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政委自言自语打着湖南腔说:“怎么办呢?……”大“扫荡”还没有开始,希伯又坚决不走,一定要赶他走,似乎也不合适。可是不走,又担心他的安全……罗政委沉吟着,他那种果断、威严的气质还是很容易让人感觉出来的。这时,希伯风趣而又诚恳地说:“我不走!采访!哥伦布不发现新大陆,不能回去!”
听他这样说,罗政委笑了,终于看着姚副部长,说:“那暂时就尊重希伯同志的意见,跟我们一起围着山和敌人推磨吧!”
说这句话时,他把“暂时”两个字的声音放得很重。
激烈的枪声和炮声仍在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希伯想,看来,只暂时让我在这里!暂时就暂时吧!反正我是不能走的!
终于,围着山和敌人推磨的时间到了!
十月底的一天,也就是第一次听到激烈的枪炮的四天后。在远处仍响着枪炮声中,罗政委带领师部和机关人员,决定离开五彩峪,向南转移。
栗叶和柞树叶枯黄飘落,衰草上覆盖着薄霜。清晨,五彩峪村头附近,队伍集结着。除了师部的人员外,有抗大一分校的大批学员们随行。战工会的一部分干部,西村他们也随着师部一起活动。五彩峪的男女老少拥在村头,给子弟兵和亲人们送行。
刮着初冬的北风。五彩峪的柿子树、山楂树枝干已经光秃,山前坡后都是裸露着的收割过庄稼的一小块一小块空地。天上大雁在南飞。雁鸣凄厉地在空中回荡,似是被远处的枪炮所惊扰。局面风雨不定,五彩峪的百姓们,心情十分沉重。他们不愿子弟兵离开,在北风中有的找着熟人告别,有的给亲人塞上军鞋,捎上吃的……
部队已经穿上冬装。希伯脚蹬蒙山鞋,身穿西装灯笼裤,上身照例加上了那件黑呢短大衣,背着他的牛皮图囊,一只搪瓷茶缸系在图囊上。他由方参谋和小李陪同来到村头时,看到崔雄英气勃勃地带着特务营一连的战士正列队准备出发。崔雄在给战士们讲话。他又看到了江河。江河背着钢板和一大捆纸张及背包,一条毡子像绶带似的斜背在肩上,他手提油印机,腰里还系了个油墨盒。梁华也像江河一样,背上背着纸张、钢板,腰里系着油墨盒,手里还提着些东西。小陈从远处过来了,挎着药包正同梁华招手。远处,一棵大核桃树下,希伯看到罗政委正在向一些须发皆白的老人们告别。有一个老人献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食物。希伯猜测可能是“豆沫”。这种用豆子、花生、粉条、面粉做成的类似麦片粥的豆沫,希伯来到沂蒙山区后吃过几次,滋味挺好。在百姓中间,算是高等的食物了。那位老人一定是用这来表示自己对抗日的八路军的一点心意吧!罗政委再三谦让以后,双手捧过碗来喝了,然后他拱手道谢,骑上了他那匹高大的“雪青马”招手离开。八路军讲究纪律,不取民间一针一线。但在这种壮别的时候,对于白发老人捧出的赤诚心意,能不用这种郑重热烈的态度接受吗?
希伯和方参谋、小李一到,人声像开了锅似的同他招呼。小李牵着枣红马跟在希伯后面,马上载着希伯的物件,那架打字机就在马背上放着。希伯一到,石大嫂、朱仁亭等一批五彩峪的男女百姓就嚷嚷开了:“老希!以后再来!”“老希,保重了!”……希伯听了,也说不出为什么心里酸溜溜的。在五彩峪住了将近一个月,有了深厚的感情。他看看方参谋,方的心情也似乎和他一样。希伯和方参谋同熟人们拉手,依依不舍地点头招手。
光着脑袋的葫芦和大舌头的黑牛挤上来了。看到希伯要走,两个捣蛋虫也老实了,亲亲热热、规规矩矩地一同叫了一声:“老希大爷!”
希伯俯身亲爱地拍拍他俩的肩膀,因为没有看见山果儿和山妮儿,憾意地问:“山果儿和山妮儿呢?”
葫芦和黑牛摇头。
石大嫂回头用眼寻找,也不见山果儿和山妮儿,心想:“唉!这两个孩子!平时对老希大爷多么亲,老希大爷要走了,他俩钻到哪里去了呢?”
大家都没见山果儿和山妮儿!大家都知道希伯疼这一对兄妹,就放开嗓门喊了几声:“山果儿!山妮儿!……”可是,仍不见山果儿和山妮儿的踪影。
希伯、方参谋和小李同大家告别后,随部队绕过了村头。沿着秋天的小路。落叶在脚底下沙沙作响。经过老柳树下的甜水井旁。
忽然,希伯听到山果儿和山妮儿亲热的声音:“老希大爷!”
