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校长是1971年调到仁和小学的,当时我正读小学二年级。
赵校长中等个儿,剑眉大眼,黑脸膛,学生很怕他。那年,正是学校斗批改最混乱的时候,好多学校都还在停课闹革命,一些好老师被打成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代表,被关在牛棚里。奇怪的是,他却对教学抓得很紧。
逆风行船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老师不好好教书,学生不好好读书,那国家还拿那么多钱来办学校干什么?仁和小学的教育宗旨,第一是教书育人,第二是教书育人,第三还是教书育人。只要我当一天校长,每位老师就得尽好教书的责任,学生就得尽好学习的责任。”在全校师生见面会上,赵校长作了表态发言。
学校秩序混乱,老师不专心教书,学生不专心上学,有些老师没有老师的样,有些学生也没有学生的样。为此,赵校长首先在教师中开展起“四好”活动。
“老师们,我们全校老师都要认真开展‘四好’活动。哪‘四好’呢?就是要‘好好备课、好好讲课、好好改作业、好好家访’。我这个校长不能白当,要一项一项检查所有老师的教学质量,如果哪个老师的课备得不认真,讲课马虎,不亲自改作业,不下乡家访,我是不会客气的。老师就得像个老师的样子,吊儿郎当不是好老师,教不出好学生!”赵校长的话掷地有声。
这个四好,是赵校长自己提出来的。
“现在读书有什么用?学生读再多的书还不是回家当农民。只要娃儿在学校不出事就行了啊。”赵校长有位朋友对抓老师的四好打破锣。
“当农民也得当个有知识的农民啊。家长把子女送到学校来,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学点文化?他们送孩子进学校容易吗?不容易哟。虽说学生一年的学杂费就那么一两块钱,可对于农民来说,一两块钱也难挣到,如果家里有几个孩子读书,那得养多少只免子?喂多少只鸡鸭?卖多少个鸡蛋鸭蛋?学生在学校学不到知识,我们对不起那些肩挑背磨的农民啊!”赵校长这样回答那位朋友。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对老师要求四好?他就不怕别人反对?”有个老师平时教书不认真,私下发牢骚。
“我这又不是做什么坏事,有人要反对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认一个理,端了国家的碗,就得给国家做事,当教师不把书教好,既对不起学生和家长,也对不起国家每月发给教师的那几十个‘壳儿’。”
赵校长说到做到,不放空炮,他真的开展起对老师的四好检查。
“给学生一碗水你自己得要有一桶水,你那课就是这样备的呀?课都备成这个样子,在讲台上又怎么去给学生解惑?如果下次发现你备课还这样稀里糊涂,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把你没办法,撤不了你的职,降不了你的薪,上级对你总有办法吧?别的事我这个校长做不了,向上级打个报告的事还是做得了的。”那位私下发牢骚的老师备课草率,指头大的字还没写满一页纸。赵校长把那张纸往桌子上一摔,大发雷霆。
赵校长不仅要检查老师的教案,还经常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老师讲课,检查老师讲课是否认真,观察老师的语言表达能力。个别老师讲课不着边际,离开课文东扯葫芦西扯瓢,讲不到点子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提出批评。“像你这样讲课,连农村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婆婆都会,讲课起码不能脱离课文太远,既要放得开,还要收得拢。”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这个样子,你一个小学校的校长,这样抓下去,不得把全校老师都得罪完?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你挨了那么多斗,还没被斗怕呀?现在这年月,只要学校不出事故,学生老师都平平安安的,就行啦,何必把老师逼得那么紧嘛。”一位教育界朋友劝他。
文化大革命的特点就是“斗”,开始斗走资派,接着斗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再接着斗造反派中的野心家、阴谋家,闹哄哄你方斗罢他登台。
那时的斗争会离不开“重刑之下出罪证”,凡是不按主持者意图招供的就用蛮办法,把人往死里整。有些打手将破碗烂盘砸碎,按着斗争对象的头跪瓷碗渣子,膝盖被尖利的碗渣子扎得血肉模糊。还有些打手创造出一种把人“斗倒斗臭”的奇特办法——在挨斗的人脖子上挂个尿桶,桶里装半桶尿,再拿铁瓢撮半瓢红红的炭火,倒进尿桶,彤红的炭火遇冰冷的尿,“哧”一声,尿被蒸发,白色的烟雾一下冲起多高,直接往被斗者的鼻子里灌、脸上扑,腥臭加上灰尘,把被斗者呛得嗓子直咳,眼泪直流,不倒也“倒”了,不臭也“臭”了。
赵子章刚解放就当副乡长,因教育战线缺干部,才被调到东垭乡当小学校长,官虽然属芝麻绿豆级,但也属所谓的“当权派”。文化大革命的妖风一刮,就与乡党委书记、乡长、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主任等一大批“当权派”同被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列入被批斗的黑名单。给他安的罪名是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师母姓杨,怕赵校长在挨斗时也被整去跪碗渣子,就找来两块汽车内胎胶皮,缝在一条裤子的膝盖部位,只要一听说公社开斗争会,不管斗不斗他,就逼着赵校长穿上那条她精心加工的“防渣裤”,外面再加一条裤子。实事求是地说,赵校长被斗争多次,一次也没有谁按住他的头跪碗渣子,也没有在他的脖子上挂尿桶。后来,“防渣裤”的事传得很远,一说起赵校长,大家就夸师母:“赵子章这辈子有那样大的出息,全靠找了个好老婆!”
