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在一瞬息间。
当希伯正抱起西村二郎要回来时,突然,又有两个日本便衣从高处险崖的鹰嘴崖头上没命地纵身跳跃下来。这两个穿中国老百姓服装的日本人,一定是会东洋柔术的。他们身段轻快,跳下来以后,手攥手枪和匕首猫着腰,冲上来直奔希伯,似要活捉绑架希伯。
希伯见敌人冲来,刚想放下西村拔枪射击,只见江河“嗨”地大喝一声冲了过来。江河冲上来用身子护住希伯和西村,“砰”的一声枪响了!江河一枪打中了一个日本便衣,只见他扔了手枪和匕首,哼了一声,双手捂住心口,一头栽倒在江河面前;可是另一个日本便衣狠狠一枪,又一枪,却击中了江河!江河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两腿一晃,身子一摇,蹲了下去。那日本便衣凶恶地冲上前来。
希伯惊叫一声:“江!”
他因为抱着重伤的西村,脱不开手,还没来得及放枪,只听“乒”的一声,冲上来的日本便衣,一个倒栽葱死在前面地上。
希伯抬脸,见原来是卫生员小陈开的枪。小陈站在那儿,她手上的短枪枪口一缕淡淡的青烟正在飘散。这个扮过男子的中国姑娘呀,像一团火站在那里,浑身透着刚强的杀气。
机枪声、步枪声、手枪声、手榴弹声仍在响着。
希伯迅即放下西村,俯着身子招手叫小陈:“小陈!快来!”
小陈躬腰飞跑过来。希伯将西村交给小陈,马上急着去扶起重伤的江河,惊叫:“江河!江!……”
江河的灰色棉军衣上染着鲜血,伤势很重,脸色黄里透白。似乎是怕希伯担忧,他仍像平时那样朝希伯笑笑。希伯抱起他时,可能碰痛了他的什么地方,他微微呻吟了一声。
希伯像被电击了一样,难过地说:“江!你这是为了我们!……”
江河在希伯的怀中摇摇头轻轻说:“不!希伯同志,你们又是为了谁呢?……”他听着枪声,说,“坚持住!吸住敌人!崔连长他们快来了!……”
希伯心弦颤抖着,安慰江河:“江,不要紧的!敌人马上被消灭的!马上就能给你包扎!”
他明知对江河这样的人,无需说这些话来安慰,但这是他的心里话,不能不说。
枪声更紧,不仅是方参谋、小李、“大个儿刘”和山口一雄等在射击,他听到枪声来自北面,也来自南面,枪声更多更密,还有新出现的机枪声。他仰脸抬眼看时,见北面高处崖头上出现了崔雄,他正跳跃着向南边的鹰嘴崖头冲来……他再回头昂首向南面高处崖头上张望时,只见有几个武装的日本便衣,正从鹰嘴崖头向南面逃窜,边走边打枪。但在南面的山崖上,出现了阻击的枪声,接着就看见了许多便衣的游击队员。
希伯眼快,一眼看见刘玉海威风凛凛地手执步枪、背上插着大刀片威严地站在高崖上。阳光照着他,从下望上去,显得格外彪悍、高大。希伯听到了他那声如铜钟的高嗓门在高声吆喝。
枪声中,一个日本便衣中了弹,惨叫一声“啊!……”从崖头上翻掉下来,“砰”地跌在附近的大石岩上,脑浆迸裂。……
希伯把江河抱到西村负伤的地方,这儿地上积满厚厚的落叶。他同小陈两人照顾着西村和江河躺在那儿,只希望战斗赶快结束。
西村和江河的伤势都很严重。希伯年轻在德国时,曾经在医药部门工作过,懂一点医道,见两人伤口血不住地流,就让小陈将随身带的一些伤药给敷上应急,帮着小陈用绷带给江河和西村扎住伤口,让他俩平躺着。
战斗结束了,方参谋和小李先飞跑到希伯的身边来,见希伯平安无事,当然放了心,但发现江河和西村伤情严重,便又忙上来看望。
山口一雄和“大个儿刘”等都来了,他们扶着那个负伤的八路军战士让小陈包扎。
三个流血的伤号放在一起。
崔雄带着战士们,刘玉海带着蒙山独立大队的游击队员们陆陆续续都跑着来了。大家见伤了三个人、牺牲了三个战士,都难过起来。
崔雄皱着眉对几个战士说:“快砍榆树棒做三副担架!”
方参谋一拽小李,说:“走!我们也去砍树棒!……”
崔雄的军帽推在额上,板着脸恨恨地说:“听到枪声,就赶回来了!还是迟了一步!”
刘玉海的黑脸膛上带着憾意,说:“刚才审了一个受伤快死的汉奸,他说是给鬼子带路来这儿侦察的。鬼子在布袋峪那儿的山头上用望远镜看到了老希,说一定是八路军的俄国顾问,决定要活捉,才埋伏在这儿伏击的!那汉奸说了这些就断了气。除了逃跑了一个鬼子外,别的全死了!也没摸清这些日本便衣是哪个部队的!”
