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嫂向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说:“好好好,大家散了吧!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众人散了。见那老头儿走远了,小李告诉希伯:“老头儿姓钱,是个‘兵油子’,早年一直在外边给军阀当兵。有个儿子在济南,听说是在给日本洋行卖红矾白面儿当汉奸。老头儿现在没事干,天天给人测字算命,还借给人治病骗吃骗喝,不是个好货!”
石大嫂抱着干草,看着钱兵油子的背影在远处消失,说:“小李说的对。如今鬼子又要‘扫荡’,怕的是砍倒了高粱闪出狼来,咱老百姓里藏着汉奸!这兵油子不可靠!我们对他早就注意了!”
希伯听了,沉思着不作声。
方参谋笑笑说:“提高警惕对,不能麻痹!”他拍拍山果儿的小脑袋,说:“儿童团就不麻痹!”
山果儿咧嘴笑了,山妮儿也得意地昂着脑袋说:“还有俺呢!”
希伯拍拍山妮儿的脑袋说:“好!还有山妮儿!”大家都笑着散了。
听了警卫员小李和石大嫂的话,希伯记起在集上那天是见过钱兵油子的,觉得对他提高警惕倒也必要。“第五纵队”什么地方没有呢?他见孩子们警惕性这么高,更觉得儿童团可爱了,就热情地对山果儿、山妮儿说:“来!到老希大爷屋里玩玩!”
谁知,石大嫂用眼睛看看山果儿和山妮儿,笑着说:“老希,马上我就让他俩来给你送样东西,你先回屋吧!”说着,石大嫂抱着草,带了两个孩子回后边老榆树下她住的那两间茅草顶的石头屋子里去了。
希伯心里纳闷:又送什么东西呢?
他和方参谋、小李一起回到屋里,又开始工作。方参谋拿起一厚叠稿纸细看,他也开始打字。不到五分钟,忽然听见山果儿和山妮儿高叫:“老希大爷!”“老希大爷!”
希伯“哎”地应了一声,见门口出现了石大嫂。她果然这么快就又带了两个孩子来了。她满面笑容站在那儿,双手拥着山果儿和山妮儿向前。两个孩子一人手里捧了一只新绱好的蒙山鞋。他们跑到希伯面前,四只小手天真地凑在一起,捧着一双大蒙山鞋,说:“老希大爷!给!”
希伯明白了!他站起身来,接过鞋子,脸上像涂上了一层金子般的光彩,除了说“谢谢,谢谢……”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傍晚,希伯同方参谋一起散步。他穿上了蒙山鞋,觉得走路非常轻快,非常舒适。两人逛到庄南大沙河边来了!
宽阔的大沙河边,芦花飞开,晚霞给绿水和芦花抹上了一层淡红。远处沙滩上有部队战士在打靶,也有五彩峪的民兵在练习投掷手榴弹。东蒙群山三面环抱,大青山遥遥在望。希伯双手插在裤袋里,与方参谋漫步河边,晚霞照得希伯的褐色卷发泛出金红色,日落云彩的形状千变万化,一会儿像海上白帆,一会儿又像怒马扬鬃……希伯有些陶醉了。
希伯活动着双臂,进行着深呼吸,慨叹地用英语诗意地说:“啊!方,我爱这里!我觉得我的生命融化在这里了!……我真想张开双臂,拥抱沂蒙山!……”
方参谋能体会到希伯的感情,点头笑着说:“现在是沂蒙山拥抱着你!”
天边有飞机声,一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本J三八式重型轰炸机从空中飞过,掠过远处大青山顶,惊起了近处一群飞鸟。大青山在夕阳映照下闪烁着紫蓝色的光彩。希伯两只蓝眼睛闪闪发亮看着敌机远去,说:“方,虽然有敌机,但沂蒙山拥抱着我,我觉得比上海租界上还安全!”
方参谋了解,最近师首长们在研究敌情准备反“扫荡”,十分紧张。江河办的《战士报》最近也不断在介绍反“扫荡”和组织民兵游击小组的经验,就说:“大的军事行动之前,常有一段表面上的平静。就像现在。其实,敌人的大‘扫荡’即将开始,我们的反‘扫荡’正在加紧准备。这儿确确实实还是‘山的风口,水的漩涡’啊!”
希伯点头。来到沂蒙山后,风口、漩涡的感觉在他心上淡薄了。他热情奔放地说:“让危险来吧!方,我真想看看反‘扫荡’,也想听听激烈的枪炮声,想看看鬼子被消灭!……”
方参谋曾听姚副部长说过,形势倘若再紧,考虑到他的安全,就想让他先转移。师首长们还没有同希伯谈转移的事,方参谋也就只好沉默。现在听希伯说他渴望听听激烈的枪炮声……他明白希伯是不会轻易就肯答应转移的。他也没说什么,只好点点头,不作声。
凉风飘过,芦花不断摇晃。他们散着步,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歌声。抬头望去,他们看到前边有三个军人正朝着山外青山的方向散着步、唱着歌:
巍巍青山高又长,
顶天立地走四方,
风雨雷电撼不动,
要在人间树榜样。
……
希伯赞叹:“呵,美极了!”但他听不懂歌词,问:“方,什么歌?”
