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散文选-乡情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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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情感

    想起家乡,我的思想中便会很自然地呈现出:小桥流水,村舍牛羊以及鹧鸪水车,还有辘轳井绳和村西月光滩的种种情景。那是一种悠远宁静温柔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我设想自己是生活的一分子,因而便有灵悟,心中便生出一种愉悦。我把家乡想像成只有牧歌,只有悠远平和,在我生长快二十年的心灵上总是覆盖着的一片净土。

    生活在城里只是二十岁以后的事。

    尽管城里的繁华令我目不暇接,但总觉得城里的空气稀薄,城里的情感太脆弱。我常常看到城里的月亮是朦朦胧胧,没有家乡的月亮那么明亮清澈。记得小时候,家乡那轮闪烁在记忆深处的明月,总是在远山的崖顶又大又亮地徐徐推出,照着广阔无垠的大地,照着大崎山下长江之滨我家乡的泥砖瓦屋,照着村西的沙滩。好多个夜晚,我曾坐在院前看传说中的月光滩,看见了,总觉得不够味,就偷偷地去找。

    夜晚看月光滩很近。其实,出了村朝西走还有几里路,中间隔一条举水河,河上搭着宽不到一米的木桥,河水由北朝南流着,即使冬天再冷,河水从不封冻。这条河成了家乡人民安居乐业的保护神,家乡的老老少少每逢正月十五都要祭河。祭河的方式很简单,以村里年龄最长的做祭河司仪。祭河的那天,由村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几张放祭品的大方桌,其余的人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向河边开拔。到了河边,先鸣放鞭炮,之后由司仪拜神,接着诵念祭文。祭文的大意是来年风调雨顺,保佑万民平安,五谷丰登之类的。祭告完毕,将糕点之类的食物投入河中,然后愿回的回,不愿回的就在河边转悠,城里的人就叫踏青。近些年,祭河的人们自愿带上树苗,祭河完毕就在河边上植树,几多年过去了,不知不觉河边已植成了几公里长的林带,保护着家乡的桑田。

    河西是起起伏伏的丘陵,沿河的流向被水冲刷成不规则的滩头。小时候,去月光滩是随意的。特别是夏季烈日当空的时候,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在木桥下游处最大的一个河湾戏水,戏累了就在滩头各自挖一个不深不浅的穴,躺在里面,听着哗哗的水声进入梦乡。有时,睡到夜幕降临,浩月升空,索性就坐在滩上看这平平静静的河水。这时,月在天中央,银色遍洒,注满原野;水之月,在水中央,好像沉在水底,又好像轻轻漂浮在水面。我们在沙滩上捡起石子向水中的月儿抛去,一霎时河面上形成一圈圈的涟漪,源源不断地自那亮点扩散开来,直扩展到我们脚下的滩头,扩展到无垠的原野,如同辉煌的幻象。

    而如今的我不知城市的月亮几时明亮。城市的夜晚混淆着各种声音,从每扇亮着的窗孔,从商店从舞厅从形形色色的门洞排泄出来围困着疲惫不堪的我。常常渴望回到黄泥小屋,回到母亲的身边,站在木桥上,听滩头的水声,看夕阳照遍阡陌桑田和那弥漫炊烟的村庄。

    于是,在我生命和心灵中总是抛却不了家乡遥远的山坡和乡亲,还有那温暖的黄土泥屋,以及布满月光的沙滩。在我情感的最深处总是很遥远地涌来“明月”、“慈母”这类字眼,召唤着我,诱惑着我,让我回到草麦青青,炊烟袅袅的田园。

    我永远是乡村的孩子,做梦的孩子。

    故乡的小桥

    很早很早就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偏僻闭塞的村子里,有一条小河,村里小学的一位老师天天到小河边接送自己的学生,数年如一日。

    故乡也有条不太宽的小河,我和小伙伴们上学也必须经过这条小河。可是,我们却没有故事中的小伙伴们幸运——没有老师天天到小河边接送我们。听大人们说,还有一小学生从河上唯一的桥上掉下去淹死了。

    记得上小学的前一天晚上,父母叮嘱自己的不是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而是“每天过河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并且还带了一脸的担忧和不安。

    父母的话并未在我心里留下多大涟漪,第二天,天刚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大地仿佛还睡意蒙眬,被喜悦兴奋好奇困扰了一个晚上的小伙伴们吆三喝四,叽叽喳喳的一蹦一跳向村里小学走去。

    一条小河如蛇样穿行于全村,河水如梦般静静地安闲地躺在河床,显得是那样深邃而又幽远。河上,唯一的桥也沉静地横架在河面。那是怎样一座“桥”!三两根未经任何修斫的原木,贯于河的两岸,原木相互间谁怕挨着谁似的,排得开开的,它们中间,稀稀疏疏毫无规则地钉着一些木条。大概是为了防止河水暴涨时将桥冲走,大人们把桥基用土筑得高高的,桥便颤巍巍地悬在河的上面。

    这就是全村人耕田种地、走亲访友、买盐看病、读书上街来来往往的桥么?

    小伙伴们呆呆地愣在了河边,一会儿望望河对岸不远处露出了房屋的一角的学校,一会儿看看那横在自己眼前的颤巍巍,似乎略有动弹便会訇然入水的小桥。

    不知谁“呜呜”地哭起来,接着大伙儿哭成一片。

    一位小伙伴骂了一句,哭哭啼啼地往回走。一个、两个、三个……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小河边暗自流泪。

    初秋的晨风轻轻地吹拂,河面泛起微微粼波,太阳已经爬得高高的,她彻底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河边走来一位老人,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手里提着一只竹筐。老人走到桥头,看看我:“小朋友,你哭什么?”

    望着陌生的老爷爷,我怯生生的,只顾低头擦眼泪。

    “不敢过河?”老人又问。

    我依然没有吭声。

    “来,我教你过。”老人放下农具,弯下腰,两手触地,手脚并用,向桥上“走”去。

    “就这样过,就这样过。”

    老人过了河,又用同样的方式回来。

    老人上前拉我,“来,学我的样子,往前走!”老人边拉边说。

    看到老人在桥上那桥摇晃晃的样儿,我突然想起大人们讲的有人从桥上掉下去淹死的事,我拼命地往后退。

    “来,我再教你一次,手抓前面,手脚并用,一下子就过去了。”老人又一个来回。

    我还是不敢。

    “来,这样走!”老人做出婴儿爬行状,双手着地,双膝跪在桥面,向桥对面爬去。到桥的中央,老人故意用力摇晃桥,小桥剧烈的晃动。返回时,老人又用力摇晃,一边摇一边看着我:“看,不会掉下去的。”

    我仍是心惊胆战,不敢挪动脚步。

    老人一把拽过我,有些恨恨地说:“来跟我一起过。你连一座小桥都不敢过,将来还能做什么!”

