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钢一听,心里可乐了。魏大爷的指派正合他心意。
魏春山拨指又说:“第二步棋,也不可少,霜花快回流萤寨。你们一些党员既然发动群众的工作已经做好,要监视住阎王院。只要国民党军队一撤,见阎飞虎一逃,马上就组织群众站岗放哨,监视坏人,截断阎飞虎归路,迎接解放军。第三步棋,我们得派个人去同红石桥附近刘家店子的武工队第二分队联系,要他们破坏红石桥,配合志忠的第一分队活捉阎飞虎。万一志忠不去,力量当然单薄些。志忠带人一到,阎飞虎准跑不掉。第四步棋,我还得按照原定部署在这儿守着,不能擅离职守,以防这儿无人,断了各路的联系。”
魏春山想得周密细致,大家都认为保险。张孟良听完,马上请示田松说:“我马上到红石桥刘家店子去?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田松眯着眼抽烟,点点头,有主见地说:“行,四步棋就这么下!还有第五步棋,我马上回去部署迎接解放军的事情。”
性急的家钢,两眼闪闪发亮,心里咚咚打鼓,早憋不住了,挺着胸威风凛凛地叉腰站着说:“那我马上出发!”
田松和魏大爷都点头。魏大爷叮嘱了一句:“看来要下雪了,你一路小心。”霜花姐没吱声,却从自己脚上把绑鞋的两根布条解下递到家钢手里。
这时,北风萧萧,大家忽然感到远处的炮声又近了。那声音似是催促要出发的人赶快上路,听了叫人心都跳啊!
寒夜的天空明净深邃,炮声仍在响。
冷风瑟瑟,家钢从紫云崮下出来,顺着山势往沟下绕。脚步噔噔地一路小跑,直奔红云村,去石碑坟附近找志忠大叔和他的武工队员。夜色朦胧,他跑得出了大汗,把小袄的纽扣也解开了。一双薛大娘纳的鞋底由霜花姐给他绱的铲鞋,穿在脚上走起路来十分舒坦;有霜花姐给的两条扎脚带一绑,跑起路来,鞋子更加跟脚好走。家钢手里攥了一把“三齿”,既当拐杖,也用来防身。
桃花山在流萤寨以北,红云山在流萤寨以东,红石桥在流萤寨以西。由桃花山到红云村是十五里,由红云村到红石桥又有十六七里。路不好走,家钢心里算了一下时间,一定要急跑急走,才不会误事。走走跑跑,忽然天上纷纷扬扬撒下雪花来了。
石碑坟这地方,冷僻得很,家钢半年前给魏大爷送信时经过一次。可是这黑洞洞的夜里,谁知志忠大叔他们在哪儿呢?家钢沿着大车道和小树林转来转去,看不到人,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雪越下越大了,家钢仍绕着石碑坟附近的小路转。他看见前边是一片黑乎乎的大树林子,心里琢磨:武工队会不会在那儿呢?就鼓着劲儿沿着白雪铺盖了的坑坑洼洼的大车路跑过去。却没料,两边小树行子的大车道上横拦着一条绊马索哩,家钢冷丁的脚下一绊,踉踉跄跄被绊倒在雪地上,立刻被突然从两旁窜出来的人拽起来逮住了。
一个粗嗓门的人跑过来压低着嗓子喝问:“干什么的?”
一时没有看清人的面容,家钢心里希望是志忠大叔带的武工队,可又怕不是。家钢有心眼儿地说:“俺迷路了!正在想找人问路呢!……”但刹那间,家钢发现那个粗嗓门走过来的人就是志忠大叔呀!家钢双目闪烁,高叫一声:“大叔!”
