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羊:官与民的故事-流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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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离开了支行,彻底离开了乔城县商业银行支行;支行是我的一个噩梦,是我的一个耻辱,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污点,它象一张狗皮膏药一样紧紧贴在我的身上,不论我走到哪里,它都紧紧地贴住我,让我难以松一口气。

    我在城北的村子寻租住的地方,由于我的样子十分奇特,所以在租房时就有点麻烦,有几户人家不愿意给我租房,因为我是个人羊,他们害怕把他们的孩子吓了,因为他们的孩子年龄还小。我提出让他们的孩子们见见我,他们同意了,结果那些孩子一见我不但不害怕,还一下子喜欢上了我,他们紧紧簇拥在我的身旁,看我的身上的毛,用手摸我头上那个茸茸的小角,一个小孩子用手摸了一下嘻嘻笑着对他的父亲说:“要是我的头上也长一只角那该多好啊。”他的父亲就笑骂他说不懂事,但却有点高兴。我对他们说:“你们看清了吧,我是一个讨孩子们喜欢的人羊,我的心眼儿也好,和我相处没有一点儿问题,我是一个叫人放心的人羊。”

    由于孩子们喜欢上了我,所以我很快在城北的村子里租上了地方,我租住的房东是一个卖干粮的人家,夫妻两个有一对女儿,大女儿在本省一所中专上学,只有放假时才回一下家,二女儿在初中上学,平时白天一家人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了我,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因为我可以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东西了。而我果然在住进来后的第二天就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我写的那篇《暗道》的稿件虽然被支行那些狗东西收了,但那些场景却还记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把它们往一块儿归拢了一下就又开始写起来了。我仍然是接着写的:

    当连绵的秋雨在八月的日子浸淫着一切什么都变得潮湿而又沉重的时候,乔城县人民银行行长成福申隐隐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总要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但他却没有想到这样的事儿竟发生在商业银行且又与一个久远的年代有牵连。有关暗道的消息在八月的潮湿多雨的空气里传播时仿佛蝙蝠的翅膀从他的心扉上划过。他在案件发生的第二天接到县公安局的电话走在大街上的雨幕中时心情灌铅般沉重。他在公安局局长办公室面对众多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时,在三十秒内他有一种接受审判的罪犯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心情烦燥,但很快的,郝义的提问把他从这种感觉中解放出来。

    “成行长,我们想请你谈谈当年银行打地道的情况。听说你那时是支行的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地道的建设,对不对?”

    成福申沉吟了一下,说:“那年毛泽东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银行职工就挖了一条地道,我记得地道呈环形,首尾相接。”

    “出口在哪儿?”

    “出口就在现在商业银行东侧一间堆放杂物的贮藏室里。”

    “县中有没有出口?”

    “没有。”

    “这就怪了。”一直坐在那儿没有发言的罗肖这时插上了嘴,“那么现在为什么又发现了通向县中的一条暗道呢?”罗肖手中的红蓝铅笔笃笃地敲击着桌面。

    办公室里十几双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成福申,接受审判的罪犯的感觉又倏地浮上心头。他微微低垂着脑袋,思考着这个十分尖锐的问题。

    那年,他负责打地道,地道打通后,在要不要与外界、主要是与县中地道相通的问题上发生了矛盾,他提出银行是经济单位,是国家的出纳中心,绝对不能与外界相通,如果地道贯通,出了问题悔之莫及。但是担任“锷未残”造反兵团司令的王黑狗和担任“红造司”司令的吉二白却坚决主张与县中打通(他们曾是势不两立的两派,曾经把银行搞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但却在这个问题上意见空前一致),他们说全县造反派的地道都与县中的地道相通,因为县中是全县造成反组织的中心,是革命的大本营。就象人全身的血管必须通向心脏一样,各个单位的地道必须通向县中的地道,如果不和县中的地道相通,支行岂不是在非常时期和革命中心失去了联系了吗?王黑狗和吉二白的理由在当时是难以驳倒的,但是在具体实施时却遭到包括他们两派在内的许多银行职工的反对,他们众口一词地反对地道与县中相通。但成福申根本没有料到,王黑狗和吉二白却背着银行,唆使造反派从县中那儿向支行的地道掘进,等到他知道这个消息时,县中的地道已经与支行的地道贯通了,他气愤地质问王黑狗和吉二白:“你们是不是想抢银行?”他们相视哈哈大笑:“我们是想保卫银行。”

    想到这里,成福申全身一阵惊悚:二十多年前的话果然应验了。那么是谁将这个暗道的秘密泄露出去的?是王黑狗吗?他现在是市行行长,权倾全城,他是个有身份的人,而且又是在台上,如果他把秘密泄露出去,那对他也是不太好的。吉二白会吗?他是副行长,想想也可能不会的。他清楚地记得,在地道贯通半年之后,他又派人把那条地道堵死了,至于以后是否人有人将它打通,他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在此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再也没有进去过。