    或许是老人的真诚打动了我,或许是老人的话激发了我,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老人身后,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学着老人的样子哆哆嗦嗦地向对岸“走”。

    终于到了对岸。老人站直身子,伸伸腰,两手用力捶捶,再拍拍满是泥土的裤腿。“这不过来了?今后就这么过!”说完,三步并成两步回到对岸取自己的农具。

    我默默地望着老人的背影,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任自己的心怦怦地跳。

    此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小伙伴们来去学校都由大人们轮流接送。而我,坚持学着老人教我的姿势过桥,不久也像大人那样,抬着头,挺着胸,大步流星地在桥上来去自如。

    如今,那小桥已经被钢筋水泥桥取代,来来去去的人们或步行,或骑车,或乘车,往返自如,神情悠闲,安然自得。但那三两根树木搭成的颤巍巍的桥却永远摇晃在我的记忆里,那在桥上手脚并用“走”来“走”去的老人的形象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老人的“你连一座小桥都不敢过,将来还能做什么?”的话更是永远永远萦绕在我的耳旁。

    怀念风筝

    小时候喜欢放风筝,尤其是自己做的风筝。

    阳春三月,当窗外槐树坠下一串串乳白花穗,孩子们的脚丫就再没有空闲。虽说春天来得早,但风力却不大,也不稳定。想把风筝放上天,非等到油菜花黄了不可。俗话说:“菜花黄,贩大忙。”到了这个时令,农村刚下地的鲜菜便一筐筐一担担,热热闹闹邀约着涌进了城。清冷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市井里巷,四下便游弋着乡下人辛劳的背影。买菜是大人的本分,招引孩子们上前的则是卖风筝老农那撩逗人的吆喝。一摞摞五颜六色盘扎成蜻蜓、蝴蝶、老鹰模样的风筝突然从天而降,那份激动大人们当然不难理解。激动归激动,要大人掏腰包却非易事。风筝价钱不贵,但也不便宜。两毛一只,讲讲价大多能让利几分。走街串巷的农民世家艺人一般颇会做生意,挂着风筝的竹竿往青石板缝一插,孩子们的心便随之落地生根,死乞白赖要讨一只回家,家境好的,为孩子买个笑脸;手头拮据的,大人转身就走,留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干号。

    乡下人卖的风筝大多工艺讲究,城里人一般不会扎,扎好了也没法染色着画。因此,谁家孩子拥有一只漂亮的“蝴蝶”或“蜻蜓”,放风筝的时候无疑威风八面,争强好胜的虚荣心也最能满足,惬意的笑脸便真可谓灿如桃花。小时,父母没有为我买过一只风筝,所放的都是自己亲手制作的。以至每到春天,做梦都渴望瓦蓝的天上飘逸着一只自己的风筝,小学三年级的春天,我随母亲从乡下来到县城的外婆家,也许是在乡下野地跑惯了,进城后总感觉挤得慌。一天,见邻居家女孩拿只粉色“大蝴蝶”傻愣愣地站于巷口,半天放不起来,便忙不迭地自告奋勇:“我来!”小巷狭窄,瓦檐两旁电杆林立,跑步一飞,“大蝴蝶”被挂在电线上。女孩要我赔,奔至院内哭诉着告到我母亲跟前。母亲二话没说,掏出钱塞了过去,眼睛却盯着我,眸子里闪烁着意味深长的责怨。晚间临睡,母亲终于揭开铺盖,一声吆喝:“树要皮,人要脸,我让你放……”操着裁衣的尺子就要打人。外婆颇为宽大,声言“讲清道理就行”,一场灾难方才躲过。从此,再不敢艳羡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天高任鸟飞,孩子的春天永远写在天上。然而,热闹的天上没有一只自己的风筝,就像过年少了鞭炮,终究缺点什么。于是,放学后偷偷学起了扎风筝。先找来竹竿,破开后削为拇指一般宽的篾片,软硬要适度。此后将裁好的白纸糊于架上,并用线把叠成“王”字形的竹架系牢,最后贴上一段漂亮的尾巴,一个风筝就算大功告成。如果要装饰,还可以用红墨水在上面涂个什么的。业精于勤,扎得多了,做风筝的道理也大概了然于心——最重要的是架设系在风筝中央的导线,拉直后要与两边的翅膀大体均衡。否则,风筝上天不是东倒就是西歪,或根本飞不起来。

    “风筝不起,跑烂鞋底。”由于村前村后空地少,助跑的距离短,更害怕让树枝吃了“风筝肉”,孩子们大多把做好的风筝拿到村外的河滩上去放。当自己的风筝高翔天际,瑟瑟的线团颤动手中,喜悦和自豪顿时油然而生。此时正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渐渐隐退,唯深邃的天上那只游弋的风筝成为永恒的欢乐。风筝由近及远,然后由远及近,平生头一次做了主人,想着嘴角就怎么也合不拢,要给它打个“电话”。其实就是在放风筝的线上套扣一只三角形纸翼,顺势往上一抹,纸翼便巧借东风,旋转着扶摇直上,不一会儿即直抵风筝顶端。好风凭借力,“打电话”地面风速低了则不行。有次,我试着把风筝放得更远一些,并接连打了五个“电话”。手中的线拐就渐渐显得沉重,“嘣”地一下,线断了。风筝拖着一脉飘逸的断线缓缓坠落,我向前蹦着、跳着,试图攥住游丝一般的生命。然而,一切皆为徒劳之举,断线越飘越高,心爱的风筝在天边却越落越低,终于渐渐消失。看着,不觉潸然泪下,跌坐沙滩,追悔莫及。飘然而逝的风筝从此给我一个启示:千万别把风筝放远了,风筝飞远了线是会断的,即便给它打再多的“电话”,负担只会更重,也难以将其唤回。

    如今,不惑之年,回望故乡何尝不是如此?

    记忆深处的爆米花

    许多往事都如白云苍狗,无迹可寻。儿时的爆米花却始终深深地植根于脑海,令我不能释怀。

    记得打爆米花的师傅是一个四川人,五十岁左右模样。他总是把“吃爆米花”吆喝成“七炮米花”。“爆米花”成了“炮米花”,再加上“轰轰”的爆炸声,让我们这些从小受着英雄主义教育的红色后代们浮想联翩。每当快到他“打炮”的关键时刻,小伙伴们总是高喊“董存瑞,十八岁,参加革命游击队,炸碉堡,牺牲了,革命任务完成了。”然后随着一声“砰”的巨响,争先恐后“悲壮”地倒下。

    打爆米花的四川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特别看到我们“纷纷倒下”时更是哈哈大笑。于是伙伴们便气愤起来,认为面对这样“悲壮”的场面,这“川佬”如此不严肃,分明是“没有阶级感情”。于是,有一次趁“川佬”与人闲谈而心不在焉的时候,冷不丁地高喊一声“董存瑞,十八岁”,“川佬”习惯成自然,一脚踹去,却将自家的“打炮”行当废了。伙伴们顿时欢呼,“鬼子踹上地雷啦”,心中涌起无限豪情,以为自己就是当年缴了老松本战刀的红小鬼。

    打爆米花多在黄昏时候,每当这时,孩子们便极盼“川佬”出现。此时才觉得那“川佬”原来是那么的可亲可敬,那原本令人讨厌的四川话也是那样的优美、动听。当四川话在静静的黄昏响起,孩子们便像看见救星一般,将书包一扔,死缠硬磨问家长要上两毛钱,带着被压抑了一天的热情蜂拥而出。这时大人们也似乎特别宽厚,我们的要求通常能得到满足。因为那个时代我们的食物是那样少,面爆米花对我们的诱惑力又是那样大。多加五分钱便可享受加少许糖精的待遇,那时候我认为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一定是加了糖精的爆米花。

    其实,那时的爆米花是轻易不舍得吃的。记得我总是将爆米花用一只小铁罐小心翼翼地盛起来,每天用小布袋装一袋。有了这样一袋爆米花,在学校里便成了同学们的巴结对象。我曾用这些爆米花“贿赂”过学习委员,以便“抄袭”作业;也曾用爆米花“雇佣”同学给我背书包。

    走在现代都市,我发现了一种号称进口的洋爆米花,我总是怀疑那些默默无闻的机器,怎能炸出香甜可口的爆米花。况且,一声不响的那种食物还能称作爆米花吗?每当我走在街市上,看见卖洋爆米花的时候,总会在心底情不自禁地迸出一声“砰”……