赵校长挨过斗,对挨斗一直心有余悸,但想到学生,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人不逼不行呀。有些年轻老师不逼他们,松松垮垮的,他们这一辈子很可能就这么混过去了,这不但害了学生,也害了他们自己。我现在使劲逼他们一下,如果他们变得勤快起来,很有可能把懒人逼成勤快人,把废铁逼成好钢呢。”赵校长这样回答朋友。
当时,教育系统主要是抓所谓的教育路线,批判所谓的“白专道路”,对教学质量抓得并不紧。有人替赵校长担心,他这样逆风而动,一心一意抓教学质量,就不怕被扣上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帽子,重新被打倒在地,还要被踏上一只脚么?他把眼睛一瞪,“打倒就打倒,反正我这个校长也不是什么官,倒与不倒,长、宽、高都差不多!不打倒继续当校长,打倒了就下台当教员,最差打回老家修理地球,我凭劳力同样养活一家人。”
把老师逼得紧,既逼出了一批成熟的老师,也逼出了学生的好成绩。他1971年到仁和小学当校长,1973年全县小学统考,仁和小学竟考出了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
“仁和场那地方人称兔子不拉屎,偏僻荒凉,那成绩是怎么考出来的?是不是有假?”这样的考试结果让县教育系统的领导大为诧异,他们带着疑问到仁和小学实地考察。看了老师的教案,听了老师的讲课,抽查了部分同学的作业本,信了,结论是:“仁和小学的教学基础扎实,考试成绩没有造假。”
赵校长由此在全县出了大名。
菩萨心肠
赵子章对老师“狠”,对学生却是一副菩萨心肠。
有一次,赵校长下村检查适龄儿童入学情况,得知五村一名快十岁的男孩还没上学,就前去家访。他发现,这个名叫陈明冲的孩子,身高不如六岁的孩子,走路摇摇晃晃,哪怕只上一级台阶,也得两手着地慢慢爬。孩子的父亲告诉校长,孩子的两条腿断了,无法上学。
“都怪她!都怪该死的婆娘!”陈明冲的父亲看看儿子,又把眼睛盯着正在一旁剁猪草的妻子,目光狠狠的。
“怎么全怪我?你当时为什么不把儿子往医院送?”她走过来摸着儿子的头,满脸的疼爱,满脸的愧疚。
原来,陈明冲的母亲也是一个跛着一条腿的残疾人,儿子的腿就是她背着上坡种自留地时摔断的。那年,儿子才八个月,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母亲只能用一条布带子把他绑在背上。山区妇女生了孩子,满月后就得下地干活,一般都是把孩子用一条布带子绑在背上,许多孩子就是靠那么一条布带子绑在母亲背上长大的。那天,她照例把儿子绑在背上去种自留地,跛着一条腿过一个小沟时,脚下一滑,一屁股墩坐到地上,儿子两条腿正悬吊在母亲屁股上,母亲那一屁股墩也就坐在了他两条腿上,当时就把两条腿给坐折了。
晚上回到家,她把自己过沟摔跤坐了儿子腿的事告诉了丈夫。
“是不是找个医生给娃儿看看?”她提醒道。
“娃儿哪有不摔跤的,哭几声就找医生,农村娃儿哪里那么娇气?”丈夫将眼睛一瞪,反把她给吼了一顿。
陈明冲的腿就那么给耽误了。等到两岁,别的孩子都满地跑了,陈明冲还不会走路,只会在地上爬,身高也比其他孩子差一大截。父亲这才抱儿子去找郎中。山区缺医少药,医生都没到正规医科学校进行过专业训练,把脉问诊,全靠祖传。那位草药医生把陈明冲的两条腿捏了捏,看了看他的舌苔,说:“你们怎么拖到现在才把娃儿抱来看医生?两条腿骨头都错了位,报废了,你们就是把他送到成都上海那些大医院,找再好的医生都回天乏术了,认命吧。”
“能读书还是要让孩子读点书。读书能开阔眼界,对他将来找碗饭吃也有好处。”看着陈明冲在地上连滚带爬的样子,赵校长于心不忍。
“他这个样子,还能自己给自己找碗饭吃?唉,要是我们将来不在了,他肯定要饿死。”父亲看着儿子,忧心忡忡。
“老陈,我劝你们两口子也别那么悲观,天生一人必有路。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过去有人生了五个儿子,个个身上都有毛病:老大木呆呆,缺心眼,是个憨痴;老二鬼精灵,油嘴滑舌,干不了正经事;老三眼睛看不见,是个瞎子;老四脊柱弯曲,是个驼背;老五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是个瘸子。面对五个身体都有缺陷的儿子,父母没有悲观失望,而是根据五个儿子的身体状况,让五个儿子学习做适合自己做的事。憨痴痴的老大学习务农种田,脸朝黄土背朝天,无怨无悔;鬼精灵的老二学做生意,精打细算,只赚不赔;瞎子老三学当算命先生,戴圆顶帽,穿青布长衫,打扮起来很像样;驼背老四学搓麻绳,低头弯腰腰不疼;瘸腿的老五学纺纱织布,坐着干活不用走路。五个残疾儿子都学习掌握了自谋生路的活计,解除了老两口的后顾之忧,化腐朽为神奇。陈明冲腿脚不灵便,可我看他脑子好用,送去读几年书,开阔一下思路,将来找个弄饭吃的门路恐怕没有什么问题。”赵校长对夫妻俩说。