风雪中,长着连鬓胡子的志忠敞着怀,衣襟飘飘,把支“三八大盖”往肩上一背,上来双手紧握家钢的双臂,嚷嚷起来:“是你啊,家钢!嗨,下着雪,你咋一个人来了?有事儿?……”
家钢仔细一看,周围估计着有八九个人。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汉子上来说:“家钢,我是铁柱呀!”那个瘦高条子,刚才把家钢从地上揪起来的就是他,喜声喜气地说:“哈哈,家钢,我是你山虎叔呀!”还有一个矮墩墩的人上来往家钢肩上拍了一巴掌:“家钢,我是成宝呀,看你长成个小青年了呀!”……
“可不,长得还真结实哩!”铁柱哥他们同家钢都三年半没见面了!他伸出大手拽住长成了小伙子的鲁家钢端详着,激动地笑着。
家钢心里那个高兴哟,高兴得想淌眼泪。这会儿,腿也酸了,脚底也疼了,他也顾不上讲这些了。没有时间呀!家钢像机关枪似的连忙把“司令部”听了霜花姐汇报后所做的决定一枝一瓣地细讲。
志忠大叔一听,大眼瞪得像铃铛,先是沉默,接着,叹口粗气,摸摸连鬓胡子说:“命令当然得执行,可是万一阎飞虎真走这条道呢?不是‘驼子跌跤两头落空’了吗?”
家钢着急了,说:“魏大爷讲,走这条道的可能不大。就是走这条道,县大队也早有布置,会在公路两边打他。咱得马上赶到红石桥去!”
身材高大的铁柱坚决主张按上级指示办,说:“阎王院玩调虎离山计很有可能,咱行动迟了可不好。”
雪花,洋洋洒洒,布满了夜色沉沉的大地。大家七嘴八舌,在风雪中议论起来。志忠大叔办事是个麻利的人,既决定要出发,他就觉得无需让大家多嘀咕了,说:“咱九人就出发,跑步前进。家钢,你赶快回桃花山吧!”
家钢完全出乎意外,一听就气噎噎地高嚷起来:“不行!俺回去干什么?俺也要跟你们去红石桥!”
志忠大叔粗乎乎地摇头:“不能去!咱带了你怎么打仗?再说,枪林弹雨,怎么能放心让你去!”
风吹雪花迷人眼睛,家钢却睁圆了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他心里挺生气,下定了决心,倔强地立起眉毛说:“俺一定要去!俺都十六啦!”
鲁志忠嫌烦了,急火火地说:“家钢,不要任性!你没打过仗,又没武器!靠你手里这‘三齿’能顶屁用!去干什么?”
家钢一把抱住志忠:“志忠大叔,你不是不知道,天天等月月盼,总算盼到了今天,能不去吗?我要报仇呀!”他说这话时,每个字都仿佛是从心里面喊出来的,听的人都感到了这一点,志忠也语塞了。
身材高大的铁柱哥给他讲情:“志忠叔,就让家钢去吧!他个儿这么大,成年了。让他去行,我照看着他!”
长着一脸漆黑的连鬓胡子的鲁志忠为难地皱着眉哼了一声。
家钢眼睛睁得圆虎虎地继续央求说:“我都十六啦!保险不会绊手挡脚。你们跑百里,我不跑九十九。反正我得去抓小阎王。没有枪,我就用‘三齿’砸!”
铁柱感动了,点头说:“兄弟,有志气!我支持你,该让你去。敌人是坛子里的鳖了,不揍他出口气,还等到什么时候!?”
瘦高条子的山虎叔和矮墩墩的成宝也在一边插话:“快出发吧!可拖不得时间了,家钢就一块儿去吧!”
志忠抬头看看漆黑如墨的天空,一挥锉刀似的大手,说:“好,家钢,去吧!不过,你处处得自己小心。风雪大,路难走,咱跑得快,要是跟不上,别勉强,你就自己照顾着自己回桃花山吧!好在流萤寨也快成咱的天下啦。将来闹土改分田地有斗争阎王的时候。”说毕,回头对铁柱:“你路熟,打头!咱这就走!”
