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三卷:外国八路 流萤传奇-外国八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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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个态度谦和的人,显得苍老疲倦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郁。听了希伯的话后,他说:“是的!但要觉醒确实是不容易的。在我决心带着枪离开我所在的部队奔向八路军这边来时,在荒山野林中流浪过五天五夜,头脑里非常矛盾。我想:一个日本人能这么做吗?同胞不会骂我吗?八路军会信任我吗?……顾虑很多。最后,想到日本军队在中国土地上的兽行,终于做了决定:宁可死,不能再容忍自己在可耻的皇军队伍中苟活。日本有句格言:‘早上认识真理,晚上死而无怨’。我才毅然决然地来了!……”

    屋外的柿树、枣树被夜风摇得瑟瑟响,朦胧的树影使纸糊的窗户洒上闪烁不定的光斑。秋虫仍在低吟,无尽无休,夜是美好的。

    希伯突然想起席勒说过的一句话:“善良会被邪恶遮掩;然后正因为罪恶的对照,美德才愈加明显。”他喜欢这两个日本人,无论是自己自动走上正义道路的西村或是被俘后觉悟走上光明大道的山口,都是有血有肉、正直的人。他们话说得真诚,行为表现得正义。希伯觉得自己的心与他们打着一个拍子。

    山村十月起风的夜晚,天气挺凉。方参谋用树柴生起了那只公鸡炉,煮开水继续斟茶,树柴袅袅冒着烟,屋里温暖了。希伯坚持要叫小李进屋来,让他吃那份留给他的煮地瓜,也让他听听大家谈话。小李终于被方参谋叫进来了。希伯亲自把凉了的煮地瓜给小李烤在火边,热心地说:“吃吧!吃吧!孩子!”

    大家谈得越来越融洽了,希伯忽然坦率地问西村:“西村先生,听说你反战,因此不管什么战争都反对!”

    西村恭敬地点头:“是啊,不管什么战争,带给我们的都是痛苦啊!”

    希伯说:“听说因为你是日本人,所以你就不赞成向日本人开枪,不管他们是不是法西斯?”

    西村想了一想,点头,说:“是!”

    希伯摇头说:“啊,我起初还以为我反对的也正是你反对的,现在才明白:我们有分歧!西村先生,你的思想里充满了矛盾!你是会痛苦的!……”

    西村停了一停,意味深长地回答:“有那么几句诗:‘生命的道路,多么艰难,何其漫长?……我愿做一颗明亮的陨星,为冲破黑暗放光!’……”

    希伯听了,沉思着,说:“是的,人活着应当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这是一种美好的信念……”

    西村捧碗喝着热茶,没有作声。

    希伯的蓝眼睛里透着热情的火焰,鼓动他说:“但你过来了!你应当是一名坚强的反法西斯战士!”

    西村停了一停,叹口气,点头说:“是的,我过来了!但是我不愿意拿枪!我反战,但我不忍心杀害自己的同胞!倘若那样,我宁可死!……”他打量着希伯,忽然说:“希伯先生,您不也没有佩枪吗?当然,我们所处的情况不同。但,我想,您如果在欧洲,也是不愿开枪打死德国人的!”

    希伯一怔,连忙摇头,说:“不,要法西斯放下枪,我们也要用枪!要他们停止战争,我们也必须进行战斗!我想这样的真理是应当使您信服的!”

    西村闷闷地在思考,默不作声。他那种认真思考的神态,使人感到他是痛苦的。他似乎是用一种穿透顽石的强大力量在思考着。

    因为希伯要采访西村和山口,方参谋始终把自己放在一个陪伴的地位,较少说话。夜半了,希伯说:“方,你一直没有谈什么,请你也谈一谈好吗?”

    方参谋发自内心很朴实地说:“今夜,我很受感动。我们从天南海北能相聚到一起谈心,很不容易。作为一个中国八路军的战士,我应当向你们致战友的敬礼,我相信我们共同事业的正义性,胜利总是在我们这一边的。”

    方参谋虽只淡淡地谈了几句,希伯已经感到了他内心那排山倒海的力量。他不禁动心,想:嗨!别看他平时并不多发议论,他却说出了真理,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总是感人的呀!于是希伯点点头说:“是的,在历史上,中国和日本的交往是很悠久的。快近两千年的历史,人民之间是友好的。古时候,从日本到中国或者从中国到日本,要经过危险的大海,要不怕惊涛骇浪,但是一些先行者为了沟通两国的友好交往,是冒了风险在航行的!西村先生和山口先生,你们也会像那些先行者一样,所从事的工作是不可磨灭的!”

    西村二郎和山口一雄告别之前,应希伯的邀请,轻声用优美的男低音,合唱了一支日本民歌——《天下樱花一样红》:

    樱花笑软了春风,

    春风吹醉了樱花。

    樱花,美丽小樱花,

    忆否富士山脚下?

    富士山下春风软,

    风随樱花随风卷。

    莫道樱花生海东,

    天下樱花一样红!

