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三卷:外国八路 流萤传奇-外国八路(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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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大嫂在炕沿上坐了下来,叹口气说:“唉!反‘扫荡’嘛!不能没有牺牲,主力部队也在这儿,首长也来了,夜里,西边打了一仗,听说打死不少敌人,可也送来了咱们三十多伤员,舍不得斧子劈不了硬柴哪!”

    听她说“舍不得斧子劈不了硬柴”,希伯听不明白了,问方参谋:“方,什么?”

    方参谋解释了一番,希伯连连点头,说:“对,对,对!”

    石大嫂见希伯和方参谋都洗好脸了,站起来说:“你们早该饿了!快吃吧!也没好东西招待你们。”说着,走过去拿出桌上篮子里的煎饼,又拿起用布盖在篮子里的大碗给希伯和方参谋盛小米稀饭,再给他俩往放着鸡蛋的釉盆里倒开水,煮熟的鸡蛋早就凉了,一烫,吃时就是热的了。她见希伯和方参谋开始吃了,拔步打算走,说:“俺还有些事儿要去忙乎。你们慢慢吃吧!吃了睡一睡、歇一歇。”她迈步向屋外走,到了门口,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老希,老方,梁华也在这儿!……”

    方参谋怔在那里,希伯手里正捏着煎饼,听石大嫂一说,心疼地放下了煎饼,喃喃自语:“是啊,他们本来是要结婚的……”

    石大嫂脚步声远去了,希伯和方参谋却没有从那种无法形容的怅惘和难受的心情中缓解过来。希伯心神不安,煎饼也没再吃,只喝稀饭,喝完最后一口的时候,见小李将别人给希伯扛运的东西全集中运送过来。

    希伯见方参谋也已吃完了,说:“方,去看看江河、西村,还有别的伤员……”

    在经历过这场鹰嘴崖下的生死搏斗后,他越发感到自己同根据地的军民是血肉不可分了。他让小李吃饭,自己和方参谋却急急走了。

    希伯和方参谋一路打听伤员在哪里,他们走到大桧树下原来是军鞋组的大庙里,现在这儿集中了一些伤员。虽然外面很亮,但因为阴天,大殿里比较暗,点着一些火苗曳动的小油灯,见有几个妇救会、识字班的大娘、大姐,正端鸡蛋汤喂伤员喝。穿白衣的医护人员在给伤员打针,送药。

    希伯一眼看到自己带来送给八路军的那箱药物正开箱放在一张桌上,他心里感到了欣慰。在艰苦的战斗环境下,这箱药物起作用了,他想,当初要是能带得更多一些该多么好啊!

    他和方参谋走进去,出乎意外地看见罗政委和姚副部长正在一个角落里看望伤员,那角落里点着一盏小油灯,小油灯搁在一块大青石上,灯光照亮了周围,远远的,听不见罗政委在说些什么,但看见他弯着身子看望睡在担架和铺草上的伤员,态度像长者,也像亲人。

    方参谋瞥见西村二郎的担架在左边,担架平放在地上,下面垫着厚厚的铺草,担架一旁的凳子上也放着一盏小油灯,一个发上戴白色孝花的识字班大姐,打一条油光大辫,正亲切温柔地在给西村喂鸡蛋汤,慢慢地,一匙,又一匙,方参谋用手指指西村。希伯心情激动地与方参谋来到西村的担架前。但,一看到那给西村喂鸡蛋汤的识字班大姐,希伯和方参谋都怔住了!

    不就是在青山岗哭着要用刀劈西村的那个识字班大姐吗?是她!是她!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啊!

    那识字班大姐一抬头,看到了希伯和方参谋,立刻感觉到了,解释着说:“俺姥娘家是这儿,鬼子扫荡青山崮,只剩俺一人了,就从青山崮回来了!”

    天下,偏多这种出人意料之外的巧事!她现在一定什么都弄明白了。她亲切地给西村把被盖好,善意地向希伯和方参谋点头,一甩长辫站起身来,端着汤碗冉冉离开,留下了心情激动的希伯和方参谋怔怔站在那里。

    希伯“啊”地叹息一声,走近担架俯视西村。灯光下,西村闭着的眼睛湿润了,胸前染着血迹。希伯紧紧握着西村的手。西村衰弱地睁眼,见是希伯,突然说:“我想,您是对的!希伯先生!”

    西村的手冰凉,眼里露出痛苦,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吧?希伯难过地攥紧西村的手,似是慰藉,又是想用自己温暖的手使西村的手变热。西村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平静。大家都没说什么,就这样静默着,静默着……

    忽然,希伯发现背后有人俯身伸出一只手握上来了。三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了,希伯起先还以为是方参谋,待回头一看,原来是罗政委!罗政委蹲下身子,他身后站着的是姚副部长,姚副部长正与方参谋一同站着,也在看着担架上负伤的西村二郎,看着罗政委、希伯与西村三只手攥在一起。

    罗政委严肃的脸上映着灯光,显得忠厚而慈祥。

    西村二郎用他两只诚实、蕴含着感情的眼睛,望着无限关心的罗政委,嘴嗫嚅着,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得出来。

    罗政委松了手,感情深厚地望着西村二郎胸前那染着的鲜血,说:“日本人民和中国人民是友好的。西村先生,你是爱好正义与和平的日本人民的光荣。”稍停一停,他又说,“我们有好的药物,是希伯同志从上海带来的。我们要用一切办法给你治好伤!”