希伯定睛一看,山果儿和山妮儿兄妹俩正在这儿等着呢!他俩坐在甜水井旁的石阶上,见到希伯,像两只雀儿跳跳蹦蹦上来了!山果儿手里拿着他心爱的鸟笼,跑到希伯面前,他突然双手捧着鸟笼举到希伯面前,真诚地仰着脸说:“老希大爷,给!”
金色的阳光透过老柳树的枝隙射下来,照得希伯的褐色卷发亮闪闪,照得他的蓝眼珠碧蓝碧蓝。
希伯动感情了!像有一股热流,从心里通向全身,浑身的血都沸腾了!他下意识地用两只粗大的有着浓密汗毛的手,接过了鸟笼,捧着,看着那只美丽的山雀在笼内吱喳跳跃。
山妮儿拭着泪水仰脸说:“老希大爷,捎着吧!”
希伯心情激动,一下子双臂搂住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人亲了一下。他虽然是一个阅历丰富四十多岁的革命者,天南海北都去过,四海为家,但此刻,他觉得眼眶发热。心头像掀起了波涛的大海,太不平静了!
方参谋和小李看着这动人的场面,心里也都热乎乎地扭过脸去。
希伯就这样告别了五彩峪。
【第十二章】劫后青山崮
山果儿和山妮儿送的鸟笼被小李架在枣红马的背上。美丽的山雀,在笼中跳跃欢叫。
傍晚时,夕阳余晖照着丛山峻岭,希伯、方参谋和牵着马的小李,随着队伍踏过大沙河,进了东蒙山。山鹰在头上飞旋,砾石在脚下吱咯吱咯响。希伯迈着大步,参加行军,他感到豪迈、兴奋。
方参谋身体瘦弱,行军使他感到很劳累。希伯虽然兴致勃勃,但穿蒙山鞋爬山走路,不太习惯,看上去也显得吃力。方参谋不禁问希伯:“艰苦吗?”
希伯看看铁流似的行军队伍,笑了,翘一翘风尘仆仆的蒙山鞋,说:“艰苦的岁月,也是伟大的岁月!”然后,又用英语幽默地说了一句格言:“在水里不游泳,那就会淹死!”于是,方参谋也跟着他哈哈笑了。
希伯忽然发现走在前边山路上远处的罗政委没有骑马,正在和战士们一起步行,就问方参谋:“罗政委的马呢?”
方参谋看了一眼远处罗政委的身影,猜测说:“可能是给伤病员骑了!他经常对同志们说:‘带兵就要爱兵,政治上爱,生活上爱,真正的爱。不爱,怎么能团结在一起?怎么能战胜敌人?’”
希伯听了,说:“啊,太好了!这些话说得太好了!”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方参谋:“我发现罗政委懂英语,是吗?”
方参谋点头说:“也许,他年轻时在青岛、武汉上过大学,但看到当时埋头求学不能救中国,他就放弃了去外国留学的机会和当一名工程师的愿望,参加了革命,南征北战直到今天!”
希伯点头,不由得遐想着说:“他是放下笔、拿起枪的!……”
东面和西南远处都有枪炮声传来。
希伯看到,远处罗政委似侧耳听了一下枪炮声,突然停步用望远镜望着东面遥远的地方。那里,山岗和树丛掩盖的村庄,一处又一处冒起缕缕浓的、淡的黑烟。罗政委镇静地伸出右臂做了个继续前进的手势。部队继续在山间丛林中前进。
东蒙山啊!山连着山,崮连着崮,层层的山岭像起伏的波浪,气象萧森。深秋的日子里,山上深褐色树木的枝丫上叶片有的凋落,有的变黄变红,色彩绚丽,像天上的彩云。希伯兴致勃勃地在队伍中行走,欣赏着山岭间一幅幅油画似的美景,流露出无限欣悦的神态来。远处枪炮声仍在响。看来,敌人的“扫荡”大规模地展开了,东面有枪炮声,西面也有枪炮声,希伯发现大家都那么镇定,那么从容。
太阳落山后,夜幕升起。月亮、星星出现天际。月光下,山峦间像洒了一片银粉,近处看得清清楚楚。希伯和方参谋、小李一同吃了携带的煎饼。煎饼一张张圆圆、薄薄的有锅盖大,卷起来边走边吃既方便又耐饥。希伯水壶里的开水喝完了,自己跑到山岩下的泉眼里打了一壶山泉水,一喝,马上将壶递给方参谋和小李说:“喝一口!喝一口!蒙山的泉水,真甜!”
部队继续前进,到了一处山谷里,经过一条清水小河边,前面传下命令:“原地休息!”