希伯听了,才明白刚才两个会柔术的鬼子,为什么从鹰嘴崖头上拼死往下跳,要不是为了要活捉,他们也许早开枪了!想到这,希伯更感到江河掩护自己和西村的情意,心头那种强烈的压抑感更浓重了。
砍榆树棒的人回来了,一共砍了六根长长的榆树棒。大家纷纷解下绑腿,横一道竖一道捆绑在两根榆树棒上做成担架。一共做了三副,将江河、西村和另一个战士抬上了。
崔雄过来,将自己的棉军衣脱下盖在西村身上,自己只穿了件单褂子,走到一边,抬头打量天色。
希伯看着崔雄,心里不禁想,他因为受了伤,使人老觉得他板着脸,其实,他心里充满了多么丰富的感情!我一直以为——人要了解人必须多次交谈。是的,那是需要的!但更重要的是长时间的相处和观察。因为,行动比言语更说明问题。希伯歉意地又想:他一定有非常动人的经历,有机会我一定访问他!……
希伯解扣子脱衣,正要给江河盖上,见方参谋和几个战士都已脱下上衣,抢着给江河和那受伤的战士盖上了。
希伯脱下衣来说:“方,你瘦弱!……”
方参谋摇头,用手拽着希伯的衣服说:“希伯同志,您想,我们能让您这样做吗?……”
看到他那真诚的目光,希伯只好难过地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又穿上了衣服。
他见崔雄走过来同方参谋商量:“去五彩峪!……”
方参谋沉静地点头,说:“我看,抓紧出发吧!”
小李手里拾来了希伯那架放在马背上被机枪子弹打烂了的照相机,懊丧地说:“马死了!照相机也给枪弹打烂了!……”
希伯对枣红马被击毙、照相机损失,心里十分遗憾,他知道,小李对枣红马有感情,马死,不能不难过,再说,有三个伤员,马背上的物件又全得人来扛,确也成问题呀,但,刘玉海用手一指他那三十多个蒙山独立大队的部下,非常干脆地说:“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一带活动,我们也护送老希和伤员到五彩峪!伤员我们抬,东西我们扛!”
【第十九章】“啊!江河啊!……”
崔雄和刘玉海带着战士们护送希伯、日本朋友及江河等同志,第二天黎明时分,到达了五彩峪。
离开鹰嘴崖下那个作战地点的情景,是使希伯永远难忘的。崔雄带领大家打扫战场,找了两个坑,一个埋了全部被击毙的日本便衣和汉奸,一个埋了三位烈士。
方参谋是个精细人,掏出小刀,拾了三块砖头大的黑石头,在每块上边用刀刻了三个人的姓,给烈士作为枕头,垫在头下,说:“他们为了光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永远怀念着他们!将来,起出来时好知道是谁的骸骨!”
临走,他又拉小李和他抬了一块大石头来,埋在这个三人合葬坟前,立了一块无字的石碑作为记号,他意味深长地说:“大家都记住,将来,谁也别忘了这儿曾经埋着我们三个战友!”
方参谋的话,使希伯心潮起伏,他觉得这个身体瘦弱、戴着近视眼镜、外表老成的青年人,有一颗闪闪发光的心。
一路上,路走得很艰苦,夜里摸黑前进,天上黑黝黝的没有一颗星星,山路凹凸不平,战士们分批轮流抬着三副担架,还都分扛着物件和武器。
希伯要求将他的物件丢掉一些,那主要是他的被褥、衣服、书籍等,但大家都不肯,都要抢着扛他的东西。在这伙人中,他是年岁最大的一个。他提着打字机、背着文稿袋,跟大家一同上了路,一路上忍耐着饥饿、干渴和疲劳,终于,听到远处传来寥落的公鸡打鸣声,东方透出了白光,接着,天大亮了!是一个阴天,没有太阳,五彩峪就要到了!
希伯拭着脸上和脖子上的热汗,身上衬衫也湿了,寒冷的早晨,热和冷交叉在身上,赶路时不冷,一停,内衣就凉冰冰的叫人难受,见到了熟悉的五彩峪,他感到温暖,又感到惆怅。可以见到石大嫂、朱仁亭、山果儿、山妮儿……那许多熟悉的五彩峪的男女老少的面容了。这本来是高兴的事啊!可是现有,江河受了重伤,西村受了重伤,另一个八路军战士也受了伤,还牺牲了三个八路军战士,枣红马和那匹蒙古马也死了。重回五彩峪的兴奋心情,犹如一瓶好酒给兑上了醋,心里热辣辣的、酸楚楚地难受。
复杂的心情当然绝不是希伯一个人才有,要不,为什么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呢?遇到敌人伏击,本来是打了一场胜仗的,但是,如果自己没有损失该多好啊!
