵式最长。渡河桥以烧窑著名,举凡黄梅县乡村与市镇所用的瓦器如水缸,酒壶,夜壶,冬日取暖的火钵等物都取之于此。所以渡河桥最寂寞,占的地方那么大,陈列的东西那么多,而都是瓦釜不鸣,不见人烟,只见大漠孤烟直,都在那里烧窑,窑如小山星散。人烟记得向来不多,因为地面大故格外显得人烟不多。现在敌寇打游击,东乡以土桥铺为一日路程之终极,距城二十里,北乡便以渡河桥为终极,距城二十里,土桥铺依然商业繁盛,寇至则徙,渡河桥则荒凉已极,有一段街十室九空,此不知是何地理。虽然荒凉已极,而窑业不改其发达,寇来人逃而货不逃,窑货不怕遭损害,损害不得那么多,寇亦没有损害长蛇阵势的瓦器的兴致。损坏了,反正是一片瓦砾而已,糟踏人工而已,不足惜也。未遭损害,则可以卖得许多钱。莫须有先生做小学生时到五祖寺旅行,出来是取道土桥铺,返校则经过渡河桥,殊途而同归,那时留得渡河桥的印象便是寂寞,桥长,而且看见“夜壶!”他不知道夜里屙尿的夜壶出在这里。现在又加了一个敌寇深入中国的寂寞,故渡河桥的印象仍可宝贵。还有,还有一个做教师的趣味,莫须有先生在金家寨教国语时,上学第一次作文题是“上学记”,有一学生作文上写了渡河桥,他说他从家里动身走到渡河桥天刚亮,看见那里肉店正在杀猪,他听见猪正在杀着叫,莫须有先生很是欣赏,知道这个学生是写实了,他能听见那个叫声,不忘记那个叫声,很难得。莫须有先生看见渡河桥南街上坎地方果然有一家猪肉店了。

    这条路,便是我们以前所说的横山大路,莫须有先生是由东而西,由渡河桥再往西走,山便在路旁,行十里到苦竹口。苦竹口的街也很长,在抗战期间更长,莫须有先生在后山铺住家以后常来苦竹口买东西,见其街一年延长一年,茅屋瓦屋一年加多一年,住户一年富足一年,有一家染店在日本投降前一年变成第一等富户,大家也并不以为奇事,因为有许多人都变成富户了,都是战时交通闭塞的原故。土桥铺,渡河桥,苦竹口,再往西便是后山铺,再往西便是大河铺,形势都相仿,与县城的距离都相等,战时都繁盛起来了,而繁盛的程度甚有差异,第一是大河铺,第二是苦竹口,有空前未有之盛,土桥铺则只是几家店铺盛,非全体之盛,后山铺则徒以饭铺盛,这些当然都有其地理上的原因,莫须有先生看来很有趣,敌人占点不能占面完全有利于中国农人的生计了。附说一句,黄梅县滨湖有两个市镇,一名下新,一名独山,下新可怜焦土,独山与山乡大河铺并驾齐驱称盛,多少人由贫家而成富户了。所以在此次敌人侵占之下,除县城人无家可归,归家亦无饭吃之外,农村与市镇中人多是发财的,佃农大半都向地主赎买田亩了。下新虽是遭难,与下新相距五里名叫长岭的小镇又繁盛可观了。莫须有先生今天过苦竹口时,在苦竹口茶铺里喝茶吃油炸鬼,夫油炸鬼之为物,莫须有先生已有好几年不吃了,那是县城有闲阶级早起吃的点心,乡下无有也,而今在苦竹口茶铺里遇见了,故莫须有先生甚喜,犹如归了家,特意买牠一吃。而坐在茶铺里满眼都不是城市,别有山林风味。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年。此地必有县城人。果然莫须有先生看见了好几位县城人,他们必是在苦竹口或苦竹口附近避难。县城人有县城人的习惯,即是在街上见面彼此不打招呼,现在大家在乡下避难也还是不打招呼,莫须有先生大有《长干曲》同舟暂借问之感,但他也不自动的先问人家了。甚矣习惯入人之深。莫须有先生有哀愁。由苦竹口再走十里便是后山铺了,一心以为到后山铺,达到目的而后止,而孰知起身走二里许到一个地方而看见一棵大树,首先是大树的感觉,再是这棵大树是松树的感觉,大凡松树之大,伟大即是美丽,美丽即是历史,蟪蛄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其生命,其价值,亦徒在乎“不知”耳,若知之,则不能不承认松树的资格也。莫须有先生为证明黄梅县有这棵大松树起见,(莫须有先生在北平香山甘露旅馆门前看见有两棵大松树,现在这棵松树比那两棵松树还要大!)等他达到后山铺以后,特意问一乡人,“苦竹口过来有那棵大松树的地方叫什么名字?”乡人虽是常来往于本乡路上,似乎没有留心松树,不知所答。另一乡人连忙代答曰:“蚂蝗岭,蚂蝗岭。”莫须有先生乃记下蚂蝗岭了。莫须有先生刚才经过蚂蝗岭的时候,见有一户人家,不见有人了。蚂蝗岭这棵大松树,年纪确是老了,远不如北平香山甘露旅馆门前松树健壮,但岁寒松柏之姿态过之。旬日之后莫须有先生同慈与纯经过蚂蝗岭,特意请他们注意松树,小孩子的注意似乎反而不及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颇寂寞。莫须有先生不但请他们看树,过苦竹口时亦曾请他们坐茶铺吃油炸鬼,可见莫须有先生决不是偏重精神而轻物质,他叫人注意的事是应该注意的。若说后山铺街上那棵大樟树,等莫须有先生今天有心去看牠时,樟树已没有了,使得莫须有先生大失所望,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徒徒在街上思索了一遍,街上都是中国人的面貌,中国人都是自私自利的货色,他们没有公心,他们没有事业心,他们也不知道爱国,正如时间空间上面可以随便毁弃一棵树了。此事也无法同人说,莫须有先生只好不说了。到了后山铺便等于到了冯仁贵祖祠堂了,因为心理上已经到了,虽然路程还要从大路折回来走几许小路。一共走了三十五里,大早动身,到达祠堂是正午时候了。莫须有先生受了甚大的欢迎,彼此之间一点客气没有,只是欢喜。一共九户人家,被引导在一家屋子里坐着,连忙烧茶,(乡村间都是没有茶的,有大宾来便临时烧茶)连忙诸位主人,九个到了八个。一人得了肺病不能到了,这是莫须有先生后来知道的。莫须有先生向他们道:

    “我告诉你们,我今天还得在你们这里住一宿,原来我是打算本日赶回去的,现在我觉得走乏了,得住一宿,明天再回水磨冲去。”

    “你也不说住一宿,我也不说住一年,就住一个月。”

    说话人是胡子,小名叫和尚,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而人都叫他的小名叫和尚了,独有莫须有先生称其号曰“有义”。后来也便有许多人称他有义,但还是以和尚著名。和尚是最喜开口之人,其声音非常之大,其妻适与之相反,其声音非常之小,莫须有先生后来都知道了。后来莫须有先生太太曾告诉莫须有先生曰:“和尚的女人说儿媳妇不好,她说她没有法子同男人说,‘气死人!死男人说话同打雷一样,你还没有说他便嚷破了天,都给人听见了!’都给人听见了的“人”指自己的儿媳妇,所以和尚的女人非常之苦闷,心里的苦处无法向人倾诉。好容易来了莫须有先生太太,乃向莫须有先生太太倾诉。莫须有先生因此想描写和尚一番,正合了这一首诗:

    十指尖尖两铁椎

    花容月貌赛张飞

    枕边若说私情话

    一点娇音打破雷

    但其人亦甚妩媚,莫须有先生于最初见面时便感觉着。国人却都曰可杀,说他最狡猾,其实他的狡猾亦只是自私而已,总是想得好处而已,丝毫无损于其为父之慈,其为人最是慈爱于其子的,抗战时期对于国家也丝毫不少出钱出力。却是不孝于其母了。莫须有先生心想,如果和尚能孝,和尚岂不成了一个完全人吗?是何能望之于目不识丁的和尚呢?莫须有先生以为可恕。莫须有先生一向称赞中国的农民,并不是不知道中国农民的狡猾,只是中国农民的狡猾无损其对国家尽义务罢了。莫须有先生称赞中国的家族制度,也并不是不知道家族当中的黑暗与悲惨,只是中国的国易为读书人所亡,而中国的社会以农人为基础,家族有以巩固之罢了。教忠教孝,只要有教,基础是现成的了。和尚之家乃最有以供莫须有先生之参考。今日初次与莫须有先生交谈,莫须有先生也感得他说话的声音大,但同时有其妩媚之处,其不甚长的胡子浓黑,显得他年五十而体力强。莫须有先生回答他道:

    “我不久就要搬到你们这里来住,我今天来就是为得同你们商量这件事。”

    “那我们可好了!自己家里有先生不留给自己家里,像女儿一样,都嫁给别人了!”

