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猎的人长得五大三粗,有一脸钢针似的黑髭,像半截铁塔似的站在那儿在卖山鸡、野兔和一只打死了的大灰狼。灰狼有四五十斤重,被他架在一个用三根树丫杈搭成的木架子上。灰狼头上他给戴了一顶破旧的鬼子黄军帽。希伯一看,乐了!笑呵呵伸出手,同彪形大汉握手,说:“我是希伯,你好!”这猎人叫刘玉海,他高门大嗓,说:“喔,听人说过你了!俺叫刘玉海,从青山崮来!”说着,捧出一只长翎的山鸡给希伯说:“你来帮咱抗日,没好的款待,尝尝沂蒙山的野味吧!”
希伯摇手感谢,说:“呵,谢谢,谢谢!”他拿起照相机对方参谋说:“方,拍一张!”方参谋请刘玉海手拿火枪站在灰狼身旁。希伯“咔”的一声拍了张照,引起周围一片欢笑声。
刘玉海说:“老希,俺是青山崮民兵蒙山独立大队的队长,以后有空到俺青山崮去住几天,做做客!”
希伯高兴地点头:“好!好!”说完,他同刘玉海握手告别,继续逛集。
集上人水泄不通,看洋人的老百姓一层层围上来。崔雄板着脸对方参谋说:“可以回去了!”
小李也皱着眉说:“希伯同志,咱回去吧!”他心里有疙瘩,因为他发现有个穿蓝布旧袍子的干瘦老头儿,老是紧紧跟着走。老头儿两眼狡猾鬼祟,小李很怕这不是个好人,他觉得肩上担子重,希望希伯早回去。
希伯却不介意,笑着摇头,兴致很高,说:“看看!再看看!”
方参谋说:“我们被包围了!”
希伯指着东边传来歌声的地方笑着说:“走!冲!”
歌声吸引了不少人呼呼啦啦往东边去,小孩子笑着奔跑得更起劲儿。希伯、方参谋、小李和崔雄等冲出人群往东,看到是一队抗日军政大学分校的文工团员,正在集上宣传。只见他们歌已唱完,一个漂亮的剪着齐耳短发,穿套合身军装的女团员,正在演出一个小节目——《把鬼子送进鬼门关》。
方参谋轻声告诉希伯说:“看到没有?她就是梁华!江河的对象。”
希伯不断“呵呵”点头,笑着说:“嗬!你采访的本领,很大呀!”
这时,梁华边唱边表演:“……大队鬼子向南走,咱们在北头!砰!打它一枪,调动鬼子向后转!小股鬼子想搜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像黄狗,咱们躲好了,攥好手榴弹,扔出去!轰!把鬼子送进鬼门关!……”
她口齿清楚,唱得好听,表演生动。群众乐了,哈哈鼓掌。希伯听了也放声大笑。
梁华演完,又报幕说:“下一个节目,合唱——《到敌人后方去》!”
文工团员们唱着歌,台下群众有的也跟着唱起来:“到敌人后方去,把强盗赶出境……”希伯招呼着方参谋和小李:“唱!唱!……”也跟着唱起来。他用中国话唱歌,嗓门儿很高,大家都笑着热烈给他鼓掌。
东逛西逛,一直逛到中午,希伯才尽兴而归。他逛得很满意,但回到住处后,方参谋忽然发现他好像心里有事。只见他在门前双手插在裤袋里来回蹀躞。一边蹀躞,一边眺望着远方空荡荡的山林和寥廓的蓝天。终于,叹口气对方参谋说:“今天,对崔我生气了!这很不对!请一定代我向他道歉!……”
【第九章】《天下樱花一样红》
夜深了!月色溶溶,山风习习。树梢沐着月光落下影子来,风过时水藻似的枝影款款抖动,秋虫吱吱叫着,五彩峪笼罩在一片梦境似的气氛中,山区宁静而安谧。
希伯的住屋外边,警卫员小李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擦枪。葫芦和黑牛在一边看着。小李现趸现卖,将自己从希伯那儿学到的一点英语教给儿童团,用手指着枪教他俩讲英语:“耿!(gun)”
葫芦和黑牛念不准,成了:“贡!”
小李急躁地又念:“耿!”
黑牛大着舌头:“吞!”
小李生气了,大声训葫芦和黑牛:“你俩不是讲外国话的料,滚一边去吧!”
葫芦和黑牛挨了训,噘起了嘴,听到墙角有蟋蟀叫,两人逮蟋蟀去了。
小李又忙着擦枪,听到希伯在屋里叫:“小李,进来!休息!”
小李应了一声,说:“不!”