    乡下过年

    我在乡下过了18个年。那时,我总是怀着异常兴奋异常新鲜的心情期盼着过年。一则是因为乡村的岁月实在寂寥,就像一塘默默的碧水,清清亮亮不起什么涟漪,困着了好动又好热闹的童心。再则就是贫瘠的日月总是平稳而沉重,仿佛稻场上老牛拖着的石磙,咿咿呀呀乏味而单调,总是演绎不出童年那些色彩斑斓的梦幻。其实,更重要的还是盼望着快快长大自己的手脚,好早点爬过那寂寥岁月沉闷的坎儿。这一份心事,恐怕也是过年时长辈们一双双浊眼特别有神采的缘故。

    因此,乡村的年就来得特别强烈,特别富有宗教色彩。

    一进了腊月,孩子们就掰着指头数,还有几天过年。村子里,家家门前支架着一两个簸箕,或就地铺一方晒席,晾出白花花的汤圆粉。青砖黛瓦的屋檐下门楣前挂出串串腌制的鸡鸭鱼肉。我记得,这是长辈们一年之间从牙缝里省出的鱼肉和积攒下的上等粮食。

    盼着盼着,那过年的日子就摇摇摆摆地来了。这时长辈们开始反复叮嘱起孩子: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千万不要摔了碗,不要说死、鬼、杀之类的话,否则下一年就太不吉利了。其实,这些词儿又是那时乡村俚语用得最多的,孩子们一不留神儿,嘴里就溜了出来,这样,往往害得长辈赶紧在屋前放一挂鞭,好驱走邪气。

    对于乡村的孩子,我知道过年时有两样甚为稀罕,一是年席上丰盛的菜肴,再就是劈里啪啦的鞭炮、楚剧团的锣鼓声和舞龙灯时人群的喝彩声,而孩子们对后者的兴趣又远远超过前者。想来,这许是寂寥比清苦更使人难耐吧。

    我的记忆里,乡村的年总是随着那些鞭炮逐渐稀疏地响过正月十五之后才结束的。这以后,长辈们开始走向田野,孩子们则眼巴巴地瞅着年节的尾巴徐徐消隐,恋恋不舍地把过年的情景珍藏在记忆中,然后再进行漫长的盼望。

    眼下,又要过年了,这是我离开家乡之后的16个年。膝前的儿子也一样蹦蹦跳跳地迎接着新年,但他那盼望过年的意义却与我儿时不尽一样了,而且也不似我儿时那样具有强烈的愿望,在他梦幻样的生活里,有的是花花绿绿、林林总总的玩具和色彩鲜艳的童装,生活的每个角落里喧闹着温馨和笑靥,从容的生活热闹而轻盈。在他心目中,过年的意义充其量不过就是爸爸妈妈有更多的时间陪他玩罢了。

    这使我有了一种意象。儿子的过年就像一杯纯净的甘露,那味儿单一而短促,不似我儿时过年的滋味,有一种地道的咖啡的苦涩蕴含其间,那样复杂而绵长。

    我怀念儿时在乡下的过年。那一种过年的时分,是从岁月沉重之树上绽开的轻盈的花,是从寂寥之枝上缔结的欢快之果。唯其沉重与寂寥才显示出那过年的珍贵与不易。

    前几天,我收到儿时伙伴寄自乡村的信,甚感欣然。他当爸爸的资格比我老,儿子已是初中学生了,对于过年,他慷慨地说:又要过年了,乡下又是一片繁忙而欢欣的景象。比起儿时,现在的孩子天天都像过年……滋润的生活使他全没了儿时长辈对过年的那种激动而虔诚的心境。

    我何尝不是如此?每一次过年,生命便增添一圈年轮,而脚下的光景却不是过年负荷踉跄又踏不出声响,谁还祈盼着岁月快去,巴望孩子快快地长大成人呢?

    是啊,谁也不会驱赶美好的生活。

    口哨声声

    我酷爱音乐,一个美妙的旋律,会在我心中长时间地萦绕不绝,主宰我的心境,调整我的思绪。也许是因为我对美好音乐的迷恋,所以才特别害怕“丝竹之乱耳”,尤其讨厌一些小青年,不管什么场合便噘起唇打起口哨,那真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然而,有一次偶然听到一支用口哨吹出的曲子,使我惊叹不已,它比音乐大师的名曲更有魅力,至今还在我心中回旋。

    那天,我骑自行车到乡下一个学生家家访。我骑着自行车缓缓而行。宜人的秋风水一样迎面而来,沁人肺腑,把心也洗得水一样清净。我本已是陶醉了,恰在这时一阵欢快的口哨声悄悄地踅入我的心头,我还来不及厌恶便折服了。因为这口哨的曲调与我的心境是那般地吻合。我禁不住回头望去,是一对骑自行车的青年男女。那小伙子很魁伟,被风吹起的头发像雀巢。他正得意地吹着口哨,哨声像他骑自行车姿势那样轻快而富于活力。那姑娘穿得漂亮,体形修长,用一条洁白的手绢束着长长的秀发,使人感到那美丽的面庞越发红润而俊美。正当我回头之际,他们已夺路而过,到我前面去了。

    奇怪的是那姑娘并不蹬车子,而是将一只手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让小伙子带她走。那长长的秀发在风中飘呀飘的,仿佛在追随小伙子口哨的拍节舞蹈着。小伙子吹的是过时的电影插曲《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看来,小伙子很有音乐天资,他能吹出三个八度,圆润中带有颤音,曲调时起时伏,时强时弱,高低自由,起伏有致;又能巧妙地运用断音。他不是简单地吹奏这首歌,而是随意地、即兴地加以变奏,于是便出现许多美妙的滑音,仿佛一个音符都是一只美丽的小鸟叼住你的心,在空中任意地翻飞,滑翔,玩够了才落在预定的音阶上。那姑娘也不声响,只管用手勾住小伙子壮实的肩膀,微低着头,倾听着。她那颗心也必是甜蜜而惬意的。

    我的心被那支曲子吸引了,感到每丝艳阳的光线都挂满了玄妙的音符。

    小伙子的自行车货架上带着两只筐,里边装着一杆秤和两包新衣服。姑娘自行车的货架上夹着几本书。看来小伙子是进城卖柑橘,姑娘是跟来买东西的。

    他们始终不讲话,好像他们之间的语言通过小伙子的口哨声表达尽了。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说点什么,也应该说点什么。

    甩过一段弯道之后,姑娘终于把头扭向了小伙子,甜甜地说:“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个农大函授班,我已经替你交了学费。现在到处都在抓成人职业教育,机会太好了,你该学学的……嗯,我也去,和你一个班。”小伙子转过脸朝姑娘甜甜地一笑,口哨仍然没停,只是变得更加响亮。

    上坡了。姑娘和小伙子开始用力蹬车。尽管是上坡,两人的车速却变得更快了。结果,我被甩下了一截。当我赶到坡顶时,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有那甜蜜、幸福而欢快的口哨声在山野里飘着,荡着,流动着……

    老人与小村

    小村只有一条弯弯扭扭的土路与外界相通,丈许宽的小路是小村的命脉。山坡上野生着各种花草灌木,它们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疯长怒放。一眼山泉汩汩而出,细细的溪流曲折在小村中央,供着全村人畜的饮水,它是小村人的圣水。

    小村闭塞偏远,很不起眼,一切寂静无声。男人常年干着农活,有时出去给人做些体力活,挣点零用钱,也有一两个被小村人称为“能人”的人,间或出去贩点零货,零敲碎打,就算是生意人了。女人们也常下地干活,农闲时则忙着拆洗缝补全家的衣物。小孩们做着简单的游戏,穿着父母在街上旧衣堆里买回的过时衣服,长短不整。

    很少有外人来小村做客,可有一位穿着朴素的老人却是这里的常客。他每年都来,或一两次,或三五次,每次总要住上一段时间。他很老了,拄着一根黑漆木拐杖,深弯着腰;很瘦,愈显得面孔黝黑深皱;耳朵和眼睛也不甚灵便。可每来一次,总要把小村转个遍。走走坐坐。有时一个人自言自语,或用手比划什么。一间土瓦房、一棵古树,会使他呆上好半天,像在寻找几天前遗落的东西。

