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瓦故事-克孜勒的风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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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孜勒是图瓦的首都,我觉得它像一个星星的名字,那种离地球很近,比启明星大但有一些裂纹的星星。上面有河水流过的痕迹。

    这是我想象我在另一个星球观察克孜勒的情景,它包裹在西伯利亚的密林里,只有两万人口,算上安吉拉河左岸山坡密密麻麻的墓碑上的名字也到不了三万。

    此刻我在跑步,路边堆积的黑杨树的叶子像波浪一样追赶我。树叶带绿色蜡质的光,背面有白绒。

    手风琴声传来。克孜勒的大街没有喇叭,所有的声音都是真的。我从街口拐弯追手风琴声,树叶子也哗哗跟我转到这条街,绿油漆栅栏上的白鸽子飞上天。琴声断断续续,始终在我右耳方向。右面是列宁广场,我拐过去,琴声又变为左边。我绕左边的歌剧院跑了一圈儿,一个穿皮袄的醉汉躺在露天,屁股底下铺开蜿蜒的尿痕。手风琴声停了,就像你准备捉一只蝈蝈,到跟前它突然收声一样。我寻思压腿吧,刚把腿放在石栏上,琴声又响了,从南面那座骑鹿的女人雕像后面传出。

    我跑过去,见到一个地下露台,有人坐在四脚板凳_卜拉琴。他有四十多岁,低头拉手风琴,头顶堆满了泡沫似的银色卷发。黑胶鞋露出的大脚趾一翘一翘击拍,指甲绘一只橙色的甲虫。他身后的墙壁有彩色粉笔画的开花的树,红花和蓝花。

    “啊?”他抬头看到我,表情惊讶,“你从哪里来?”

    “中国。”

    “你在干什么?”他围着我转了一圈儿。

    “我跑步呢。”我身上穿着鲜艳的弹力短衫和短裤。

    “从中国跑过来的吗?”

    “哪里?”这话可别传到中国去,“我从安吉拉桥跑来的。”

    他问:“中国有安吉拉河吗?”

    我说:“没有,图瓦才有清澈的安吉拉河。”

    他演奏一段舒缓的曲子,像蜻蜒在水面回旋,芦苇摇晃着向飞远的小鸟致意。三拍子的舞曲。

    他说:“这就是安吉拉河。萨彦岭东面的塔尔巴哈台河是这样的。”

    他演奏一段快板,“你听到了什么?”

    我没去过萨彦岭。我说:“宽阔的塔尔巴哈台河一直往东流,灌溉着黑麦……”

    “错了。”他指着我哈哈大笑,“你简直像一个骗子,像你的穿戴一样。塔尔巴哈台河很窄,而且它向西流,流到西边的毕阑河。东边是瑙云山,地势越来越高,它流得过去吗?”

    他把这段旋律重新拉一遍,速度更快,“是不是往西流?”

    “是的,是的。”我点头,指西边。

    他又拉一遍,“河水很浅,所以有喧哗的声音。你应该听出来了,旱獭在水里露出湿漉漉的黑脊背,像犁铧一样。听出来没有?”

    “没听出旱獭。”

    他停下,气愤地看着我,“我的琴声里没旱獭?”

    我解释:“没听出旱獭像犁铧,我听着像树根,黑树根。”

    “中国没有旱獭吗?”

    “没有。”

    “那我原谅你,塔尔巴哈台在蒙古语里正是旱獭的意思。”

    “你画的?”我指他身后的画。

    “是我,这是海棠花。”他双手抱琴,下巴搭在琴}:像搭在窗台上,他说,“塔尔巴哈克河的海棠开花了。”

    他闭着眼睛拉一支忧伤的曲子,我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去那里,没见到手风琴手,板凳还在,墙上的粉笔花也在。我看见花里有许多画上去的眼睛,横着竖着藏在花的间隙里。我把一瓶伏特加、半公斤奶油和两个苹果放在板凳上。第三天没去,第四天我见到他却认不出了,他穿灰西服,戴前进帽,银色的小发卷在帽子下镶了一圈儿。他站在海棠花前笑,八字胡变成一字,下面一排白牙。他手指在肋间上下动,示意手风琴。