铁柱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应了一声:“走!”带头一溜小跑出发了。
夜深风大,雪花飞舞,雾气严严围裹着远方,到处白茫茫一片,枪声仍不时传来。家钢紧跟志忠大叔他们向前闯,一步不落下。他鞋上沾满冰雪泥水,身上洒满雪花,头发、睫毛、眉尖上凝结着白霜。两只黑亮的眼睛,任凭风吹雪打,更加有神。从红云村石碑坟附近直插红石桥,要翻过好几道山岭、沟壑,大雪下得漫山遍野都像盖上了厚厚的白棉絮。冰封山峦,雪岭起伏,树丛扶疏,假如道路不熟,早该迷路了。可是志忠他们对这周围熟得了如指掌,铁柱尤其精明,看到一棵树,一个坡,一个洼,都能从方向、地位上摸出路来。大家走呀,走呀……脚不停步,一个心眼儿想早点到达红石桥。
雪雾茫茫,天地相连。鹅毛雪片翻卷飘坠,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严寒封锁着天地。嘘出来的气像白烟。家钢和志忠大叔他们一样,浑身都裹着雪花,像雪人似的在走。这时,已快到红石桥附近了,大家踩着三四寸厚的积雪,虽然带路的铁柱路最熟,但大雪封路,赶了十几里夜路,大家都常常踩进小沟,陷进泥坑,有时摔得趴在地上,弄得满身泥泞,真是“风似刀割雪如锥”,好冷呀!正艰难走着,忽然,听到前边“叭!”“叭!”传来了枪响!
家钢心里先一怔,接着就兴奋地想:准是张孟良大叔联系的刘家店子武工队第二分队在那儿开火了!难道阎飞虎不但仍走这条道而且提前逃跑现在已经到了红石桥了吗?……他心里想着盘算着,听到志忠大叔也在嚷嚷:“咦!难道阎家地主真的把咱骗上了红云村,却提前钻空子想从这儿逃跑?”
大家来到的这地方,枯黄灰黑了的野蒿子、野艾长得齐膝高,现在大雪覆盖,仍露出毛茸茸的一丛丛蒿子秆。大家哗啦哗啦在雪裹着的草窝子里往前迈步。
瘦高条子的山虎叔弓着背说:“听枪声是老套筒,准是刘家店子武工队打的枪。”
正说着,枪声更紧。
铁柱一扬下巴,指指前面说:“奇怪,哪来的卡宾枪呀?”
志忠高叫一声:“快!咱来得正是时候,别错过机会!”说着,他第一个快步踩着雪猛冲。风雪乱舞,大家也都紧紧跟上。
家钢边叫边睁大眼睛看,这风天雪地的夜晚,天虽黑,映着雪光冰影却可以模糊看到些前面的动静。那座红石桥和桥下的白浪河影影绰绰都看得清。只看到大车道能往桥头的这边,停着两辆覆盖着大雪的骡马大车。又见雪地上有些黑乎乎的人影,正匍匐着向桥头“叭!”“叭!”开火,估计就是小阎王带的自卫队。
桥,一定已经是扒了豁口,所以两辆骡马大车全给截在桥东了。就在桥头间,有密集的火力正在拦击敌人。
志忠大叔真是个勇敢不怕死的好汉,带着“三八大盖”枪“巴勾”“巴勾”射击着,踩着雪往大车那儿冲。“哧!”“哧!”的流弹掠过,他也不低一下头。家钢佩服志忠大叔的勇敢,也学志忠大叔的样子,拿着“三齿”飞快往前冲,心里懊丧地想:“唉!要有支枪多好!偏我就没有枪!……”
身材高大的铁柱哥在后边拼命追上了家钢,他担心家钢出事,用长胳臂一把拽住家钢,就往雪地上按,说:“家钢,你不要命啦?”语声刚落,自己却猫腰不怕死地冲上前去。
家钢不服气地想:你不怕死,偏我胆小?爬起来,又拼命往上冲,两条腿不沾地皮跑成了一条线。