    暗道的隐患雪上加霜般加剧了成福申对吉二白的不满。吉二白分管信贷,加之又多年在银行工作,早已在全城形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关系网。成福申是半路上从行政上调到支行来的,是一个门外汉,县商业银行的大权实际上操纵在吉二白手中,吉二白利用手中的权力,为有些企业放款,为有些企业不放款,从中收受大量回扣,结果给商业银行造成了上千万元的风险贷款。那年成福申调到支行后,发现了这个问题,要对吉二白进行处分,但是县委书记贺爱民和县长廖新怀却为吉二白说情,要他不要对吉二白给处分,成福申胳膊扭不过大腿,也就没有对吉二白给予处分,但他却怀疑吉二白至少在那些业务中收受了无以计数的好处。

    写到这里,我暂时停了下来,我得对那段生活需要再回忆一下,我忽然觉得时间在这里发生了变化。那个遥远的时间忽然一下子提前到现在,就象是刚刚发生过似的。成福申的那张黑脸膛似乎就在我面前一闪而逝。成福申迷惘的目光就象在太阳下面看远处的什么风景似的。

    我租住的地方在白天真太安静了,没有一点嘈杂声,而到了夜晚却就不一样了,在外面干活的人回来了,做饭,大声说话,很响地放屁,吐痰,打开电视机看电视,要不就把录音机放开,一个屋子就象集市一样热闹,这个时候,我一般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我会走出屋子,到外边的田野里去走走,田野里一片碧绿,夜色温柔地在大片大片的田野上飞机一样降落,我似乎听见了夜色的翅膀降落时的轰鸣声,直升飞机一样。我会盯住火红的夕阳默默地看着它在西天上变暗变小以至最后被无边的黑暗吞没。那会儿,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辉煌的宁静,我会觉得宇宙的浩大和人生的渺小,我会觉得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助和孤苦可怜,我想放声大哭,但是我只能默默地坐在田埂上,让晚霞和黑夜把自己慢慢吞没了。我会觉得夜色其实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黑洞里边流淌着粘稠的液体,那些液休镪水一样慢慢把我溶化在里边,悄无声息的。

    我肚子饿了,起身到地里边去找吃的,我找到一些野草:胖婆娘、麦胡苹、苦蔓子、野刺苋、灰条菜、雪儿苔、响棒槌、野小蒜,我把它们拔下,在手里摔了摔,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野草的味儿太香了,我吃得十分贪婪,我总觉得我吃的野草比那些白白的面粉、大米、阔绰的宴席、炙得稀软的饭菜要香得多,我觉得人类真是太傻了,吃的东西里边掺杂了那么多的化学成份,什么增白剂啊,什么防腐剂啊,还有促使庄稼生长的化肥啊,那都是毒药啊,可是人们每天吃得津津有味,把毒药当作人生的隹肴真是人类的悲剧啊。当然我有时也得吃一点,我不能总是吃野草,因为在我身上还有人的一部分,我还不是一个纯粹的羊,我还是半个人。

    田野是不能把我的身体和思维安排妥当的,我的思维总是如同野马一样在不停地奔跑。我现在已经渐渐与人类有了一种巨大的隔阂,我怕见人,而且怕见与自己熟悉的人,每次当我一看见他们,我的身子就一阵阵打颤,患了虐疾一样,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按说我对他们熟悉,他们的一言一行我是十分了解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看我的目光总是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因此上我是越来越怕见熟人。有几次,我与几个所谓熟人和朋友在大街上行走,碰到了几个有权者,那些熟人和朋友就象触电似的一跳离开了我,仿佛我是一个麻蜂病人。我知道他们对我现在是既恨又莫可奈何。他们就象那些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女人一样,既想用我给他们装璜门面。又不想让人们明白他们和我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我原来交往的那些熟人我说不定那天会碰上他们,但是一见他们我就想拔腿跑开,他们的笑容是那么灿烂辉煌,可是他们越是笑得开心笑得夸张我这心里就越是不安,因为我发现了他们其实不是在笑,而是在大声地哭,他们的笑在我眼里变成了哭泣,这违背客观实在的事情让我总是解不开其中的谜。而且我现在也怕见家里人了,自从我到省城,自从我被支行当作珍稀动物在县城里进行展览,我有一年多已经没有见到我的妻子了,她现在干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按说我应当去找她,和她重温旧情,但是我却没有一点兴趣,她的容貌现在在我印象里已渐渐变淡了变得稀薄了。我想,也许再过上几个月我就会把她彻底忘掉。