    西村二郎的眼睛又湿润了。

    罗政委拍拍西村的手,站起身来。

    希伯也早松开了西村的手站起身来,看着罗政委,罗政委同希伯握手,说:“希伯同志,受惊了,我们要请你转移,就是因为在反‘扫荡’中,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这次,俊六的野心很大……”他鼓起丰圆的下颔,带着勉励和希望的神情说:“但光有野心没有人民是不行的!他们达不到目的!我们不但看到中国人民,而且看到您和西村先生,我们感到充实和鼓舞,因为我们了解世界正义的人民都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他没有多说什么,就同西村告别,同希伯握手后,走到别的担架跟前去了。

    希伯和方参谋又安慰了西村,离开了他,想去看望江河。但,环顾四周,不见江河。方参谋问一个戴白口罩的男护士:“知道江河在哪里吗?”

    男护士正匆匆要给一个伤员去送药,回答:“他伤很重,抬去动手术了!”

    见希伯急于想了解江河的情况,方参谋说:“希伯同志,我们去找一找!……”

    他俩一起走出庙门,正想打听动手术的地方在哪儿,只见迎面一个穿得很整洁的高个女战士,正急匆匆走过来,一看她那好看的步伐,就叫人认出是梁华。但梁华美丽的脸上失去了惯有的从心底漾出来的笑容。她脸上焦灼,露出浅浅的凄恻和淡淡的哀愁,一看就知道她是在寻找江河。

    希伯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浓眉倏地跳了一下,激动地招呼梁华:“哈,梁!……”

    梁华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又黑又亮,点着头说:“啊!希伯同志!”她问方参谋:“见到江河了吗?”她的语气急切,仿佛见到了方参谋就马上可以见到江河似的。

    方参谋黯然同情地摇头,咽喉里像梗着一块粗硬的鱼骨,憋得喘不过气来。希伯想说但说不出来。

    梁华焦灼地皱着双眉问:“听说他受伤了?”

    方参谋扶了扶眼镜,痛心地慢慢点着头,“嗯”了一声。

    希伯激动了,走上一步。他想安慰梁华,一时间,却手足无措,他激动地用手拍拍梁华的左肩,想说几句使梁华宽心的话,却不知怎么说才好,他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满脸痛苦,说:“梁!江受了重伤,都是为了我们!……”

    梁华睁着两只美丽的眼睛,吃惊地摇了摇头,似是不敢相信,又似不愿听希伯这么说,但,马上咬一咬嘴唇,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和缓地说:“希伯同志,不要紧的。我想,他不要紧的!……”

    在这种时刻,梁华竟能克制住自己的悲痛,用乐观的话来劝慰别人,使希伯和方参谋都更加感动了。在一个心地善良、性格坚强,能驾驭自己感情的中国女同志面前,希伯的眼眶发热,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传来了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希伯抬眼看去,只见是卫生员小陈随着一个担架来了,小陈一见梁华,先是一怔,眼神忧郁,脸上的表情异样,眼里忽然滴下了大颗泪珠。

    梁华心里一沉,马上扑向担架。

    希伯和方参谋上前一看,心都紧缩起来了。

    担架上躺着的正是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江河。他胸前全被血迹所染红,裹扎着绷带。

    梁华扶着担架,嘴唇发白,手指轻微地抖动,心疼地叫了一声:“江河!”

    江河睁开失神的眼睛看看梁华。光线刺着他的眼,使他不能睁大两只衰弱无神的眼睛。他甚至在死亡的边缘上也想对梁华笑笑,但只是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想说点什么,嘴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梁华流泪了,又叫了一声:“江河!”

    江河抬起右手,梁华双手紧紧攥住江河的手。但江河的手一阵颤动,他眼睛里闪烁出微弱的光彩熄灭了。他合上了眼睛。

    梁华大恸,热泪奔流,发出了低抑的哭声:“啊!江河啊!……”

    江河死了!像一棵葱绿的大树被砍,默默地倒下。身材挺拔匀称、动作活泼潇洒、工作时永远不知疲倦的江河死了!希伯的蓝眼睛火辣辣地看着江河和梁华,眼眶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他绝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但此时此地,他心里像被刀戳。

    人必须知道怎样活,人也必须知道怎样死,死得高尚!他肃立着低下了褐色卷发的脑袋。方参谋脱下军帽。崔雄刚好来到这里,他本来是来看望伤员的,也同小陈一起默默地脱下军帽……