方参谋答:“是沂蒙山的民歌《青山咏》!”他介绍了歌词。
希伯喝彩:“好!好!好!”
走着走着,他们看清原来前边唱歌散步的是两男一女。一个身材健壮匀称的男同志走在左边,中间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同志与右边一个男同志靠近走在一起。他们唱了一遍又唱一遍,真像陶醉在歌声里!希伯与方参谋不能不注目地看着他们走,听着他们唱。
晚霞流散了,在暗淡的河岸上,有人点起了篝火。
方参谋说:“啊,是江河!还有梁华!……”
希伯点头说:“对!是他们!”
方参谋说:“梁华要调到《战士报》同江河一起工作了!”
希伯“哦”了一声,奇怪地自言自语:“右边那个男的是准?”
方参谋眯着眼看,说:“小陈!”
希伯也点头“啊”了一声,说:“对对对,小陈!”
江河、梁华和小陈高兴地唱歌散步,忽然歌声停了,三人一起坐在沙滩边的芦花旁边了。小陈不知说了句什么笑话,梁华将小陈的军帽一把抹去,在小陈的平头上“啪”地打了一巴掌,两人笑着在沙上打起滚儿来。小陈紧紧抱住梁华抓痒,梁华笑啊笑地求饶。江河在一旁笑着似乎是说:“算了!算了!别闹了!”小陈稍停,梁华却又一把将小陈紧紧抱住抓痒,小陈哧哧地笑起来,亲热地倚在梁华怀里,梁华紧紧抱住小陈,两人开心地笑着又滚在沙地上。
希伯皱眉,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像是问:“梁华怎么这么大方?和男同志滚到了一起?”
方参谋感觉到了,笑着说:“啊,您奇怪了吧?”
希伯右手摸着下巴,“哦”了一声。
远山重叠迷蒙,山顶是几朵暗淡下去的红云。方参谋手搭喇叭对着前面高喊:“嗨!——小陈!江河!梁华!……”
梁华和小陈停止打闹,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沙土和江河一起跑了过来。他们笑着迎上来行着军礼,梁华一笑左腮上就出现了一个好看的酒窝,说:“希伯同志!——”她的声音轻快而开朗。
希伯同梁华、江河热情握手,说:“你们要一起办报了!很好!很好!”说着,两只眼睛却不断打量着小陈。
方参谋笑吟吟地戳穿秘密,说:“我一直也以为她是小伙子,今上午才听说,小陈原来是个姑娘!……”
他一点明,希伯看看小陈那清秀的眉眼,恍然大悟了,连声说:“啊哈,想不到!想不到!你这个女同志,真行!”
江河向希伯解释:“为了避免鬼子侮辱,在敌占区常有这样剪掉了头发的女同志!”
希伯想起了铁路线上那夜,又看到小陈现在的气概,心里涌起一股新的喜悦,不禁感动地伸出手来,说:“你找到了共产党、八路军,我祝贺你,勇敢的姑娘!……”
小陈低着头,笑着,脸红了。
【第十一章】激烈的枪炮声响了!
希伯想听的激烈的枪炮声,终于很快就传来了!
黎明,风吹着窗棂上的碎纸,“吱——啦”“吱——啦”响,小窗上流进清泉般的晨光,希伯起身坐在床上俯视着脚上那双合脚的蒙山鞋,愉快的蓝眼睛炯炯发光。方参谋也刚起来,不急不慌打着绑腿,看着他,朝他微笑。突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炒豆子般的机枪声,还夹有闷雷似的炮声。
希伯与方参谋急忙走出屋子,惊得几只在门外啄食的母鸡也扑着翅飞跑。他俩向西走了一段路到山坡上,听到枪声是从西边远处传来的。两人居高临下张望。纯净、蔚蓝的天空亮闪闪的,山沟里遗留着迷迷茫茫的雾气。只见坡下小路上崔雄带了一支武装小分队雄赳赳地经过。希伯忽然发现西村二郎也走在崔雄他们的队伍里面。他惊奇地“啊”了一声,说:“方,西村!……”
方参谋说:“崔雄带着武装小分队保护西村到敌人据点附近宣传去的……”
希伯听了高声招呼:“西村先生!……”
西村二郎回身走过来,向坡上仰望,彬彬有礼地说:“希伯先生!……”他一夜未睡,黄皮肤的脸面上显得疲乏,但精神却很好。
希伯想起西村的关节炎,又看看西村手里拿着的话筒,关心地说:“你们去,没有遇险吧?”