    这是一个大白天,我在家里写得有点疲倦了,出来到城外走走,北大街一家卖羊肉的小饭馆正在杀羊,跟前围了一大圈人看热闹,我挤进去看见屠夫正在用绳子捆羊的四条腿,那是一只上了年岁的奶山羊,乳头已经瘪了,缺少了弹性使它显得象一个抹布随便耷拉在大腿根那儿,那羊咩咩地叫着,眼里流露出惊恐,眼角有一滴清泪在汩汩地往下蠕动,虫子一样。屠夫大声地骂着:“叫你妈的X,过一会儿你就上西天了,等到了西天你再跟如来佛哭泣去吧,让他给你下世转个人胎,再不要投牲畜胎了,也不要进六道轮回了。”我一听,忽然大声说:“刀下留羊!”周围的人一惊,目光紧紧地盯住我,屠夫眼里露出了疑惑:“你要干什么?”我说:“请你把它放了,我在这里给你钱。”屠夫忽然哈哈大笑了:“你是吃素念佛的?哎,你怎么象只羊啊?”我有点惶恐,问他多少钱,屠夫把刀子从口里取下拿在手里,明晃晃的刀尖在阳光下蝴蝶一样飞舞,刺得人眼花缭乱,在我眼睛发花的中间,屠夫的刀子已经把奶山羊的脖了割断了,随着奶羊的惨叫声,一股红红的热血从奶羊的脖项小河一样涌了出来。围观的人们大声叫道:“好刀法好刀法。”但我却脸前一阵发黑。我赶紧紧扶住了旁边的电线杆。

    发生了这件事后,我才明白自己已经完完全全站在了羊的一边,我为他们的无故死亡而忧虑,也为人类的残酷无情而憎恨。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想,你们人类有什么资格在这个地球上为所欲为,胡作非为。是谁赋于了你们这么大的特权,让你们把地球上的其他类群当作饭菜?你们人类在这个地球上为非作歹怕有几千年上万年了吧,可是有谁对你们进行过审讯,你们自以为是地球的主人,是万物之灵,可是看看你们人类,你们够得上万物之灵吗?你们在这个地球上胡乱垦荒,胡乱开矿,胡乱修路,把本当一个好好的地球到处挖得乱糟糟的,多少树林,多少湖泊,多少风景秀美的山河,现在都变成了什么?真正是面目全非啊!真正是惨不忍睹啊!你们现在抱怨沙漠太多,抱怨河水干涸,抱怨环境污染,可你们有谁知道这就是你们人类太贪婪太无耻造成的。你们掌握着对这个地球的改造和重建的权利,可是你们别忘了,地球也会进行报复的,地球的报复是无情的。我们羊类是这个地球上的一道菜,我们已经习惯这种命运了,我们的家族在这个地球上只能一代又一代任人宰割,我们绝无其他好的出路。可以说我们羊们的奉献是地球上最大公无私的。几千年几万年来,我们羊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喂养了你们一代又一代人,为你们人类的繁衍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你们人类却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贪婪和自私呢?

    我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开始在社会上流浪了,我虽然住在那户卖烧饼的人家里,但是我发现他们渐渐对我讨厌了,尤其是我在城北那儿要花钱买羊在这个县城引起了人们对我的鄙视,卖烧饼的知道了,就几次在我跟前提出是不是能在外边另找一间地方,因为这个地方他们的女儿要住。我说那可以,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一个月的房租就不能付了,因为你们是违约了。他们说不给就不给,只要你早日离开这里。

    但是家里的二女儿霏霏却不同意,她不让我走,她哭着对父母说:“我不让大迪叔走,我不让大迪叔走。”她的父母呵斥她,可是她却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要我不能走,她哭着说我要是走了她会孤单的。如果父母把大迪叔赶走了,那她就辍学,也与大迪叔叔流浪去。她的父母拗不过她,就又让我暂时在他们家里住下来。

    霏霏只有十三岁,长得清秀而又漂亮,眼睛大大的,眼睫毛长长的,好象是栽上去的。她喜欢唱歌,口里经常哼着流行歌曲,而且哼得十分在行,唱起谁象谁。她放学回家了就会来到我住的屋子,问这问那,好象要把天底下的问题都问完。她问我为什么会变成人羊,问我现在不工作成天在社会上流浪,心里好受不好受。问我支行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是不是因为我变成了人羊,他们就不要我了。我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只好绕圈子走,说些天上少有人间绝无的故事搪塞她。有一天,她看见我在写小说,惊讶得就象看见了外星人:“叔叔你能写出小说?”我说:“这是我的人生爱好,我为它付出了许多的代价,它是一个让人既爱又恨的怪东西。它就象海洛英,只要你吃上了它,那就戒不了。它又象一个绝代美女,只要你看上她一眼,那么她就会把你的魂吸了去,让你魂不守舍,没精打彩。”霏霏笑着说:“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我说:“我说不上来,只能感觉到它。”