我后来才知道,赵校长讲的那个故事出自明人吕楠《泾野子》一书。
“娃儿能读几年书当然好,可我们家的这个情况,哪有条件送他读书呢?”陈明冲的父母听了赵校长的话,心动了,可一想到家里的情况,感到很为难。
陈明冲的家里确实太困难,不但母亲是个跛子,奶奶还是个瞎子,下边还有三个妹妹,有的也到了读书年龄,父母也没有准备送她们上学。为了刨一家人的生活,父亲要天天到生产队挣工分,母亲跛着一条腿还要种全家人的自留地,伺候一头牛两条猪几只羊,干着比一个身体健全的女人还要重的活路。奶奶虽然眼睛瞎了,可仍然要替一家人的生活而操劳,她下不了地,就忙一家人的一日三餐。
川东北一带农村,厨房灶大,灶上排着三口锅,一口煮饭,一口做菜,一口烧水,一灶火三用。一天中午,陈明冲的奶奶正在炖南瓜,炖的时间差不多了,她准备检查是否炖熟,刚把锅盖掀开,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进了锅里。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声响,但没有特别在意。厨房房梁上一般吊着腊肉,她家房梁上空空如也,能有什么东西往锅里掉呢,要掉只能是房上的一块瓦片。瓦片掉进锅里毒不死人,掉进锅里就掉进锅里吧。也许是自己听错了,没准儿是燃烧的柴禾发出的声响呢。奶奶把锅铲伸进锅里探了探,觉得南瓜还硬梆梆的,火候没到,又把锅盖盖上了。
中午,全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奶奶把一盆子南瓜端上桌,盆子中赫然蜷曲着一条死蛇。
原来,那条蛇正在房梁上捕老鼠,奶奶揭开锅盖,蛇突然被蒸腾的热气包围,慌了神,掉下房梁,落进了滚开的南瓜锅里。
“蛇!蛇!蛇!”几个孩子见煮熟的南瓜中有条蛇,吓得丢掉饭碗逃得离桌子远远的。陈明冲腿脚不方便,没法逃离饭桌,可也被吓得脸青面黑,说不出话来。
“回来回来,快吃饭,一条死蛇有什么可怕的?蛇肉好吃,城里还有人专门买蛇炖着打牙祭呢。这条蛇太小,不够全家人塞牙缝,让狗吃了好看家。”陈明冲的爸爸把死蛇从盆子里夹出来,丢到狗槽里,那条大黄狗几口就吞进了肚子。
“你们几个娃儿太不懂事,奶奶眼睛看不见还给我们做饭吃,容易吗?有奶奶在,那是你们的福气。要是没有奶奶,你们连饭都吃不上。”女主人教训几个逃离饭桌的孩子。
奶奶感到很内疚,正在流泪,听儿媳妇这样一说,心里宽慰了不少。
“在大山里活个人真是不容易啊!”听了这个活蛇掉进锅里的故事,赵校长泪渍渍的,他决心要帮陈明冲这个娃娃一把,将他接进学校读书,让知识改变他的苦难人生。
“老陈啊,把陈明冲送进学校读书吧,至于学杂费嘛,由学校想办法。”
“不花钱白读书当然好啊,可读书就得住堂,他生活自理能力那样差,其他不说,吃饭的事怎么解决?”陈明冲的父亲还是皱着眉头。
陈家所在的五村,也叫圆峰寺村,离学校十多里远,山高林茂,道路崎岖,进出要过南天门、蛇倒退、猴子岩等危险路段,腿脚没毛病的孩子上学都得住堂,陈明冲更要住堂,麻烦太多。
“我看这样,你每周把孩子所需的粮食蔬菜油盐送到学校,我和老师帮忙管一下他的生活,还可以发动学生与他结对子,照顾他,吃饭的问题是可以想法解决的。”赵校长想得很周到。
就这样,在赵校长家访后的第三天,陈明冲的父亲用一个担子,一头担着陈明冲,一头担着日常生活用品,把儿子送进了学校。赵校长免去了陈明冲所有学杂费用,还给他申领了一点特殊的困难救济,从学校的勤工俭学收益中,一学期给他五块零花钱,吃饭问题也得到了合理解决。
赵校长发现,陈明冲对养蚕有一种特殊的痴迷,上学不久他就找到一株桑树,又不知托谁要来几只蚕宝宝,养起蚕来,他像呵护自己的妹妹一样呵护那几只蚕宝宝,居然让几只蚕宝宝长得又胖又嫩,最终结出了几颗雪白的蚕茧。这让赵校长脑子里灵光一闪:养蚕不需要重体力,对于腿脚有毛病的陈明冲很合适,就买了一些养蚕技术书籍送给陈明冲,还找来公社农业技术员,对陈明冲进行技术辅导。陈明冲的父亲听赵校长说儿子有养蚕潜质,就在房前屋后大量栽植桑树,等到陈明冲初中毕业,桑树已长大成林。陈明冲回家后大显身手,成了令不少人羡慕的养蚕专业户,他不但能自食其力,还能够挣钱为父母分忧了。
“赵校长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啦。”陈明冲这样说,陈明冲的父母这样说,陈明冲那瞎眼的奶奶也这样说。
赵校长的一次家访,改变了一个残疾孩子的一生。
老师眼里没有残疾,没有白痴,只有爱心。
