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你要跟他们喝酒吧?”
“不去喝了。这么多人有什么意思!”他笑一笑,忽然之间恢复了过去她熟悉的样子。
女服务员拿着一大串钥匙过来,穿过通餐厅的月洞门。七八个人有男也有两个女的起着哄跟着她。
看着最后一个人消失在月洞门口,他说:“今晚也算有意思了。”
“古村,老宅,美女惊魂。”她学了玲珊调侃的语气,对什么都不再在意,没有什么身体里的门,似乎就是她这些年最大的变化。
“你说小方?她也算美?”他说,没有面露不屑。那这就是他这些年最大的变化了。
“秦姐美。”
“你们主任也不错!”
“是吗?她第一次带我出来。”玲珊以前出门最爱带同事小靳,现在小靳跟新来的总编关系好,不大把玲珊放在眼里,这次玲珊不带小靳,有杀杀小靳傲气的意思,这一类办公室暗黑说出来是没意思的。
“她叫我们别只拍古村的房子,也拍拍饭桌上的一碗饭一碗水,秦姐认为有道理。准备以后细谈。”
“她在社里算有想法的人。”
“你呢?现在很好吧?”
“还是这样啊。”
他笑一笑,拇指摩挲着手机屏幕。
她忍不住问他:“你呢?变化挺大啊!”
“哦?没那么大吧,别光只看表面啊!”他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满怀着什么希望似的。
“除了表面,还能看到什么呢?”她说。
“也是啊,那么多年没联系,不是这个鬼魂,也不知道住一个院子。”
她的喉咙哽塞了一下。他还记得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送到她车站,扶着她的肩,说回去了给她好好写封长信。可她没有等到那封信。
“就是说啊,不是这个鬼魂,明天一早我们就各走各的了。”她说着心里回荡着一种冲动,语速非常快地说:“我后来给你写过信打过电话,你停机了。”
“是啊,信我收到,那一阵我特别忙嘛,手机号码换了,那号码打电话特别便宜。”他笑着,鼻息几乎吹开她头顶的头发,就像他们第一次出去那次,他离她那么近,她感觉到她头顶的头发飞了起来,却装作不知道,头都没有回。
他的拇指又在摩挲手机屏幕。
她也看了一下手机。
“三点了。”
“你回去睡吧,我去那边看看!”
“行啊,那我先走了!”
“那,再见?”
“再见!”
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把门悄悄打开了,又悄悄关上。
认识李约翰的时候,那时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拍一部电影,他拍过一些短片,类似于现在的微电影,其实连微电影也算不上,像剧情片的小广告,被他的朋友拿去小剧场放过。
她离了婚,辞了药厂的工作,从老家来这儿,就住在小剧场隔壁,和一个在小剧场上班的女孩租房子住在一起,没事就跟着女孩蹭电影看。每次短片放完,她都意犹未尽,看着片尾慢慢翻过去的制片人员。她以为李约翰不是中国人,后来她换了工作,住的地方也换了,不再去那家小剧场。她在网上搜过李约翰的短片,随着时间过去,看短片的期待没有开始强烈了。
她后来那个工作是给一家摄影杂志编写配图文字。一天下了班,她跟着同事参加聚会,忽然有人冲她边上一个人喊了声“李约翰”!
“你是李约翰?”她难以形容心里的震动。这震动似乎也波及到他,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她怎么认识他。
没过多久,在一个新书发布会上她又碰到他。会开始没一会儿,他就不见了,随后她接到他的短信:“出来吧,我在门口等你。”
坐她边上的同事斜睨着她的手机,担心同事看见,她马上把手机塞到了口袋里,假装很认真地继续听台上的人讲话,脸却一阵阵发热,心也打鼓一样,一会儿急跳一阵。她又坐了一会儿,怕他等着急了,装作接电话的样子往外走。他果然在门口,靠墙站着,一看见她,他就笑了。她也笑,亲密的感觉在她心里荡漾着,他说:“听说这附近有条老巷子有人做陶器做得好极了,去看看?”