    村里几个熟识他的老人说,他是在小村长大的,十七岁那年跟随刘邓大军走了,听说立过许多次功。解放后,在外地一个部门工作;“文化大革命”时不知被什么司令部抓走了。大约十来年杳无音讯,再后来得知他的消息时他已在另一个什么地方工作了,没几年便退休了。其间一系列前因后果,小村人是不甚知道的,也无谁向老人细细打听,只说他这辈子苦了,终老之时,能回来就好。他的妻子在“文化大革命”前因病去世,一个干公安的儿子在年轻时也因公离开了他。小村有他几个儿时的伙伴。因此,他常回小村来做“客”。

    村里的小孩见了他就像看一个慈祥的古董,他总爱摸孩子们的小脑袋,爱给孩子们吃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袋装零食。早先时还常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总爱玩他那根黑漆木拐杖,也总爱稚气地叫他“爷爷”,后来他体力越来越不好了,更多的是坐在旁边带着笑意看孩子们逗乐。这些年,小村人的生活有些好转,山坡上种植了不少果树,常有人给他送些清香可人的新鲜水果,遇到节令,许多人都请他到自己家吃饭。

    每回一次小村,他都好像明显地又老了一些,也不太有精力和别人细细攀谈了,只说城里吵人,空气不新鲜,他待不住,想回小村来。虽然走得很缓慢,还有些气喘,但却仍然要这棵树上摸摸,那道河边瞧瞧。有时,良久地站在那儿远望一行行从天边掠过的大雁,或一只逗点一样勾在长空的鹰……有年冬天,他竟昏睡了一整天,乡邻都猜测他不行了,便有一大群人跪在小村的土庙院里,磕头不止,祈了三包神药,给关帝爷许了“说书三天”的口愿。服“药”后,老人竟真的好起来了。不几天,乡邻就请了方圆最有名的一位说书艺人还了神愿。听书的男女老少在土庙院里满满地挤了三天。

    那次险病好了之后,他竟直接说起了死。说他现在已是没用的人了,尽连累众人;说先他而去的妻子、儿子、伙伴经常和他梦里拉家常。说他死后,就让他安住在小村那个向阳的山坡上——那里可以把整个小村看得清清楚楚,那眼山泉也在山坡脚下。

    小村仍然在延续着古老的童话,不过,听说有一条高速公路最近要穿过它了。它会给小村带来怎样的契机呢?

    乡里的女孩

    乡里的女孩都是好女孩。

    乡里的女孩总是早早地起床,到河边洗脸梳头。清澈的河水映着她们俊美的脸蛋。

    乡里的女孩很早就学会洗衣做饭。爸妈夸自己女儿乖巧的时候,她们总是偷偷地抿着嘴笑。

    乡里的女孩都跟妈妈一样,生来勤快。放假的日子里,她们喜欢学着妈妈的样子,挎上竹篮,挽起裤腿,赤着脚丫走在窄窄的田埂上。

    乡里的女孩最懂妈妈的心。碰到不顺心的事,她们总是陪着妈妈悄悄地流泪。

    乡里的女孩小时候都没个大名,全是“花儿”、“莲儿”什么的。她们能读到中学很不容易。女孩儿能顶什么呢?乡里的人总这么打算。

    乡里的女孩有时候似乎很野、很能,有时候又那么惶恐、怕羞。甚至为在课堂上红着脸勇敢地回答出老师的提问,而欢喜得睡不着觉。

    乡里的女孩平时喜欢一围一大堆,叽叽喳喳的,像群小麻雀。她们的脑袋里有着好多的小心思和好多的大理想。

    乡里的男孩

    乡里的男孩不像乡里的女孩。

    乡里的男孩调皮又邋遢。直到上学的时候,才晓得刷牙是怎么回事。

    乡里的男孩总是被奶奶唠叨醒了,再从热被窝里拖出来。

    乡里的男孩上学最怕迟到。常常早饭没吃完就背起书包冲出家门。

    乡里的男孩喜欢爬上树,折柳树上嫩绿的枝条,然后编成柳帽戴在小脑袋上,神气活现成一群穿开裆裤的鼻涕将军。

    乡里的男孩一放学就满村里乱窜,像只不安分的小狗,既可爱又讨嫌,直到天黑的时候才由心狠的爸爸拎着耳朵回家受训。最后还得心疼的奶奶出来打圆场。

    亲近自然

    来到都市已有些年头了,眼看这日益拥挤的城池,天空被高楼切割成碎块,马路被车流拥簇得烦躁,几无清幽安宁的氛围,便蓦然生出对久违了的乡野的渴望。偶尔告辞城市而置身于乡间,与山水相伴,忽然有种心如清风的爽意。

    生于大山腹地,长于乡野山村,无疑对山水、对田园有一份眷恋,有时还是那般难舍难割。可故去的年少岁月里,并没有感觉高山流水、樵歌牧唱、炊烟晓月、山野风韵有什么特别的铭心,也无法体悟出秋天的早晨、夏日的黄昏有什么格外的迷人。待辞别家乡的大山而走进日新月异的都市,才恍然了悟出其中的意蕴,才由衷理解了一棵古树一脉秀峰一片流霞一抹风景之所以让都市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的缘由。从大自然走向城市无疑向文明前进了一步,但在这进步的同时又有一种莫言的惆怅,它意味着某种丢失,丢掉质朴丢掉随意丢掉天然而走向喧嚣走向污染走向雕饰。难怪乎重返大自然,成了当今都市中芸芸众生的强烈心愿。

    偶尔出去走走,悄悄回归自然。在绿意萌动的季节里,独自享受乡野的静谧和幽远;在醉卧斜阳的橘林中,默默咀嚼人生的酸甜苦辣和半世的得失浮沉;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静静体味大自然的壮丽和心灵的平和。再次亲近自然,便会对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句有更新的理解,读出一份生命的豁达和平静。其实,人生应该活得从容些,走得悠闲点,在昏沉纷杂之际,善于自我调节,使欲念如朗月般清醒;在烦恼忧患之时,懂得放松自己,使心绪平衡,水波不兴。

    偶尔出去走走,细细阅读自然。一弯流水一座山,几行翠竹几丛菊,随意点缀,自然成景。山水是无字之书,天地有无弦之声,只要敞开心扉,用耳朵去倾听,用眼睛去观察,便可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习习晓风拂面,把思絮寄予蓝天,任其云卷云舒;涓涓清流濯足,将烦恼放在水里,由它浸涸虚无。亲近自然,给心情放一个假,寻一份淡泊,拥一片宁静,世俗的羁绊或可忘却。花看半开,酒饮微醉,当是人生好时节。

    偶尔出去走走,默默领悟自然。花适时而开,草适时而长,人适时而生,不要把身心束缚在狭小的空间,单调孤寂的日子不再重复单调,纷繁复杂的生活别再叠加纷繁。

    人乃自然之子,亲近自然尤当顺乎自然,徜徉于山水之间,寻找阳光,发现绿意,感知伟岸,体悟达观。高朋满座而不晕眩,曲终人散而不孤独;不为一时的成功欣喜若狂,不为一度的失败心灰意冷;“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如此把生命与自然相融,平常方为美,平淡总是真,平凡亦是歌,人生便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面对野山

    走出城市的高楼,我怀着一种参禅的心境面对野山。目之所及,一圈驼峰般涌动的山峦逶迤在城市的周围。太阳正从西边的山尖跌落下去,远天溅满夕阳灿烂的血浆,而四面高低错出的野山在火红的天幕下静谧成一组巨大的群雕。凝望野山,如凝望一位横空出世坐视寰宇的历史老人,叫我感慨岁月的亘古与人世的沧桑。