    和尚把大家说得笑了。莫须有先生笑着答道:

    “龙锡桥也是本家。”

    “那是疏的,不是亲的,这里才是亲的。”

    人生的感情大约都是假的,不是真的,换一句话说有为法是假的不是真的,何以莫须有先生听了亲疏二字的声音便动了感情呢?声音最能感动人。一言之下,他觉得他同在座诸人亲了。其中有一人年最长,过六十,辈分同莫须有先生同有义是同一的辈分,他乃领袖群伦,郑重发言道:

    “我看先生不是同我们说笑话,先生一定是搬到祠堂来住家的,我们今天就去叫木石匠来,把祠堂应该修理的地方修理,等房子修理好了,再择一个日子到山里去替先生搬家。”

    “季哥说的不错,我们就这样办。”

    季哥的声音小,和尚的大声音附和季哥的小声音的话。其余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莫须有先生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辨不清他们的相貌,他的眼光现在是那样的无分别性,座中任何一人,除了刚才发言的两位,离座他便不认得了,把名字告诉给他他也不记得了。座中诸人大多数是叫他叫莫须有先生爹爹,莫须有先生很以为好笑了,如今已不是严重问题,即不是做父亲的问题,(十年以来莫须有先生自居于严重问题之中,因为努力学做父亲)而是忽然不知老之将至的日子了。和尚所说的季哥,(神安他的灵魂!他在抗战胜利前一年死了)莫须有先生获悉他号“有德”,莫须有先生总称他曰有德了,他是莫须有先生最爱的老年人,最可敬重的老年人,他最有中国农民的道德,也最表现做人的一种弱点,我们以后必然有许多话可说了。

    “我问你们一件事,你们这里离城十五里,距敌太近了,倘若敌人打游击怎么办呢?这是我今天特地来同你们商量的主要原因。”

    “这一层先生不用耽心,日本老打游击最远到壩枫树就打转了,不到后山铺的,后山铺靠横山大路,日本老不敢往山里头来的。壩枫树离后山铺还有五里。如果日本老到后山铺,那便要动大家伙,要打炮,也不是先到后山铺,东边先到土桥铺,到渡河桥,西边到大河铺,任凭你在那里住都是要跑的,我们也无非是跑,——先生到这里来,不比停前街上距县政府近有鱼有肉可买倒是真的,难道还怕跑反吗?我替你挑东西!”

    莫须有先生感激和尚说这话的意思是真诚的,一点也不狡猾。在跑反时有人替你挑东西,是天下最可感激的事了,在莫须有先生尤其是无官一身轻,然后自己一个人等于许由洗耳,六根清净,可以躲到各处山中任何庙里去住一天了。在山乡各处都容易有山,各山都容易有庙,只是人难得没有行李罢了。和尚还有一个绝对的把握,即是他有一间密室,除了自己家族间,任何人不知道了,连年以来大家的东西都藏在那里头了。这话他现在不便同莫须有先生说,而且也没有说之必要,那样怎么叫做守秘密呢?临时自然会告诉你了。莫须有先生至此心里的问题已经解决,同时自己觉得很惭愧,他同这些农人有什么关系呢?他对于他们一点功劳没有,并不比对于国家,对于社会,莫须有先生可以受国家的优待,可以受社会的优待,比任何人可以受之而无愧,因为他早年忠于艺术,后来忠于学问,成绩卓著,而人不知而不愠,那是当然的,但他对于这些农人一点功劳没有了,此来他不等于向他们求乞吗?莫须有先生坐在那里默默地感激他们的恩惠了。若说求乞,那他人的恩惠又是可以接受的,一个人不可以太有我慢了。其实莫须有先生还不免是一个文明人的态度,不久他自己都觉悟了,他同他们是有关系的,即是家族关系,是中国社会的基础了。而且在数年之后,他们舍不得同莫须有先生分手,莫须有先生也舍不得同他们分手,你如问他们,谁是他们认为最好的人,要离开一切的关系说话,他们一定举莫须有先生了。你如问莫须有先生,世上何种人最可爱,莫须有先生一定说中国的农人最可爱了。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所记得的是本家有德与有义之流,而他实离开了一切的关系说话了。

    “我同你们到底是怎样亲,亲到怎样,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们如果知道,我今天很希望你们告诉我,——我很知道我自己不对,我应该把我同你们的关系知道清楚了才上你们这里来,不过我知道我同你们才真是本家,同是仕贵户,大约共仕贵祖,是不是?但仕贵祖是什么时候的人呢?”

    “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太谦虚了,不过现在学校出身的先生们不讲究这些事倒是真的,不比我们农人,二十七年日本老来了,我们跑反,首先把家谱安顿好了再跑,你没有这个东西,地方上的绅士们就要欺负你,有这个东西有时可以抵抗他们。我们姓冯的谱是二十六年夏天新修好的,那时先生还在北平,我们常常谈起先生,要说荣宗耀祖,只有先生的功名大些。”

    有义大声地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莫须有先生很不懂,莫须有先生以为家谱是天下最无意义的著作了,徒徒花费金钱了,还不如县志有其历史价值了,乡下人何以看得如此宝贵呢?

    “你这一说我倒记起一件事,我家的一份谱放在楼上,二十七年日本老撤退县城后我回家去看,家里的东西都损失了,倒是谱还在,但也弄残了……”

    莫须有先生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他觉得这是他最惭愧的一件事,他确是看不起这一份谱,认为无足重轻,残与不残毫无一顾的价值了,乡下人却是如此宝贵牠,就不论其客观的价值之有无,这一份保存的心已很可贵,中国人什么都弃之若敝屣了,即如国土外患来了也是弃之,乡下人确是什么东西都不弃!莫须有先生的生活态度有时还是潦草了。关于当时他对于家中楼上散乱的家谱的心,简直是一个痛苦,是一个伤痕,他只好忘却了。连忙又问有义道:

    “你刚才说,你没有这个东西,地方上的绅士们就要欺负你,有这个东西有时可以抵抗他们,是什么意思呢?家谱为什么有这么的用处呢?”

    有德不甘于不作声,他答复莫须有先生道:

    “先生不知道,是这样的,乡下抽兵,你家里没有先生,别人家的先生就要欺负你,你家的孩子本没有适龄,他要说你家的孩子已经适龄,这时你便拿出家谱来看,那上面都有出生年月的,他也便没有话说了。我们这一姓,住在这里的,人丁不旺,只有和尚有两个孩子,他就怕抽兵!”

    莫须有先生又暗自好笑,原来家与国冲突了,这一来家谱确是没有价值的刊物了,而中国的读书人,乡下的绅士们,更是可耻了,一切事都没有正义感了,不能修身齐家了,结果家与国冲突了。本来有这么一个有感情有历史性的天然结合,儒家的哲学完全建筑在上面,都给读书人弄坏了。不能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读书人之耻。不能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也是读书人之耻。因为农人是信任读书人的,家与国应不冲突,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中国历史,不论儒家,不论道家,其实都是家族哲学。一到“国”的哲学,便是历史上所谓新法,便失败了。而现在的政治学说都是学西洋,完全不知道家的哲学了。

    “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仕贵祖是什么时候的人呢?”

    于是有义大声说道:

    “现在不用著急,等你搬来以后,我引你去看仕贵祖的坟。我听见从前老人说,仕贵祖生了两个儿子,儿子我们也叫爹,一个是世清公,一个是世和公,先生便是世清公的后人,我们是世和公的后人。后山铺下坎有一块四方碑石的坟,便是你们世清公的坟,你不信几时我引你去看。”

    和尚说话真是生动得很,其无礼又像孔门子路,所谓“野哉由也”。他觉得他答复莫须有先生答复得很圆满了,莫须有先生也以为他答复得很圆满了,有历史家的态度了,不但是考证,简直是考古,他几时引莫须有先生去看碑。其实和尚他总是忙,总是在田地里工作,简直没有休息的时候,后来倒是有德引莫须有先生去看碑了。莫须有先生看了墓碑,依然不知道仕贵祖是什么时候的人,世清公亦然,因为碑是后代重建的,不是原来的碑了。莫须有先生站在碑前失望得很。弄学问的人有时所求的确是假知识,反不如有义之流看见仕贵祖的墓便是认识仕贵祖了,何必向一块石头问年代呢?因为不是原来的年代,莫须有先生便觉得无记得的价值了,等他坐飞(机)以后,我们问他是什么时候重建的碑,他说他忘记了,但似乎不出同治以前。

    莫须有先生坐了一会儿喝了一会儿茶大家谈了一会儿话以后便被引导去参观仕贵祖祠堂。此祠堂在乡间算是大厦,尤其是莫须有先生数年以来住的都是小房子,在水磨冲更是牛住的房子,故此刻此祠堂格外显得大。此一个村子,只有这一个祠堂大,其余的房子,在祠堂前面者,如莫须有先生刚才喝茶之屋,只能算是祠堂的儿孙了,格外矮小,却都是“有饭吃的”家庭。此乡都说这里姓冯的都是“有饭吃的”。凡被称为“有饭吃的”,便有被羡慕之意,便有被欺负之意,可见乡下人多没有饭吃,可见乡下绅士都是欺负农人。房子大,年久没有人住,除了大门且没有门窗,若是莫须有先生私人财力,决不能胜任修理了,大房子若不加修理,则等于叫化子“住祠堂”了。乡间的祠堂,因为没有人住,常有叫化子住,故“住祠堂”是一个最普通之词,是叫化子的代词了。看有德刚才的说话,“今天就去叫木石匠来,把祠堂应该修理的地方修理”,莫须有先生不免有疑惑,此项修理费用出之于谁呢?当然应该出之于住房子的人,但此人是莫须有先生,何以不征求同意呢?于是莫须有先生向有德表示意见了,他这样问他:

    “你刚才说修理,我看这很不容易修理……”

    “你不用管!”