    ……

    两人唱着,潸然泪下。希伯觉得他们是想念故乡、想念家人了!希伯默默记下歌词,他特别欣赏歌的抒情曲调和诗一般的词句。

    月儿西斜,西村与山口告别了,希伯、方参谋和小李送他们走。月光荡漾的山地上,远处似笼罩着一片缥缈的蓝烟。夜风中,树叶飒飒细语。地踩着衰草和枯黄落地的柞树叶,希伯、方参谋和小李送他俩到望见住处了才回来。不知哪儿,开放着深秋的野菊,随风吹来了淡淡的、沁人心肺的芬芳气息。送别日本朋友,希伯心上还浮泛着甘美的意味,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第十章】生命融化在这里

    天色拂晓,群山和杨树林子间飘飞着一层薄薄的烟霭。在杂有零落树木的石砌房舍上,这里、那里烟囱中升起了炊烟。远近都有鸡啼,石大嫂家那只红冠的黑色大公鸡叫得更起劲:“喔喔喔……”似是力促太阳快点升上来。屋顶上的麻雀跳着吱啾叫,像吵架又像拉呱。希伯起来,看见方参谋还熟睡着,小李已经不在了。他伸伸双臂打了个呵欠,在稀微的晨光中“哧”地擦洋火点燃了烟斗,噙到嘴里,静静抽着。听着鸡啼和麻雀的啁啾声,思索着自己即将写完的《八路军在山东》这部政论性报告的内容。

    忽然,听到了童稚的悦耳的歌声,还夹杂着银铃般的带甜味儿的孩子笑声。一听,是山果儿和山妮儿高兴地在唱:

    我的家乡靠山坡,

    后面岭,前面河,树木青青多。

    过路的同志们,常常打从我家过,

    爸爸河里去挑水,我到岭上拾柴火。

    拾柴火,烧水喝,同志们常常夸奖我。

    我说我是儿童团,应当这样做。

    ……

    希伯知道,歌是江河教的,曲调好听,歌词有趣,前几天,希伯特地让方参谋帮着译抄了歌词。听着歌声,山果儿那特别逗人的笑脸和山妮儿红润的双颊、弯弯的半月形的眼睛,马上浮现在希伯面前。他特别喜欢石大嫂的两个孩子了,一天不见,就像缺少了什么要去寻找。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两朵美丽的鲜花。在这清晨黎明时分,听到山果儿和山妮儿的歌声和那带甜味儿的笑声,心里仿佛吹进了一阵清风。希伯放下烟斗,从门角里提了打水的土红色瓦罐,推门走出屋,到井里打水,想看看山果儿和山妮儿。

    他提水罐跨出了门,不见山果儿和山妮儿,歌声也停了,不免有些失望。

    东方泛出红霞,远处是山,窗前是树,到处静悄悄。屋檐、窗棂,还有不远处的谷草垛子,一丛杂树林子,都浸在浅红色的光亮里了。希伯提着水罐来到树叶凋零的大柳树下。那儿有口甜水井,从井里打水的本领他是来沂蒙山后才学会的。井台边有根粗绳,打个活扣套在水罐的“耳朵”上,拿起水罐轻轻放到井里。最初,水罐总是不听话,你要它舀水,它偏浮在水上不肯让水进罐。现在,希伯能熟练地用罐将井水提上来了。每天,他总爱跟方参谋和小李抢着提水。他走到了井台边,拴上粗绳将水罐悬入井内,摇晃了几下,满满打了一罐水上来,见远处山坡上八路军已在吹起床号了。他呼吸着清凉的新鲜空气,在井边双臂平伸,弯腰做起体操动作来,打算舒展舒展筋骨,再提罐回去。

    他正做着操,忽然听到山果儿和山妮儿的声音在亲热地叫他:“老希大爷!”

    他一回头,山果儿和山妮儿已经站在身后。山果儿圆圆的大脑袋、小小的翘鼻子、星星似闪亮的眼睛又兴奋又得意,手捧一只编织得很精巧的鸟笼,里边是一只羽毛美丽的山雀。山妮儿一只手指含在红润的小嘴里,两只弯弯的半月形的乌亮的大眼睛看看鸟笼,又看看希伯。兄妹俩似是向希伯炫耀,又像是被美丽的小山雀迷住了。山果儿将鸟笼送到希伯面前,昂着脑袋得意地说:“老希大爷,你看,俺逮的!”

    山妮儿更得意地在一边补充,声音又软又脆:“它会叫,叫得真好听!”

    希伯的脸上,刮过一阵春风,被两个可爱的孩子逗得哧哧地笑了。觉得他们真像两个可爱的安琪儿呀!见他们这么喜欢鸟笼里的山雀,希伯开玩笑了,伸出手做了个讨要的姿态,说:“给我吧!给老希大爷吧!”

    山果儿笑了,看看心爱的山雀,为难地摇了摇头,他虽没有说:“不!”但脸上天真的表情比说“不”拒绝得还要干脆。只是,他对老希大爷有感情,不好意思说“不”,只能红着脸摇头。

    山妮儿想出了个解决难题的聪明办法,朝着希伯天真地说:“你自个儿逮一只吧!”