    霏霏的存在让我感到了人生的一点温暖,我在心里对她充满了热爱,心想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她,毕竟她没有什么城府,天真无邪。但是霏霏却常常面带愁苦,悒郁不乐,似有满腹心事。有一天我问她可有什么心事,她竟然说人活着没有意思,我大吃一惊,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她说:“叔叔你想,我们成天上学,在学校作作业,回到家又作作业,一天除了学习外再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你说说一个人成天只知学习还有什么人生的乐趣?没有,一点儿也没有。虽然我的父母每天把我抓得紧紧的,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却在心里恨他们。”我听了十分吃惊,但却又有一点兴灾乐祸,因为你们人类毕竟在后代中出现了问题,你们的后代现在已经开始反叛你们了。但是你们却还沉浸在痴迷中不能自拔,真是太悲惨了。但是对于霏霏我却充满了同情。

    这天,我一个人在县城的河里转悠,我去了南溪沟,去了秦公庙,去了南坡寺,还去了兔儿沟,这些地方离县城不太远,最远的也就是四五公里,后来我来到城后北干渠的一处桥墩下,桥墩下有阴凉,十分的凉爽,我卧在桥墩下,堆满了垃圾的水泥河床上有一股阴凉的气息,令我昏昏欲睡,夏天的风从渠底里吹了过来,拂在身上就象鹅毛在轻轻划过,让人生出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我的周围围了许多只大羊和小羊,他们默默地望着我,目光里面流露出一种少有的同情和怜悯。还有几只羊用他们的犄角犄我的脑袋,我翻身坐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他们,把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羊抱在怀里,鼻子凑过去在他的身上闻,他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奶腥气,看样子他大概正在吃奶,还没有摆脱母亲的奶头。我把他用手举起来:“乖乖你今年几岁了?”他“咩咩”地叫了一声,其他的羊也叫了起来,一时“咩咩”声大震,好象在举行羊的美声大赛。我高兴地站了起来:“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们的带队人呢?”他们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全都“咩咩”地叫着。在他们站的地方的上头,干渠岸上,站着一个放羊的少年,他的目光在夕阳下显出了一种少有的忧郁,看上去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我大声说:“这是你的羊吗?”那少年点了点头,他低头看着我,忽然问我:“你究竟是人还是羊?”我说:“你下来吧,我是人羊,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个好人羊。”那少年说:“你是好人羊为什么睡在这桥底下?”我说:“好人羊为什么不能在这儿睡呢?难道这儿一定是坏人睡的地方吗?”那少年说着下来了,他离得很近地看着我,目光里是一种很老成的惊讶和疑惑,说:“你说你是人羊,就是县上人们传说的那个人羊吗?”我点了点头,说:“小朋友,这是你家的羊吗?”那男孩把手里的鞭子在地上胡乱甩了甩,说:“我家哪儿有这羊,这是人家老支书的,他雇我给他家放羊,一个月给我一百五十元。”我说:“怎么给这么低的工资?”他大人一样说:“我年龄小啊,给大人的工资哪怎么能行?不行的。”我说:“你今年有十四岁了吧?”他说:“唉,老了,十五了。”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十五岁就老了?你父亲多大了?他说过他老了吗?”牧羊少年忽然仰起了头,看着天上的什么地方,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有点尴尬。我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的。”牧羊少年说:“我没有爹,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听说去南方打工时被人暗算了,连尸首也没有找见。”牧羊少年把我又看了看,用手摸摸我的脑袋,摸摸我的手臂,看着我的身上腿上脸上长了那么多毛,禁不住惊奇地说:“你变成了人羊被人欺侮吗?”我用手抚摸着羔羊身上茸茸的细毛,说:“我不在乎被人欺侮不欺侮,有人欺侮你,那是对你进行帮助。在别人的帮助下,你会进步得很快的。如果没有那些人从反面对你进行帮助,你是不会进步得那么快的。”

    少年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说:“你与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但你受的罪太大了,没有人会同情你的,因为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你只是被人们当作奇迹来对待罢了。”我说:“我们作个好朋友行吗?”他仰起细脖颈上的脑袋,说:“作个朋友就作个朋友,我这人一生朋友太少,现在多交几个朋友也是好事。”我说:“你叫什么?”他眼珠子转了转:“我叫铁蛋,人们都叫这样叫我,但我的大名叫铁民,我姓黑,人们就叫我黑铁蛋。也有人叫我驴屎蛋。不过人们叫我时我也不生气。”我说:“铁民同志,你家在哪里?”他把手中的鞭子扬了扬,指着周围的地方:“我家就在那些高楼里,你看哪个高楼漂亮哪儿就是我的家。”我笑说:“好啊,我的家也在那些高楼里。在那些高楼里,我有年轻漂亮的妻子,有胖胖壮壮的孩子,他们很听我的话,我会给他们买很好看的玩具,买好多好多书和画报。我一回到家,孩子们就把我围了起来。我的老婆就会把好吃的饭菜给我端来,让我好好吃上一顿。晚上我会睡到很暖和的被子里,我还能看到电视,电视上有电影,电影上的画面很漂亮,很好看。”黑铁民听得目光直瞪瞪的,好象来到了一个百花园。他忽然问我:“那你晚上住在什么地方?”我说:“我在城北租了一间地方,但我不爱在那里住,那个地方的大人都有问题,都象着了魔似的在奔忙,只有小孩子还可以,我下一步准备搬来住到这桥下边,这桥下边干净,通风,还没有人干扰,我为什么不在这儿住呢?”黑铁民说:“可是你一个人不孤单吗?这桥下边,万一有一天北干渠里放水你可咋办呀?”我大度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用愁。我会想办法的,我的办法总是很多的。”