    “要钱用!”

    “你不用管!”

    莫须有先生后来知道有德是天下最大的经验家了,莫须有先生生平所遇见的经验家无有甚于此老了。他说的话没有不合事实的,他作的事没有不收效果的。仕贵祖的祭产颇富,为另一管祭老板所掌管,此人不住在这里,在后山铺附近另一地方,地名擦箕窪,是世和公之另一支派,有德想趁此机会把祠堂修理一修理,不怕老板不拿出钱来用了。公款用在建筑上面,而且有冠冕堂皇的莫须有先生来,其名义当然冠冕堂皇了,任何人不能反对的。费了数日的土木工程,仕贵祖祠堂真个冠冕堂皇了,人人喜悦,旬日之后莫须有先生在里面住家,且有门弟子远道而来,于是又在里面设教,此乡人人称羡,据有义说,乡下绅士从此都“打米”了。打米者,是说把你放在意中,诸事考虑考虑,不再以读书人欺负不读书人。

    有义虽有点可笑,决不致于如乡人所说可恶,而有德确是可亲,莫须有先生慢慢地感觉着了,有话当小声说时便同有德说。若应该大声说的话仍不废其同有义说,同有义说话仍然有同有义说话的乐处,即是说话痛快,有时狡猾。莫须有先生忽然小声同有德说道:

    “后山铺街上的那棵大樟树怎么不见了呢?什么时候没有了呢?”

    有德未开口,有义却大声回答:

    “这棵树是冯太乙的树,是宏茂叔作主伐了的,得了两块钱,是前年的事。”

    莫须有先生生平很少有愤恨,但他愤恨这个伐树的宏茂叔了。这个人无论如何不可恕,这个人便是卖国贼!莫须有先生在以前曾与本家此人见过几次面,比莫须有先生长一辈,那时已知他心怀叵测,面目可憎,因为他是屠户,莫须有先生以为屠户大约是如此面目,不然他怎么会做屠户呢?正是他的可怜悯处。现在知道他为了两块钱的原故而伐了一棵有历史的树,其为人跋扈,其为人卑鄙,其为人贪污,其为人逞私而无公,简直代表中国人一切的坏处了。他是太乙户的人,莫须有先生闻之又稍为一喜,若他是在座中人,莫须有先生恐怕要同他割席了,在座之人若不能相与为善,应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了。黄梅冯氏共分六户,(附记,龙锡桥冯属于六户之一的顶四户)本来以太乙户最出名,其所在之村与仕贵祖户所在之村相距只有半里远,莫须有先生曾翻阅县志,姓冯的都不见经传,倒是修志捐款项下冯太乙有一个名字,捐了一个细微的数目,细微到如何程度,莫须有先生后来也不记得了,可见其细微了。自从有莫须有先生住仕贵祖祠堂以后,乃可谓之人杰地灵了。

    莫须有先生在祠堂里俳佪了一周,连忙以他的近视眼有所发现,向梁上尽望尽望,有义大声问道:

    “先生,你瞧什么?——是的,梁上有字!你看,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他一进来就看见梁上有字!我们住了一辈子也不理牠!”

    “这么大的字我还望不清楚,嘉庆什么年什么穀旦重立。”

    莫须有先生这一来很有感慨了,这个祠堂的存在很有意义了,黄梅县的大房子经了这一回的寇祸都成为灰烬了,莫须有先(生)因此推知在天平天国之役牠们的前身也正是这样成为灰烬了,因为莫须有先生小时看见那些地区都是荒场,是民初以来慢慢兴建起来的,那么古今的战祸是一样的毁灭了,要一定说如今为烈,未必见得,只是杀人的武器不同而已,杀的人与遭的毁灭古今一般。而嘉庆间重建的冯仕贵祖祠堂咸同年代未遭兵燹,至今巍然存在,莫须有先生于二年之后日本投降之年在其中写成了一部《阿赖耶识论》,不可谓非大幸。

    莫须有先生今天在此村住了一宿,是有义让榻,是大家决定的,仿佛只有此一榻可以招待大宾,有义也就觉得光荣之至。吃饭则在来时喝茶之家,似乎是公宴,莫须有先生完全受他们的引导,不便问详情,但心里甚感愉快,好像是陶渊明请客,“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大家脸上都有欢乐之容,毫无花钱的压迫之色。这是莫须有先生在故乡在人家家里吃饭从来未有之自由,因为任何人家都有花钱的压迫。此无疑,是祖上办的。这也算是共产社会的快乐。莫须有先生因为快乐之至,终于戏问有义道:

    “今天是谁请我吃饭呢?”

    “我们请你,不能要仕贵祖用钱的,那你不是自己请自己吗?因为仕贵祖你也有分。我们同你共仕贵祖,我们自己又有私祖,今天是我们私祖请你吃饭,私祖是记神管帐,故就在记神家里煮饭,——他就是记神。”

    记神连忙席上站起来了,莫须有先生又请他坐下了。莫须有先生心里非常之佩服有义说的话,不敢赞一辞了。

    莫须有先生第二天清早回水磨冲了,搬家的日期都由大家约定好了,而且约定那天大早大家赶到水磨冲,大家出力替莫须有先生搬家。

    第十九节 路上及其他

    莫须有先生搬家到后山铺去,确定的日期已不记得,但莫须有先生在后山铺冯仕贵祖祠堂设私塾开学的日子是三十二年三月一日,搬家的日子在开学的日子之先数日罢了。说到设私塾,最令莫须有先生寂寞与惭愧,教育仅仅是教师糊口的事情,此外别无意义。而父兄送子弟来就学的意思是诚实的,(邻近父老一致请求莫须有先生设学,令莫须有先生不能拒绝)莫须有先生有心教育人才也不是虚假的,而教育无意义。至少莫须有先生的感想是如此。不知学生诸君后日之思如何。其差足以为意义者,亦不过留得好事君子别后相思罢了。而莫须有先生自己后来想起,他生平的生活以在乡间设私塾为最无回忆的价值。莫须有先生却是很感谢那些学徒了,感谢他们的父兄了,因为他们是莫须有先生的施主,莫须有先生依赖他们送的学俸得以仰事俯畜的。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完全是一个乞食人的心情,愿施主们有福!莫须有先生因此又记起从前在北平熊十力翁说的话,熊翁有一天谈到道不行,莫须有先生那时尚是唯物论者,不懂得道理,只是附和着说道:“道向来是不行的,孔子也是不行的,程朱也是不行的。”熊翁叹息道:“孔子为什么不行呢?当时他有颜回曾参那么些学生,后世尊之为圣人,只有五四青年喊打倒罢了。程朱也是行的,你看朱子《四书》传得多么广!”莫须有先生现在自己开私塾,用典故便是杏坛设教了,甚有感慨于熊翁当日之言,不过熊翁著重于死后“传不传”的问题,(他总是向莫须有先生问他将来传不传?)莫须有先生乃是叹息当时没有学生罢了。因此莫须有先生又喜欢孔子“有教无类”的话,欢喜赞叹,洒扫应对都是学问,却是没有一个学徒,没有一个学徒的父兄,以此为来学的意义罢了。他们都是为得补习功课考中学考大学而来,换一句话说是学举业,于是莫须有先生教举业了,徒徒自己做了孔子的学生,每每于私塾生活忆起《论语》的话了。即如“有教无类”这章书,莫须有先生欢喜赞叹,不但熊十力翁不能有此欢喜,即朱晦翁亦不能有此欢喜了,因为他们都没有教过小学生,他们都有道统的观念,不是“与人为徒”了。即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意思,亦即是“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的意思。孔门的生活该是多可向往,我们不能离开眼前的人生想着将来传不传的问题,我们总要求与人有益,不能与之有益也就罢了。莫须有先生曾教一学生读九九歌诀,教他算术他总不会,莫须有先生叹息此儿资质太钝了。总之莫须有先生这一段教学生活毫无足写的,不但大学之道谈不上,小学之道也谈不上,只能算是匠师,往下也便一字不提,只写莫须有先生教学以外的事情。那天搬家,可谓极一时之盛,莫须有先生太太收拾了好几昼夜家常日用的东西,以及衣服器具等等,给本家来了十个壮夫(共有九家,一家一个,和尚父子两个,故共十个)一会儿挑光了,人与物俱上征途了,大有别时容易购备时难之感。这可见莫须有先生太太连年在乡下添置的东西不少。来人真有趣,他们没有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见过面,一见便是本家,一切自己作主,不问三不问四,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东西,玉碎的舍不得丢,瓦全似更舍不得,总而言之乡下人最懂得生活上所必要的,连莫须有先生太太平日堆积的柴与炭都装了半个车子推着走了。只有和尚一人议论风生,一面工作一面说话,其余的都是工作不说话。莫须有先生太太大体一看,佩服他们都是过日子的人,只看他们不放弃莫须有先生太太所最喜欢的山上买的几块最大的柴块便可知道了,所以最初莫须有先生太太尚经理经理,连忙不管了,都交给他们了,从来搬家没有像今天这样省心了。十个人,有两人各推一辆车子,其余的都是挑担子。车子都是推车人自有的,因为自有车,故以车来了。和尚推车,车上坐着莫须有先生太太同纯,他从来没有推过职业的车,今天推道义的车了,也常为国家推车,如派伕派到他名下派他推车。道义的车,行乎其所无事,因为天气好,道易行,而且莫须有先生太太是个小个子,纯是一个小孩子,徒徒占一个大人的位置,故在和尚的手下轻而易举了。他且走路且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说话道:

    “莫须有先生太太,你的柴我们也替你推来了,——后山铺的柴比山上要贵一些,住在山上就是柴方便。”

    “是的,和尚伯伯,谢谢你们,你们是过日子的人,知道什么东西都是要的,都替我搬来了。要是莫须有先生,他就说我舍不得,每逢搬家,他总是以赶快走了为是,仿佛走了事情便完了,——随听你搬到那里去不还是要过日子的吗?”

    莫须有先生在后面缓步当车,听了太太的话,心里以为然,心里也以为不然。以为然者,谁不要过日子呢?在每次搬家,达到另一住处之后,每每缺乏用具,这时嫌东西少!搬家时嫌东西多了,但有什么法子呢?那里能像今天一样有许多本家帮忙呢?而且都是大力之士呢?总要有力量,有力量也便有德行,故大禹治水以四海为壑,没有力量之人只好敷衍了事,以邻国为壑了。尤其是莫须有先生太太,总是德过而力不及,于是过犹不及也,好比敌人打游击来了,还要顾及家里的东西,可怜在抱残守阙之余,家里的东西再也不能缺少了,一缺少便没有得用,添置很不易了,因此有好几次近乎冒险,故莫须有先生说人不该这样舍不得了。此不以太太为然之故。莫须有先生微笑着同有义说道:

    “和尚伯伯,我很喜欢一个人有力量,有力量的人会做事,不但事情做得好,别人看着也不费力。我常常看着大力汉挑一个大担子,心里羡慕,想起我从前总不懂的一句书,这句书——”

    “难怪人家笑我家先生书太读多了,总是记得读书!挑担子也是读书!我看还是读书难,‘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就只会拿扁担,叫我拿一枝笔我就拿不动,拿起来左不是右不是,只好拿一个大拳头!”

    说得莫须有先生大笑了,他从前总不懂的一句什么书有如东风吹马耳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吹跑了。不过在另外的场合,与跑反有关,他常常赞美大力汉挑担子,同时也便赞美庄子的文章,关于庖丁解牛,“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明明是动手动脚的事情,为什么说到音乐上面去呢?所以莫须有先生很不懂。自从跑反时,看见大力汉挑担子,莫须有先生仓皇无所措手足,而他,挑重担者,“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莫须有先生自己想到音乐上面去了,挑担者乃同莫须有先生执笔者一样,文章有时来得非常之容易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又说道:

    “和尚伯伯,在跑反时,我就总是怕东西丢了,心里著急得很。并不是舍不得,实在是没有法子,丢了就没得用的。我家的东西在二十七年都损失尽了,现在都是破破烂烂,都是劫后在楼上拾起来的,破破烂烂又损失了好几次,后来又添置了一些,——那时我们怎不知道你们呢?怎不请你们替我们帮忙呢?莫须有先生从北平初回来,诸事没有主意,不知道乡下有本家,没有请你们替我们打个主意,把东西搬到安全的地方!”

    “我们后来都听说,听说本家先生家里东西都损失了!我们在旁边都可惜得很!在最初跑反的时候,我们也商量过,有心要进城问问本家先生,正应该是我们出力的时候,但向来没有见过面,侯门深似海,所以我们没有来。”

    和尚伯伯所谓“侯门深似海”,完全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说彼此未见过面,不熟悉,不能前来问讯罢了。和尚的语言文字程度同莫须有先生太太的语言文字程度相等,彼此只懂得意义,不认得文字了。换一句话说,乡下人说话都是“耳食之徒”,其成语,其典故,都是口传下来的,但有确切的意义,彼此心知其意。莫须有先生窃听和尚说他“侯门深似海”,很觉好玩,因为他是最没有门禁的人,最喜欢同人见面了。不过城市中人,同乡下人不一样,乡下人的门总是打开的,虽未必招待客人,决不拒绝客人,城市之家门虽设而常关,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尤其是拒绝乡下进城来的人,尤其是拒绝乡下进城来的本家,因为乡下的本家来,是道远而来,必要留吃饭了,而中国社会,无论乡村与城镇,不肯留客吃饭,以城镇为尤甚。所以乡下人常说城里人是“半边脸”,即不讲面子之义,无情谊之义。莫须有先生自此次抗战胜利复原归家以后,大大地改变风俗,取门户开放主义,报答一切乡下的人,尤其是报答乡下的本家,凡来者必留吃饭,莫须有先生太太亦喜欢以德报德,常常门庭如市了,令莫须有先生很感乐趣,莫须有先生太太亦感乐趣,来客亦感乐趣,然而不久莫须有先生便坐飞机出门了。关于乡下人是“耳食之徒”,莫须有先生也还有发现,有时听得他们引用《诗经》的句子,如甲家有丧事,乙不来吊丧,而丙来了,两〔丙〕与丧主的关系尚不如乙之深,丙便大不以为然道:“说老实话,我不来,犹可说也,他怎么能不来呢?”莫须有先生一看,其人目不识丁,然而语出三百篇了,即“士之耽兮,犹可说也”的“犹可说也”。可见引车卖酱〔浆〕之徒的白话文也夹用文言的。有时用得很不妥当,如莫须有先生太太说:“这个小孩真爱撒谎!他说他那天到城里去,看见冯大爹,在那里做什么做什么,说得‘毛鼓所然’!后来我一打听,那里有这一回事呢?”莫须有先生常常思索这“毛鼓所然”四个字,常常听得乡下人如此说,意思是,描写者描写得非常之像事实,一点也不差。有一天莫须有先生向学生讲冰心女士的《山中杂记》,文中有“毛骨悚然”,莫须有先生乃触发了,原来就是“毛骨悚然”,用得不妥当了,以讹传讹了。大约最初谈鬼说怪,如聊斋的文章,说得像有其事,令人毛骨悚然,于是凡说什么说得像有其事都说他说得“毛骨悚然”了。再者,所有黄梅县的人说鸡蛋都说“鸡蛋”,没有说“鸡子”的,莫须有先生战前在北平看见一个日本人编的北平谚语,里面有“鸡子里头寻骨头”的话,然而黄梅县的人说人吹毛求疵也总说“鸡子里头寻骨头”,是耳食之又一明证了,即是说,话是从别处传来的,从别人传来的,有时贵心知其意,不必推敲了。所以莫须有先生此刻听了和尚说他“侯门深似海”,知道他修辞学上有毛病,但意思非常之亲切了。人生的感情有时很可爱,说话的声音也很能表情,语言文字是死的了。莫须有先生在路上思索语文的事情,而莫须有先生太太在那里舍不得东西,她悔二十七年初跑反时没有投奔本家,如果投奔本家,像今天大家这样帮忙,那么家里的东西都可以不损失了。她同和尚说:

    “和尚伯伯,我们二十七年冬天同叫化子一样,大人小孩都没有得穿的!〔跑〕反时是夏天,穿的都是随身的单衣,冬衣都没有带走,后来都损失了!要是那时衣服都留着了,我自己现在也不要穿,可以拿来改做给止慈穿,我现在就是愁她穿的!简直一件合身的衣服也没有!”