一村的何灿,父亲是个疯子,母亲是个“老慢支”——就是严重哮喘,稍一着凉就咳喘成一团,咳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年四季不能沾凉水,什么事都干不了。何灿主要靠爷爷奶奶照看,奶奶眼睛又不好,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何灿的老爸是文疯子,在外从不打人骂人,可在家里折腾起何灿来可了不得。三九天,他把何灿脱得光光的,抱到水井边,舀凉水往身上浇,硬说何灿身上有汗酸味,要给何灿洗洗澡,冻得何灿浑身青紫,要不是母亲把他从井边抢着抱回来,何灿肯定早就冻死了。稀饭刚出锅,疯子老汉说何灿饿了,端着热气腾腾的稀饭就往何灿嘴里灌,烫得孩子一嘴的水泡。何灿就这样被疯子老汉折磨到八岁,才被心疼他的爷爷送进了学校。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晨起床后,何灿先要煮饭,解决一家人的早餐,接着喂猪,把屋里收拾妥当,才往学校跑。赶到学校,常常都在上第二节课了。尽管何灿经常迟到,可他的成绩却出奇地好,考试从来没有低于全班前三名。
“这娃儿从小知道生活的甘苦,长大后肯定有出息。”何灿的出色表现让赵校长大为感动,他把孩子的学杂费全免了。
有一次,学校杀猪,老师打牙祭,每人分了一碗粉蒸肉。当时肉很金贵,老师每人每月只有一斤,还是盐渍肉,那碗肉赵校长尝都没有尝,趁热给了何灿。在赵校长眼里,这孩子太苦了,要上学,还要干着一个成年人才能干得下来的家务活,营养不良,身子骨瘦弱,需要好好补一补。
“谢谢校长,谢谢。我们家好久都没有吃肉了,但这碗肉不能我一个人吃,得拿回家给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也开开荤。”何灿接过肉,自己只吃了一点,然后将肉用两张桐子叶包好,又弯腰向赵校长行了一个礼。
“送回去吧,快去快去。像你这么孝顺的孩子,天下难找啊。”看着眼前的一切,赵校长的眼睛湿润了,向何灿挥了挥手。
“恩人啦,活菩萨呀!”何灿的父亲是间隙性精神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行为怪异,做事出格,头脑清醒的时候具有常人的情感和理智,他尝过何灿带回家的肉,得知那肉是赵校长从自己的嘴里省下的,飞快地跑到学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腿一弯,一膝头跪在赵校长面前,大声吼叫。
一个经常被人嘲笑的老疯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赵校长下跪,感动得不少人直掉泪。赵校长听说长池镇有一个老中医用中草药治理哮喘病有效果,来回跑了八十里路,找到那位老中医,给何灿的娘求药。老中医早闻赵校长大名,得知他跑这么远的路是来给一个学生的母亲找药,大受感动,特地上山扯了几味治哮喘病的草药,送给了赵校长。何灿将草药熬给母亲喝。或许是苦命人自有神助,母亲喝了赵校长带去的中药,哮喘病真就好了不少。能下凉水,能做些家务事了。
在何灿一家人眼里,赵校长真是观音菩萨转世了。
何灿也很争气,高中毕业后参了军,进了军校,提了干。
烟!酒!枪!
赵校长的脸黑黝黝的,剑眉一扬,让人很害怕。他对学生面恶心善,慈母情怀,对自己的儿子可就远没有对学生那么温柔耐心了,我就不止一次看到,他打大儿子赵思能的那个凶狠样。
赵校长和妻子一共养育了四儿一女,赵思能排行老大,他原本在东垭公社东垭村小学读书。东垭公社也属下两区管辖,是赵校长的老家,离仁和乡八十里远,在一座大山东面的垭口上,所以叫东垭。那时九成老师都是所谓的“半边户”,即自己是城市户口,吃国家供应的商品粮,老婆是农村户口,在生产队分口粮。孩子都随母亲,老婆是农村户口,孩子也都跟着在生产队分口粮。赵校长五个孩子,全都是农村户口,全都跟着杨师母在生产队分口粮。
赵思能是老大,眼睛有神,个子高,脑子特别好使,从小就逗人喜欢。赵校长在东垭公社当小学校长时,就让他在东垭村小学读书,调到仁和小学当校长后,原先也想让他继续在东垭小学读,没准备把他往仁和小学转,可杨师母不答应,“那娃儿天不怕地不怕,调皮捣蛋,墙壁上都有他的脚印,留在家里哪个管得住?你不把他管住,耽误了他的一生怎么办?”赵校长一听有道理。赵思能虽然调皮,可天资不错,调教得好,很可能把书读出来,仁和小学的师资力量和办学条件相对要好点,还是让他跟着到仁和小学稳当一些。就这样,赵思能来到了仁和,插进了我们班。
刚到我们班读书时,赵思能学习很不错,每次考试,成绩都是中等偏上。
在我的记忆里,他被赵校长打得最厉害的一共有三次,而每次挨打,都是因为他做的有些事太出格。
第一次,是因为赵思能偷了赵校长的两支烟抽。