    “云灯嘉博,叫我云灯。”他伸出手。

    我指着西面说:“塔尔巴哈台河只会向西流。”

    他哈哈大笑,用手指按着嘴唇说:“奶油和酒,现在站在我家的桌子上。中国人,我今晚请你到家里做客。”

    “手风琴欢迎我去吗?”我问

    “哈哈哈,手风琴和它的老婆三弦琴都欢迎中国人。”

    晚上,我按照他说的地址——蜂蜜街走到头,数着黑杨树往回走,走到第九棵杨树往北看,挂蓝窗帘的屋子就是他家。

    进屋,云灯说:“欢迎从中国跑步过来的人。”他穿一件黑底带金花的丝绸衬衫,紧袖口,袖子有裤子那么肥。他的黑胡子显然抹了油,捻成尖形。

    “你好酷。”我说。

    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蹬凳子把屋顶的电灯解下来,放在桌上,盖上一张红纸,我们两人的脸变得红彤彤。

    他指自己,又指椅子上的手风琴和三弦琴,“我们欢迎你的到来。红灯是欢迎贵客的排场。”

    倒上伏特加,云灯仰脖喝了一杯,约100毫升,右手食指从脖子、胸脯、胃往下画,在肚脐处停往,他用鼻子闻闻这根手指,说:“到了,酒到了它们要去的地方。”

    云灯的屋里有烤面包的炉子、装水的塑料桶,窗户遮着落地的蓝窗帘,西面摆一张单人床,墙上挂着窗帘那样的蓝布。墙边摆许多乐器。

    他又喝一杯,手指画到胃部停住了,“这伙人没到地方就下车了。”他把酒叫“这伙人”。

    他再喝一杯,从床铺下面拿出一个听诊器,听自己的肚子,说:“都到了。”

    他拿听诊器让我听,我听了一会儿,略微有咕噜声。

    云灯捻了油黑的胡子尖,“他们唱歌、打闹呢。酒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我的肚子,比宫殿都好。中国人,你为什么不喝酒?”

    “我肚子不好,酒喝进去肚子疼。”

    “哈哈,中国人肚子里的坏主意太多了。”他摸着肚子说,“酒让我说说海棠的事。”

    云灯拉着琴唱道:“你像燕子飞进我的胸膛,你的瞳孔比夜更黑,世上所有的路都通向你,我像影子走在你的身旁……我是山崖背后的雪,等待你来融化,我背后的石头太厚了,挡住了阳光。海棠啊海棠。”

    我想起歌剧院露台的花和树,花里有眼睛。

    云灯起身把墙上的蓝布单子掀开,露出一幅大画,一只鹿,绿身子带红花,长着人脸,红脸蛋,也是粉笔画的。

    “她就是海棠。”云灯自豪地说。

    我略微明白一点了,“海棠是一个人?”

    “是的,我的恋人。”

    “她在哪儿?”我想问她是不是死了才让云灯这么痴情。

    云灯叹口气,“可能在满都海酒吧。”

    我恨不能去酒吧看看,什么人让云灯这么痴迷。

    “你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我问。

    云灯低下头,说:“她不喜欢我。”

    “为什么?嫌你年龄大了?没钱?”

    “不,我们图瓦人不看重年龄和钱,钱多了有什么用?你知道,我们的商店里没什么东西。我在旅游旺季唱歌也赚很多钱。年龄没关系,60岁的男人娶20岁的姑娘,也没人奇怪。”

    “那是因为什么呢?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我寄给她一封信,她当着我的面用打火机烧掉了。”说着,云灯开始出汗,拿一块手巾擦汗。他脸上、脖子、前胸都有汗冒出来。

    “我不敢去见她,我去找她的时候腿哆嗦,慢慢就抽筋了,我只想她听到我的琴声。”

    “她从歌剧院路过吗?”

    云灯点头。

    “她到地下露台看过你吗?”