    莫须有先生听了太太的话,知道太太实在是伤心,空空地说损失,损失虽是事实,事实给时间冲淡了,渐渐忘记了,独有想到自己的华装盛服,当时件件都是新的,总是舍不得穿,如今女孩儿又正需要,于是自己的衣服件件是新的了,而画饼不足以充饥了,徒徒心里舍不得而已。而和尚伯伯对于此事全不关心,他只喜欢莫须有先生太太那几块最大的大柴块,不能弃之不顾,都搬来了,虽是替莫须有先生太太搬东西,而实是自己舍不得的心理作用了。至于女人的衣服之事,尤其是女孩儿的衣服之事,和尚伯伯,以他做爸爸的资格,他不管了,他自己有三个女孩儿,一个一个地都打发出去了,所谓“我出菩萨你装金”,即是要婆家做衣服来娶女,不是娘家做衣服嫁女了。因此做娘的很为难,总是背着和尚伯伯卖粮食,偷偷地给女孩儿做一件两件衣服了。这一说,社会上的道德习惯确乎是经济的,和尚伯伯并不是不疼爱女孩儿,女孩儿如果给公婆丈夫虐待了,同保甲上要儿子抽签当兵一样伤心了,只是坚决地不替女孩儿做衣服,要替男孩子买田地。莫须有先生每逢见了太太舍不得东西,总是最有夫妇之情,同时又是路人之感,因为他觉得太太德有过无不及,而天资是女子,不能得解脱道,令莫须有先生惆怅无言语了。陶诗云,“人生无根蒂,飘如陌生〔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莫须有先生在路上正是这个路尘的感情了。换一句话说便是四大皆空。他慢慢地同和尚说话道:

    “我从二十六年回到黄梅县来,现在一共有六年,我这六年也并没虚过光阴,我懂得家族的意义,我也懂得你们种田的,你们都是中国的主人公,我现在自问配做你们的代表,我以后不同你们客气。”

    “我们知道先生的为人,所以我们也不同先生客气,要客气,今天早晨不说抬一乘篼子来接先生,不也多赶一乘车子来吗?我们知道先生决定是两只脚驴子,自己走的,所以我们只来两乘车,莫须有先生太太同纯必得是坐车的,娘儿俩共一车,慈坐半边车,另外半边车,有不便用担子挑的东西可以载在车上,现在半边车推了几十块柴。”

    莫须有先生又在那里微笑,笑和尚说他决定是“两只脚驴子”,此是黄梅县的歇后语,补足意思是“自己走。”可见人类的语言是极力求生动的,而和尚之生动可见一斑了。不过莫须有先生在微笑之先,表现了一下脸红,仿佛听了别人讥刺自己的话了。和尚确是没有讥刺之意,故莫须有先生又微笑了。

    “我很感谢你们这番意思。我告诉你一句书,‘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你们可谓爱我以德了,你们如果要我坐车,我一定不肯坐了。”

    “黄梅县石孝爹,廖爹,要接他们,那怕是本家,一定非抬篼子去不可!那里像我家先生这样不摆架子呢?人家说,我家先生的功名比他们还要大些,只是道德好,同乡下人不分高低。‘洪二百是百里威风,莫须有先生是千里名声,’人家都这样说。”

    莫须有先生听了这番说话,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同时作传记便很感麻烦,因为这里有三个人物,石孝爹,廖爹,洪二百是也。洪二百已经作古了,神安他的灵魂!他做了多年县政府秘书,我们以前也偶尔提起他的职位,但没有提起他的名字。本来洪二百也不是他的名字,因为他常常代理县长喜欢打人的屁股,一命令便是“打二百!”故乡人称他为洪二百了。石孝爹,廖爹(此老于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作古了,神安他的灵魂!)以前都写了他们的事情,没有记名字,石孝爹便是莫须有先生常常加以诛贬的那位腐儒,廖爹是以后三十四年春逼迫莫须有先生离职的县中学校长,莫须有先生本来只想对事不对人,中国读书人的坏处不妨记录下来,是国家政治社会风俗败坏的大原因,大而言之便是国家将亡的原因,但没有记录他们的名字的必要,现在和尚伯伯一口都说出来了,很叫人为难。莫须有先生再一想,把他们的名字记录下来也是可以的。因为心里有这样一踌躇,莫须有先生又忆起《论语》之为书了,《论语》原来也就是《春秋》,孔子常常褒贬人,如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这是多么可爱的记载,当乱世,很少有有德之人,莫须有先生常常喜欢读此种文字了,真是孔子的小品文,见圣人的胸怀。如贬臧文仲,“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莫须有先生每每叹息着读这章书,柳下惠固然不羞汙君不辞小官,但决不是专门为职业,一定是己立而欲立人的人,无奈当时有权位者都没有为国家作事业的心,只是发挥个人的优越感,也便是私,所用的人才都是不如己者媚己者罢了。门弟子一定要把孔子的这些话记录下来,《论语》正是《春秋》。另外微子一篇,记了许多善人的名字,“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莫须有先生小时读四书觉得书真难读,很寂寞,现在又觉得读书真有意思,也很寂寞,他在乡下常常思慕许多善人了。子贡问今之从政者何如,孔子则答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莫须有先生叹息孔子的这一声叹息。莫须有先生没有私怨,未免有公愤了,国事都给一般读书人弄糟了。读书人而不为大人,便是小人儒。石孝爹在黄梅县所处的读书人地位,数一数二,此时年八十岁了,县城人,同莫须有先生有世谊,抗战期间避难于腊树窠本家处,因为相处甚近,莫须有先生常去看他,尽晚辈之礼。最初莫须有先生便已窥见了他的坏脾气,后来乃知道他欺负善良人,即我们以前屡次提到的曾经做了莫须有先生的居停主人那位石老爹。石老爹同石孝爹本来有严格的世谊,(族谊不待说)前者的先父是后者的老师,往日的老师可非同小可,“从师一日,父事终身”,莫须有先生以为石孝爹必行古道了,对于石老爹之家庭必多有照顾了,孰知石老〔孝〕爹有一回拿了名刺到县政府说石老爹的大儿子(我们以前所写的伯氏)的坏话。这便等于石孝爹控告伯氏,先师孔子所谓割鸡焉用牛刀!莫须有先生得知此事甚为伤心。大约石老爹恃其为老师的儿子的资格而不巴结石孝爹,故遭此难。石孝爹向来以教书有名,其致力教书与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是一样的年久,同时他是反对孙中山的,以往莫须有先生会见他,孙中山之墓木拱矣,而石孝爹还是向莫须有先生骂孙文!孰知抗战期间石孝爹的幼儿子做了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最初莫须有先生还认为石孝爹关于“党”总还一定是倔强的,一定是不喜国民党的,必是儿子不受庭训。孰知石孝爹一概默认了,从此且借了儿子的势力扩充营业,因为石孝爹教书是营业。从此且由师位一跃而为有势力的绅士地位了,可以拿名刺进衙门了,伯氏父子常受其欺负了。和尚伯伯此刻提起石孝爹,石孝爹正是赫赫有声,与廖爹一样赫赫有声。廖爹年不及石孝爹高,绅士地位却长久得多了,现在因为党权高于一切的原故,石孝爹的儿子是县党部书记长的原故,石孝爹比廖爹还要“红”些,简直“红一边天!”乡下人如此说。“红”,便是势力大。此等红人的贪污,乡下人不叫做贪污,叫做“发财”。说贪污仿佛没有名誉,说“发财”则确乎名誉是很好的。换一句话,中国社会,贪污是有名誉的,是受人羡慕的。石孝爹,石孝爹的儿子,在抗战胜利时已经发财了。莫须有先生深恶痛绝石孝爹欺负家族。廖爹尚没有欺负家族的事情。廖爹的架子比石孝爹还要大些,他是非坐篼子不可的,石孝爹不一定非坐篼子不可,他是几年以来开始坐篼子罢了。坐篼子与不坐篼子本来也没有关系,因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可以徒行也。曾国藩曰,“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心之所向而已。”莫须有先生深恶痛绝中国读书人把风俗弄坏了。同时把国事弄糟了。中国的政治从家族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确是有本末先后之可言。占中国大多数的农人,是国家的基础,本家的读书人,他们要你做他们的代表了,你为什么欺负他们呢?“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这些都是切切实实的话,中国的社会确是如此,莫须有先生听了和尚伯伯的话,便拿了黄梅县的二老借题发挥了。真的,今之学者,今之谈民主者,都是留学生,都住在都市里头,心目中都有外国选举竞选的模样,不知道中国社会是什么了,中国社会应该回到家族当中去竞选了,那里才真热心政治,政治与自己有切身的关系。读书人在都市上所谈的政治,是纸上谈兵,乡下人不闻不问了,一切都是读书人的把戏而已。

    “和尚伯伯,我觉得你们很欢迎我到祠堂里去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欢迎我这个人,还是认为我住在你们那里于你们有好处呢?”

    “于我们有好处!有先生住在祠堂里,任听谁都要打米!”

    “我问你一句话,要是有人要你举县长,你举谁呢?”

    “我举你!——我怕你不做官!要是你做县长我们可好了。”

    “我做县长,要是到你家里抽兵,你躲不躲兵役呢?”

    “先生做县长,我还怕抽兵吗?没有那样大胆的保长!”

    “这一来我便不做官!县长自己家里不抽兵,怎么叫做县长呢?那不是混帐官吗?”

    “话倒说得是,但个个是如此,慢说做了县长,只要你是读书的,你家便不用得纳捐,也不怕抽兵。”

    “是他自己不纳捐,还是人家不要他纳呢?”