    从此以后,黑铁民每天放羊时总要从这地方过,如果碰上我在桥下,他就会跑过来和我说上几句话,把他的羊放在渠岸上让吃草。有一天,我终于从我住的地方搬了出来,住在这北干渠的桥下边。我随身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纸箱子,一条蛇皮袋子,蛇皮袋子里装了一些烂东西,那是几双破旧的皮鞋,一条短裤子,几只袜子,几只喝毕水的空塑料瓶子,我在垃圾堆里拣的几个小纸盒子,大纸箱里装的是我几身旧衣服,一床烂棉絮,那是我晚上睡觉时铺在身下边的。我把它们放在北干渠下边水泥桥桩上的一个十分隐蔽的角落里,那地方如果从旁边走过根本是看不清的,只有人睡在桥下边,眼睛向上看时才能发现,我那天发现了这地方后心里十分高兴。我想,我终于可以有一个没有人干扰的存放东西的地方了。有一天,我从那儿爬了上去,忽然发现在那地方与桥面的中间,有一个低低的夹层,里边是空的,如果人的头低了下去,把身子和腿弯在一起,那么就会钻进去。这个发现让我一连高兴了好几天,因为从那天开始,我就把住处安顿在那儿,我第一晚上睡在那里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虽然桥上面走路人的脚步声好象就在我的耳朵旁边敲响,但是因为这儿是那么的隐秘,我简直高兴透了。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只是保存在心里,当我在大街上行走时,因为心里装了这么一个秘密,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是最幸福的人。我看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美好,那么良善,那么心平气和,就是那些支行的人我看见了都觉得他们是那么可亲可敬,从前的恩恩怨怨也都似乎一笔勾销了。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了余十口和吉二白,我忽然觉得他们也是那么好,那么善解人意,尤其是吉二白的陶罐脸看上去竟是那么富有魅力,就象刚刚出土的秦俑那么具有价值。

    因为有了住处,我从此不再担心晚上没有地方住了。我白天四处游荡,晚上就睡在桥桩下边的夹层里,夹层干燥而又潮湿,干燥时那是因为天气晴朗,潮湿时那是天上正在下雨,天下雨时有时候会从上边路上流下水来,流水会一直灌进我住的卧床,把我那床棉絮浸湿。每逢这时候,我就会把全身蜷缩在里边,等天放晴了再把棉絮拿出来晒干。但是我得防备有人把我的秘密告诉了别人,我害怕公安上会到这个地方来检查,从而把我从这个地方赶出来。所以在一般情况下,我是趁路上没人时才把棉絮拿出来放在比较远的地方去晒,等到干燥了才拿回来。

    我现在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电灯,晚上我没有办法写东西,夹层里一片黑暗,我不敢点灯,也没有灯可点,在这个地方你能用什么点灯呢?那么低矮,那么狭窄,我每天只能象狗一样从里边爬进爬出。在里边我也不能坐下,只能睡下,或者把身子半仰起,时间长了会腰酸背痛。有一天,我去城东的垃圾场拣垃圾,我从里边拣出了几支半截蜡烛,心里十分高兴,我当时在垃圾场上放声大笑,声音高吭入云,把在场的拣垃圾的惊得纷纷侧目,好象我是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上。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大爷不解地问我:“你笑什么?”我说:“我笑我从今往后走出了黑暗,高兴得很,所以我才笑了起来。”老头儿仍然不解,问我怎么才是走出了黑暗。我说了,并且把手中的蜡烛在他眼前晃了晃,那老汉仍是大惑不解。从此后,我晚上就可以在夹层里写东西了。

    这天晚上半夜时份,我从床上爬了起来,点亮了我的蜡烛,我在烛光下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我接着原来写的地方继续写了起来。

