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希伯、西村、崔雄、江河、梁华、方参谋、小陈……都同队伍里的熟人热烈招手。希伯欢畅极了,招手招得这么热烈。但,有一个好听的女声在叫他:“希伯同志!希伯同志!……”
啊!朦朦胧胧,不可捉摸。好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幻影,闪着光,发着亮……
希伯从昏迷中醒来,从神妙的梦境中醒来了!头脑昏沉沉的,像酒醉一般。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迷惘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留恋着梦境,耳边仍隐隐听到缥缈在不可捉摸境界中的音乐声。他首先接触到的是小陈那两只美丽倔强的浮着淡淡忧郁的眼睛。再看看周围,听见清脆的滴水声,小陈将一块湿了水的冰凉的白手帕放在他额上,正轻声关切地叫唤:“希伯同志!希伯同志!……”
希伯醒来了!姚副部长和方参谋关切地站在铺旁,见他醒了,两人都显得十分高兴。
希伯揉了揉眼,又看看四周,从梦境中真的回来了,说:“啊,做了一个有趣的梦……”他笑着,梦境中给他的甜意还荡漾心头。他用手拿下额上的湿手帕,觉得身上轻松多了,安慰大家说:“不要紧的,好多了!”忽然,发现白手帕就是以前他给小陈扎手的那一块,他不禁颇有感触地对小陈说:“小陈,谢谢你!”
小陈兴奋得脸红了,递过一碗开水和一片退烧药,真诚地说:“希伯同志,应当谢谢您从上海带来的药物。您的药物不但救活了八路军的战士,也救了您自己。你还有点烧,服一片退烧药吧!”
希伯想,她说得多么谦虚,多么恰如其分啊!一个本来对医护工作毫无所知的女孩子,现在,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够格的护士了!
方参谋在一边说:“您太累了!”
姚副部长亲切地说:“要好好休息!”
桌上,放着一个葫芦瓢,里边是六七个鸡蛋。姚副部长用眼睛向小陈指指鸡蛋,示意小陈煮给希伯吃。小陈会意地点头。看到希伯脸还发红,姚副部长知道他热度尚未退尽,又叮嘱希伯好好休息,这才匆匆离去。
【第二十六章】病中
黎明前,星光点点。在春燕峪那美丽幽静、黑黝黝的树林里,姚副部长带着小陈出现了!
空气因树木的呼吸变得湿润而芬芳,姚副部长走路急促,踢踏有声。他带着小陈沙沙作响地踩着腐朽的落叶衰草,来到一棵参天大树跟前。天很冷,他俩耳朵冻得像刀割,脸冻得通红。两只手不住地搓揉,不停地放在嘴上呵着热气取暖。星光透过树枝隙缝,洒下斑驳模糊的光点。偶然有一声夜鸟的鸣叫,打破四周的静谧,使空气似乎微微颤动起来。
姚副部长带小陈来到一棵大树下,用手指指星空下的树顶雀巢。山雀的巢用树枝搭成,在大树顶上,有水罐大。姚副部长说:“可惜这时候只有山雀,没有蛋!”
小陈仰脸看树,说:“嗬,树真高呀!”
姚副部长摩拳擦掌,说:“看我的!”他卷了裤腿,又卷了袖子。
小陈笑了,看着姚副部长说:“您能行?”
姚副部长点头说:“怎么不行?小时候,放牛时爬树是家常便饭!”
说着,双手抱树,两脚蹬在树上往上攀缘。但,他爬了一段,不过二米多高,那条负过伤的腿和那只受过伤的脚疼痛无力,姿势可笑,爬不上去,只得叹口气滑了下来,摇头笑着解嘲,说:“唉,歇一歇再爬!”
小陈咯咯笑了,说:“看我的吧!”
她那两只美丽倔强的眼睛仰望雀巢,“啪!”“啪!”甩掉了脚上两只布鞋,将肩上挎着的空挂包也扔在地上,朝手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哧溜溜像个猴子似的,转瞬就爬上了树顶。
姚副部长不禁在下边连声喝彩,笑着说:“好!好!小陈!本事不小!可要小心,别摔下来!”
小陈闷声笑着,一直爬到树顶雀巢旁,屏息靠近了雀巢,伸出手去。
姚副部长在下边仰脸问:“怎么?有吗?”
小陈闷不作声,轻轻用手伸进雀巢,猛地一把掏出了一只扑翅的大山雀,另一只山雀“叽喳”一声叫着扑剌剌展翅飞走了。小陈将逮到的大山雀得意地亮给姚副部长看,说:“可惜飞了一只!”大山雀叫着、挣扎着、扑着翅膀。
姚副部长高兴地说:“战果辉煌!小心,这只别给它飞了!”接着又打趣说,“主意是我出的。没有我陪你,你一个人也不敢来。你有功劳,我也有点苦劳吧?”