    希伯哈哈大笑,脸上漾起愉悦的波纹,摸摸他俩的脑袋,觉得一对小天使真是太可爱了。他蹲下身子,对山妮儿说:“来!”

    山妮儿让希伯背了起来转圈子,开心得咯咯大笑。

    戴着日本军帽穿了八路军装的西村二郎也来打水。他手里提了个瓦水罐,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山妮儿。山妮儿看到了他,亲热地高叫:“西村大叔!”

    西村同希伯打招呼,高兴地走过来,将插在胸前口袋里的一只纸做的风车递给山妮儿玩,说:“西村大叔特地给你做的,喜欢吗?……”

    山妮儿接过风车,用手晃动,见风车会飞转,她笑了。希伯放她下地。山果儿捧着鸟笼,说:“山妮儿,走!……”山妮儿举着风车,两个孩子学着每天进行训练的八路军,嘴里嚷着“一二一!”“一——二——三——四!”……跑着步玩儿去了。

    西村那张忧郁苍老的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看着山妮儿远去,对希伯情不自禁地说:“太像我的那个小女儿了!太像了!看到她,我总要想得很多、很多!……”

    希伯知道西村又勾动乡愁,思念亲人了,就开朗地安慰他说:“西村先生,将来,日本帝国主义被打倒了!有机会,我一定到日本去,到你家里做客。看看你的夫人和可爱的孩子!”

    西村明白希伯是在安慰他,想到希伯自己没有子女,为了信仰,为了反法西斯,又离开妻子,独自来到这危险的山东敌后采访,这种事业心使他感到很可贵。他觉得应当仿效这种精神,就连连点头,说:“谢谢!希伯先生,谢谢!”

    方参谋醒来,不见希伯,赶出屋来,见希伯在提水,跑上来同西村打了招呼,抢过水罐,提到屋里。希伯跟着进来,两人开始漱洗。从苏北带来的牙粉早用完了,两人都沾着盐来刷牙。漱洗完毕,方参谋拿起希伯写成的《在日寇占领区的旅行》打字稿逐张校阅。希伯是很慎重的。他请方参谋帮他仔细看一遍,校正事实、数字,并且提出意见,做“第一个读者”。希伯自己在打字机上卷上纸,又继续工作,都很专心,都不说话。

    打字机“托托、托托”……

    忽然,听到屋后有闹嚷嚷的声音,方参谋走到后窗口向外张望,听吵闹的人在墙角西边,有墙挡住,看不清楚。但他听出,里边有山果儿的声音,也有警卫员小李的声音,又好像还有石大嫂的声音。方参谋回身说:“我去看看!”希伯站起身说:“我也去!”

    两人说着一起快步出门,绕着曲折的小路到屋后去。

    穿过柿树下的小路,在石头垒成的矮墙和篱障子间走到屋后时,只见高高的椿树下,警卫员小李、山果儿、山妮儿和石大嫂,正围着一个穿旧蓝布袍的干瘦老头儿在指手画脚说些什么。干瘦老头儿,嘴角叼根剔牙的草根儿,有两只骨碌碌转的眼睛。希伯一看,有点面熟。方参谋一下就认出来了:赶集那天,就是这老头儿在集上老跟着希伯的。小李曾经注意过这个人。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了呢?

    方参谋和希伯迈步上前,只听山果儿大声嚷嚷:“……我瞅见的!你偷偷跳过篱笆障子,扒在窗上偷看,昨天你也偷偷扒了看的,刚才你又扒窗户了!……”

    石大嫂手里抱了一捆干草,正睁着两个杏眼在说话:“往后,你别这样,人家外国客人来咱这儿,你老扒窗上看……你想干什么?人家赶集你也老跟着!……”

    干瘦老头儿“呸”地吐掉了叼在嘴里的草棍儿,蹙着眉油嘴滑舌说:“哎呀,真是‘打开棺材喊捉贼’——冤枉死人啦!扒窗的事我没干过!洋人嘛,好奇,我看看有什么?看一看还能少根汗毛吗?人长着眼,能不让张着看吗?”

    石大嫂语气不那么平和了,喊道:“你别东扯葫芦西扯瓢!你瞧瞧,咱五彩峪谁像你这样偷偷摸摸盯着外国客人看的?……”她心里想:我看你不像块有雨的彩云,你办不了好事!谁知你安的什么心?……但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希伯和方参谋来到跟前。山果儿和山妮儿跳上前来。山果儿仰着脸说:“老希大爷!他扒在你后窗上朝里边偷看。俺报告了小李叔叔,他还赖呢!”

    听到喊声,来了些男女老少看热闹。

    希伯听到是有人扒在窗上偷看他,不禁笑了,拍拍山果儿脑袋,走上来对石大嫂说:“看看,不要紧!”他知道石大嫂是一片好心,可是又意识到自己是个外国人,来到这里,老百姓好奇,看看也无妨,所以对着那干瘦老头儿,也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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