    成福申还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在他担任人民银行行长(那时工行和农行还没有分设)的最后两年,支行发生了木材案,一个骗子把支行的五十万元骗走了,骗子是省东的一家林场职工,说能从他们林场把便宜木材买下,结果支行就把五十万元汇给骗子,这起木材诈骗案的起始是副行长吉二白从中牵针引钱,骗子是他介绍来的,款子是通过他的手汇给了那人,但是最后出了事,责任却落在了成福升身上,因为他是行长,还因为吉二白没有承担一点儿责任。最后他问吉二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吉二白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和吉二白骂了一仗,吉二白却笑说:“成行长,你别骂了,骗子没能把支行的金库搬走还算好呢。你又没有损伤什么。”但是最后,市行却把成福升的职给免了,他在家赋闲达几年之久,后来直到新的人民银行成立他才被调到这儿担任了行长。虽然是官复原职,但是因为经历了那一次事变,他还是把人心看透了,每每想起世态炎凉,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深深的疼痛。

    这些年来,当别人怀疑他在木材案中收受贿赂时,他却在怀疑吉二白。但是他的怀疑却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文化大革命中挖掘暗道的是吉二白,他当时是支行造反派头头,就是他用钳子把中学女生的屁股蛋子拧得出了血。就是他和王黑狗一起参加了对老行长的迫害和打击,使老行长最后死于暗道里。我现在怀疑他至少有两条到三条人命。只是他却从运动中逃脱了。”说完这些话,成福申觉得自己把十几年来鲠在喉咙的一块骨头吐了出来。他轻轻嘘了一口气。

    夹层里的蜡烛的光焰熏得我的鼻子和眼睛发酸发疼,我揉揉眼睛,揉揉鼻子,把喉咙里的发黑发粘的痰吐出来,然后又在灯下写了起来。头顶上有人走过,脚步震得我的头皮发麻,耳朵嗡嗡响。我看看手表,已经夜间两点钟了,我有点磕睡,脑袋里灌满了铅水一样沉重。我放下笔,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身肢,但我刚刚一动弹,脑袋就哐地碰在了头顶的桥板上,嗡地响了一下,磕睡虫倏地跑了。于是我又写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有人在外边大声喊道:“快出来!不出来我们就开枪了。”我大吃一惊,循声从侧面的口儿望出去,那儿有人在喊我,我身子抖了一下,颤颤兢兢地爬了出来,我下到地下时,看见那儿站着三个民警,他们恶狠狠地瞪着我,一个歪戴着大盖帽子的高个子民警大声说:“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住在这里?”我身子颤抖着:“我没有干什么,我只是在这里住住。”大个子民警说:“家在哪儿?哪个单位?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大迪,原来是县商业银行的职工,可是他们把我赶了出来,现在无家可住,只得暂时住在这里。我没有干坏事。我是好人。”他们笑了,另一个人说:“你怕不是好人吧,是好人能把你赶了出来,他们为什么要把你赶出来?那个行长余十口是个退伍军人,听说原先在新疆当兵。把工行搞得挺好的,只是他有点贪色,在支行经常胡日乱嫖,听说和市行那个王黑狗在比赛看谁嫖的女人多,有时候他们两人还要在一块儿交流一下经验,那个方霞就是王黑狗退了下来的,又让给了余十口,余十口现在把那个破鞋奉若神明,听说天天在一块儿打炮,打得惊天动地的,站在几里路外就能听见他们在床上的声音。”旁边又一个民警忽然打开了手电,把光对准了我的脸,我连忙用手把脸遮住,那民警忽然大叫一声说:“不对吧,你怎么看上去是个羊呢。”那两个人也打开了手电,把灯光对准了我,把我的手也拉了下来,我的那的张羊脸就暴露在他们的面前,我觉得自己好象一瞬间被人把全身的衣服也脱光了,我真想放声大哭,但是我忍住了。我说:“我是羊,但是我又不是纯粹的羊,我是一只人羊,我已经变化了好长时间,我想你们怕都听说过吧。”他们互相望了望,交换了一下眼色,中间的一个可能是个头儿的说:“我们不管你是什么,你不能住在这里,你应当回到家里去,晚上这地方不能住人,如果你在这儿搞什么破坏,谁能把你抓住。而且最近一个外国总统要来中国,上面有命令,任何闲杂人都要清理出来,而且要把他们送回原籍,你的老家在什么地方?”我说:“我现在没有老家了,我无家可归了,我现在只能在社会上流浪。”那人于是说:“那好吧,你跟我们到公安局去,先在我们那里住上几天,过后我们把你放了。”我没有办法,只得收拾了一下行李跟上他们走了。

    我来到县公安局,半夜里看不清里边的情形,只是觉得楼很高,地方很大,有好多房间,大多数房间都黑着灯,大概人们都正在睡觉。有几个干警对我进行了审讯,还作了笔录,问我是哪儿人,在什么单位工作,等等。然后让我在上面簦了字,画了押,好象要把我拉出去枪毙似的。这一切工作干完后他们就把我关押在后边的一个小房里。

