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兴奋地看看方参谋和小李。他似是感冒了,打着喷嚏用手帕拭鼻子,然后,用手拍拍已经珍贵地用一块油布包好放在谷草上的厚厚一包文稿,动情地说:“小李,我没有每天向你说:谢谢!但是,你每天都在那样负责地帮助我工作。现在,要分开了。请允许我从心里面感谢你。你走,我真舍不得。”
小李带着稚气,朴实地说:“希伯同志,不知哪天才能再见到您了!要是我完成任务还能回来,我一定还跟您和方参谋在一块儿,跟你们学外语,将来也做个国际主义战士!”
希伯想不到,小李会说出这样既有强烈感情又含义深远的话来,“啊”的一声抱住小李,像拥抱自己的孩子。
方参谋听小李朴实地说着这番话,心里像有什么在蠕动,脸扑地热了。这时,他将一个地址交给小李,说:“秋迪同志在上海的地址,你记住它!”
小李拭去激动的泪水,看地址,然后说:“记住了!”
方参谋让急骤跳腾的心稳下来,拍拍稿件,又说:“你送到苏北新四军后,将上海秋迪同志的地址告诉他们。他们会派专人送去的。你就回来!”
小李将沉甸甸的文稿包在包袱中,背在肩上,点头说:“知道了!”他看看希伯和方参谋,依恋地说,“那,我走了?”
希伯点头,告别说:“一路顺风!”
方参谋叮嘱他:“一路小心!”
小李虽然穿的便衣,但养成的习惯使他像战士似的立正,举手,向希伯和方参谋敬礼,向后转,出发。
希伯和方参谋跟着他走出草屋,送他走上山头,看着小李向一处山坡那儿走去。这是一个老阴天,太阳不露脸,山坡那边云压雾卷。小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忽然又回过身来,招着手,用英语向希伯高喊:“Good bye!(再会!)”
他站在那里,依依不舍地停了好几秒钟。
希伯不知为什么那么激动,泪水迸出,突然叫了一声:“我的孩子!”跑前几步,用强烈的感情招手高喊:“Good bye!”
方参谋上来扶住了希伯。他和希伯一直盯着小李,直到小李在转弯处隐没。
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挡住了视线……
【第二十五章】汉斯·希伯的梦
小李走后的第二天,部队仍驻在那个小山村春燕峪里。夜间,希伯头疼口干,又流鼻涕,连续紧张劳累了好多天,受了凉,有些感冒了。山里的夜是寒冷的,深沉而漫长。下半夜,他睡不着,身上骨节酸痛。拂晓时,他起来了,觉得胸闷,想到山顶上去透透新鲜空气,他用英语对方参谋说:“我最喜欢黑夜消逝、黎明降临的时光,去看日出,行吗?”
寒霜遍地,他俩踩着衰草、枯叶,掠开荆棘、灌木丛、枯藤,爬上了那座无名的高山。到达山顶的时候,正逢日出。旭日从东边遥远得看不见的黄海上升起。彩霞照耀得无边的青山紫微微的。远处海拔七百米高的大青山巍然屹立,蓊郁雄伟。辽阔的天空下,希伯与方参谋站在那里,看着太阳升起,听着鸟叫,他们先是什么话也不说,好像怕惊扰一个美好的梦似的。过了一会,希伯迎着旭日,伸出双臂,做了个深呼吸,像要拥抱天地,用英语说:“阳光是渡过阴森寒冷的黑夜后出现的!……”
一角蓝天上,衬着希伯那富有生气,但显得憔悴的脸。方参谋坐在岩石上,听了希伯的话,忍不住赞赏地说:“您说得真好!……”
希伯也找块岩石坐了下来。疲倦地搓着脸,掏手帕擤鼻涕。方参谋看着希伯,关切地说:“您脸色不大好。”
希伯笑了:“啊,没什么。”
从住处到这山顶并不算远,但希伯爬上山来感到累乏,头里仍疼。他看着在旭日照耀下的冬日美妙山景,舒了一口气。看着远处的大青山,似乎听到了苍穹下轻轻传来了《青山咏》的歌声。当然,仅是一种幻觉。当他凝神要听时,就忽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一瞬间,他觉得浑身充满了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心胸里好像连一粒灰尘都没有。但却又不禁想到了往事:啊!江河牺牲了!梁华现在哪里?……他慨叹着拉回神思,望着群山说:“啊!青山万里!……”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的国家,有这么好的人民的国家,不论日子怎样苦难重重,都值得高高兴兴地战斗下去!这样的国家,是不会永远受欺侮的。她通过战斗,不但会站起来,还会成为一个巨人。将来,亚洲会听到她前进的脚步声,欧洲、美洲、非洲都会听到她前进的脚步声!我这么想,也这么相信!”他的声音像在抒情地朗诵诗歌。说到这里,他突然发自内心地问:“方,相信吗?有时,我觉得我也是中国人!”