    云灯摇头。

    “那你怎么办?你娶不了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云灯的眼睛在憧憬,“我每天想到她在走路,在坐着,在笑,在吃饭,在打针,在睡觉。夜色降临,星星像河卵石堆满了天空,她合上眼睛睡着了,我这么想着度过一天,我觉着挺幸福。”

    云灯看一看手表,拉开北窗帘,端一块木板扣在窗户上,告诉我把灯关掉。

    我关掉蒙着红纸的电灯。

    “你看到没有?”他指着木板的孔说,“星星,北斗七星。”

    我看了半天。是的,木板钻了七个孔,孔隙里可能有星星露出来。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北斗星的门,它们从这些洞里走进我的房间。星星也有好有坏,有小偷和骗子,北斗星是端正的星。”

    “咱俩去满都海酒吧,看看海棠?”我对他说。

    “现在吗?”云灯问。

    “现在。”

    他变得手足无措,又开始冒汗。他身上的黑衬衫已经湿透了,我让他换一件。他换上领口绣花的白衬衫,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他说不行,又换了一件蓝衬衫。蓝衬衫在他换裤子、梳头期间又湿透了。“我没衬衫了。”

    我把身上的鹅黄衬衫脱给他,我还有夹克衫。

    我们俩出门。月光把草叶照得像羽毛一样白亮。安吉拉河水像石板一样平,但楼房在河里的影子有齿纹。

    “你要见到海棠了,紧张吗?”

    “是的,我想撒尿。”他叉腿撒了一泡尿,说,“那些准备要出的汗尿出去了。”

    “你用不着这样。爱情不像你想的那么沉重,海棠不过是个女人,是无数个女人中的一个。”

    云灯很生气,“你们中国人这样想吗?这样想,世界就没爱情了。如果不是穿你的衬衫,我就骂你了。”

    “我尊重你的看法。你还没说海棠为什么不接受你的感情。”

    云灯站下,用手指捻胡子尖。他说:“我每天都在寻找这个答案。我假设她不喜欢我的各种可能性,记在本子上。比如,我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勾掉。我身上有时会发出类似芹菜的味,勾掉,我听说她吃过芹菜炒肉。我拉的曲子休止符不明显,也勾掉,因为她不知道哪个地方有休止符。我觉得原因有两个。”

    “哪两个?”

    “我不勇敢。”

    “你不勇敢吗?”

    “可能不勇敢,但我准备勇敢了。”

    “还有呢?”

    “她可能爱上了高加索人。”

    “高加索人是什么人?”

    “格鲁吉亚来收羊毛的人,高个子。”

    我说:“当你穿上这件黄衬衫后,一切都会改变。”

    “是吗?”他握我的手,“太好了。”

    “海棠长什么样?”

    “她嘛,脸像春天的冰一样白,脖颈比天鹅脖子还高耸,她的手指像曼陀罗花的根,她的耳朵比得上第比利斯珠宝盒的雕花。”

    “她浑身上下都是工艺品。”

    “是的,她的声音像笛子吹出来的,她的脚趾像印度象牙。”

    我想象不出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东西,但感到图瓦人的思维受到史诗《江格尔》的影响。

    酒吧到了。云灯踮起脚尖走到玻璃门前往里看,转身往回跑。我拉住他,“怎么啦?”

    “她就坐在那儿,穿粉衣服,我心跳得太快了,我要回去。”说完他跑进黝暗的夜色里。

    我独自进入酒吧。这儿的房间由巨大的原木构制,好像关东军在海拉尔修的坑道。饮客们嘻闹喧哗,两个小伙子一手端酒杯,一手搂着对方肩膀,侧脸向对方笑,好像等待照相。音箱播放俄罗斯人唱的摇滚,听上去像念咒。

    粉衣服的海棠独自坐着。我走过去,问:“我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吗?”