赵校长与别的老师一样,分了一间宿舍。赵思能本来可以与赵校长在一个铺里睡觉,可赵校长怕儿子从小就产生特权思想,让他与住堂生一样,住在大礼堂通铺上。父子俩虽然是在一口锅里吃饭,可赵思能不能过饭来张口的日子,得像其他住堂生一样,自己学着生火,自己洗菜煮饭。赵思能从小生活在农村,洗衣做饭这类生活小事根本难不住他,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一天早晨,我刚走到学校,突然看到赵思能跪在赵校长寝室里,赵校长正用一根竹条抽打儿子的屁股,打得儿子嗷嗷叫唤。竹条虽然细小,不伤筋动骨,但打在身上特别痛。
“你以后还敢不敢?”赵校长边打边问。
“不敢了!不敢了!哎哟!哎哟!”赵思能一边说“不敢了”,一边大声哭喊。
赵思能嘴里的“不敢了”指什么呢?指不敢“抽烟”了。
赵校长有时也抽烟。那时,市场供应紧张,香烟同样搞计划分配,按规定,哪一级干部才能购哪种牌子的香烟。烟民中流传开这样一条顺口溜:“省中华,厅牡丹,县处级干部大前门,一般干部古筝烟,开得着后门白杆杆。”“大中华”六角钱一盒,“红牡丹”五角钱一盒,“大前门”四角钱一盒,“古筝”“巨浪”二角二分钱一盒,“向阳红”一角四分钱一盒,“白杆杆”八分钱一盒。“省中华”指的是“大中华”,专供省级干部,“厅牡丹”是说厅级干部能够买上“红牡丹”,县处级可以买到“大前门”,一般干部则只能购买“古筝”这个级别的香烟。“白杆杆”没有商标,每盒八分钱,俗称经济烟,是烟厂试销产品,一般人买不着,得开后门。
十几年没涨工资。赵校长一月收入不到四十元,他上有父母,还要养五个孩子,他烟瘾虽不大,但一周也要抽一两包。他连“古筝”都舍不得买,一般都抽一角四分钱一盒的“向阳红”,如果能开后门买得着八分钱一盒的“白杆杆”,他连“向阳红”都不会买。
也是赵思能找打挨。有一次,赵校长到县里开会,一个朋友送给他一盒“大前门”,他除当时开包抽出几支和朋友分享外,没舍得抽,一直装在上衣口袋里,时不时把烟摸一根出来放在鼻子下闻一闻。这盒“大前门”被赵思能看到了,他很好奇,不知道这么贵的烟是什么味道。
“你们知道不?这烟只有大官才抽得成,一支就值两角钱。”有天晚上,趁赵校长饭后散步的机会,赵思能偷偷从老汉的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两支,拿进了住宿的大礼堂,对几个住堂生吹起牛来。为了吹得更神,他把每支值两分钱吹成了每支值两角钱。
“有这么贵的烟?让我们也‘吧’(‘吧’就是吸)一口试试。”赵思能好奇,别的同学更好奇。
有同学有火柴,马上擦燃将烟点上了。几个同学你吧一口,他吧一口,没多会儿就把两支大前门吧完了。
“再好的烟吧起都不好受。苦辣辣的,呛喉咙。”有个同学吸了几口烟,接连咳了几声,发表意见道。
“别说我们几个吧了烟,吧烟会把肠子熏黑,大人知道了我们要挨整。”有同学发出警告。
没有谁当告密者,但赵思能偷拿赵校长“大前门”的事当晚就暴露了。
赵校长有一个终年不改的习惯,只要在学校,天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到学生宿舍、教室外边看一看。那天晚上,他的脚刚踏进大礼堂的门,一股淡淡的烟味就扑面而来。而且凭着嗅觉,他马上断定,那烟不是山区普通的毛烟,也不是“白杆杆”经济烟或他一直抽着的“向阳红”,从香味判断,那烟很高级。一想到这点,赵校长立即想到了自己的那盒“大前门”。那盒烟还剩多少支他心中可是有数的。转身奔回宿舍,摸出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烟盒,一数,果真少了两支,毫无疑问,那两支“大前门”被赵思能拿了。
“你这臭小子,找打挨啊!看我怎么收拾你!”赵校长越想越气,当时就准备把赵思能从被窝里揪起来,可转念一想,半夜三更将儿子薅起来揍一顿,儿子哭爹喊娘,弄得全校都不得安宁,等天亮再说吧。赵校长憋着气,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一亮,赵思能刚起床,就被赵校长拽回寝室,一顿毛打。
“我错了!我错了!爸!别打!别打!哎哟!”赵思能也不狡辩,只是大声讨饶。
“老子倒不是心痛两支大前门,是恨你小小年纪就敢偷偷摸摸学抽烟。你这么小就嘴巴上叼支烟,那不是学生,是二流子!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抽烟?”赵校长边打赵思能的屁股边问。
“不敢了!不敢了!”
“你不但自己抽,还拿到大礼堂去抽,自己学坏不说,还一条臭鱼整腥一锅汤,把别的同学带坏。该不该挨打?”说着,又朝着赵思能的屁股挥起了竹条子。
“该挨打!哎哟!该挨打!”赵思能认错不迭。
“大礼堂铺着稻草,一旦吸烟失火,把礼堂给点了起来,烧死一两个学生,仁和小学不就得败在老子手上?老子打死你这个孽子都不冤枉!”赵校长越说越气,竹条子也就在赵思能的屁股上落得更加结实有力。
“哎哟!哎哟!爸爸,别打了!”