    南来北往东去西归之间亦泛游过一些风景名山,它们一律的红墙禅林、云梯石阶与琉璃闪烁的角亭,只是营造了一种林深人幽的境界,令我散漫。唯有野山叫我仰止,叫我时时感受到有山风挟着庄稼与粪肥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时候在家门口常看到山地窑烟。大概是秋收以后,乡下人觉得该收的都收过了,男人们就背着米袋扛着板斧进山烧炭去。天乍一芽亮,于木门一阵吱呀呀的开阖声里,父亲响着一串长咳沙沙沙地走出家门走出村子。此后十天半月,母亲和我常常朝对门的深山里眺望。终于有一天,当我发现一缕又一缕的蓝烟悠悠升起时,我兴奋地大喊:“点着了!点着了!”母亲按捺不住欣喜地扯住我:“点着了?你看见你爸的窑烟了?”母亲说着,眼里差点挤出泪花。我犹疑地点点头,但我相信那一炷炷的轻烟里一定有属于父亲炭窑的一缕,我甚至还能想象得出父亲守候窑前的模样来。待又过了些日子,烟停了,窑闭了,炭出了,父亲才和所有的烧炭村民一人一挑木炭,黑头黑脸地从黄昏里走出山来,炭篓上搭着一个空空的米袋。

    一个酷热的炎夏中午,我乘舟长江途中。在舱中我突然看见江岸一处野火烧过的高山上,零星地有几点人影在耕地。那红的与白的影子一定是女人,而另外几个裸着差不多与山土一般颜色的脊背,一定是男人了。大山与人影的强烈反差立刻叫我想起古典的愚公。行船尚且无风,完全暴露在火一般的太阳底下的山地,没有风是无疑的了。我想问候他们。走出船舱跳上甲板,我朝山上大喊:“喂——你们好——”但是山上的人影根本就没有反应,或许是不屑于反应,或许是我的呼唤完全淹没在机舱的轰鸣声里了。我想我算什么呢?我虽然享用着他们供给的衣食,我的呼唤能与他们共鸣吗?船在行进,而山与人影在退却,留下一片酷烈的阳光。

    每一次出差在外,无论多远,面对朝我排闼而来的滚滚野山,我总觉得仍然穿越在故乡的怀抱。而只有北上中原,当列车从黑夜驶出,一片平展展的麦原扑入眼帘时,我才淡淡地感受到了一种远离家乡的怅惘,一种速速办完事速速归家的急切倏然涌起……

    难忘油灯

    在心里,常常现出小时候用过的油灯。

    也许现在的孩子们已很少知道油灯是什么了,而在那时的农村,虽然老喊着“点灯不用油”,然而真正用上电灯的时候,已是好几个春秋以后的事了。所以那时,油灯就像家里一个重要的成员,默默伴随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黑夜。

    当黑夜缓慢走来的时候,家庭主妇便把油灯拿了过来,筷子缠块布或棉花什么的,细细擦过油灯的玻璃罩,然后点着灯。昏黄的灯光便慢慢地扩大,屋子里的一切便都在黄晕的光里露出了模样,淡淡的,给人一种晕乎乎的感觉。人的影子,投到墙上,黑黑的,随着人的动作跳动着……

    但那一点点的光,却也驱开了黑夜全部的黑暗,给了我们无限的光明和温暖。

    “一灯如豆”,豆般大小的灯光,何其微小,恐怕只有油灯是这样的了。而在我们心中,却感到那般安宁、祥和。黑漆漆的夜空下,几处村庄安然静卧、万籁无声,只有间或的几声犬吠。宇宙在此时,变得多么深广而辽远。夜是如此的静,如此的清,连风儿也舍不得来打破这宁静。星儿悄悄眨着眼睛,一弯新月悬挂于天地相合处的远山,慈眉善目笑吟吟地看着。树在低语,荷花在水面上懒懒地躺着,而露珠却在花叶上顽皮地滚来滚去,几个农人在露天里铺张席子,沉沉地睡着,而几方昏黄的灯光却慢悠悠地从窗口透出,似乎在守望这宁静。天地如此广远,天人如此合一。而多年的都市,彻夜的灯光,熙攘的人潮,宇宙被逼到遥远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小……

    最好是在冬日。那时,五谷收回仓了,地已耕耘过了,农人又回到悠闲的季节。当夜色跟地相合的时候,农人们搓搓肚皮,打着饱嗝,哼一声小曲,慢悠悠地去“串门”。黄晕的油灯下,一盆炉火,旺旺地燃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农,端坐于火盆边,前面放一杯酽酽的热茶,正在绘声绘色讲着“程咬金举义,十八路烟尘”。而围着老农坐的是一屋男女老少听得有滋有味的憨厚的脸。说到高兴处,一屋子豪放的笑声,说到悲痛处,一双双的泪眼……如豆的灯下农人们毫不掩饰地流露着真情,让暖融融的人情彼此交流。这里没有“人情薄如纸”的感叹,有的只是纯纯的,暖暖的人情。

    最值得回忆的,莫过于落雪的时候。失眠的夜晚,静静听黑夜的脚步款款如深。燃一盏油灯,独坐斗室,听窗外簌簌的雪声,几声啾啾的鸟叫;看雪光和灯光相映,多么宁静,多么美丽。沏一杯热茶,用虞世南的蝇头小楷,公公正正抄几篇宋词,或用浓浓的方言诵几句唐诗。生活如此美好,生命如此美丽……如豆的灯下,多少温馨,多少回忆……

    一日千里的时代,终于慢慢远离了那小小的油灯,包括农村,更不要说城市。时时的奔忙,不分昼夜。那彻夜明亮的光里,总是太多的迷失,太多的陌生。闭眼而不能入睡的夜里,对生命的感觉,总是太多的孤寂、茫然,而那一灯如豆的纸窗下,那温馨的夜呢?

    久已淡忘那已远去的岁月,而那昏黄却又温暖的油灯,却常常浮现在我心头,让我时时游离于尘嚣、纷扰,让我时时饱尝记忆里纯厚而温暖的亲情。

    难忘儿时看电影

    早先,乡下电影不常有,一两个月一次就算不错。片子极少换新的,放了张村放李村,李村之后到赵村,这还挡不住年轻人一个村一个村地跟着电影走。

    有电影的时候,碰上阴天,我们便使劲仰着头,寻找天上的星星,黯淡的几点星光会使我们欣喜不已,一个星星管半夜,不会下雨了。若是黑漆的天,我们便在心中轻轻地念叨,别下雨呀!倒不是担心怕淋雨,只是担心一下雨电影便不能放映,乡下没有电影院,放电影全是在露天的山坡或打谷场。还有一怕就是怕机器出毛病,记得有一回机器出毛病加上连阴雨,电影队在村上停了半个多月,一连几天都在我家吃派饭,每次母亲叫我去请放映员来吃饭,他便一脸的不自在。

    一次放电影途中下起了雨,观众不愿停机,有几个村民找来伞为放映机罩上,大多数人淋着雨,仍有滋有味地看。电影是京戏《龙江颂》,年轻人多不喜欢戏片,但舍不得走,一直到银幕上出现“再见”,人一个个像落汤鸡。回去的路上,听见俩老人说话:“江支书没老伴,大队长又没老婆,是不是有点那个?”