    她用下颏示意我坐下。我点了朗姆酒、金酒和啤酒,都是双份。她看我,目光似乎穿越我的脸数我后脑勺有多少根头发。这个人面鹿身女神的相貌跟云灯颂扬的春天的白冰没什么联系,她长着罗马人的窄脸,在图瓦很少见。笔直的鼻子撑着洁净的前额,细长的嘴跟平直的眉毛呼应一体。

    “中国人?”她问。

    我说:“汉地蒙古。”

    她举杯。

    我说我来这里拍电视节目,这是我在图瓦说了无数次的开场白。我说我交了一位新朋友,名字叫云灯。

    她点燃一支烟吐出来,像用烟雾把自己的脸包裹起来,烟雾后面有锐利的目光射过去。

    我说:“如果不算冒犯的话,我想和你聊聊他。”

    “我以为你请我喝酒是想追求我。”她说。

    我窘住了。说追求显轻佻,说不追求是对姑娘的轻视。

    “不会是云灯派你来的吧,他不是那样的人。”她替我解围。

    “是的,他和我一起来的,走到门口吓跑了。”

    她耸耸肩,“女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说他不勇敢。”

    “爱情天生勇敢,不勇敢还叫爱情吗?”

    “唔。”我发现我说不过她。

    “你印堂右侧暗,这是情感创伤的结果。”

    她会相面。我说:“你山根高,有福气。”她耳轮外凸,没节操,但我没说。

    她用手指叩桌子,说:“哈哈,共同话题,我看相也是跟中国人学的。”

    我说:“我只懂一点点。”

    “你看我运气怎么样?”

    她眉毛乱,我说:“你运气差一点。”

    她点头,说:“你的眼睛和耳朵证明你的善良,晚年很好。我会把我的故事告诉你。我叫海棠,我是一个护士,我要向你说什么呢……”

    她嘻嘻笑了。她的粉衣裳缝一排蓝布襻,缝珐瑯纽扣,左右手戴图案不一样的银扳指。她吸了吸鼻子,眼睛朝上方看,好像屋顶写着她的简历。“我从报喜城医学院毕业后,来到图瓦,我老家在蒙古国的乔巴山市,从小没有父亲。我第一次见到云灯是在冬天,他在河边盖了一个雪的小房子,用颜料刷成蓝色,在雪地里很鲜艳。夜里,他在雪房子里拉琴唱歌。我下班向雪房子探头看,看到云灯。他坐在金黄色条纹的兽皮上拉琴,那时他梳一条雪白的辫子。他看我的眼神像树叶里的小鸟,出神了。第二天早上,他在我上班的路上等我,送我一支红色的野芍药花。你知道吗?他在这朵芍药的每一朵花瓣上画了眼睛,不知怎么画上去的。我知道我遇到了爱情。可笑的是他把花塞到我手里就跑了,像小学生给老师送花那么羞涩。我谈过好多次恋爱,但没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羞涩。你会问我为什么拒绝他。怎么说呢?如果是别的女人,会享受这种宠爱,女人对浪漫是没有抵抗力的。你即使不爱他,也不妨享受其中的浪漫,但我不能。”

    海棠把几种酒混在一起喝进去,“他在我上下班的路上等我,远远地,藏在树后面看我。在歌剧院后面拉琴,想让我听到。有一天下雪,早晨我看到从我住的地方到医院扫出了一道小路,这有一公里远啊。一定是他扫的,克孜勒这么大,只有我的房子和医院之间有一条小路,我成了女王。那天夜里雪一直下,他要反复扫,从半夜扫到天亮。当时我哭了,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个男人,我感到痛苦。”

    她点燃一支烟,用面巾纸擦拭过滤嘴上的口红。

    “换作别的女人,会送给他香吻。但我不。为什么?因为云灯是纯洁的人,而我不是。虽然佛法上说纯洁与不纯洁只是世俗判定,但我知道我不纯洁。我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让他这么纯真的人爱上我。你看,那些面相非常好的男人会奋不顾身地爱上有缺陷的人,你如果懂面相应该知道,我貌不错但相不好,因果关系是任何人都躲不掉的。我的所谓美貌只是一锅汤上漂的油花儿,这些油花儿正在飘零。我见过生活的恶,但云灯没有,他是个儿童和风琴手。我配不上他,他追求我是他福报遇到了一个坎儿。过去了,他的福气会更大。过不去,福就散了。”

    我说:“太深奥了,你想说你不爱他?”