    我被关押的第三天下午,我住的地方又来了一个人,是我们县上北方镇的一个村民,他刚一进来,神情就显得十分惊恐,看见我好象是老鼠见了猫,连声说:“我叫岁岁,爷爷可千万别打我,我有病,是心脏病,家里还有一个八十五岁的母亲,你如果把我打死了,我那老母亲可就没人管了。”我说:“我怎么会打你呢?我为什么要打你呢?”他这才放下了心,坐在那儿,慢慢吸起烟来,我说:“你是为什么被抓了进来?”他抬起了一张瘦巴巴的脸子,可怜巴巴地说:“我家里五口人,每年村上分配我家统筹和提留每人八十元,原来我都按时交了,可是今年我的母亲患了病,住院花了五百多元,把家里的钱花光了,村上和乡上来人收提留,我没钱交,说缓一下等麦子收下来再交。但是乡长不同意,硬要我把钱交了,还说不交就把我判刑,让我在监狱里慢慢坐着去。我生气了,就把乡长提起扔进了村上的涝池里,于是公安上就把我抓了进来。”我哈哈大笑:“你还真有两下子。”他没有笑,说:“他们会不会给我判刑?”他忽然哭了,“我如果被判了刑,我那可怜的母亲可怎么办呀?还有我的孩子,我的老婆,他们可怎么生活呀?”我劝他放宽心,我说:“好好检查一下认识一下,争取能出去。再说那个乡长也有问题,他怎么就能硬要你交呢。而且他也没有出什么事儿。我总怀疑为这件事儿你是不应该被抓进来的。”他沉吟了一下说:“你说的千真万确,我还偷过村上书记家的肥猪,被人家发现了,大概这也是我被抓的一个原因。唉,谁怪我家太穷呢。但我只偷过那一次。”岁岁叹了一口气,又说:“我可是光往坏处想,我总觉得我这次没命了,会把小命丢在这里的。”我问他:“你是不是有心脏病?”岁岁苦笑了一下说:“我没有心脏病,我是怕你打我才这样说的。我听说监狱里犯人经常打新来的人。”

    看守所里有了一个伴儿,我们在一块儿说说话,也就把时间慢慢打发了,不觉得时间长,岁岁知道的东西多,他给我讲他们村上的奇事怪事,讲北方镇上的头头脑脑们如何从村民身上搜刮钱财,给他们发工资和奖金,如何大吃大喝,下乡时如何是威风八面,把派出所和司法所以及政府法庭都叫上,就象日本鬼子进了村似的,群众看见他们一来,就纷纷关门闭户,好象躲粮子似的。岁岁叹口气说:“你说毛泽东在时会是这样吗?他谁敢把老百姓说一句?谁敢问老百姓要钱?怎么现在的干部是这样呢?我真不明白。”他停了一下又说:“毛泽东时代干部见了群众就象老鼠见了猫。现在却打了调儿,干部见了群众就象猫见了老鼠。”我说:“现在我们干部手中的权利太大了。”

    晚上时间实在难熬,我们就讲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岁岁听我是一个人羊,十分的惊奇,把我的头上反复看了看,惊讶地说:“我的妈呀,我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见过人变成羊的,哎,你是怎么变的?变化时疼不疼?有什么感觉没有?”我说:“我是在睡了一晚上起来后发现了自己变成了羊,只不过,现在我的变化好象停止了,要不就是放慢了,因为我好长时间再没有发现我有什么变化。你看我头上的角和原来没有什么两样,还是那么长。”岁岁忧虑地说:“可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你还年轻啊。”我说:“我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只是过上一天算一天吧。”

    我们又谈到了将来,麻岁岁说:“大迪,我要是能出去,我一定要好好活人,再不和人家干部闹事。我一定要学上一门手艺,凭手艺生活。我要让我的妻子和孩子们过得好好的,让他们有钱花,有衣服穿,有饭吃。”麻岁岁停了一下又说:“大迪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说:“我现在还没有考虑好,但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很难在人群中生活,而且我现在也看不起人,我觉得现在我与人群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人们现在都太势力了,也太庸俗了。”

    在我住到第四天的时候,县刑警队忽然来了几个干警,他们就在我们住的房子里审问起岁岁。他们三个人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看了叫人心里害怕。

    他们中间的一个圈脸胡子问:“麻岁岁,你老实交待都偷了多少东西?”其他人则一脸的严厉。

    麻岁岁说:“我说的是老实话,我就只偷了一次,就是村支书家的猪,我再没有偷啥,要是你们查出了我还偷过什么东西,你们把我枪毙了我都没有意见。”

    旁边一个红脸干警说:“你为什么要把乡长扔进涝池?”