    “你可别瞎说,让人听见了。”我倒是听见了,不过江支书、大队长可没听见。

    电影《红色娘子军》,一队女兵出来蹦呀跳呀,好几个村民问,怎不说话呢?身边一人很内行地答,别作声,快了。然而一直到停机,也没见一个人说话。怎了,都是哑巴。当然不是哑巴,是芭蕾舞,可是,谁知道。

    一个秋天的上午,上学的路上碰上了邻居兰香,和我一起的一个叫狗旦的孩子等兰香走后,很诡秘地对我说,头一天晚上看电影回来,他看见兰香和一个男的亲嘴,说完就对我嘿嘿地笑。我觉得他笑得很下流。当时我还不明白亲嘴是什么意思。

    不久出了事。村上人说,兰香很疯,没结婚就有了。兰香有一个很有本事的姑,知道了兰香的丑事,把兰香拖到村头揪住头发,狠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全村人都出来看热闹。现在想来,我也弄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她们偏不这样,她们是不是要以这种方式来挽回面子呢?不久,兰香嫁出去了。有人说兰香随随便便给许了人,也有人说,兰香嫁的就是那个人。后来,各家各户对大闺女都严加管束,不让再去看电影了。

    现在住在城里,家家都有电视,电影不常看,即使偶尔看场电影,也少了儿时的兴致。忽然有一天我想到了兰香,不知道兰香活得怎么样了……

    绿豆凉粉

    临街的窗口,目光走进夜色,小小的夜市上,炒面、煎饼、茶叶蛋的叫卖声,乐得半条街悠悠地颤。月色共灯光同窗,身影与树影交叠,我的心醉倒在温柔里。要是有卖绿豆凉粉的那该多好,许能解解渴,降降体温,许能将如潮的乡思驱遣。

    记得那年,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无缘无故的高烧将我撂倒。几天几夜在昏昏沉沉中睡去之后,从孱弱中醒来,朦胧中母亲的身影飘来,白衫黑裤,乌发贴在汗津津的额角上,双手轻轻捧着一只碗。当欠身坐起时,我惊喜地看到,洁白的细瓷碗里盛着绿翡似的绿豆凉粉,几截葱叶漂在淡黄泛油的汁液上,真像幅清淡而高雅的工艺品画。

    看到这可爱的佳肴,看着母亲疲惫的脸色,温存的目光,我端起碗来,细细品味这醇美的家乡小吃。

    从那以后,无论是居家还是在外,每当我感到不适,便总想吃碗绿豆凉粉,重温那清纯、淡洁的记忆。

    “凉粉——绿豆凉粉——”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我的思绪。“噢!”我叫出声来,回头间自己已立在妻子面前,妻子把手中的碗端到了我的胸前,定睛一看,盼望已久的绿豆凉粉就在唇边。

    不知道怎样接过碗来,只知道在妻子和儿子眼里,我贪婪地吞咽着和着泪水的绿豆凉粉,酸涩的泪水此时变得纯甜纯甜的。

    夏夜乘凉

    从我记事时候起,农村老家便有了夏夜乘凉的习惯。

    炎热夏季的晚上,屋里闷热,户外却有一丝凉风,村民们8点左右干完活回家,便在开阔的门前放上竹床,既当晚饭的餐桌,又是饭后乘凉消夜的床铺。一家人吃完饭后,大人坐到竹床边,孩子们坐在中间,既可坐着也可躺着。家里人少的,就搬个凳子到邻居家门前。于是,在一天的忙碌和炎热之后,大家开始享受那份难得的清闲的凉意。在阵阵知了和青蛙的叫声中,父母先哄孩子睡觉。然后,一边摇着扇子给孩子散热,一边闲聊起来。

    农村夏天蚊子多,为了赶蚊子,人们在竹床边放上一把扎好了的干艾草,点上火,艾草便慢慢均匀地冒出烟,赶走了成群的蚊子。

    上个世纪70年代,正赶上农业学大寨,老家普遍推广三熟制,种植双季稻。为了抢农时,村民们一面要收割早稻,一面又要抢插晚稻。男人们割谷挑草头,施肥担秧,忙得精疲力竭;女人们一年要插两季秧苗,长时间站在水田里,一天下来腰酸腿痛,手脚也烂了。那时,大家谈得最多的是农活太累,身体吃不消。比如,华湾有人在烈日下晕倒,林湾有人在打农药时中毒。再就是议论收成。每到这时,叹息声不断。因为第二天一大早4点多钟又要起床干活,人们每次乘凉最多到10点就要赶紧睡觉了。

    到了80年代,农民乘凉的时间早了,也长了。晚上,天刚蒙蒙黑,一家人便开始做饭、吃饭、乘凉。饭桌上,出现了酒和炒菜。少数人的家门口还放上电视机,门口乘凉的人比过去多了。家里没有电视的会到邻居家门口看电视。用艾草驱赶蚊子的少了,用蚊香的人多了,有的还在竹床上支起薄薄的真丝蚊帐。

    那时农村推广联产承包责任制了,田还是那些田,人也还是那些人,村民们却不那么忙碌了。一个大忙季节连割带插,也就是半个月。村民们不搞三熟制,而是一茬麦子,一茬杂交稻,等于少了一个大忙季节。少用许多劳动力,少花许多农用开支,产量却比原来高。省出的时间搞副业,收入也明显增加。人们不再说苦道累。他们谈得更多的是,某个地方承包更彻底,某家又搞起畜禽养殖,邻村出了几个万元户。每晚的乘凉都在嬉笑中结束。

    到了90年代,农村机械化水平提高了,村民们要干的活更少了。随着收入的不断增加,他们的生活水平也明显提高。但夏夜乘凉的人却少了,加上越来越多的房屋前出现了院墙,邻里间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经常串门了。尽管门外一片冷清,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村民们也像城里人一样,打开电扇,坐在床边看电视,他们也要像城里人一样享受现代化的生活。

    进入21世纪以来,夏夜乘凉是排他的,血缘式的。自从电扇粗鲁地把乘凉团体驱散,空调更是让人们把大门紧闭。这除了严防小偷之外,更深的一层内涵是:我的凉爽,只属于我!这倒好,“庭院深深深几许,吉庐冰冰冰九重”,家里是凉了,“人情”似乎也凉了许多。夏夜清冷了许多,虽然白天依旧炎热。而晚上真正的喧嚣,除了万家灯火的嘈杂以外,更多的是各家各户空调的滴水声。也许有一天真能“水滴石穿”吧。

    小村风情

    小村是我的家乡。它位于鄂东山区,一条并不宽的公路,接通了东西的柏油马路。在这条路上,倒贩东西的四轮,拉客的三轮,整天跑着。有时小车也开进村来,据说是一位当了县长的儿子常回来看老父老母。

    小村在黎明时就被惊醒了。“吱扭吱扭”的开门声,“扑通扑通”的打水声,年轻人的唱歌声,小伢们上学时的吵闹声。很快,村中飘起了袅袅炊烟,这便是小村女人的杰作。无风的日子,有“大漠孤烟直”的壮景;有风的日子,总是将青青炊烟织成乳白色的雾挂在树梢上,飘向远处。

    小村不大,却很古老。有茅草房,土砖屋,也有土窑烧的青砖瓦房,还有近两年才盖起的小洋楼,沿路还出现了几家小卖部小酒店。村民们夏天夜里在月光下乘凉,冬天夜里围着火塘看电视谈国事。一天天,一月月,慢慢咀嚼岁月的流逝。

    小村的女人们叫“做饭的”,男人们叫“当家的”。“当家的”种田回来从不当家,倒是悠闲地抽着廉价香烟,逗着小把戏。“做饭的”围着灶边转,累得汗水直流,把疲劳揉在围裙上。天长日久,女人的滋味就搭在额头上,甩打出岁月的妩媚风景。

    小村姑娘有丑的、也有俊的,有保守的、也有开放的。开放的姑娘穿着薄而短的衣裙,被保守的姑娘骂着“轻浮浪荡”。保守的姑娘总是落伍一截,老气横秋,有时也想赶时髦,把刚抹上的口红又赶快擦掉。说话羞羞答答,总被开放的姑娘骂着“土老帽”。常常是好看的姑娘难嫁人,种田的看不上,吃皇粮的攀不起。胆小的姑娘呆在家里等着媒婆上门,媒婆上门又摆架子。胆大的姑娘往外跑,有嫁给大款俊哥的,也有被骗失身腆着肚子回来的,差点淹死在嘲讽的唾沫中。

    小村的那些戴墨镜流里流气的小伙子总能获得姑娘的爱慕。善良憨厚的小伙子,姑娘们却不屑一顾。他们看别人当兵考大学当教师,心躁不安,老想往外跑,赚不赚钱总能见见外面的世界。有时只要能挣钱,啥事都做啥活都干,偷偷摸摸自然也算。有挣回大钱盖房娶媳妇的,也有被警车抓进牢房的。最可靠要算那些灵活小伙子,忙时种田,农闲经商,既有钱又有粮,忙乎乐乎!