    “不,我爱他。”

    “那你应该告诉他。”

    “有一个孩子背一罐清水去见上帝,上帝收到这罐清水后会给他奖赏。但孩子贪玩,被一块石头绊倒,把水洒了,这是你说的爱吗?我就是那块石头。”

    “这不像姑娘的心理,像喇嘛说法。”

    “你不要拿喇嘛比喻我,那是亵渎。但我确实不在恋爱的状态里,如果云灯是一个混蛋,我可能接纳他,他像羊羔一样无知,也像羊羔一样可爱,所以我不能。”

    这女人心理有问题,我不打算跟她探讨人生哲理。可怜的云灯碰到了顽石。

    “你觉得我不可理喻,对吧?”

    我点点头。

    “你知道真相就明白了。”

    “真相是什么?”

    “我当过妓女,你看你的眼神变了,你不会从这里跑掉吧?你没见过妓女吗?我在报喜城读书的时候,我母亲病了,糖尿病并发视网膜脱落,到我身边住院治疗,她的眼睛保不住了,肾的问题更大。这就是我堕落的开端,接客,为母亲准备医疗费。但这不是借口,不是每个女孩都为给母亲治病而当妓女,但我拿身体换钱。我也喜欢好衣服和高级化妆品,每天接待从黑龙江坐船蜂拥而至的中国人。我甚至学会了好几句中文——老板、好爽。我不能想象云灯娶的妻子过去是一个妓女,更不能为这个女人举办盛大的婚礼。为了让云灯死心,我假装交了一个男朋友,他是高加索人,我们在报喜城就认识,他是坏人。我希望云灯慢慢忘记我,一切变得跟过去一样,下雪也没人扫出一公里的小路……这让我更恨自己。”

    “如果云灯忘不了你呢?”我问她。

    “那是他的劫难。”

    云灯用世上所有的美好描画海棠,却得不到她的爱,这就叫劫难。世上唯一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山崩地裂,而是爱情。

    “你在想什么?想象我在床上是什么样子吗?”海棠脱去粉衣裳,身上剩一件小背心,乳沟处有一朵海棠纹身。

    “害怕?妓女只是妓女,不是杀人犯。”她穿上衣服,表情冷起来,“你想知道妓女怎么想吗?她们不是性欲狂,她们仅仅是需要钱。中国人,你听懂没有?”

    她在痛斥我,好像我是嫖客的代表。

    这时候,一个人来到她身旁。俯身搂住她肩膀。他身材细高,一脸黑胡茬。

    “中国人,”他对我说,“你在讨姑娘的欢心吗?”

    “不关你的事。”我突然冒起一股火。

    “好,我吓坏了。”他张开手,退着离开。估计他是高加索人。

    “海棠,”我对她说,“我被你的真诚打动,体会你的心情。我会保守秘密,谢谢你。”

    说完这些辞令,我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和烟准备离开。

    “中同人,”她伸手摸摸我的脸,“你眼角的纹路说有一个女人会在下个月追求你并折磨你,小心吧。”

    我离开酒吧。沙枣花的香气从看不清的夜色里包围过来,像细雨。孤孤单单的北斗星在天空闪亮。

    “中国人。”

    一个人从路边跳出来,身穿黑衣服。到跟前,他双手捧着一件衣服。云灯,他捧着我的黄衬衫。

    “我见到了海棠,说了一会儿话。”

    云灯连连地点头,等我说下去。

    “她是一个好姑娘。云灯,就这些。”

    云灯向往地看我,“她听到我拉的琴吗?”

    “没说。她说你很好。”

    “没说别的吗?”

    “没说,真的就这些。”我走了,把他留在身后,我不忍心看他那双渴盼的眼神。

    后面几天,我和摄制组去斯维尔多夫斯克拍摄一个驯狐狸的人,他驯的狐狸会送信,还会把熊贮藏在树洞里的鱼偷走交给主人。回到克孜勒,我去歌剧院的露台找云灯。他没在那里,墙上的粉笔画被人擦掉了。我去云灯的家,门上挂着锁。

    云灯跳河自尽了,这是我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他听到真相或海棠和高加索人结婚的消息,难免会自尽。

    之后的一个月,我们去埃文基人的营地拍他们驯鹿。回来,我到满都海酒吧打听云灯的消息。

    “云灯?”酒吧老板反问我,“你不知道他的消息吗?他说和你是最好的朋友。”

    “他怎么了?”