    【第二十章】雪花,仍在轻轻飘落

    天变了!起了北风,飘落起洁白、细碎的雪花。这是今年第一场雪。雪花轻软、柔和地飘下来,落在大地上,静默无声。

    五彩峪村南,那棵老柿树上的果实早已收摘,枯叶也早落光了。在老柿树附近,希伯陪着梁华在纷纷扬扬的雪地里走过来。他一路都在安慰梁华,但是,来到这棵老柿树附近时,一种难以言传的心境使希伯胸口发紧、心里发酸,他后悔不该陪梁华走到这儿来的。江河每次来到五彩峪不都是在这儿教儿童团唱歌的吗?希伯见过江河在这儿教歌,也见过梁华在这儿看着江河给儿童团教歌。来到这儿,触景生情,不正会勾起梁华对江河的无穷思念吗?

    雪花,哭泣似的在无声飘落。梁华眼里旋着泪水,一边走,一边看着手里江河的遗物——那支拴着红绸的驳壳枪,听着希伯的劝慰。她有时点头,有时默默无言。

    过去的一些事,烟云似的片断地浮现心头:那是一月前的一个秋月夜。在山泉水叮咚流过的树林子旁,蓝天上的月亮从东边的山巅爬上来了。银光将四周照得雪亮,蟋蟀在振翅鸣叫,纺织娘和金铃子在草丛里歌唱。她和江河背靠高大参天的白桦树,坐在松软的落叶上,看着圆盘似的银月从山际升起。江河赞叹地说:“多美啊!真像一个蛋黄打在蓝色的磁盘上!”

    她没有作声,在想:真静啊!一个银光灿烂的蓝色的世界!静得这样美!让蓝天上的月亮升得慢一点吧!留住时间!好久没有这样欣赏过月亮了!……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江河望望她那遐想的脸,问:“在想什么?……”

    一只夜鸟吱喳一声飞来,飞过去了。她看着月光下叮叮咚咚缓缓流过的山泉,深情地说:“我希望幸福像泉水一样不断流过,而不要像小鸟一样刚飞来,就又飞走!……”

    江河笑了,笑得露出一排可爱的整齐洁白的牙齿。而现在,这一切都像是梦幻中的事了……

    希伯仍在说一些安慰她的话语。她感激希伯同志的好意,但这样伤心的悲痛,用什么言语能解脱呢?希伯感到言语的无力,梁华也一样感到言语的无力。她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心酸,她感情丰富而又理智。但在江河流血牺牲的时候,又怎么能遏止住感情的浪涛在心上奔腾冲击呢?

    希伯心里像丢失了什么似的,陪着梁华继续在走。他肚子里有好多话,就是说不出来。也许用德语或英语讲会好一些吧!他送梁华到这里,就准备同梁华分手了。梁华要从大柿树下折向西边回到她的住处去。

    忽然,寒风送来了歌声。只见细雪飘飘,远处山果儿、山妮儿、葫芦、黑牛等一伙儿童团,扛着红缨枪唱着歌走来了。孩子们蹦着高儿,转着磨儿,在雪中笑着唱歌:“小红孩,蹦蹦跳,头上戴着红缨帽,帽里藏着鸡毛信,到处来把队伍找……”

    好熟悉的歌声呀!好动听的歌声呀!歌是江河生前教儿童团唱的呀!希伯不禁怔怔地看着孩子们,又怔怔地望望梁华。梁华感触地看着孩子们,听着悦耳的童音,眼里带着向往的神情,她是想起了江河的歌声了吗?梁华立定脚步,将驳壳枪插在腰间的枪套中,突然转脸向希伯缓缓地说:“希伯同志,您回去吧!谢谢您。相信我,我会坚强起来的!”

    雪花散碎无力地在飘落。她立正向希伯敬了一个军礼,回身迎着孩子们向老柿树下走去,留下了希伯怔怔地看着她迈出矫健的步伐。

    唱着歌的孩子们,身上洒满了碎雪。近前了,在老柿树下见到了梁华,他们亲热地围上来。

    山果儿天真地跑上来说:“梁姨,你回来啦?江大叔呢?”

    山妮儿挤上来仰着小脸问:“江大叔哪里去了?俺要他教歌!”小雪花顽皮地飘落在山妮儿的脸上。

    梁华意外地受到了刺激,一阵心酸,忍着泪水说:“他……他不回来了!……”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又变得坚强起来,“你们长大了要替他报仇!……你们敢打鬼子吗?”

    光着脑袋的葫芦第一个回答:“敢!”

    山果儿天真、仇恨地做着手势,说:“打!——俺用花机关枪打!”

    黑牛也做着手势,大着舌头说:“俺用手榴弹,轰!……”

    山妮儿灵巧地发现了什么:“梁姨,你哭啦?”

    雪花飞舞,梁华那双乌亮的眼睛,犹如深沉而澄澈的潭水。她抱起山妮儿亲了又亲,说:“梁姨没有哭,梁姨不哭!”但她垂下了长长的黑睫毛,眼泪大串大串流下来,她抽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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