小陈咯咯笑着,将山雀的脖子一下子扭断,扔下树来,说:“接着!”
姚副部长刚接着那只死了的大山雀,小陈已经从树顶“哧溜”滑下来了。
当黎明降临时,姚副部长带着小陈又出现在高山峡谷间一条结冰的小沙河旁了。
小陈看看河上的薄冰,问:“这么冷能逮到鱼?”
姚副部长说:“保险!我以前早侦察过了。这一带的小河里有一种石头鱼,个儿不大,颜色跟石头似的,三寸长一条,细细长长的,尖头,可是身子一团肉,挺肥。”说着,他卷裤腿又卷袖子,对小陈说,“拾块石头,跟着我,去水里砸冰。你将挂包扔在岸边地上放着。”
小陈将装着山雀的挂包放在地上,拾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跟着姚副部长走到冰上。冰不厚,踩在上边,就“窸窣”碎了。姚副部长说:“爬树不行,摸鱼我可拿手!”说着,用手中的石块将薄冰“乒乒乓乓”地砸碎,砸得冰水乱溅。
果然,小陈欢嚷起来:“看哪,鱼!”
冰下水中有一些石头鱼窜来游去,十分灵巧,真像姚副部长说的,尖头,颜色跟石头似的。
小陈赤脚踩在冰水里,用手在冰水中摸鱼,水冷刺骨。鱼很灵活,一刻也不停,东躲西藏,抓不住也摸不到。姚副部长也赤脚站在水里。见小陈叹气,笑着说:“不行吧?看我的!”
小陈咯咯笑了,说:“爬树那会儿,你也说:‘看我的!’”
姚副部长也不说话,只见他两脚踩在水里,弯着腰两手在水里摸索,像拣东西似的,在水中抓鱼,一逮一条,一逮又一条,逮到了鱼就“啪”“啪”扔上岸去。鱼儿闪着银鳞在地上活蹦乱跳。小陈看呆了,哈哈大笑,说:“您还真会逮鱼呢!”
她拽根细树枝将鱼一条一条穿起来。
他俩高兴地带着山雀和一串鲜鱼胜利而归。回到希伯住处时,天早已大亮了。方参谋在值夜,希伯还睡着未醒。要分手了,姚副部长对小陈风趣地说:“快做给希伯同志吃,你,不准偷嘴!”
小陈开心地敬礼说:“是!首长!”
晚上,外边北风打着呼哨,吹得大树的枝丫瑟瑟响。桌上一盏小油灯的火焰在摇曳,希伯精神很好,披着棉军衣坐在用厚厚的谷草铺垫的铺上。他吸着那根在五彩峪集上买的拴着白羊皮烟包的烟袋杆,吱呀吱的很得意,听着姚副部长在谈情况。
屋里,烧着一堆通红的松枝柴火,柴火很旺,发射出松烟的清香,时而噼啪作响,时而哧哧喷射着蓝色火焰,时而吐冒着红色的火舌。冬夜里,看着那温暖红色的火焰,会引起无尽的想象。火上架着一把黑瓦壶,瓦壶里的水欢快地“唏唏”响着,水波似快要欢乐地翻腾叫嚣了。火光摇动,将在续柴烧水的小陈明朗柔和的脸映得绯红。她的双眉在摇动的火光中显得更青黛,美丽倔强的眼睛也更明净,神情朴素而平静。
姚副部长告诉希伯:“……师首长带领的部队,最近在垛庄、三角山、安保庄一带都消灭了不少敌人。我们在这儿坚持山区的内线斗争,外线部队也正在广泛开展活动。我二旅部队在滨海牵制了敌人大量兵力,山东纵队一旅在鲁南、泰山区、泰西区不断袭击敌伪据点。五旅在胶东,除受到国民党反共军的袭击外,也连克十多处敌伪据点,有力地支持了我们的反‘扫荡’斗争……”
希伯摸着军衣口袋,要掏出记事本来记,姚副部长脸上浮着笑阻止他记,说:“您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工作应当放一放。我说着,您听一听就行了。要不,我就不敢多谈了。”
希伯笑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摊摊双手,说:“我听您的话。但是,请多谈一些吧!这些天,有些什么新闻?美国同日本的谈判怎么样了?你们那只古老的宝贝——收音机,收到过什么重要新闻没有?”
姚副部长看到他这种急切的态度,忍不住又笑了,说:“我知道您一定关心这些事,是有心来告诉您一些新闻的,美日谈判还在继续。东条内阁派前驻德大使来栖三郎做特使,会同驻美大使野村与美国进行的谈判仍在谈呀谈呀,但二十多天了,似乎还没有结果。东条上台,是日本决心要与英美开战的象征,谈判破裂,也许太平洋上就要起大风浪了!我们党早指示我们:在外交上,同苏、英、美及其他国家,同一切反对德、意、日法西斯统治者的人们,联合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我们是这样做的,但绥靖主义者总是在怂恿、放纵帝国主义法西斯。”
希伯点头说:“他们上了当,跌了跤,也许才会醒悟。我看,美国、英国都要吃日本的亏。”
姚副部长也同意希伯的看法,摸摸自己的军装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张纸片,说:“我这里有从那个破旧的收音机里收抄到的一条同盟社的电讯。我念给您听听,您可以了解一下敌人的情况。”
希伯高兴得扬着眉毛,说:“好,请快念吧!请快念吧!念慢一点!”