    “他双腿摔断了。”

    “怎么会呢?”

    “唉,他去乃林山的悬崖上采野蜂巢,摔下来,被松树挡住,再摔下来,又被下面的松树挡住,命还有,脚都碎了。”

    “他采野蜂巢干什么?”

    “野蜂巢很值钱,治病的。云灯不是为了钱,他要表现勇敢,把野蜂巢送给海棠。好在他没碰到蜂巢就掉了下来,要不的话,野蜂会活活蛰死他。”

    “后来呢?”

    “后来他去乌兰乌德的医院做手术,那算什么狗屁手术,就是把两条腿用锯给锯掉了,我都会锯。”

    “他在哪里?”

    “唔,不远。你见过六字真言那座山吗?很大的字,老远就看得到。他在山后面的松林里捡松子呢。”

    第二天早上,我跟摄影师赫勃连上山了。

    乃林山的阳面怪石嶙岣,北面是漂亮的松树林,落叶松的松针洒在地上,金黄一片,踩上去比地毯还软。赫勃连说:“这么大的树林,上哪儿去找云灯?

    我说:“用耳朵找。”

    这时我听到了琴声,耳朵告诉我往东走。

    松树的香味在人鼻子里打转,像琴声一样美好。快要下坡时,眼前露出一片草地和一小片湖水。赫勃连支机器拍摄。琴声从湖边立起的巨石那儿传过来。石头后面,我见到了云灯。

    云灯坐在轮椅上,亚麻衬衫里面露出古铜色的脖颈,银卷发上编了七八根筷子细的小辫,像给马鬃编的,头上洒着薰衣草干花瓣。他见到我非常高兴。

    “中国人,我以为见不到你了。你上次见到的那两条小腿留在乌兰乌德喂狗了。”

    我说:“我知道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很高兴。”

    “一会儿,你会更高兴。”

    他拿琴拉了一首曲子,我听到一个女声从树林里传过来:“怎么啦?”

    一个穿白裙的女人从林里跑过来,脚下踩着晃眼的松针。她一手拽着裙角,一手遮阳棚朝这边看。

    原来是海棠。

    她跑过来,“谁来了,你拉鼹鼠敲门这首曲子,我知道有人来了——噢,中国人来了。”

    她和我贴过脸,接过我们拿来的礼物。我从他们俩人的脸上看出来,北斗星已经从木板的孔隙钻进了云灯的屋子,爱情和海棠都钻进屋。

    赫勃连要拍海棠捡松子的画面,他们走到林子里。

    “我用我的腿换来了幸福。”云灯对我说。

    “你应该得到的,祝福你。”

    云灯说:“我登上乃林山的时候,野蜂巢就在我头顶。脚下石头突然松了,我双手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下面是山谷。我知道我活不成了,胳膊酸到把不住石头就掉下去粉身碎骨了。我把着石头想,海棠现在干什么呢?她昨天上班穿了一件迷彩布的裙子,哈哈,迷彩也有裙子,脖子上挂一串项链,我猜是野猪牙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头发飘向蛮金山那边。她多美呀,算了,我松手了,我不想坚持不住时再掉下去。我喊:‘海棠——’这是我告别世界最后要说的话,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听说羊倌救了我。我躺在我拽掉的松树上,要不脑袋早碎了。羊倌把我背下山。海棠听说跑了过来,她抱住我。她的眼泪把我身上的血都冲干净了。后来,我们去了乌兰乌德,回到克孜勒,我们住在这片树林的棚子里。今年的松子是20美元一公斤,海棠捡到三百多公斤了,我们要去莫斯科换假肢。总之,海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头上的小辫也是她编的。我很幸福,比有腿的人还幸福。”

    远处,海棠坐在湖边,裙子弄成喇叭形,让赫勃连拍摄。塔形的松树,枝叶一层比一层宽,好像要蹲下来听一听海棠和赫勃连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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