    “那里有人自己喜欢纳捐呢?自然是自己不纳。保长也不要他纳。”

    “保长为什么不要他纳呢?”

    “先生你不知道,保上的事情都是作弊!好比那里有一笔款,保长落到腰里去了,我们老农晓得不呢?但地方上的绅士晓得,也便不作声,你不要我纳捐好了,我也不查你的帐〔账〕!都是这样狼狈为奸。钱不都是老农出的!”

    莫须有先生不再追问下去了。他深知现代的教育与国家完全无关,连科举都谈不上!从前的科举人才也还出自民间,知道勤求民隐了。现代的读书人只能算是宦官,他们的主子是科学与民主,他们的皇宫是大都市了。

    和尚后来又谈到一个具体的问题,他试探莫须有先生,看莫须有先生能不能做一个土豪劣绅,如果莫须有先生做到了,也并不是土豪劣绅,只是读书人有本领罢了,因为读书人都是会做翻案文章的,无论受害的方面或者得福的方面,都是一致崇拜的。按和尚的意思确是如此。社会的情形亦确是如此。他这样问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有一件事情,你说古怪不古怪,我们村子里,前后两姓人住着,前面是我们姓冯的,后面是姓洪的,姓冯的据说还在先,但村前一口塘,就在姓冯的门口,而说是姓洪的塘,姓冯的可以洗衣服,可以洗粪桶,不能车塘里的水!天旱时,最后别的塘都车干了,门口塘的水,我们眼看着有水,我们不能车,只看着姓洪的车!这是一件事。这是用水塘。还有饮水塘,在村子的左边,先生将来自然会知道了,这口饮水塘比用水塘要大得多,天旱时,姓冯的姓洪的十几乘水车在里面车水,一天两天便车干了。塘水干,浸水不干,浸水又是姓洪的不是姓冯的,姓冯的不能车!气死人!你说有没有法子打一场官司?反正姓洪的拿不出契据来。”

    和尚的口吻又像是真话又像是戏言,但莫须有先生沉思不语了。慢慢地莫须有先生回答道:

    “这总一定是相传下来如此的,当初总一定有原故。”

    “相传倒是相传下来的,我想皇帝未必总是一姓人做的。”

    “你这个比方不对,你所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义,也便是法理,信义与法理是社会的灵魂,永远存在的,皇帝不好本来可以革命的,革命正是信义与法律所许可的,你的比方不对。”

    “不对我的话就拉倒,哈哈哈。”

    “我将来一定要打官司,要把这个塘归给姓冯的,或改为两姓人公共的。”

    纯忽然加入说话,和尚又哈哈大笑了,他觉得纯将来对于他们比莫须有先生对于他们还有好处了。莫须有先生也笑了。莫须有先生笑时,心里起了许多问题,纯将来很有成为绅士的可能,或者是好的绅士,或者不好,完全为习气所转移,比如他说他要把塘水归给姓冯的,未必出于利害观点,但是意气,天下许多坏事都是意气用事了,一念之微所关甚大,《大学》所谓“其机如此!”他又说“改为两姓人公共”,这便又有做社会改革者的可能,他说这话一定是出于公心,小小的心灵觉得此事有点奇怪,不如破除习惯,新立一个公平的法则了。无论如何,纯之出此言也,完全不是儒家态度,从好处著想,不说他是劣绅,他也一定是法家者流。莫须有先生则完全是儒家态度了。是的,儒家或者是理想,法家才是事实,因为生活本是习气所役使,道理其为少数人的觉悟乎?更确切地说,儒家是理想,佛教所说的是生活,因为生活是习气,是业。莫须有先生记起他从前做大学生时读一部英国小说,里面写一男孩子喜欢拿着刀学一个兵的模样,著者很有趣地加着论断曰,人类战争是不可免的,因为小孩子天性上喜欢做兵了。这便是业。中国的小孩子或者天性上喜欢做绅士了。做绅士便容易做劣绅,所谓小人儒。儒家哲学则是教人做君子儒而已。道理又不是悲观的,因为儒家之为事实毕竟是颠扑不破的,孔子曰,“后生可畏也,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莫须有先生最喜欢孔子这个心情,他自己幼时也同纯一样,窃听了大人的话爱发表意见,意见也便是“我将来一定要打官司,要把这个塘归给姓冯的,或改为两姓人公共”之类,小孩子也正是在习气中打转,无所谓天真,然而莫须有先生现在的造就却是慢慢与习气相远了。

    今天的路上有许多可写的,为节省篇幅起见,且从略。且说莫须有先生太太走到祠堂,已是煮午饭时候,她总是守她的岗位,煮饭的时候到了便预备煮饭,而且一看已经有厨房,而且一看已经有灶,都是新办的,其余的东西则都是自己之所有,搬家都替她搬来了,即是油,盐,柴,米,而且预备有腌肉,临时难买菜故事先预备好了,挑担人必定饿了,赶快来煮饭吃,真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巧妇有有米之炊,高兴极了。而有一本家,是晚辈,其人最不爱说话,平常有点喜欢赌博,因此他未见莫须有先生即已惧怕莫须有先生,故更不爱说话,今天他是二推车者之一,所推的有柴炭,他看见莫须有先生太太甫下那个车连忙到这个车边来拿柴拿炭,问道:

    “二奶奶,你做什么?”

    “我拿柴煮饭你们吃。”

    “你老人家真是说得好笑,今天还用你老人家煮饭?我们都各人自己回家吃饭,莫须有先生爹爹,你老人家,慈同纯在季爹爹家里吃饭。”

    莫须有先生太太还争着要拿柴煮饭,于是大家都来包围她了,都笑她老人家不知道入乡问俗了。此时人多嘴众,都是刚才搬家挑担子推车之徒,把负担一轻,肚子也还不饿,因为在苦竹口“打了中火”,于是都以莫须有先生太太拿柴煮饭为论题,一时的杰作纷至沓来了。

    “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吃,等你把我们的芋头饭吃完了以后,我们再来吃。”

    和尚说。

    “我们乡下的规矩,来了本家,不吃个临头转,便分别亲疏了,今天吃季爹爹的饭,过几天还要请你老人家吃我的,我的虽然没有好的吃,不吃不就疏了我吗?”

    “临头转”是轮转一周的意思,即是家家依次请吃饭了。出此言者,名字叫做有田,是晚辈,莫须有先生太太尚只认识和尚伯伯一人,有田却自己介绍,人群之中攘背而见了。

    “二奶奶,你且休息,我们都不是籴米吃的,屠户铺里也有帐〔账〕,不像你们城里要拿现钱出买的。”

    此是季爹爹出面说话。他今天没有到水磨冲去,因为年纪老了,但在家里盼望了一天,他最喜欢有事,长日坐在家里总没有事了。因为是第一个年长,故招待之席从他开始。

    接着一位最爱说话的年青的娘子军来了,即季爹爹的媳妇儿,名叫细毛,因为她没有婆,故她是女主人了,连忙由她把莫须有先生太太接待到她家里去了。

    一共有九天,莫须有先生太太从来没有像这九天这样有闲,专门作客,不作别事了。心里却在那里计算,将来要怎样报答这诸位本家。后来曾命令慈做了一双花鞋送细毛的小儿子,因为细毛爱说话,也很忙,没有工夫做“细活”了,而且战时乡下已没有做花鞋的材料,莫须有先生太太偶有太平时剩余之物了,所以此鞋甚贵重,细毛大喜悦。有一回慈在洗衣塘里洗衣,有名叫翟妈者,据说她手下最有钱,最悭吝,最吃苦,最服劳,见慈洗衣用肥皂,便向慈借肥皂,说道,“借我洗一下,我只洗一下。”慈便给她洗一下,洗一下,又洗一下了,慈觉得很好玩,“乡下人真有趣!”这时肥皂的价值贵,十块钱一块,慈有所不知。亦非完全不知,慈有点文学家的嗜好,喜欢观察女性方面的事情,尤其是老婆婆们的动作,回家去便向母亲把翟妈描写一番了,即是向她讨肥皂的题目。不过慈太喜欢笑,描写时自己笑得个前仰后合,翟妈的神情一点没有写出,熟知翟妈者可以想像得出罢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得了一个很大的启发,有一回门口有挑货担子的,货中有肥皂,莫须有先生太太买十连,一连是两块,乡下人便在肥皂不贵时也没有买过两块肥皂了,莫须有先生太太每人赠送一连。和尚一家又额外送一连,即一家得了两连,莫须有先生太太并细声叮咛和尚太太守秘密。如果不守秘密让别家知道了,则前功尽弃了,嚷道:“她为什么得两连呢?”莫须有先生太太煞费苦心的事情多得很,然而都不失为公平。

