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忽然严肃起来,像表述满腔心意,不很流畅却满怀豪情地说:“当我在上海和苏北时,我思索过你们这里的生活。很难想象。来了以后,我很满意。我写的第一批文稿,已经送走了。现在,我要用枪同你们一起战斗。多我一个人作战,算不了什么,但我向中国同志表示:一个德国共产党人,一个外国的反法西斯的记者,站在你们一边。春天,‘扫荡’结束,我再走。那时,我要写一本书,来回忆一九四一年这次沂蒙山出名的反‘扫荡’,一定很有意思。”他说话时,两只深沉清澈的蓝眼睛闪闪发亮。他的话不但使姚副部长感动,也使小陈感动。小陈微微侧着脸,沉思起来。
姚副部长笑了,摇头说:“我了解您,您决定了的事……”
希伯笑着点头快活地眨着眼睛,接着说:“……总是要做到底的。”
姚副部长说:“不过,一有机会,还是得送您离开这个‘风口’‘漩涡’!”
希伯笑着摇头敲烟袋:“我是不走的!您真是一位难对付的部长!”
姚副部长笑答:“应该说,您是一位难对付的作家兼记者。”
大家都笑了。
小陈又给希伯和姚副部长斟水。忽然,方参谋出现在门口。他一进来,就朝着希伯热情地说:“希伯同志,您看看,谁来了?”
谁来了呢?希伯转脸张望着屋门口,姚副部长和小陈也纳闷地转眼张望,只见方参谋挪开身子,用手拉进了一个长得特别逗人的小男孩——是山果儿呀!山果儿瘦了!穿一件长到膝盖的肥大的棉军衣,他眼神有点怯生生的,但仍旧那么精神,那么可爱!一见是山果儿,希伯“啊”了一声,鼻子酸了,扔掉了烟袋杆,高声张开了双臂:“哈喽!山果儿,我亲爱的!”
谁都没有料到这不期而遇的相逢。姚副部长、方参谋和小陈鼻子也都酸了。
山果儿也亲热地欢叫起来:“老希大爷!”
他冲上前来了!一种温柔的感情就像春天的一线晨曦,使希伯的神情开朗。希伯嘴里喃喃着:“来吧!孩子!老希大爷抱抱你!”
小陈心头发热,含着泪花,看着山果儿飞也似的像只小山雀一样扑向希伯怀中。
希伯紧搂着哭泣的山果儿,一边拍着孩子的背,一边嘴里发出“呵呵”的亲昵声。瞬间,他想起的事儿太多了:五彩峪的一些情景,五彩峪的一些熟人,石大嫂、西村和山妮儿的死。……甚至那只放飞了的山雀,都浮上了他的心头。此时此地,在反“扫荡”紧张阶段,在春燕峪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重见山果儿,使他重温起在沂蒙山区经历过的许多美好的东西、美好的感情。心头的滋味真是复杂呀!
方参谋说:“五彩峪的乡亲们来了不少。他们找队伍,在山里转,找了不少天,终于找到我们这儿来了!……”
他和姚副部长看着希伯和山果儿见面。这是一幕动人的情景。在人生有许多瞬间、许多感情和思想,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啊!
大家都沉浸在情感的海洋里。
希伯用两只大手攥着山果儿冻得通红的小手搓着揉着,使孩子暖和。山果儿脸上挂着眼泪,希伯掏出手帕给他擦去,又将枕边自己的一双皮手套,给山果儿套在小手上。
忽然,远处有枪炮声传来。声音虽远,紧迫而急促。
姚副部长侧耳谛听,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了些变化,对方参谋说:“我们去看看!”他俩同希伯打招呼后一起转身出屋。
小陈马上给山果儿端来一碗开水,让山果儿喝。
小陈在五彩峪见到了石大嫂和山妮儿被日寇杀害的情景后,对这孤独一身的孩子更加关心和喜爱。她亲切地问:“山果儿,你是怎么来的?”
希伯也问:“山果儿,谁带你来的?”
山果儿刚要开口,朱仁亭头上裹着伤,手拿烟袋杆出现在门口了。山果儿用手一指说:“俺朱大爷!”
五彩峪的村长朱仁亭那张线条尖削、坚毅的脸上,好像添了些皱纹,胡髭满脸,头上裹伤的布已经脏得发了黑。他一眼就看到了希伯,高兴地叫了一声:“老希!”又给小陈打招呼,“小陈!”
希伯和小陈都兴奋起来。希伯在谷草上躺不住了,高叫:“啊哈,朱!”他伸出手来,用手拍拍身边的谷草铺沿,说:“快来烤烤火,暖和暖和,看到你,太高兴了!”