不管赵思能如何讨饶,赵校长的竹条子没有停歇,赵校长就是要让赵思能知道厉害,知道这就是小小年纪偷偷摸摸抽烟的下场。
那一场打,赵思能的屁股受了大苦,肿得像馒头,疼得好多天都不能沾凳子,上课只能“打立正”。
赵思能第二次挨打是请同学喝酒。
这位老兄从小到大,对朋友豪爽、义气。
有一次,赵校长要到县里参加小学校长进修班,时间长达半个月。仁和公社距离县城七十五公里,那时还没有公路,全靠两条腿翻山越岭,开一次会,光路上来来回回就得四天,校长开会住县教师进修学校宿舍,铺盖卷都得自己背过去。会务组只给参加进修的人安排一张木板床,若不带铺盖卷,晚上只能躺床板,连被子都没有盖的。不带铺盖卷也可以,得城里有亲戚,找亲戚借。赵校长城里有熟人,但他又开不了口,他又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凡进城开会都背着铺盖卷。
临走前,他给管总务的老师留下一句话:如果赵思能生活上急需用钱,可以给他支几块。
“我没钱用了,要借点钱。”赵校长离开没几天,赵思能果真去借钱。
“借多少?”总务老师问。
“五块。”赵思能回答得很干脆。
“借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衣服烂了,笔也坏了。”
“借三块也差不多了。”总务老师想了想,答应了这个数。虽然那时买什么都要票,但物价相对低,肉才六角六分钱一斤,五块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够一个人生活一个月。总务老师借给赵思能三块钱。
“走,都跟我走。”中午下课后,赵思能对几个最要好的小兄弟一挥手。“我现在有了这么多钱,要请你们吃好东西,你们说,买什么好东西吃?”赵思能把三块钱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在左手掌上轻轻地拍打,摆着一副财大气粗的土豪样。
“吃包子!”有人高声叫道。包子在山区孩子眼中就是上好的美食,一个鲜肉包子要一两粮票、六分钱,没有粮票要九分钱。
“还要喝酒。大人喝酒,我也请你们喝酒。”赵思能更显豪爽大气。
“好。喝酒。我们喝酒!”几个小兄弟更是欢欣鼓舞。
买粮食酒要酒票,有一种俗称“倔牛儿”的酒不收酒票,一斤只要二角多钱。此酒用葛根烤制,酒性烈,酒劲上来如同疯了的骚牯牛,用鞭子再使劲抽也犟着不回头,因此得名。
“好。就这么决定了,今天中午又吃包子又喝酒!”赵思能豪气干云,从街上合作食堂买了十五个肉包子,从供销社买了一斤倔牛儿酒,就在赵校长的寝室里,四个小学生吃着包子喝起酒来。包子风卷残云般吃光,酒也喝得一滴不剩。十二三岁的孩子不胜酒力,没过多久,酒劲发作,几个人先是“哇哇哇”的呕吐,接着东倒西歪,趴在地上昏睡起来,连那叮叮当当的上课铃声,都没吵醒几个醉酒人。
班里缺了四个学生,可急坏了老师。大家很快在赵校长的宿舍找到了失踪者。地上吐得一塌糊涂,几个孩子脸色潮红,瘫软如泥,全都处于严重醉酒状态。
赶紧给他们催吐。有老师建议给孩子灌点童子尿,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就好了。过去,山区农村确实有用尿治病的偏方。据说有的惯偷,被苦主抓住打得死去活来、遍体鳞伤,为了活命,就爬进“尿巷子”(居民放尿桶的地方),把尿当做救命的汤药灌一肚子。喝过尿水,往往能保住一条性命。大家觉得尿臭,否了。另一位老师提议灌“坛盐水”(泡菜坛子里的汁液),得到一致认可。
灌了坛盐水后,果真大吐特吐,有的连绿色胆汁都吐了出来。吐过之后,老师把孩子抱到床上一字儿排开,先灌凉白开水,接着煽风解热,直到深夜才苏醒过来。
赵子章回来后,很快就知道了醉酒事件。盛怒之下,抓住赵思能,抡起棍子,胳膊上屁股上背上,一棍一棍地抽,抽得赵思能杀猪般惨叫,身上起了一道一道血棱子,好几天都抬不起胳膊。这一顿暴打,让赵思能长了记性,三个月都没敢再惹事生非。
赵思能第三次挨打,是因为火皮枪走火。
赵思能动手能力特别冒尖,几岁的时候就摆弄锁、电筒、闹钟,有时把好的弄坏,有时也能把坏的弄好,十多岁就摆弄自行车、打米机,稍大一些又摆弄摩托车、拖拉机,见什么摆弄什么,摆弄什么会什么,无师自通。
我们同桌的时候,同学中流行玩火皮枪,别的同学做的火皮枪都是单发的,他别出心裁,做了一支两连发的,能“啪啪”连放两枪,他经常拿在手里对着人“啪啪”射击。那天正在上课,恰巧是赵校长上语文课。赵校长本来教政治和自然两门课,但他是个多面手,所有的课程都拿得下来,哪个老师或生病或请假,课都由他代。那段时间,语文老师王郁清进了学习班,语文课就由赵校长代。
“啪!”赵校长正聚精会神地在黑板上写字,突然传来一声响,很清脆。
“谁?干什么?”赵校长回过头,一双威严的眼睛瞪着大家。