    接连九天总是下雨,各家席上,主要的客人,即莫须有先生全家。于此之外,尚有两个附客,也是本家,也是城里人,父子二人,在停前避难,因事来此,因下雨而未能归去。其父辈分甚高,莫须有先生称之曰祖,但年纪不高。其子因无母之故,状殊可悯。每饭,都有酒有肉,其丰盛的程度虽各有不同,不同正是各主人的性情,当然是为得招待莫须有先生一家人,而二位附客亦殷勤受招待,主客都极其和谐,莫须有先生观之,甚喜,亦甚惊异,何以乡村间如此好客,如此殷勤,如此自然,莫须有先生生平只有在北平苦雨斋中有此光景,此外没有遇见过。莫须有先生后来知道,后来偶尔到别处也受本家同样招待,乡下人对“本家的先生”是这般看得贵重,即农村间重“士”。不过以今番为最见性情。那位同席之祖,从前叫做“做柜书的”,但没有徽章,现在他把徽章给人看,叫做“黄梅县田粮处征收员”。其人懦弱无能,而有一技之长,精于珠算,所以田粮处征收员常易人,这位懦弱无能的人总不能易了。不久他死了,据说是很大的损失,因为他的算盘总无须复盘,绝没有差错的,节省时间尚在其次,绝对的信任是第一义了。在他死时,和尚同莫须有先生说道:

    “和爹死了,我们以后完粮没有那么容易了,有和爹在柜上,我们当天去当天回来,走到就替我们算,算了就替我们裁券,我们像到钱粮柜上去玩一趟!要看着别人完粮就可怜死了,等一天也还在那里等。”

    和尚说着实在是叹息,莫须有先生也实在是叹息。

    纺纸记

    去年重九,将《莫须有先生传》草草完卷之后,跑到南边走一趟,年底又北来,荏苒已是一年了,这一年之内没有写什么东西,毫无成绩之可言,天天总是自己宽恕自己,明天再来,仿佛好事在后的样子。然而文章没有做,题目却做了两个,曰《纺纸记》,曰《芭蕉梦》。本来是同一位如今已死之人说笑话,因为他们都说我的文章难懂,我说我要做一部一百回“雅俗共赏”的小说,笑话成真,兴致也好,乃开始写《纺纸记》,共得三章,后来又忽然省得《纺纸记》还纺得有意思,我是要有文辞没有意思的,有故事尚不妨,于是改作《芭蕉梦》。此《芭蕉梦》刚成一楔子,不过一千字而已,当时用了“奏本”胆〔誊〕写了好几通,分给几个朋友看,恰好那时《桥》出版,一看是一个半部的东西而已,我还得来完成《桥》,《芭蕉梦》也只好不表了。本想将续写之《桥》按月在《新月》发表,我却恐怕不能月月交卷,果然轮到这第二个月就交不出去,于是想到利用这一篇束之高阁的《纺纸记》的楔子算做向天下人交一张白卷可也。

    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废名记。

    大凡做文章必须切题,文不对题,大概这篇文章总做得好,然而可惜矣。小时跟一位儒师佛堂念书,据说这个庙里常爱闹鬼,九龄童子听讲半部鲁论,也曾执笔学为文章,但老师总是说可惜题目做得不对,言下很是叹息,有一回简直责备我连篇累牍尽是鬼话。那么换一个题目怎么样呢,就算做的是一篇鬼话不就好了吗?可惜小孩子总是怕挨打,一点也不敢撒野,这一句言之成理的话就不晓得说了。作者在经历半生的辛苦以后,倒很有一个神出鬼没的本领,流水可画得桃花,雁字不妨在云外抒写,天下事真是逃不过我佛之掌,梦中何曾爱惜诗人之笔,然而这时才晓得人生最可懊恼的乃是没有一个题目可做,崭新的东西我却每每看得出牠的腐朽,想起那时有一个有经验的师傅,耳提面喻,叫我只管用心,我想那就是有一个金箍帽罩在头上我也应该不怕痛了。读者幸莫笑我有什么大道理在这里头,我是什么道理也不懂,只是喜欢撒野罢了。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情总莫过于写情书,将牠拿去卖钱,那自然是卑卑不足道矣,就是因此而掀起一世的狂热,也未见得是把这个题目做到好处,最好是一封未寄的信,就算牠无法投递也罢,石沉海底,于你们岸上之人全不相干,我自己知道我的深罢了,及至沧海桑田,麻姑三见,然而仙人与我前生无缘,遗恨还在人间。言下我很像一个梦境。昨夜倒真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在一个古庙里,大概是无处投宿,就在这庙里借宿一夜,生平好像来过一趟,所以一个个的泥菩萨很是面熟,我是最怕同人打招呼的,好在这里头没有和尚,我乐得自由自在,不由得动了我的幼稚的思想,倘若就在我梦中,有一名地保跑进来把我捉了去,那倒也不是一个勉强的遭遇,大可不必反抗,我只希望他不是绑票,或者同我小孩时喜欢湖里捉鱼一样,自己没有在水里淹死,倒把活泼泼的鱼儿弄到手上一跑跑到我的家里去了,他把我捉去坐了监,或是携带我一路上山寨里去落草,我都喜欢,反正小说上都是有的,从此我要少想好些心事了,因为我就是做了强盗也不想发财。我这样想时,心里渐渐有点害怕,不觉打一个寒噤,古庙无灯,明月在地,令我记起一个仙姑来,这个仙人是狐狸变的,其实她并没有现给我看,是一个顶好看的女子,那时我们在庙里念书,童子六七人,趁着老师不在家,大家便来谈她,有人说他看见过,我说你看见过是什么样子呢?他说他看见一双小脚眉毛一闪就不看见了。这人后来他爸爸送他到大学堂里去上学,后来他自己在外面另外讨了一个老婆,他说他有一桩心事装在心里永也不向人家说,大概他不能同我一样顽皮还时常记起那个狐仙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位狐狸是顶懂得爱情的人,前生也一定还是一个女子,五百年的修练又变一个好看的女人来替女人报仇,所以身边别无武器,有一面镜子,那时我私地里就读过许多齐谐志怪之书,又听了我的姑母一位老处女讲给我一些故事,很有点愤愤不平,菩提树上为什么一定要杨妃吊颈,许仙为什么那么卑鄙总要计算白蛇娘娘,裂帛之声我也以为真是好听,炮烙之刑只不过是你们文人笔下残忍,实在的,连丑妇效颦都比你们《烈女传》做得有意思多了,先生拿了戒尺要我赶快背书,我望着窗外秋风落叶以为仙姑今天一定现给我看了,我倒想看一看她的镜子是不是也同我们今日的女学生一样的,总是当着皮包拿着,但我一推想就知道那一定不是的,因为我记得姑母告诉我,我们在夜里看见鬼火就是狐狸精在那里梳头,姑母又说月亮里头有一位嫦娥女子,长生不老,永夜娑罗,因此我想这位狐仙的镜子一定是圆的,好比天上的月亮,难怪女子总是那么好看了,她诱惑了你,无论是为恩为怨,或者就同亚当夏娃要吃树上的果子一样,无所谓恩,无所谓怨,弄得你骨瘦如柴,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可怪的,反正比起你们抽雅片烟来总算是一个理想之国了。这时我听得一声咳嗽,吓得我一跳,原来一位白发老妪拄了拐杖向我打招呼了,我知道事情不妙,这一定不是我们平常之人,但也没有法子,反正今天总是梦中有梦,害怕也是无益,我赶快拿出我的日记把牠记下来好了,我说,老祖母,我不认得你,言下我很是抱愧,因为口里说不认得她,心里好像有点认识,记得我十岁的时候,自己扎一个风筝放蝴蝶玩,跑到一位卖线的老太太那里去买线,告诉她过几天就过年,爸爸给压岁钱我再给她,不过两天的工夫她一病死了,我的风筝倒放得很好,所以至今还欠了一笔债,今天她来追我还债了。我想我还是自己开口为妙,于是我也还不站起身来,就好似泥菩萨一样的安静,告诉白发老者道:

    “老祖母,今天实在是一个钱也没有,如今简直是公子落魄了,你知道,我家有良田几顷,当初羡慕人家过穷日子,有如皇帝想做神仙,谁知父亲的遗嘱上没有我的名字,本来就等于没有,诸事还请老祖母指教才是。”

    “此庙现无人照管,你如是有心之人,就在这里供奉香火。”

    “大概不行,因为照你这一说,那我就要出家做和尚,此事我曾慎重考虑过。我有一个顽皮的意见,大凡做一桩事业,万万不可以离开本行,只有抬棺材的才也扛花轿,我恐怕还是一个心猿意马之人,倘若坐在菩提树下,看见苹果忽然落了,那就未免堕入凡想,以为天下问题还要靠科学解决矣。”

    “此言亦能自圆其说,但你既然来了,我殊不能放你走,我有一件事可以托你去办。”

    老太婆说着若有所思,我想她不是来问我讨债的人了,关乎钱财上的事情那里有这样的儒雅,我不妨相机行事,今天或者有一个好缘法也未可知,于是我乃下笔千言离题万里道:

    “老祖母,你可以告诉我一个人的赌博的法子不能?我镇日家有点无事可干的神气,倘若一个人可以赌博,那就无所谓输嬴〔赢〕,而我又大赌了一场。”

    “你永远是一个顽皮孩子,古性不改,记得汝为儿时,汝母亲虑及你将来无法收拾,成天的同几个孩子坐在土地庙里打骨牌。”

    “老祖母既然知道过去未来之事。那我今日之相遇,一定不可错过,我一有〔有一〕个痴心的欲望,虽曰欲望,但也没有满足之意,然而确有一个鸡鸣狗盗之豪兴,故宫博物院里头有三十二张骨牌,并色子六枚,做得甚是玲珑,简直把我的眼睛看花了,老祖母可以替我盗得来否?那实在也不过同猴子偷印一样,猴子并不拿来做官,一种技痒罢了,所以千万不可以不肖之心待人。”

    “不要胡思乱想,老身有拐杖在此,前程远大,你得听我吩咐。”

    这一喝我就什么话也没有得说了,我虽然顽皮,但生来很有一个守礼法的性格,因为守礼法所以渐渐也就把礼法看穿了,懒得同牠说话了,所以还落得做一个好子孙,其实我很是傲岸。慢慢我垂头丧气的又开言道:

    “老祖母,敢问,你是一个什么人呢?你与我有什么亲属的关系没有呢?”