    麻岁岁说:“这怪我,我当时脑袋发了昏。”

    干警中间一个白脸膛忽然就狠狠地打了麻岁岁的一个响亮的耳光:“你狗日的还嘴硬的很,你再没有偷,你们村上镇上把多少东西丢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再没有偷,你再没有偷?好啊,你要是再不交待,我不把你揍死我不就是我爹养的。你说不说?”

    麻岁岁可怜地低下了头。

    那个红脸干警忽然从身上拔出了电警棍,“啪!”地搠在麻岁岁的脑袋上,麻岁岁没有防备,“啊!”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在地上打着滚儿:“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没有了,我的脑袋没有了。啊呀呀……”

    我的身子在颤抖,我全身的热血在往头顶上直冲。我能听见我浑身的血管在嘎嘎地响,生了锈的铰链一样。我忽然就大声叫了起来:“咩!咩!咩咩咩……”

    他们吃了一惊,目乐齐刷刷地对准了我,刚才用电警棍打麻岁岁的红脸干警恶狠狠地说:“你少骚情,看我们一会儿敢不敢收拾你。”说着他又用穿了皮鞋的脚在麻岁岁的腰上、腿上、头上等处狠狠地踢着,麻岁岁起先还动弹着,慢慢地就不动了,他们的脚踢上去就象踢在棉花上,踢在皮球上。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赶忙跑过去把麻岁岁抱了起来,但是他的口里已经没有了气。

    麻岁岁就这么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死得屈辱而又辛酸,死得那样让人胆战心惊。麻岁岁死后,那几个干警起先有点慌,但很快他们就统一了认识。他们当着我的面商议对策,把麻岁岁的死归结为麻自杀而亡。圈脸胡子说:“现在咱们把意见统一一下,麻岁岁是意外死亡,是自杀而死。”

    “万一人家家里提出要验尸怎么办?”刚刚用脚踢麻岁岁的红脸干警脸色有点发白,说话时声音有点颤抖,好象怕冷似的。

    圈脸胡子干警想了想说:“这样吧,叫一辆车,把尸首拉到火化厂去。”

    他们忽然把目光齐齐对准了我,那目光里有一种叫作狞恶的东西霍乱菌一样繁殖和生长着。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又想学羊叫了,但我瞥见他们腰里挎的电警棍,我的叫声就在喉咙里消失了。

    十分钟后,麻岁岁的尸体就被抬上了一辆汽车,汽车呜呜地叫着,开出了县公安局的大院,里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我忽然冲着他们的背影“咩咩”地叫了起来,我的叫声在没有太阳的天空下听起来有一股惨烈而又绝望的气息。

    第二天,我被刑警队队长叫到他的办公室。那里同时还有昨天那三个干警,他们的神态忽然都变了,满脸的笑容,同时有三个人给我给烟,还说了一些夸我的话,说我如何如何在逆境中自强不息,就是住在桥头下边也坚持文学创作,真是天下少有的才子。他们还说看过我写的不少小说,说我的小说如何好如何好,就是王蒙、张贤亮、丛维熙、蒋子龙、苏童、余华、格非他们也赶不上我。我知道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麻岁岁也。我于是也装出了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也和他们说起了话。红脸膛干警对队长说:“让大迪出去吧,他是个好人,现在又不幸变成了人羊,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多可怜啊,让他老早出去算咧。”队长把我看了一眼:“我也是这样想的,本来是不能关大迪同志的,只是因为上边有部署,怕有人在外国总统访华期间出事儿,所以才把你关了几天,但是我们对你可是宾至如归啊,你说说什么时候打过你?没有吧。所以我们让你在这儿住几天,也是免了你在外边讨饭吃。你就权当是休了几天假,是不是?”

    圈脸胡子干警忽然从身上把自己的一套半新旧衣服脱下来:“大迪,把这件衣服拿上,你看看你穿的都是什么,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你还穿这些东西干啥。回去快换上,你也是咱们县上的名羊名人,代表一个县的声誉呢,穿的太烂影响不好。”

    我有点感动了,我说:“我怎么能把你们的衣服拿回去穿呢?再说我是这个样子,你们看看,我能穿这么好的衣服吗?穿上不是糟蹋了吗?”

    “拿上。”红脸膛干警坚决地说。“我还准备去你们支行找找余十口呢,我想给他说说,让他把你叫回去上班去。你那么有才能,有文化,而且是你们行唯一的一名大学生,怎么就能让你在社会上流浪呢?这不是给你们商业银行的脸上抹黑呢吗。”他忽然来了义愤:“这个余十口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支行出了那么大的盗窃案子,还不是他平时不抓政治思想工作造成的。他倒好,把支行搞得一塌糊涂,却在排挤同志上心比嫖客还狠。听说他一天不好好上班,光知道在包厢里玩女人,有时候还给市行王黑狗介绍女人,把乔城县水色亮的都进贡给了王黑狗,为他往上爬作准备。我总会把他狗日的抓住的,为大迪同志报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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