那声响是赵思能弄出来的。他怕赵校长发现他在耍火皮枪,想把火皮枪藏进书包里,可不知是心情紧张呢还是击发机没有固定住,枪突然走火,在最不应该发出响声的时候发出了那声响。
赵思能没出声,他认为全班二十来号人,赵校长不可能猜出那枪声是他弄出来的,他稳起不吱声。
“又是你赵思能!”赵校长一声断喝,吓得赵思能一激愣。
我和赵思能坐一张桌子,他自己没有承认,我也没有告密,是谁泄露了他玩火皮枪的天机?原来是一股蓝烟。火皮枪炸响后,芒硝燃烧不充分,会冒出一股蓝烟。那股细细的蓝烟从赵思能桌子底下冒出,从我胸前慢慢飘过。赵校长知道,我是一个遵守课堂纪律的好学生,搞这种恶作剧的,除了赵思能不会有别人。
“赵思能出来!你不上课给我滚出教室!”赵校长大声说。
“你把路给他让开,让赵思能滚出去!”“把路让开”的话明明是赵校长对我说的,但我装作没有听懂,坐在座位上不动窝。我不能站起来给赵思能让路,我知道只要把路一让,赵思能只要一离开他的座位,又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见赵思能坐着没动,赵校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子跟前,一把拧住赵思能的衣领子,把他从座位上拧出来,一下子摔在地上,然后一脚踢在赵思能的屁股墩上,一脚就给踢到了讲台前,还没等赵思能爬起来,第二脚直接将他踢出了教室。
恐怕是屁股墩久经考验的缘故吧,赵思能特别扛得往踢。他从地上爬起来,只哭了几声,擦干眼泪,站到教室门口,喊了声“报告”,要求进教室听父亲讲课。赵校长根本不理睬他,继续给我们讲解。
看着赵思能挨打受苦,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我父亲虽然是个农民,可从来不对我搞棍棒教育。从小到大,记忆中打我只有唯一的一次,那是因为我将爸爸翻毛皮鞋后跟上的“耳朵”剪下来做了弹枪的“弹仓”。翻毛皮鞋和军服,是他入朝作战的念想,他珍惜那些东西,就是珍惜那段岁月,珍惜那段历史,谁要是对他的那些东西表现出不敬,他就会生气。我当时感到很奇怪,赵校长对我们耐心细致、百问不厌,对自己的儿子为什么那样凶狠残暴、点火就着?后来逐渐明白,赵校长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也有七情六欲,对我们之所以那样有耐心,那是一个教师的职业责任。他也是有脾气的,而且脾气很大,当自己的儿子不听话时,他就不是以教师对待学生的态度,而是以老子对待儿子的态度来处理了。
不可思议的稀有动物
赵校长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对子女前途不管不顾,他没利用职权给一个子女安排工作。
小学校长给自己的子女找碗饭吃应该没有问题,不说别的,安排一个代课教师完全有把握。那时,农村教师的构成比较复杂,分公办教师、民办教师、代课教师。公办教师待遇最好,拿的是国家工资,吃的是商品粮,享受的是国家干部的待遇。民办教师就远不如公办教师,吃不成商品粮,在生产队分口粮,工资国家补助一半拿现金,农民筹集一半抵生产队分的口粮款。公办教师每月供应一斤肉、半斤油,民办教师也每月供应一斤肉、半斤油。民办教师的待遇没有公办教师的待遇高,但县上有招收公办教师的指标时,民办教师就有了转正机会。而代课教师是代一天课拿一天工资,代一个月课拿一个月工资,代一年课拿九个月工资。寒暑假学生不上课,代课教师就没有工资。代课教师不能直接转成公办教师,得等取消了“代”字转成民办教师后,才有转成公办教师的资格。只要“代转民”,再“民转公”,那就端上了铁饭碗,一辈子吃商品粮,衣食无忧了。
仁和公社有近四十个教师岗位,生病的,调走暂缺的,经常都需要找人代课,赵子章在仁和小学当校长整整十年,经他手安排的代课老师不少。
杨通英是他推荐的,徐明文是他推荐的,陈树益是他推荐的,张兴乐是他推荐的,从小和我一同长大的王亮是他推荐的,这些人中,除了几位至今还在仁和小学当老师外,其他人有的当了小学校长,有的当了区上教育督导室主任,有的到县里当上了科级干部。就连我1978年第一次高考落榜,也是赵校长给我安排当的代课教师。我当了一个学期加一个月的孩子王,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户外劳作转移到了室内,从一个一年忙到头的农民瞬间变成了可以耍星期天的教师,使我每天的收入从一毛钱立刻翻了几番。
赵校长让那么多的人端上了铁饭碗,唯独没有安排自己的一个子女。
“赵校长,你有几个娃?”有次,仁和公社党委书记刘明新和赵校长一同在县上参加三级干部会,休息时与赵校长摆龙门阵。
“四个男娃一个女子。”
“都在干什么呢?”