他们熟悉起来。再后来他请她去家里喝咖啡,她去了。开了门,木地板上放着几双鞋,他叫她穿那双粉红的,是他太太的。她问他太太呢,他说不在。
她脱下鞋,把出过汗的脚小心地放到那双比她的脚小一些的拖鞋里,拖着它,小心地从卧室前走过,走进客厅。她没打算看,还是透过开着的门看见卧室里面厚实的床垫,铺在床垫上的蓝色的被褥。看上去他过得很好,他家的客厅很大,铺着深色的地砖,沿墙的木架子有许多书和碟片。
她问他有多少张,他说从来没有数过,四五百张?或者更多?
他拆开一张碟片的封套,说这是德沃夏克的音乐,有一年冬天他去德沃夏克的故居看过,三下两下从电脑里翻出在那儿拍的照片。
“德沃夏克?”她不知道。
“你听,很好听。”
于是她不说话了,专注地听着。
房间里咖啡的味道越来越浓郁,李约翰说他煮了咖啡,很快,他就把他认为最好喝的咖啡端来了,浅色的木托盘里还有一碟曲奇饼干。
他们索性坐到了地板上。
太阳光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光。
他们分坐在光的两侧。
他笑:“很奇异,是吗?”
她也笑:“奇异。”
“如果我现在吻你,你奇异吗?”
他放下咖啡,鼻尖亮晶晶的。他离她那么近,真的一下就能抱住她,把她带进卧室,放到那张厚厚的铺着蓝色被褥的床上。
她只觉得胸口痉挛得厉害,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咬着饼干,笑着说:“你不会。”
“会啊,就是现在,怎么样?”他站到她身后,非常轻地搂住她的脖子,吻她的头发。
她站着没动,吸了口气,只要她一反手,扑向身后这个结结实实的年轻的肉体,他们之间什么距离也没有了。
“就在这儿?”
“就在这儿。”他肯定地说。床就在这儿,蓝色的床单和被褥,她走之后,他会把它弄干净,和早上他太太离开家时一样。即便他太太做着律师,有着超强的洞察力也不会发现,也许也会发现,却因为不想离开他装作不知道。这样的事只要开始,还会发生几次,她会受不了他的诱惑,跑到这儿来跟他私会,直到他再也不欢迎她。即便不是这样的结果,她也不愿意,她看到了柜子上的照片,他们站在一起的照片,她尤其注意到那个头发剪得短短的戴着眼镜的干练的女人。
挡着她的,还有身体里的那扇门吧。
“就到此为止吧……”她恳求,这是当时她唯一能坚持的。
他松开了她。
他们从地上起来了,坐到椅子上,还是听着德沃夏克。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后来她就走了。
她回味着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公共汽车上,这段路她走过很多次,从来没有放那么多烟花,轰隆上去一个,开出硕大的花,降落,再轰隆上去一个。她想这些烟花是放给她看的,没有比烟花更短暂的东西了。
窗帘上依然映着黯淡的夜色,朦胧的白光。离天亮看来还有一会儿。
她下了床。
在床前她犹豫了一阵。
身体里的这扇门,它是怎么开始有的呢?她以前这么坚信这只是个性,不是病态。
她开了灯,打开还在桌上没收起来的电脑。
她起先并不知道要找什么。古村没有WiFi,她一边试着连上宽带,点开百度,一边回忆着,她会走路父亲就去了外地,在那儿工作,一年回来两到三次,母亲告诉熟悉的亲戚朋友,这当然是因为家里穷,外地的那个工作能让家里多一点儿钱,父亲少回家也是为了省掉一点儿路费。每个月母亲最高兴的就是收到父亲寄来的汇款单,从抽屉里找到她的签章盖上,去邮局把钱取出来。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以后,她不再觉得父亲不回家有什么不好,她们都习惯了。她没想过母亲究竟什么时候患上的头痛病,她只是一次次看着母亲把药粉倒进嘴里,像吃饭一样吃这种药,也像喝酒。那几年,她总是惹母亲讨厌,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招来母亲的怒气。母亲并不打骂她,只是告诉来串门的邻居她怎么“死倔死倔”,跟她的老子一样。她们劝她,“所以土话说有种出种,谁让你找了她的老子?”她慢慢地不再说话,和经常来找她玩的小朋友也疏远了,母亲对她的变化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整天忙着加班,一心把自己埋到那爿小小的嘈杂的专做电熨斗的工厂里。她第一次来月经,母亲扔给她一沓细草纸和一个旧月经垫就再也不闻不问了,也从来没问过她一个月经垫够不够,她是怎么洗的晾在哪里,她再也不告诉母亲自己身体的变化,连同心里细微的感受,没有感情地冷冷地看着母亲含着药粉抿下去。
网速很慢,她不得不一次次刷新着,不过还是让她搜到了:
药品名称——通用名称:解热止痛散
英文名称:-
汉语拼音:JiereZhitong San
类别——制剂药
成分——本品为复方制剂,其组份为:每包含乙酰水杨酸0.2268 g,非那西丁0.162 g,咖啡因0.035 g。
性状——本品为白色粉末;味微酸,遇湿易变质。
适应症——用于头痛、关节痛、神经痛、牙痛、经痛等各种疼痛及发热,风湿热和活动性关节炎。
口服:成人每次1包,每日3次;6岁~12岁儿童:每次0.5包,每日1.5包。饭后用温开水吞服。
年轻的母亲,究竟因为什么样的疼痛需要用药来止住呢?她难道不是为了麻醉?麻醉掉一个年轻女人心里对爱的全部的期待?