姚副部长就着桌上小油灯的光亮,念着手上纸片的电讯说:“同盟社十一月十八日南京电:视察华北方面之军事状况告竣,于十八日午后归抵南京之总司令官,于四时在官邸会见记者团,发表谈话如次:山东省方面之剿共战与黄河附近之军事状况,业均予以视察……”
希伯插话说:“啊!俊六,他又亲自来视察过了!”
姚副部长点头继续念道:“在山东省内,重庆方面之于学忠军与共产军依然到处对峙,发生武力战争。最有趣味者,重庆军之下级干部与兵士等,认为真敌人不是日本军而是共产军,其间有于学忠军之一部,讨伐共军,曾引导我军而共同协力,即是一例。我军之讨伐共军,已收获相当之成果……”
希伯听到这里,生气地从嘴里拔出烟袋杆,连连摇头。
姚副部长说:“这里,日本人谈到重庆方面时,反映了真实情况,也有故意挑拨的成分。说重庆军之下级干部与兵士如何如何,也不实事求是,主要是国民党上层。国民党中的上层反共派,一直在假抗日、真反共。”
希伯说:“我真想以我个人名义,给在重庆做蒋介石政治顾问的拉铁摩尔打个电报。拉铁摩尔这个美国人,是我的老朋友了!虽然我们之间的看法有时并不一致。他是中国通,在美国做过《太平洋杂志》的主编。七月里,罗斯福将他推荐给重庆蒋介石做政治顾问,我要打个电报给他,告诉他,国民党的反共摩擦必须制止,民主团结必须推进,我希望以在这里的考察所得,以今后的时间和精力,为中国的民主团结、坚持抗战方针奋斗。”
他说这些话时,十分激动。姚副部长当然为他的好意与义愤所感动。姚副部长说:“国民党对日寇的政策是单纯招架与观战,任令大好河山不断丢失。今年四月,他们丢了绍兴、宁波、福州等地。今年五月,晋南中条山的一二十万国民党军一经日寇围攻,马上土崩瓦解,反人民的军队总是站不住的。他们在山东搞摩擦,虽然博得日寇喝彩,也能增加我们的困难和损失,但我们是会在夹攻中变得更坚强的。”
希伯点头,又开始装上一袋烟,请姚副部长继续将刚才那则日寇同盟社的电讯念下去。
姚副部长往下念道:“此次视察前线,最大之感受,即前线之兵队,咸在悠悠作战,若无此种悠悠不迫之心理,则不能胜任长期作战,实深感喜悦也。”
希伯听了一遍,没听懂,请再念一遍。姚副部长就再念了一遍。然后,将“悠悠”两字解释了一番,笑着说:“你懂得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吗?”
希伯笑盈盈地点头,说:“俊六认识到大‘扫荡’失败了,要做长期打算了!”
姚副部长点着头说:“对!我们同他们围着山推磨。他们虽能使我们受些损失,甚至受些比较严重的损失。但是,永远消灭不了我们,他们也要付出越来越大的代价。希伯同志,你记得吗?月初在牛家沟那次开会时,你听到的,也是这个同盟社,吹嘘什么‘共军咸在包围阵内左冲右突’,‘其歼灭战渐达于最高潮’。曾几何时,不过二十几天,却变成了‘悠悠作战’‘长期作战’。”姚副部长笑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俊六的牛皮吹炸了,现在我看他很难向天皇交账呢!”
他的快活情绪也感染了希伯,希伯哈哈大笑,从他嘴里鼻里喷出来的干辣辣的腾腾叶子烟雾,也似乎在兴奋地缭绕。
瓦壶里的水沸了,冒着热气,溅出的水哧哧地炙在火上,小陈笑着给希伯和姚副部长斟水。
姚副部长捧着黑碗喝水,继续扯到他想特意来同希伯谈的问题上来了,说:“我们这个梯队,现在非战斗人员多了些。有战工会的地方干部,有干校、抗大一分校的学员,今天又来了不少老百姓要跟着队伍走。战斗部队,只有崔雄一个连,干校和抗大一部分武装,外加刘玉海的蒙山独立大队三十来个人,目前反‘扫荡’的环境很艰苦,危险性也很大。我在想,您好了以后,一有机会,我们立刻设法送您离开!”
希伯也捧着黑碗啜饮开水,意在言外地笑笑说:“明天就是十一月三十号了吧?冬天也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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