    “汝母还替我做鞋。”

    这一来我乃更是摸不着头脑,我的母还亲〔亲还〕替她做鞋?我是我的母亲生的,我记得自我认识我的母亲我就没有看见母亲做什么女红,只是相信比丘尼,我怪我昨夜不该跑到东安市场去看戏,那个宋江不知是什么人,梅兰芳手上倒捏了一只红绣花鞋,说是替妈妈做生日,给了我一个不好的印像,所以今天就遇见怪事了。我看戏总是没有好结果,小时在乡下看东吴招亲,刘备是一个抽雅片烟的须生,无论他也搽了粉,也还是一副害黄肿病似的面孔,登场报名说他今年五十三还做什么新郎,从此我就很是一个厌世主义者,极端佩服金圣叹的学说,过了三十岁你就不必再讨老婆了。这是闲话,且不表。我对于我的母亲的印象十分好,是一位整齐严肃的女人,我感谢我的母亲,她生我的时候正是她的少壮,而我很早很早就离开家庭,一个人在外面世界流浪,一直到现在,现在还要到将来,这是我所羡慕的一个境界。但是我何曾记得我的母亲替老祖母做鞋来着?梦中难道遇见谎事?其中必有原故,我得研究个明白。是的,这位老祖母一定是一名菩萨,名字叫做送子娘娘,我听说我的母亲在生我以前,曾经求天拜佛,在送子娘娘庙里许了愿,那自然是为得我的降生了,那个庙里我去玩过,佛龛之前确乎挂着一双一双的娘娘鞋,原来那里头有我的母亲的手工,但我好像记得那个佛龛上的偶像是同观音菩萨一样的好看,并不是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祖母,拄了拐杖来同我认亲,然而菩萨有七十二相,或者本来就无定形也未可知,而且我亲眼看见我家里有一位张婆,是一个稳婆,后来也是岁数很大,贫无所依,常到我家作客,叫我不要淘气,别同她闹,她说,“你知道吗,你生下地是我把你拣起来的!”那么,如今我就算是一个亡命之徒,论起关系来,这两位老太婆至少总与我的母亲有关系了。这一层瓜葛给我弄明白了,我乃向我的面前这位老祖母仔细认识一眼,今天大有请客之意,喝几杯淡酒,叙此平生之缘。说也奇怪,我这样仔细觑视她,我才看见老祖母的背后原来还站着一人,天下事真是未免出乎意外了,我再一看,这一位藏在眼前不同我打招呼的来客原来是一位好看的女子,我无论如何只看得见女儿之发,萧萧发影,不可仰首,于是我不由得悲从中来,珠泪双抛了,这里头一定有一个不相招呼的道理在,然而我偏偏小孩子似的墙高数仞我也要钻隙相窥,老祖母乃大摆其架子以杖恐吓我道:

    “孺子不得无礼!”

    她没有说明其所以,我也就不说明其所以,省得把心事揭穿了。人之情各见于其面,当下我大概很是一个惆怅之容,老祖母乃以其慈悲之相从荷包里递给我一个东西道:

    “这个你拿去。”

    我以为她开一张支票给我,心里也很有点喜欢,但捧在手上夜里我要细细的看,原来是一个玩具,我不敢说牠就是希腊国克罗妥太太的纺织物,至少也总是一个土物,像我家老妈子纺线的一套家伙,总之决不是一场梦罢了。我更请教于老祖母道:

    “此物有何用处呢?”

    “此物名曰纺纸,其性质略当于走马灯,但可以无限引长,故事层出不穷,汝拿去权当一个题目做之可也。”

    芭蕉梦

    大概是因为读了人家的夏夜梦的原故,所以我也有了我的夏夜梦。既然是梦么,就不该这样的神魂颠倒,真好景致,回首池塘青欲遍,绝是梦中芳草也。记得人间有一句自恨恨人的俗言,“过桥拆板”,言人之自私自利,等到你的功行圆满,倒不管我。此人总一定不会过奈何桥。然而如此良辰美景,我不要讲,这些鬼话。此地倒好像北京的什刹海,自然要接近天国得多,不看见人家取媳妇儿,首先就没有饭庄,荷香十里五里,堤柳千条万条,只是我明明过了独木桥,忘却来时路,一声声杜宇不如归去矣。我也不知我走了几里地,换了多少花木,目下是两岸棕榈成通径,鸟儿格外叫得娇滴,所谓意密莺声小,凡事不身临其境,就莫笑人家断肠文字罢。这时我乃忽然如梦中惊醒,不小心一走走到了谁家的门前,真幽静哩,我不由得瞠目而结舌,——我可不身在画图中吗?等到想掉转头来一溜烟而逃之,若狐疑脱兔,无奈世事俱已忘记,反而走头无路,无已则还是递一张名片罢。我也知道这也还是我的官僚气味太重而已,今天就没有打算会客,于是我就不知不觉的一躺就躺着那个梧桐阴凉儿午困了。大凡叫化子之不讲究修美,动不动就寂寞于他人之闭庭户,每每如此。而他又偏偏不怕家犬。而狗又偏偏是咬破的。这算得一个理想世界。我既然在我的夏夜梦中酣睡他人之侧,说也奇怪,我一睁眼睛,在我的旁边,有一石凳,有绝代女子坐焉,是以背向我的姿势,很是一个杜鹃花变的姑娘,换句话说,像东洋女子。我顿时有了主意,相信乐园是失不掉的,揩一揩眼矢,首先自己唱一个小调儿。此女子乃曰:

    “汝其为《滑稽列传》东方曼倩之徒乎?”

    我用的是白话文学,答曰:

    “不是的,我们隔了好多世纪。”

    中国戏台上,在看官眼中,明明是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一点门户之见也没有,很有意思,而我却假装还没有看见她,现在我也正是如此,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表示什么我都不在乎。万万想不到此人便不理我了,或者我本来就不在神仙的意中,砰的一声把我自个儿关在门外了。我乃不相信事实,自己拷问自己道:

    “刚才这石头上明明坐了个人儿,什么时候忽然不见了?”

    我不想便罢,一想便很有点儿难受,便是所谓寂寞之感,于是想找一块敲门砖,或者完全抒情作用赶快跑回家去做文章发表,也可以的。我想我还是唱戏罢,因为这个玩意儿在北京最普通,我乃唱《武家坡》,站在门外把历史背得清清楚楚了。大概朝代都不差,所以幻灯上格外映出了一个广告片子,某某君外面有人找。而后来听见那个厨娘告诉我,我所唱都是一些鸟兽草木之名,倒描写得很好,什么你看呀你看呀,墙头蜀锦红。你看呀你看呀,花是丛发好,树以梧桐高,深院悄,猫儿打架,弄芭蕉,好花猫。至此便是厨娘跑出来了,生气道:

    “你干什么!别闹别闹!天天就奈你不何!”

    我想她是看错了人,我乃第一度梦中到此而已。我看她天真烂漫的神气,慢慢的又同我讲了许多话,不觉兴叹曰:

    “此岂是吃烟火食人道底言哉。”

    我又嘱耳而诘之曰:

    “刚才我看见有一女子,想是你家姑娘,然而我不晓得你是不是这样称呼她,是不是?”

    “我不晓得许多,我只管做饭,其实我是做什么的我也说不清,悉在相公意中耳。”

    “你不要讲风情话,我这个人其实也很有脾气,——好好,你且导我进去参观一参观。”

    这个厨娘乃又有点鄙视我的神气,连门也不暇关,忙着进去了。我偷偷的走进院子里一瞧,我所说的那位东洋女子好像坐在芭蕉窗下想心事,我不可以不吟一首诗。夏日阴晴不定,片云头上雨,诗未成时雨早催,我想我要赶快走了,得芭蕉一叶而归。虽说是承人家亲手摘的,全不见痕迹,出水叶大如船,我决定漫游西子湖一趟了。往下的故事都是水上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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