“都在农业学院‘粪桶系’。”赵校长答。
“粪桶”是山区农民重要的劳动工具,农民一年四季都要挑着粪桶向地里运肥料。“粪桶系”的那个“系”字,本意是指拴粪桶的篾条,将粪桶“系”与农业学院的“系”联系在一起,是那时山区人对子女当农民的一种无奈的调侃。
“有机会时还是要给娃找个工作。有些话如果你自己不好说,我可以替你说。”刘书记很诚恳地讲。
机会很快就来了——石峰台村需要安排一个代课老师。
赵思能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正当职业,而当时赵思能又正在与刘正香耍朋友。刘正香与赵思能是高中同班同学,有文化,很能干,人长得也漂亮,家庭成分好,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好姑娘。刘正香之所以能与赵思能耍朋友,不可否认,除了赵思能本身长得帅气、人很能干,很讨姑娘喜欢外,与他的爸爸是仁和小学校长多少有一点关系。既然有那么多的人在赵校长手里转成了民办教师、公办教师,自己和赵思能都是高中毕业,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安排两个人当代课老师只是他老子一句话的事。
“这个代课教师的位置不用考虑别人,是让赵思能去还是让刘正香去,随你安排。”刘明新书记得到石峰台村需要安排一个代课教师的信息,直截了当地对赵校长说。
“这次安排不了他们。重庆知青张明新表现好,是文革前的高中生,文章也写得不错,早就决定了要安排他,这次就安排张明新,我的娃儿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公社党委书记都公开表态了的,赵思能或刘正香端铁饭碗的机会却被赵校长拱手让给了别人。
杨师母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在家里带着五个孩子,还要到生产队挣工分,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一辈子顺从赵校长,两口子可以用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个成语,唯有对赵校长没让一个子女端上铁饭碗牢骚满腹,经常愤愤不平。
“你不管我,总得管管娃儿啊,快想办法给娃儿找个事做啊。你给那么多人安排了工作,怎么就不管管我们的娃儿呢?”杨师母在家里不断地向丈夫施加压力。
“我给那么多人安排工作,那是他们早就该安排。要安排我们的娃儿,就得把别的人给拉下来。拉下别的人安排自己的娃儿,道理说不通,影响也不好,别人会戳我的脊梁骨,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赵校长回答道。
“你一天怕影响这影响那的,就不怕影响儿女的前途,让他们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你给子女安排个工作又对你有多大影响?影响你向上爬?你当个小学校长就很不错了,还想爬到哪里去?还想爬成局长?我看你没有那个当官的命。还不如早点给娃儿找点事做稳当些。你看看现在当官的,哪个不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娃儿安排得好好的,不是进公安就是进法院,不到财政局就到工商局,有几个当官的娃儿还像我们的娃儿守在农村?你这个当校长的老汉和当农民的老汉有什么区别?”
“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丢。你不能拿我与那些做坏事的人比嘛,那样去比可就坏事了。别人跳崖你也要我跟着跳崖?别人喝敌敌畏你也要我跟着喝敌敌畏?别人贪污受贿进大牢你也要我跟着贪污受贿进大牢?有的人不怕别人背后戳脊梁骨,不怕运动来了遭清查,他们敢那么搞,我可不敢那么搞。当农民就当农民,当农民也照样活人,我们祖祖辈辈不都是靠栽秧种田吃饭吗?”
杨师母闹也闹过,哭也哭过,可赵校长始终没将一个孩子安排到教育岗位,全都在农村生活。在腐败弥散的情况下,赵校长如此洁身自好,被有些人视为是“不可思议的稀有动物”。
好在苍天自有公道,赵校长的五个子女,依靠自己的努力,最后全都跳出了农门,各自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大儿子赵思能,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凭自己那双灵巧的双手,修摩托车,修拖拉机,修门修锁修打米机,凡周围有什么机械不好用,需要修理,只要找到他,都能修好。他还学过理发,其染发烫发水平与城里那些理发店的师傅不相上下。他还学过电焊,学过装饰装潢,搞过土木建筑,人间三百六十行,不说他行行都精通,至少是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他身上那些手艺,随便拿出一样都可以养家糊口。他在城里买了房子,日子过得不比城里人差。
二儿子赵思良,读书很努力,高考时上了录取线,可最后没有走成。“你家赵思良之所以没有走成,是有人顶替他的名额走了,你到教育局去请领导吃顿饭,找人帮助查一下,或者要一个委培名额吧?”有人提醒赵校长。
“读大学是正大光明的事,为儿子上学去请人吃饭,求人帮忙,我赵子章抹不开那个面子。”赵校长在屋子里闷了几天,也没有去教育局活动。赵思良在家当了一段时间农民,又当了几年兵,后来到达城开了一间品牌服装店。
三儿子赵光明,高考时以一分之差名落孙山,当兵,后与二哥合开品牌服装店。兄弟俩讲诚信,坚持质量第一,生意做得很顺,不久就在城里置了房,买了车,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小儿子赵小明,没有考上大学,外出打工,后来在江西建了一间小药厂。诚实守信,经营有方,药厂越办越大,发展成一家股份制企业。事业做大了,需要帮手,就把哥哥赵思能请到厂里,替他管理工厂;把妹妹和妹夫请到厂里,替他做后勤保障。这样一来,赵校长的五个子女,全都跳出了农门。
赵子章在仁和小学当校长十年,学生服他,学生家长服他,全体教师服他,除了能力,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没有私心。
赵校长评价一个人的标准用语是“可以”两个字,老师或学生若得到赵校长“可以”两字的评价,肯定是呱呱叫。
子女个个有出息,他心情愉快,身体健康。退休后,他不筑方城,不跳广场舞,却将年轻时咏诗作赋的爱好发挥出来,“七一”歌颂伟大的党,“八一”歌颂伟大的长城,“十一”歌颂伟大的祖国,春节歌颂美好的生活。赵校长写稿纯粹是为了抒发个人感情。由于写作是有感而发,时不时有作品见诸报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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