狂风嘶叫,碎玉漫天。敌人乱了套,前后被夹攻,有的像地老鼠似的往白浪河里跳,黑夜中,远看白浪河,白茫茫的是冰雪,黑渺渺的是水。水不大,看来那些帮阎王院卖命的“自卫队”,想冲过白浪河逃命。但迎面的火力极强,那伙自卫队员有的死在河里,有的又给打得退回来了。
各种各样的枪声都在响。家钢跟着志忠大叔冲,听到志忠突然“咦”了一声,说:“机枪声!保不住对面是解放军哩!”说着,他冒风踩雪朝前冲得更快,家钢也紧紧跟着。冲着冲着,志忠大叔开枪把个自卫队员撩得四脚朝天,又向另外的地方开火,家钢趁隙已经猛冲到两辆骡马大车跟前了。骡马大车里的人早已走空了。忽然,家钢发现有个黑影在第二辆马车背后一闪。家钢马上高举“三齿”向黑影扑去,嘴里高嚷:“铁柱哥快来呀!这儿有个坏蛋!……”家钢忘了自己手里没枪,没命地冲上去。只见这人戴礼帽,穿长袍,长袍下襟掳起紧缠在腰内,在风雪中跑得挺快。夜色中,这人猛一回头,家钢却看清了!这是小阎王阎飞虎呀,烧成灰也认得出的仇人呀!……家钢只顾猛追,别的都不管了!
停了许久的炮声,又从远方透过风障雪网轰轰地传来。戴礼帽的阎飞虎仓皇逃跑,好像是闪了腿,走路拖泥带水。家钢飞步踩雪上前,没想到阎飞虎回身手一扬,“砰”的一声。这种特殊的枪声好熟悉呀!三年半前,阎飞虎枪杀家钢他爹时,开了两枪,那夜家钢正在银沙河上跟一伙同年的孩子逮萤火虫呢。听到了“砰”的两下枪声,后来才知道是杀害爹的枪声。那枪声就是这样的呀!……家钢忙一闪身,只见“蓝钢毛瑟”的蓝光在白雪上一闪,“砰”的一枪,家钢肩上像狠狠挨了一掌,顿时一麻,原来阴险毒辣的小阎王,手里仍攥着“蓝钢毛瑟”,觑便打了黑枪。幸好铁柱哥和山虎叔飞步赶到,家钢两眼一黑,听铁柱哥惊叫:“家钢,你!……”一下子家钢就晕倒在铁柱哥怀里了……
鲁家钢伤在肩上,又险又巧,子弹穿过琵琶骨,虽未伤筋碎骨,却淌了很多血。疲乏加上受伤,家钢昏厥过去了。红石桥战斗结束后,家钢被包扎了伤口。志忠大叔和张孟良来看望时,家钢苏醒过来,第一句话是问:“小阎王呢?”张孟良大叔笑着说:“给咱活捉了!”志忠大叔手里握着那把从阎飞虎手里缴获的“蓝钢毛瑟”,说:“看!‘蓝钢毛瑟’,听说是德国枪,也给咱缴来了!”家钢伸手,志忠将枪递给他。家钢紧紧攥住,再也舍不得丢!
天明前,家钢被抬回了流萤寨。这时,流萤寨已经解放了,跳跃着的欢乐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跑出来欢迎过路的解放军,庆祝解放。魏春山大爷也从桃花山紫云崮下的“司令部”迁回流萤寨来了。霜花姐将家钢接到家里,家钢给安置在一张用高粱秸做垫子的床上。他手里仍牢牢攥着那支“蓝钢毛瑟”。霜花姐要把枪接过去,家钢说:“不!……”但不久,他就睡熟了。一觉睡得真长呀!等到醒来时,已是夜晚了。
屋里点着小油灯。家钢睁开眼,先是闻到一股熟悉的黄烟叶子味,接着就看到灯影下魏大爷和志忠大叔坐在床边,正在抽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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