她关了台灯,让窗外的黑色渗进来,树叶在风中摇来摆去,发出很小的沙啦沙啦声,扫除时间覆盖的堆积物——这感觉来得真迟,母亲年轻时候难言的痛苦,像一根尖锐的针忽然刺进她心里。
她太迟钝了。
可是拦过她母亲的东西,是什么时候长到她身体里,也开始阻拦她的呢?
有一个时期她仍然希望和李约翰保持友情,毫无戒备地谈天。她给他写了不少信,有时假装在忙碌中偶尔想到他,偶尔发一封除了问候并没有特别意义的信,有时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问他是不是弄丢了她的邮箱号。不过这些信她在草稿箱里保留了很久之后删除了。
和“麦道”的交往过程也差不多。差别只在她投入的更多一点,不再联系后忘记的时间也更长一点,连同对她来说颇具耻辱性的“病态”的论断。可她身体里的这扇门真的就冲不破了吗?她永远都要受着这扇门的束缚,她心里最活泼的那一面对人充满爱恋的那一面永远只能存在于门的这一面?
天亮后又下起雨。后院的断墙边,一座小小的石板桥横架在河上,河边亮得慢,树依然朦胧一团,小径上走过两个人。是李约翰和秦姐吧,秦姐昨晚搭在身上的薄丝巾在微风中飘动着。
看上去他们谈得很愉快,都忘记了脚下的水坑,踩进去才惊叫着跳起,发出嘻哈的笑声。
拐到通旅店正门的那片杨树林子前,他们不见了。
现在,只有秦姐能帮他实现理想吧?她又站了好一会儿。
她在等什么呢?等他们先走?免得再遇见一次难堪?不过,在这儿站站也很好。雨咚咚地敲着伞,除了青草味,还有股好闻的柴火味,是厨房开早饭了吧。
穿过昨夜和李约翰一起站过的地方,她觉得昨夜的一切就像个梦。
月洞门那边,摆着七八张圆桌的餐厅里空荡荡的,电视机开着,发出洪亮的声音,她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一个和尚在里面讲经。她走过好几张桌子,桌上丢的鸡蛋壳山芋皮,吃剩的馒头、油条,被筷子拨成烂泥的腐乳让人没有食欲。
她在最里面的一张干净的桌前坐下。
服务员送来鸡蛋、馒头,一盆粥。
她问:“剧组走了吗?”
服务员说:“走了。刚走。”
她舀了一碗粥,吃着。和尚讲经的声音钻到她耳朵里:“按我们平常自己的想法,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别人不高兴;我讲的话,是不是别人不开心;我跟别人相处,是不是别人无法接受?那修行呢,就是告诉我们,什么不违世间……”
她好奇地抬头,那和尚正说到:“所谓的修行啊……”她想听听和尚接下去怎么说,就见玲珊推门进来,已经收拾妥当,背着她那只死沉死沉的大背包,告诉她吃完就走。
她答应着,眼睛仍看着电视机。
忽然玲珊问她:“这和尚在讲什么?”
“呃,讲修行吧。”
“修行什么?把你身体里那扇门给推开了就行了。”
“我身体里的门?”
“当然你身体里的门喽。”
她们笑起来,都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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