警卫员嘛,怎么能离开岗位呢?听着秋虫叫,也听着屋里传出的打字声:“托托……”
小李继续擦枪,虽然看着葫芦和黑牛两个捣蛋虫翻砖搬石逮蟋蟀,却没忘了眼看四面、耳听八方。
今夜,希伯约定访问“日本觉醒联盟”的西村二郎和山口一雄。他听姚副部长介绍:西村来投奔八路军之前,心情矛盾,在山林中流浪过好几天,后来终于来了。但他随身带来的一支三八大盖枪,却没有枪栓和子弹。问他枪栓和子弹呢,他说扔掉了。问他为什么扔,他说:“我反战,但不希望拿我的武器,杀我的同胞!”
姚副部长告诉希伯:“西村是个正直的有正义感的日本人,襟怀坦白,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坚决反对日本侵华,反战,这是对的!但他不管什么战争都反对,就不对了!侵略战争应当反对,反侵略战争怎么能反对呢?他将日本法西斯和日本人民等同起来看待,也不对。这些认识问题,我们相信通过生活的接触,他会逐渐改变的。”
山口一雄,和西村不同,是又一种类型的日本军人。他是战俘,被俘时非常顽固,经过教育后转变极好。姚副部长说:“访一访西村,也访一访山口吧!他俩都有代表性!”
两个日本人住在五彩峪村西。
本来,希伯要自己去,姚副部长让江河做了联络工作,西村和山口坚持要自己来。这会儿,方参谋接他们去了。希伯利用空隙时间工作,他正写着《八路军在山东》。为写这,他在滨海时同罗政委、姚副部长及八路军其他领导同志谈过好几次,到五彩峪后,又同姚副部长、江河长谈过。访问西村和山口的内容,也将是稿中的一章。
打字机声“托托、托托”……冲破寂静的夜空,传到远方。
警卫员小李擦着枪,忽然发现了一个黑影。他警觉地起身吆喝:“谁?”
一个清脆的女声回答:“俺!”
石大嫂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面条来了。
在沂蒙山区,部队和老百姓一样,每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石大嫂琢磨着希伯夜里一定饿了。她问:“老希还没睡哇?”
小李急嘴快舌地笑着说:“你没听见他在打机关枪?早着呢!怎么?送好吃的来了?”
石大嫂内疚地说:“也没啥好吃的,一碗鸡蛋面条。给!”她想让小李给端进去。
小李摇摇头,调皮地说:“你自个儿送吧!我送,他又要说:‘哦,不行!不行!’你送,看你是妇救会长的面子,也许能行!”
石大嫂扬起两道好看的柳叶眉,“啪”地在小李背上甩了一巴掌!葫芦和黑牛看见,高兴得幸灾乐祸地说:“挨揍了吧!”“揍得好!”
小李也没理两个捣蛋虫,光咧着嘴笑。黑牛为讨好,自告奋勇,大着舌头讨任务说:“大姨,俺送!”
葫芦见黑牛抢了先,也不甘落后,大声争:“俺送!”
屋里的打字机声:“托托、托托……”
石大嫂摇摇头:“不不不,别给你们老希大爷添麻烦!俺自己送!”
油灯下,希伯披着黑呢子短大衣正在专心打字,忽然发现石大嫂端面条来了,连忙站起来说:“啊,你好!大嫂!”
石大嫂诚心诚意把面碗朝希伯桌上一搁,说:“老希,趁热吃吧!”她把筷子送到希伯手里。
漂着金灿灿油星子和鸡蛋的面条汤,腾腾在碗里冒着热气。希伯闻着那股葱油香心里不安,说:“大嫂,我饱,你,你……”他想讲“你端回去吧”,可是说不出口,因为,石大嫂脸上的表情太诚挚了。
石大嫂固执地说:“吃吧!你工作累,不吃,是看不起咱山里人!”
话是从心里掏出来的,希伯怎么也不能不吃了,便不安地叹气说:“你们面少,过意不去!”他知道,老百姓生活都不宽快。
但石大嫂说:“一家人嘛,吃吧!吃吧!”
希伯十分感动,拿起筷子挑面。他拿筷子像攥铅笔,用筷子对付滑溜溜的面条,像用烧火棍逮鳝鱼。看到他手忙脚乱、张开五指去抓滑掉在桌上的面条,石大嫂笑了,趴在窗口偷看的葫芦、黑牛和小李,也都捂住了嘴。
监督着希伯将一碗鸡蛋面条吃完,石大嫂将碗筷一收,说:“老希,你忙乎吧,俺走了!”
希伯站起来送她。
石大嫂忽然看到门边放着一只公鸡炉,炉边放着一堆木柴,公鸡炉上放着一瓦壶凉水。再一留神,见希伯桌上放着好几个黑碗,石大嫂精细地问:“今夜来客?”