小李将马拴在老树上,坐在树根上擦汗。希伯和方参谋背靠背席地坐下歇息。
星月在天,清水小河像一面镜子倒映着月亮和星星。夜色中,天上和地下像混淆了似的,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马喷着鼻响,有人压着声咳嗽,有喘息声和轻轻的呵欠声。
小陈穿着军衣,打着绑腿,束着皮带,佩着短枪,挎着红十字药包,昂首坐在水边青石上,默默休息。她用手抱着膝头,两只倔强的眼睛,晶莹得像草棵里的露珠。她有时默默望着星月,有时又观赏着清澈的水波,用手在水里捞碎月亮。因为出汗,她脱了军帽,露出一头新长出的短发。月下,眉宇间显露着少女的光彩,显得很美。
希伯离小陈很近。希伯望着小陈,心想,她是从旧的生活中跑出来,找到了全新生活的呀!……想到这,他不禁对方参谋说:“德国十九世纪的诗人维尔特,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战友,有两句诗——”他用德语读了诗,又用英语译给方参谋听:“‘谁学会锻造锁链和利剑,定能拯救自己,挥剑斩断锁链!’方,对吗?看到小陈,我就想起了这两句诗!”
小陈似乎听见了,但她一动也不动,沐浴着月光,坐得那么自然,那么恬静,仿佛是一尊有生命的塑像。
方参谋点点头,他了解希伯的意思。希伯一说,使他想起了《国际歌》上的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只是他没有说出来。他向希伯提议:“希伯同志,去洗洗脸好吗?”
希伯和方参谋站起来,走到月亮和星星摇漾的水波旁,解下毛巾洗脸。水银似的月亮光辉给一切洒下了一层霜晕,薄雾氤氲,四周是梦幻一样的美景。希伯兴致很高地“哗啦哗啦”用冰凉的水洗着脸,听着枪炮声,看看仍在水里捞月亮的小陈,耳边忽然好像听到了叮咚悦耳的钢琴声——《月光》的旋律。这支名曲,他过去常常爱听。听到《月光》,他就仿佛看到了那蓄着长发,有着广阔前额蹙着眉的贝多芬,在一个月夜听到钢琴声,走进一家人家看到一个盲女孩在月光里弹奏钢琴的情景。传说贝多芬是看到那么一个盲女孩在月下弹钢琴才谱出《月光》的。现在,月下的小陈,一个父母死在侵略者手里,曾经乔扮为小伙子几乎丧生的中国姑娘,今天参加了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成了这支抗日钢铁队伍中的一个战士。这样的女战士,比贝多芬见到的那个盲女孩在意境、情操和时代感上不都更高超得多了?……希伯不禁对方参谋微笑着说:“喜欢《月光》吗?贝多芬的!要是我会作曲,也许现在能写出很美的乐章。”
话很简洁,方参谋已经了解希伯在想些什么。方参谋绞干毛巾,戴上近视眼镜点头说:“我相信!因为在不平凡的生活里,你有不平凡的感受!”
希伯用冰凉的河水洗了脸,又洗了一下褐色的卷发,刺激了一下,疲乏消除了不少。他听了方参谋的话,又遐想地笑笑,问:“今夜在哪里宿营?”
月光还在水面上闪耀,山峪间幽深的树丛里散发出阵阵清香。方参谋陪他走回原来的地方坐下,说:“我们在绕道行军。估计再有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可以到青山崮。青山崮你记得不?你的老朋友刘玉海在那儿!”
一提刘玉海,希伯就想起了那个有钢针似的络腮胡子的彪形猎人。希伯“哦哦”地笑着模仿刘玉海攥着火枪的姿势说:“呵!刘!记得记得!”刘玉海曾约希伯到青山崮住几天,到家里做客。现在正巧去青山崮宿营,他心里高兴,情绪很高地对方参谋说:“到了青山崮,马上找刘!”
部队在月光下穿山越岭行进,足足又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青山崮。
青山崮一带,到处是灰褐色壁立的山崖。山上长满被霜打蔫的野草,有一道道又宽又深的山洪冲刷成的豁沟。山岩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裂缝,岩石上长满了白色的浅绿色的石花,摸一把,滑溜溜的。傍山的村庄本来不小,夜晚望过去,黑乎乎一片。没有人声,没有狗叫,静悄悄的。
部队分在青山崮周围几个村庄里住,罗政委跟姚副部长率领的队伍进入了青山崮村。进村前,侦察员已经回来报告过青山崮村的情况,说,今天一早,鬼子来“扫荡”。午间撤走,放火烧了村庄,蒙山独立大队利用地形袭击了敌人,现在仍在那一带活动……
希伯随部队进村时,见村庄残破,烧毁的石屋有的仍在冒烟,还能听到女人的哀哭声。
部队受到了蒙山独立大队游击队战士的热烈欢迎。三十多个背枪的、提大刀片和铡刀的青壮年和中年人,出现在庄头迎接着部队。他们有的戴着缴自日本兵的钢盔,有的披着缴自日本兵的黄呢军大衣,有的拿着缴自日本兵的三八大盖枪,也有的负了伤,包扎着头和手。他们见到部队,像见了最亲的亲人,默默无言地热烈攥着战士们的手,流着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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