朱仁亭被山果儿拽着坐到铺沿上。小陈端来了一碗开水。朱仁亭捧着水碗,对希伯说:“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
希伯热情地说:“你受伤了?要紧吗?我没有病,只是,中国话叫作伤风。一点点伤风。现在,热度没有啦。”
大家都笑。小陈对朱仁亭说:“村长,您头上的伤不轻吧?我来给您换点药……”
朱仁亭含着烟袋杆笑着摇头,说:“药留下将来有用,我这伤不重,过两天我就不再包头了。你放心,没事!”
远处枪炮声继续传来,朱仁亭听了一听,将烟锅放在手心里拍拍,对希伯说:“老希,咱五彩峪给鬼子糟蹋尽了!村里人来了不少。看形势,今夜恐怕要转移。你放心,咱有的是人,咱用担架抬你!”他那瘦削的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纹路,都表露出热情和真诚。
希伯笑着摇头,听着不断传来的炮声,他明白情势的严重性。他早按捺不住了,干脆说:“不用抬!朱,你看,我能走!”他说着,掀开被絮,穿衣起身。
小陈急了,快步走上前来阻止,说:“希伯同志!……”
“嘘!”希伯幽默地竖起食指放在嘴上,不让小陈往下讲。他趿上蒙山鞋迈步试走,说:“怎么样?很好吧?”又做着推磨的手势,高兴地说,“要准备围着山和敌人推磨!懂吗?”
【第二十七章】啊!满目青山
当夜,天上的寒星眨着冷眼,姚副部长率领的二梯队在山区转移。
万山重叠,峰峦起伏,道路崎岖。虽然有星光,夜色依然浓黑,人们眉眼上都结着冰花。
东北面,远处有激烈的枪炮声传来,二梯队在向西南方向大青山走。在山上绕来绕去,穿过高岩,穿过深谷。长长的队伍,实际上已经不是一支通常军事作战上的那种“梯队”了!作战部队主要只有崔雄一个连,有刘玉海的蒙山独立大队,还有部分地方干部和干校抗大一分校的学员武装。但多数是没有武装的战工会干部和地方干部,没有武装的抗大一分校的干部和学员。山口一雄等也随着二梯队。二梯队还带着许多周围村庄和五彩峪的百姓和村干部。
罗政委带领主力部队去袭击江家坪。那里,是日寇进行“扫荡”的一个补给基地,储存了大批弹药、武器与给养。东北面传来的枪炮声,使姚副部长心里明白,一定是师的主力正在江家坪作战。
夜间出发前,得到情报,春燕峪以北发现有敌人扫荡部队出动。为了二梯队的安全,经过研究,姚副部长决定带领二梯队往大青山进发。那一带,山更险峻,同敌人周旋更有余地。他派出了侦察兵先行,自己带领二梯队夜行军向大青山前进。
漫漫的黑夜,一山又一山,数不尽的山。希伯穿着军衣,戴着他的红五星军帽,佩着短枪,在队伍中步行。方参谋陪着他,小陈挎着药包牵着火红的枣骝马,马上负着希伯的打字机等物件,还坐着山果儿。
自从小李走后,希伯病了,姚副部长派小陈专门来护理希伯。本来还要派个新的警卫员给希伯,但是希伯坚决不接受。小陈说她保证护理好希伯的病,兼带料理希伯的杂事。于是,小李的一摊任务小陈就担当起来了。她小时候放过牛,喂马、牵马的活儿,泼泼辣辣干得很利索。当夜出发时,她跟朱仁亭打了招呼,让山果儿来骑在马上。山果儿也愿意跟老希大爷在一起,就高高兴兴地骑在小陈牵着的马背上了。
大家都不说话,默默行军。希伯向来喜欢仰望星光灿烂的夜空。他走着,仰脸看天,选出最亮的星星,察出星座的名字……
整整走了半宿,离大青山越来越近了。
拂晓时分,沉沉的夜幕被曙光冲破。布满树木的万里青山,带着雾气,在东方的晨光映照下,分外好看。峰峦山林间背风处夹杂着的一些叶未凋尽的红叶树,闪出火焰的光彩。寒气凛冽,悠悠的冷风拂着大家额上的汗渍和风尘。
希伯高烧退尽后,人还疲乏,一夜行军下来,格外感到劳累。但他拒绝用担架抬他,尽量使自己表现得精力旺盛,毫不在乎。方参谋和小陈不时关切地看看他。他睁大两只碧蓝的眼睛用笑脸回答他们,意思是:“你们看,我很好,走这么些路,我不在乎。再走一天一夜,我也行!……”
这时,他严肃地望着前方在晨曦中巍巍的大青山,听听东北面的炮声,忽然惦念起专程去苏北送文稿的小李来了。小李那双调皮的笑眯眯的眼睛,亮晶晶地出现在他脑际了!快要越过陇海线或者已经越过了吧?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出了事呢?现在在哪里?安全吗?……他心里陡然掀起波澜,靠近方参谋,低声说:“方,现在,小李不知在哪里?在什么地方了?”