阴天的黎明,在五彩峪村头上,聚集、来往着不少人。看上去,有八路军、战工会的干部,也有抗大一分校的学员。崔雄和刘玉海等护送希伯等回五彩峪的消息传来后,人们正聚集在村头迎接。村干部和青壮年上前来接过担架,帮着背抬物件。村长朱仁亭脖子上挂着烟袋杆,他和妇救会长石大嫂领着一伙男女老乡,也都迎上来了。
石大嫂跟着西村、江河和那个战士担架旁,不时地嘱咐抬担架的青壮年说:“慢着些,下崖头时要慢着些!”
希伯重见石大嫂和朱仁亭,十分兴奋,他握着朱仁亭的大手,嘴里说着:“你好!”又招呼石大嫂:“哈,大嫂,你好!”但想起江河、西村负伤,他心头又苦涩了,酝集着的话,一时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石大嫂像见到亲人回家,她热火火地说:“老希,可盼着你们啦!……”
朱仁亭也连声说:“老希来啦,快村里歇着!热水、吃的,啥都准备下了!昨夜就听说你们要回来,可盼到现在才接到你们!”
石大嫂也忙插话:“老希,还住老地方,屋里全拾掇好了!……”
希伯明白,在布袋峪附近发生战斗的事耽搁了时间,可能姚副部长早给五彩峪村干部们打过招呼了。看来,朱仁亭、石大嫂他们带着五彩峪的乡亲们昨夜开始就在这儿迎接,已经等了一夜了,他心里热辣辣的,见朱仁亭、石大嫂等都在照顾伤员,他左手提着打字机,肩上背着文稿袋,挥着右手同他们告别,由方参谋和小李陪着进村休息,他因为心里杂乱,思绪纷繁,见到石大嫂时连挂在心上的山果儿、山妮儿也忘了问。
两个识字班大姐,陪同希伯、方参谋等进村,刚进村口,山果儿、山妮儿、葫芦、黑牛突然出现了,手执红缨枪的儿童团,看到了希伯,齐声欢乐地叫了起来:“老希大爷!”
接着,眉开眼笑,叽叽喳喳,一起跑上来钩头抱颈,希伯俯下身子,一个个亲亲他们,拍拍他们的小脑袋。他忽然发现山果儿手里捧着一只新鸟笼,鸟笼仍是编织得那么精巧,和原来那只一样,鸟笼里边是一只新抓到的山雀。山果儿举着鸟笼问:“老希大爷,你的鸟呢?”
山妮儿得意地仰脸补充:“俺又逮到了一只,你瞧!”
希伯见到孩子们,不能不被天真活泼、十分可爱的孩子们逗得脸上泛出爱的笑容。但是他无心同孩子们多说,心里太难过了,也太疲劳了,想快点去洗脸刷牙,烫一烫脚,吃点东西,喘一口气,再去看望江河、西村。所以,指指背后的小李,说:“看!……”
小李两手提着东西,背上背的物件上挂着那只山果儿和山妮儿送的鸟笼,见到鸟笼和山雀仍在,山果儿、山妮儿和葫芦、黑牛都一哄围到小李身边去了。小李喜欢孩子们,马上就跟孩子们拉开呱了。
方参谋陪着希伯,说:“走,希伯同志,让小李跟他们亲热吧,咱先去歇一歇!”
两个识字班大姐把希伯和方参谋依旧带到他们熟悉的那间宽敞的石屋里来了,希伯像回到了家里一般,他放下了打字机和文稿袋,见屋里一只公鸡炉上松枝火烧得红通通的,炉上架着黑铁锅,熬着喷香的小米稀饭,火旁炙着泡茶用的红枣,一股枣香扑鼻而来,他便熟练地提了开水壶来,将热腾腾的开水倒在脸盆里,脚盆里,并在大碗中冲了枣茶,桌上一个釉盆里,放着煮鸡蛋、山楂、核桃和花生,篮子里放着黄澄澄的小米煎饼,还有十来个煮熟的地蛋。山区人把马铃薯叫作地蛋。希伯对周到的照顾与安排感到满意,又很不安。屋里暖和,他反倒感觉困乏了。想抽烟,但一摸口袋,烟斗不知在什么时候失落了!也许就是在鹰嘴崖下失落的吧?……看看炕上,炕上有干净厚实的棉絮,他知道都是房东石大嫂安排的。石大嫂懂得外国客人爱清洁,你看哪,地上扫得平滑如镜,窗户台上抹得一尘不染,处处都使人感到这位妇救会长的勤劳与对人的热诚啊!
希伯与方参谋刷完牙正在洗脸,见石大嫂匆匆来了。
石大嫂一夜未睡,乌亮的流水发有些散乱,眼圈发青,脸上疲倦,嗓音有些沙哑,她一来就爽朗地说:“啊,老希,老方,我是操着八布袋心,捏着两手汗呀!没伤着你们俺真高兴!……”
看得出,江河、西村等受伤使她难过,但她没提。
希伯和方参谋都站起招呼,希伯难过地说:“大嫂,我们牺牲了三个人!”他伸出右手竖起了三个指头,“伤了三个,江河和西村也都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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