方参谋拾着小小的石块往山下掷着玩,深情地说:“是的,我也常忘了你是外国人!”
听方参谋一说,希伯感动了,诚挚地说:“方,谢谢你。你知道,我穿上了八路军的军装,我是决心做一个八路军战士向日本侵略者开火的!”
方参谋摇着头,看着希伯说:“不,师首长说过,要是有机会,你还是应当回上海,你的任务应该说是完成了!”
希伯也摇头,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地说:“恩格斯说过,马克思可能有过许多敌人,但个人的仇敌恐怕是一个也没有!我同日本侵略者不是私仇!但我相信国际主义。感情使我不能这样就走。我要拿枪战斗,到反‘扫荡’胜利,明年春天再离开!”
方参谋关切地笑笑说:“我知道,您又会说:我决定了一件事,总是要做到底的。但领导上很关心您的安全。将来,您可以和秋迪一起再来。”
希伯疲倦地搓脸,看着远处东北方向潺潺像条玉带的蒙河。河上,银色的水波起伏着,拥挤着,既不似欢乐,又不知忧愁,只是一味地向前流啊流啊!岁月过去了,它却始终流动不息……这条河,同它周围的景色合在一起,色彩和布局是这么调和,就像一个天才的水彩画家绘出的一幅格调粗犷以冬晨为主题的名画。看到流淌的河水,希伯似乎能听到河水发出的微小的声息。河水闪烁着细碎的浪花,他不禁想起了莱茵河。只不过,莱茵河是暗绿色的,河上总有航船,这儿荒凉得多。他似乎看到了莱茵河两岸的那些城镇,那些红砖黑瓦的房子,人字形的屋顶,哥特式的窗户,德国式的建筑风格……他心里犹如被甜蜜的醇酒灌醉了,眼神变得安详而充满了憧憬,说:“将来,不知哪一年,我同秋迪回德国之前,是要再来看看沂蒙山的!”
方参谋遐想着点头,说:“将来,沂蒙山已经消灭了日本法西斯;德国,一定也打倒了希特勒。”
希伯疲倦地搓脸说:“会的,一定会的。一首德国古老的民歌里有这样的句子——”他轻轻用德文唱起来:“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逝往,过了严冬腊月,又是明媚春光……”
方参谋眼神关切地说:“您想念德国了!”
希伯缓缓抬起头来,眼光灼灼,用中国话夹杂着英语说:“是啊,是想念的。我喜欢那些整洁的小城市和平常的乡村:香橼花盛开,绿绿的酸苹果,艳红的玫瑰花朵,宽敞幽静的林荫道,广场上明亮的灯光,姑娘们对着天竺葵花盆含羞带笑,戴着光滑鸭舌遮阳帽的儿童,围绕着球戏场悠悠吸着烟斗的老人们……但一切都给法西斯毁了。我爱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国,歌德和海涅的德国,贝多芬和莫扎特的德国,一个爱好和平能对人类做出贡献的德国!但中国的革命,中国人民的正义斗争吸引着我。我愿意为它而献出我的光和热!”他突然用英语像诵诗那样说,“我战斗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我并没有思乡病。我爱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声音像是从大海里发出。深远澎湃,似是在倾吐着心海深处的一种巨大的宏愿。
有一只遍体红得像火,头部翠绿的野鸟忽然展翅叫着飞过,向着西南面的大青山方向飞去。方参谋是一个精细的人,发现希伯不但疲劳,而且感情处在一种不平常的激动中,他有意要给希伯排解一下情绪,就朝着大青山伸出了食指说:“那是大青山,听说我们将转移到那儿去。”
太阳跳跃着上升,露出了金色的脸膛,纯净的天空一尘不染地泛出金光,延伸到天边。苍黄的秋冬,甩掉刚才染上的红光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荆棘、灌木树丛的枯枝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希伯看着大青山。疲倦地搓着脸想站起来,但忽然头晕,觉得天昏地转。他一手捂住眼睛,一手寻求支持地“啊”了一声,说:“方,帮助我!我病了!”
方参谋还是第一次看到希伯这样。这个精力旺盛不知疲劳的人,一定是太累了。他连忙扶着希伯坐下,又连忙用右手摸摸希伯的额头。额上火热烫手,方参谋不禁关切地叫了起来:“啊,您有热度!”