方参谋迈着步子,心里也记挂着小李,但他只能安慰希伯,说:“他会平安到达的……”
希伯想:是呀,但愿如此。小李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战士,勇敢、机灵,有过战斗经验,也越过陇海路到过苏北,他是会平安到达使文稿和信件到达秋迪手里的……他仿佛看到小李腰插手榴弹和短枪,挺着胸膛、背着沉甸甸的装文稿的包袱,正大步赶路。
严寒,冻得人的鼻子和手都通红。大家嘴里鼻里呵出气来如同白雾。啊!满目青山,重重山峦,队伍爬山越爬越高,所以清晰看到北边的那条蒙河在静静地流。大片大片的山岩上,出现了山洪冲刷成的巨大的沟豁。这里,老百姓叫作五道沟,来源于有被山洪冲刷成的五道大沟豁。队伍沿山路而上,前边正到五道沟上,突然,远处大青山那里,前锋侦察兵在高处鸣枪报警。“啪!”“啪!”“啪!”……
枪声震惊人心。一枪,又一枪!
希伯在队伍中,看到前边率领队伍的姚副部长,一扬手止住了队伍前进。他对崔雄手指指南边制高点,似是派他快带人去抢占。崔雄带着队伍哗啦啦一阵风地去了。
枪声密集,夹杂敌人乱打的炮弹爆炸声。从枪声听来,敌人很多,在南边似有漫山遍野的日军正包围过来。希伯拔出枪来,方参谋与小陈也早拔枪在手。周围那些战工会和抗大一分校的同志也都往南冲去。小陈牵着的那匹火红的枣骝马昂首惊嘶。
东方,朝霞如血,前边传下命令:“非战斗人员,立刻过蒙河北撤!”
方参谋一拉希伯:“希伯同志,我们往北过蒙河去!”
北面宽阔的蒙河,那清粼粼的河水,正在无声地流。
希伯摇摇头,两只深沉而愤怒的蓝眼睛凝视着五道沟的制高点上。那儿,崔雄连已同敌人开火。只听到枪炮声响,扬起漫天的弹烟……
忽然,姚副部长的警卫员张虎飞跑着过来了,气喘吁吁地说:“希伯同志,姚副部长要你快撤!”小张又朝方参谋叮嘱一句:“方参谋,快陪希伯同志走!”说完,他飞快地拔腿又从来的路上跑回去了。
方参谋一把扶住希伯,说:“走吧,希伯同志!”
这时,队伍里有一些干校、抗大学员和战工会的干部,因为手里有武器,纷纷都冲上前去准备同敌人作战;多数干校、抗大学员和战工会的干部都遵命撤过蒙河往北在跑。跟着队伍的老乡和村干部们也在往北撤。
一个白发老大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上来,对方参谋说:“这孩子的爹娘都为打鬼子牺牲啦!上级把他寄养在俺家。这是烈士的一条根!同志,带他走吧!让他长大了好报仇!”
方参谋见一个穿黑棉袄身体壮实的民兵模样的人从身边跑过,一把抱过孩子给那个民兵,说:“你负责!”又对老大娘指着蒙河方向,说,“大娘,您得突出去!快,跟着他渡蒙河走!”
那民兵也真有力气,并不说话,抱着在哭的男孩,将老大娘往背上一背,呼呼啦啦一阵风走了。
希伯明白姚副部长一定带了崔雄连,在前边制高点上拦击敌人,掩护非战斗人员撤退。他热血沸腾,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他回头对小陈说:“小陈,你带山果儿快走!”又招呼方参谋:“方,跟我来!”
方参谋摇头说:“不,希伯同志,你应当撤!”
穿八路军军衣的希伯摇摇头哼了一声:“不!”他跑在头里,冲向制高点。方参谋只得“唉”了一声急急跟着他跑。
日军炮轰,炮弹在周围乱飞乱炸。日军打炮一连十发,炮弹排着队爆炸。山岩,崩为碎石;丛林,被火焰与黑烟包裹。希伯在山间小径上往上跑,他手里拿着手枪,后边方参谋也攥枪跟着跑,丢下了牵着马的小陈,马上骑着山果儿,在那里徘徊犹豫。
山果儿高叫:“老希大爷!”
小陈也高叫:“希伯同志!”
希伯回头坚决地挥手,意思是:“你们快走!”
小陈两只带着忧郁光芒的眼睛,焦灼地望着希伯所在的方向,她牵着马仍在远处犹豫,但敌人炮击猛烈,炮弹在左近爆炸。她瞬即被撤退的人群裹着往北走了。
方参谋跟着希伯跑,气喘着一路在劝希伯:“希伯同志,撤!”“希伯同志,别往上边去!”
希伯毫不理会,拿着枪拼命跑。冷风中,他额上冒着热汗,喘着粗气,跑得飞快。敌人炮火在轰击制高点,上边,硝烟弥漫,“突突突”的机枪声震耳。希伯径直朝制高点上仰脸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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