    小村一年四季总是热闹的,春播秋收,喜怒哀乐,都在四季里演闹剧。正月串门走亲戚,新朋旧友喝酒聚会,二月自带板凳赶场子看大戏,三月四月大地复苏,村民们牵牛驾犁,翻土耕种,洒下一颗颗春的希冀,五月割麦,六月锄地……最热闹要算农闲腊月,读书的小子们放假了,在外工作的游子回家过年了,打工的男人们扛着铺盖卷带着钞票归来了。娶媳妇嫁女儿全集中在这时了。

    这些年,小村富户不少,出去做生意的、家中种地的,万元不是富,十万是小富。也有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贫困户,将小小年纪的女儿定了亲,弄得村里长辈小辈分不清。原因是整天搅和一块搓麻将摸纸牌甩老k,将一份家当赌个精光。

    这就是小村,我的家乡,大大落落、平平庸庸、古古怪怪、疯疯癫癫、哭哭笑笑、文明和愚昧、现代和守旧汇集成小村的风土人情。

    雪中情

    进入寒冬腊月,纷纷扬扬就下起雪来。清早开门,满眼亮亮的一片,疑是置身另一个世界。

    家家房子变得很矮小,像一个个戴了厚重棉帽的侏儒小人,蹒跚地排列在窄窄的马路两边。马路的中间因为夜里有行人和车辆践踏,印出一条条凌乱而又深浅不一的辙迹,铺出一幅幼儿初学的画。

    看着这情景,不由想起少年住在乡下的一些往事来。

    农村的冬天,总是被黄色涂抹:黄色的土地、黄色的山坡、黄色的树,再衬上一幅黄褐色的天穹,满世界就是一帧陈年照片。忽一夜,北风呼呼地叫,天空就由黄色变成了黑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下起雪来。

    农家人不喜欢熬夜,却喜欢早起。乍开门,见了这个世界,就有人高喊:“快看噢,下雪罗!”

    于是,家家就砰砰的门响,从门缝里伸出一颗颗大大小小黑黑白白一齐仰向天空的脑袋来。

    于是,就有人操起扫帚扫雪。

    谁家的后生上了十五六岁,就包了扫雪的活儿。每场雪后,他都要早早起来,横握起用竹枝扎的扫帚,从自家门口开始,一尺一丈地向庭院向门口以至大门以外的路上扫去。小手儿冻得通红,不时就放在嘴巴上呵气,没有帽子的头上,发丝蓬乱着,沾满白白的雪花。扫得那么用劲,扫得那么用心。

    这么用心地扫是为了什么呢?

    原来这扫把里藏着一个娶媳妇的梦。

    庄稼人务实,是要从勤劳中选女婿的。冬日农闲,正是做媒的好时节,哪家庭院的光洁不正是哪家后生哥勤劳的证明么?家家的后生便都这么扫,便都做这个梦。

    那年我十五岁。十五岁的年龄里已有了五彩的幻想。每到冬天,就常常盼下雪,然后早早地起,极尽心地扫那满世界晶莹的雪,做那满山村后生哥同做的梦。

    我家左邻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红红的脸,黑黑的两条长辨,弯眉大眼,笑起来牙齿白白密密,极像电影演员。她的乳名叫花儿,我心里就常常做她的梦。

    她是家里的一朵独枝晚花,父母都苍老,这扫雪的事儿便义不容辞地属于她。每次当我家的门声响过,她便也很快地跑出门来,穿一套红袄青裤,戴了自织的线手套,嫩颈边晃着两条辫子,火苗似的在这白世界里跃动。

    这时我便有了气力,也不顾冷风往没有衬衣衬裤的空棉花裤筒里钻,运动着肌肤里的热,撒着欢儿地扫啊扫,一直扫到她家的门口。当两把扫帚梢搭梢,脚下的路径连径时,四目一对,波光一闪,心头便有了一股甜丝丝的滋味儿。

    一个冬天里,自然会下大大小小的几场雪,一个冬天里,便会有大大小小的几次梦。

    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几个冬天,扫秃的扫帚该有好几把了。一天,花儿忽然在村头急急地找见了正复习功课准备高考的我,眼眶里水汪汪地对我说,她父母因为年老做不了家里的力气活,在山那边托人找倒插门的女婿呢!

    我一听,背脊一阵发冷,一股悲哀袭上心来。

    见我发愣,花儿又试探地让我回家去找父母商量,看可有希望?

    二十岁的后生,能不知祖祖辈辈为农的父母对儿子未来出人头地的企盼么?娶了花儿就意味着永远留在农村里,想来想去,只好红着脸嗫嗫地婉拒了她。

    花儿默默地没有话,蔫蔫地随我走了一会儿,突然一跺脚,扔下我,飞一般跑回了村里。

    在我的心头上,永久地欠下了一笔无法偿还的债。

    冬天又到了。

    今年这第一场雪,没有刮风,只有那大大的雪片像满天飞舞的白蝴蝶,旋旋悠悠地撒,迷离而又飘逸,诱得人心儿颤颤,萌生出一个个缠缠绵绵的梦想。

    又该扫雪了。我早早穿好衣服,悄悄地起床,没惊醒熟睡的妻,一个人拎着扫帚走到楼下,去扫那洁净的不敢面对的雪。

    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我的心就像雪片一般迷离旋转。恍惚间,扫帚又变成了当年竹枝扎成的那把,扫出的小路也仿佛是家乡的那一条,只是花儿却不见从对面过来……

    家有腌菜坛子

    我一直觉得,一个家里一定要有这么两件东西才好:枸杞杜仲酒和腌菜坛子。不然就一定是尚未走上正轨日子味不够浓的家庭。你到那些新婚的小夫妻家里一般是见不着这两样东西的,尤其是城里的小家庭。

    厨房里有个腌菜坛子,就像男人觉得家里有女人一样心暖。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是否喜欢吃腌菜,但在我的家乡是家家都有这个家什的。每年夏天,新鲜的辣椒上市了,农民和贩子就大篮小筐将辣椒运进集镇来,市场上堆得小山似的,老远就能闻到呛鼻子的辣味。人们相呼去市场,少则买上几斤,多则买上十几二十斤,除了新鲜吃的外,其余的用坛子腌起来。先是剪蒂选优,然后洗净晾干剁碎,用适量的盐一搓,再装入坛子筑紧,然后盖好盖子便成了。过上十天半月,辣椒就有一股酸叽叽的味儿,这就可以抓出来做菜用了。家乡的菜如此美味,多赖这股神奇的酸辣味。烧个家常豆瓣鱼呀,来个生闷烧肉、黄闷鸭、炒鸡丁、烧泥鳅黄鳝什么的,哪样少得了腌辣椒呢?就连炒个莴笋肉丝也要加上一匙,其味远胜味精鸡精。

    自从来到城里后,我老觉得这里乡味已不够正宗。城里融合东南西北风味,辣味不足,温和有余,老觉得吃不饱饭。每年我都要捎信给母亲,让她托人带些腌制好的辣椒来。母亲的老菜坛子腌出来的东西要比新坛子腌的味道好许多,仅是想着坛子里有母亲腌的辣椒就觉得母亲在我身边,心里很踏实。