西村停步,坦率诚恳地仰着脸说:“没有!谢谢您,希伯先生!我们希望为日中两国人民的友好努力,信念如此,付出牺牲,也是心甘情愿的!”他说话时,声音不高,也不慷慨激昂,却给希伯和方参谋带来一种崇高的感情。希伯心中泛起对西村的敬意,还没来得及多说话,西村彬彬有礼地又微微一鞠躬,轻轻地说:“我休息去了!再见!”说完,他转身走了。
山沟里迷迷茫茫的雾气散尽了。希伯有些感慨,立在坡上,看着西村二郎的背影渐渐隐没在转弯处,心头凝聚着一种圣洁无瑕的感情,对方参谋说:“为信念、理想去战斗的人,是不怕牺牲的。世界上有了法西斯,使许多国家的人民都在受苦受难,但人民之间总是友好的,法西斯不能永远压在人民头上!”
远处又有机枪声传来。希伯和方参谋正要回屋,见警卫员小李那矮小健壮的身影在视野里出现了。小李飞跑着,跑得很急,吭哧吭哧直喘粗气,跑到眼前,忙说:“罗政委和姚副部长带警卫员来了,在屋里等希伯同志呢!”
希伯听说,回头看看方参谋,说:“方,快去!”他心里明白,在枪炮声响了的时候,罗政委和姚副部长一起来,一定有要紧事儿。他两腿迈出快步,同方参谋、小李急急回了村。
罗政委和姚副部长在屋里坐在炕上等着希伯。警卫员都在门口站着,见希伯回来了,罗政委的警卫员向屋里通报了一声:“希伯同志回来了!”罗政委和姚副部长马上迎到屋门口,同希伯热情握手。
大家分坐在炕上、铺上、凳上以后,听着远处继续传来的枪炮声,罗政委吸着烟,对希伯说:“希伯同志,青驼寺以东敌人据点的大批敌人出动骚扰了,枪炮声还很远,不要紧的。不过,刚才接到情报,俊六亲自到了临沂,调兵遣将,看来一次规模空前的大‘扫荡’就要开始,目的显然是要毁灭我们在这儿的根据地,消灭我们的主力……”
希伯熟悉,六十二岁的俊六一九三七年任日本陆军教育总监,一九三八年是日本上海方面派遣军指挥官。一九三九至一九四〇年任阿部、米内两内阁的陆军大臣。他曾任侍从武官长,与官廷关系密切,虽算是陆军中的中间分子,但在侵华上,他在任陆军大臣时,一九三九年参加制定过日本对外政策的方针纲要,主张集中力量进攻中国,先解决中国问题,以准备将来扩大日本对外冒险行动。俊六亲自来到鲁南重镇临沂,希伯觉得罗政委的推测很有道理。希伯摸出烟斗,抽着烟,一面掏出记事本来记录,一面端详着罗政委那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方脸,关切地问:“我们打算怎么办呢?”
罗政委平静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执行以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为主的战略方针。外线有我们的部队,胶东、滨海、渤海、鲁中、鲁南都有我们的抗日军民。我们在沂蒙山区坚壁清野,围着山和敌人推磨。你到东,我到西,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我们有十年内战时期反围剿的经验,乘敌之隙,不断消灭敌人,可以持久作战,渡过抗战胜利前最艰难曲折的一段里程……”
罗政委态度的平静,使希伯想起了江河讲过的有关罗政委的一件事。那是去年五月,一万多敌人“扫荡”鲁南抱犊崮山区。师直属队的主力已经转移到外围去了,只有罗政委率领着政治部和一个战斗连在那里主持政治工作会议。当时,有的同志带了两个坚强的连队在附近,知道罗政委的处境,都准备为了保卫首脑机关留下来待命,听从指挥。他们派人去请示罗政委,出乎意料,罗政委回答:“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你们快回原地区积极活动!”这表明了罗政委那种镇静若定的大将风度,也说明一个有战略远见的指挥员是不会因为局部处境的安危而忽略全局的。结果,敌人在抱犊崮山区的“扫荡”虽然残酷,但罗政委掌握敌情,安全地转移了……
希伯把罗政委说的话全部记录下来,正想继续提问,谁知罗政委话题一转,说:“希伯同志,我们目前所处的形势和打算就是这样。考虑到安全问题,想让你立刻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希伯手里拿着金笔和记事本,先一愣,立即摇头笑了,蓝眼睛闪闪发亮,幽默地说:“一个记者,听到枪炮声,马上就逃?我能走吗?”他摇摇头,“不能!”说到这里,他扬扬金笔,对方参谋,激动地用英语说:“我是不怕危险才来的!我要亲眼看看‘扫荡’。我的任务,没有完成,怎么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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