希伯“哦”了一声,如实告诉了石大嫂。石大嫂听了点头,说:“老希,可不要客气。有客,言一声,我们来烧水送茶就是。哪用你们自己烟熏火燎。你说的那些日本人,俺知道,他们虽是日本人,可是反对鬼子侵略中国,是好人。他们来,就是咱的客人,还能不招待?待会儿,俺送茶水来!”石大嫂也不容希伯推让,说完,“噔噔噔”回身走了。
希伯听着石大嫂的脚步声消失,又在桌前坐下。风声中,不知谁家养的山羊“咩咩咩”地叫着。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表针正指着七点半。
深秋了,天黑得早,在沂蒙山区农村,老百姓为了节省灯油,早早都入睡了。其实,在上海,南京路和霞飞路上彩色霓虹灯正在瞬忽变幻,商店的夜市正在开放,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周围街道上正车水马龙,这时刚算夜晚的开始……“秋迪也正在灯下工作吧?……”希伯想着秋迪,估计方参谋快陪西村和山口来了,便停止打字,对着窗外沉思起来……
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传来。进来的是方参谋和两个穿八路军军装、戴日本军帽的客人——西村和山口。小油灯的灯头煽得来回摇晃,一阵友好的寒暄声中,希伯和两个日本人热烈握了手。
西村三十五六岁光景,山口只有二十七八岁。两位日本客人性格、外貌都恰巧相反。西村瘦弱,显得苍老,山口强壮,显得年轻;西村是文质彬彬,山口是赳赳武夫;西村留了长发,山口仍剃的光头;西村像个知识分子,山口像个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军人。一看山口浓眉大眼、宽肩挺胸的模样,希伯就觉得听他谈谈一定很有意思。
方参谋与山口坐在炕上,希伯与西村坐在凳子上。方参谋摘下眼镜,擦掉上面蒙上的白雾,刚要去点火生炉子烧水,石大嫂已经领着两个妇救会的大娘,一窝蜂地进屋了。希伯一看,嗬,不但来了滚热的用炙过的红枣泡的茶水,还端来了一大碗炒熟的南瓜子,一锅热气腾腾的煮地瓜。希伯和两个日本朋友站起来,不过意地说:“哟!大嫂……”
“哎!……”石大嫂连声做手势,“坐吧,坐吧!都是自己人嘛!机会难得。你们三位外国客人都到咱五彩峪来了,没啥好招待的,一点点心意。”她又特地对两个日本人说:“首长给我们讲啦!我们恨日本军阀,不恨日本人民。你们是好人,是中国老百姓的朋友。你们喝点茶、吃点地瓜,拉呱吧!我们走了!”
说完,石大嫂带着两个老妇女,一阵风又都走了,给屋里的人留下了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温暖。
方参谋给大家斟茶水,枣香扑鼻,谈话就这样开始了。西村能说纯熟的中国话,山口勉强可以说些中国话。好在他词不达意时,西村可以当翻译。
粗眉大眼的山口一雄捧着碗喝着热茶水,说:“惭愧啊!刚才那位大嫂说的话,我十分感动。日本军阀发动侵华,在中国干了多少强盗勾当啊!我中毒很深,相信武士道。被俘前,干过烧杀的坏事;被俘后,我还刺伤了人,想剖腹自杀。可是,八路军真心诚意指出:‘你们是受骗的,不要再给军阀当炮灰了!’给我治伤,不打骂、不侮辱,给我们的供给比八路军自己的战士还好。反省以后,我明白了!我是上当受骗了呀!抛弃家人来异国送死是错了!让别的国家到日本烧杀抢掠行吗!……”他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了,“我是长崎乡下的人,本来也是一个穷苦农民的儿子呀!是谁使我变成野兽的呢?是谁使中日两国人民都受到这样深重创伤的呢?……”他放下茶碗攥拳,做着手势,“我恨军阀,恨帝国主义,也恨我自己!在一次会上,我谈了自己在中国犯的罪行,谈了我的忏悔。我说:以后,活一天,就要为反侵略战斗一天!就要为中日人民的友好努力一天!……”
秋月叩窗,窗外的柿树、枣树间隐隐约约的月光,流进纸糊的破窗眼儿里来了,使小油灯照不亮的地方辉映出淡淡的霜色,屋外的秋虫仍在鸣叫……
强悍的山口,话说得真诚,希伯很受启发。油灯光摇晃,希伯的眼睛蓝得发亮,他说:“山口先生,你谈得很好,我应当向你表示敬意。你谈的这些,使我想起了德国一个反法西斯的作家的两句名言……”
他无法用中国话说出来,就用英语讲给方参谋听。方参谋马上译给西村和山口听:“遭受奴役,我们去奴役世界;受到镇压,我们去镇压别人!”
希伯充满激情地说:“对!是这个意思!他叫德国人民认清现状,进行斗争。这话对日本人民不也合用吗?人民有共同的敌人,这就是帝国主义、法西斯。各国人民之间,应当永远是朋友。”
希伯这话是特意讲给西村听的。
西村似在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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