在太阳照耀下,他焦灼地扶着希伯下山,决定扶希伯躺下后,立刻去找医护人员,并向首长报告希伯的病情。
上午,希伯躺在铺上,盖着被,发着烧,闭着眼睛。他浑身酸疼无力,鼻塞口燥,头疼得像有一把铁锤在敲打。本来,他心里还清楚,方参谋找来了姚副部长,有个穿白衣的来给打针。后来,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双十分关切、美丽倔强的眼睛,那是卫生员小陈。小陈用一条冰凉的湿手巾敷在他的额上,他感到舒适。再后来,就昏迷了,铺前站着几个人,是谁?分不清了。
他哼着,心里发闷,头像劈开了的疼。他昏昏沉沉地躺着呻吟,只觉得窗外总是呜呜刮大风,天摇地转,一切迷迷糊糊。
忽然,他进入了一种幽美朦胧的音乐气氛之中,仿佛有一阵十分悦耳的音乐声传入耳内,是舒曼的《梦幻曲》?还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分辨不清了!进入了一种梦幻的境界……
最初,似乎又回到青年时代去了!是波兰还是德国?弄不清了!似乎是下雪的冬天。有趣!怎么秋迪也在呢?夜里,年轻的秋迪同她的女伴们穿着美丽的衣服,坐在雪车上驰过雪地。希伯和同伴们穿着彩衣,骑着马在雪车左右跟着跑,一面欢唱,一面挥舞着火把,简直像神话中的境界了!……一会儿,路上又出现了一辆雪车,上边载着的年轻人都是乐师,高兴地用小提琴奏着华尔兹。他们奏着,姑娘们和年轻的男人都高声欢唱着。见到一家亮着灯的房屋,好客的主人在音乐声和快乐的笑声中迎出来了。雪车停了,大家被引进屋去,在屋里欢腾跳起舞来,受到丰盛的招待,然后又到另一个熟人家去。主人们也跟着客人一道上路。一家又一家,雪车越来越多。唱呀,跳呀。……但,梦境又变了!
又看到上海南京路上国际饭店那二十四层楼的大厦了!街上人潮汹涌,灯光闪耀。希伯看到在西摩路他的住处那个套房里,秋迪正坐在写字台前,静静地读一本书。清风吹动窗帘,窗帘飘拂,秋迪忽然站立起来,走近窗台。窗台上放着一盆盆的鲜花,其中一盆就是火红火红的石竹花。他曾经将这种美丽的红花压在记事本里,然后又附在信里让警卫员小李送到新四军转给秋迪的。但那是干枯了的花朵标本呀?现在怎么令人喜爱地生长在花盆里了呢?秋迪看着火红的鲜花,闻着花香,若有所思……忽然,敲门声“笃笃”响了,秋迪站起来开门。有趣!秋迪怎么猜得到敲门的是谁呢?她怎么也猜不到希伯会突然回来呀!
门开了!希伯穿着八路军军装站在门口。两只手,一手扶着捧鸟笼的山果儿,一手扶着山妮儿,喜滋滋地高叫:“秋迪!”高兴地笑着将活泼可爱的两个孩子推向秋迪。
秋迪惊喜交集,紧紧抱起了山妮儿,发现希伯身后来了一伙人。秋迪放下山妮儿,同方参谋握手,又同小李、西村、石大嫂、崔雄、小陈、江河和梁华一一握手。最后,秋迪看到了刘玉海。有趣极了!刘玉海带来了礼物,他双手捧着一张精美的狼皮送给秋迪。突然,他像变戏法似的“唿”地吹了口气,使狼皮变成了一条美丽的披肩给秋迪围在脖子上。
那只编织得非常精巧的鸟笼悬挂在落地玻璃窗门旁了。美丽的山雀喜悦地叫着,使得欢乐的待客气氛更浓了。
秋迪拿出一大叠外文刊物和报纸给大家看。希伯看到,上边刊登的都是他在山东敌后写的文章,有《在日寇占领区的旅行》,有《八路军在山东》,有《中国团结抗战中的八路军和新四军》……配登的是大幅照片,照片上有罗政委、姚副部长在内的首长们,有石大嫂带着山果儿、山妮儿,有西村二朗和山口一雄,有崔雄和他的小分队,有江河和梁华,还有挎药包的小陈——她已经长一头美丽、柔软的长发了!……大家看到自己的照片,都哈哈大笑了。
大大的铺着花格子台布的圆桌上,忽然从天而降飞来了酒瓶和高脚玻璃杯,杯里斟满了通红的葡萄酒。还出现了一盘有名的德国香肠……
希伯举杯同大家热烈碰杯、干杯、鸟笼里那只美丽的山雀婉转吱啾,叫得真动听啊!忽然,外边大街上军乐声欢呼声响起了激动人心的节奏。希伯带头,大家“哗”地一起拥到阳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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