    还有,腌菜坛子里少不得酸菜。湖北人爱吃酸菜鱼,你看酸菜有多重要。家乡有位小有名气的作家曾写过一篇散文《晒青菜》,你看他讲得多有味道:“正月尾二月初,是晒青菜的季节了,家乡人将院门前迎春的爆竹屑细细扫净,青菜剖开来,一棵棵摊成均匀的方阵。没有晒场的人家便在阳台、窗台上晒,竹篾串起来、细麻绳吊起来晒……”青菜晒蔫了就洗净装坛,往往是同辣椒腌在一起的,味道互相渗透。在城里是断难见到这种全民大行动的热火朝天的场面的。

    记得刚到城里时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虽是小锅小灶的,我还是乐意自己做饭。腌菜坛子竟有两个,小坛子主要是腌辣椒,大坛子则腌“大路菜”,萝卜,青菜,豇豆等等均可入坛。萝卜丝晾干水气就可以腌了,头天放进去,第二天捞出来,拌上辣椒油,一咬嘎嘣地脆响,很爽。单是腌菜下饭也能吃下三大碗。后来我又调了单位,单位安排住招待所,腌菜坛子只好留在原处。我每隔一周就要打电话给原来同室的朋友,叫他别忘了给坛沿加些水。他就笑我年纪轻轻竟婆婆妈妈的,有“腌菜情结”。

    如今,城里人的家庭生活日趋社会化了,不用事必躬亲,要吃腌辣椒腌酸菜,就去超市买袋装货。何况现在的年轻夫妇多在父母家蹭饭,要么就吃食堂,下馆子,上快餐店,这当然洒脱方便,但在我看来还是缺了些烟火味。朋友,如果你有了空就来我家串个门,我好好地弄几个地道的家乡菜招待你,然后再喝二两枸杞杜仲酒。

    小城看灯

    初三起灯,十五团灯。元宵之夜的小城,是一片彩色的灯海。

    故乡的龙灯,以九节龙为多,制作精美,形象雄伟,那龙头是一米多高,张开大口,好不威风。

    元宵夜,等不得星星月亮出来,小城的大街小巷就一片辉煌。看灯人似乎都身不由己,脚不着地,随人流而动。女人们贪着看灯,可又怕小孩走失,不住地叫着孩子的名字。小孩子可不管大人,一股劲地追彩灯。

    呵,龙灯、船灯、狮子灯、蚌壳灯、高跷灯、鲤鱼灯……这是历史,是传统,是浓郁的乡情。

    呵,火箭灯、飞机灯、摩托车灯、电视机灯、五业兴旺灯……这是当代,是开拓,是炽热的追求!

    两条九节龙威风凛凛翻滚过来。舞龙大叔,身穿蓝衫,腰扎红布带,在大街上闹起了双龙戏珠、空中飞龙、双龙盘柱,尽管激烈的翻滚、折腾、狂舞,珠内的火烛不灭,龙身的火烛不灭。龙过处,人流两面分开,舞龙人呼着龙灯彩词:“两条红龙过大街……”

    观众早有准备,齐声应呼:“生意兴隆通四海!”

    “一颗龙珠放宝光!”舞龙人喊。

    “财源茂盛达三江!”满街人和。

    龙灯多半是近郊乡下来的。从带灯人高举着的灯笼上,可以看出是哪一村哪一姓的灯。只听一人领呼:“一条红龙街上游……”

    “牛年更上一层楼!”众人应和。

    龙灯拥过去,花船灯和蚌壳灯来了。撑船的是英俊青年,坐船的是美艳姑娘。边唱边舞,表演摇橹、点篙、过滩等动作,惟妙惟肖,极富水乡情趣。接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蚌壳,一张一合,露出个貎美女子,那诙谐风趣的渔翁,嘴角上翘着两绺八字胡,他赶紧撒网一打,伸手去捉那蚌,却不料被蚌夹住了,各不相让地纠扯着,风趣极了。

    最好看的莫过于桥灯。桥用木板连接,每块都由两人抬着,上面放两盏花灯。灯型多种多样,异彩纷呈。桥灯的板大约有几百块,抬灯的全是挑出来的青壮汉子,抬起来像一条长虹。这长虹进到广场,变了形状,摆出梅花阵、螺旋圈、长桥卧波、绕柱盘龙诸多花样。桥灯再抬到西街出口处的浮桥上,又化作一字长蛇,灯光倒映,桥上桥下变成两道灯河,两条彩带,两道游动的长虹,金光闪闪,河面变得无限开阔和光明。

    “东风夜放花千树”,小城变成了灯的海洋。一对对已约好的男女青年,名为看灯,实不看灯,他们推着自行车,或者骑了摩托,带着水果,说着悄悄话,走向灯火阑珊的地方去了。

    小城的灯海,交织着理想、爱情和欢乐。

    柳叶弯弯

    带着对朋友的怀念,我把她写进了我的作品。

    朋友是位城里人乡下人都认为很美的姑娘,在上山下乡的大潮中,她赶上了“末班车”,从大武汉来到了乡下的柳树坡,她和许多热血青年一样,是带着梦和宏伟的愿望来的。

    后来,据说当地有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在她返城后不久就疯了,当地的人都说是为她疯的。可是,她告诉我,这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柳树坡并不是农村最偏僻贫穷的地方,靠近小镇,小镇环山而建,这山叫回龙山,传说有九条龙赴天庭给王母娘娘拜寿,途中歇息此山,其中有条小龙被这里的景色深深吸引,在拜完寿后又飞回来了,因此而得名。回龙山的山脚有一个缓长的坡,坡下有沟,沟边栽满了柳树,当地都称之为柳树坡而不叫柳树沟。

    我是在一个春雨初歇,阳光明媚的日子来到柳树坡的。

    这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天蓝风轻,花妍蝶舞,空气清纯,我好像走进了大自然的“氧吧”。

    凭着朋友诉说的印象,我找到了当年知青坐车返城的山坳口,一条公路把小山分成了两半。

    坐在一块沙包石上,我开始咀嚼朋友说的小伙子依崖痴望知青的感觉,领略这大都市花巨额资金也不可能营造的天然美景,用相机拍下了这一幅幅宁静的山水图。

    透过镜头,我看到了一道最美的风景,在溪水潺潺的岸边垂柳下,一位穿红衣服的村姑正在洗衣服。

    初春的柳条上,灵动地飘着嫩嫩的柳芽儿,浅绿浅绿的小芽儿附在柔柔的柳条上,随那微风轻摆着。

    我走过去,看见村姑的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辫梢一直垂到了溪水里,形成了一个毛笔尖状。她搓洗着衣服,身下一圈一圈的粼波就由小到大,由深到浅在她脚边扩散开去。

    她洗得那么专注,轻松。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怕惊吓了她。

    “对不起,我想向你打听个地方,可以吗?”

    村姑转过头来,用平静的眼光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很亮,皮肤是乡下姑娘少有的半透明。

    “你是城里来的。”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提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城里来的?”

    她指了指我手中的矿泉水瓶说:“我们这里的人不喝这个。”她站起身来,抖着手中的衣服。

    “我妈说,我们这里的水比矿泉水还纯净。”

    她说话的声音让我觉得像小鸟在歌唱,她告诉我知青点已被改建成加工厂了,她笑眯眯地扬起脸来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我像电视里的记者。

    她的笑是那么自然,美丽而动人,那笑起来的眼睛和眉毛弯成了一道柳叶。

    村姑问我为什么要找知青点,她还说她大姐知道许多知青的事,她说姐姐曾背着她从门缝里看知青点蜡烛,她还告诉我,这里经常有知青回来度假……

    我被震动了,知青到这里来,给这山村农庄带来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

    我们追求的自然和返璞归真不就是这无雕琢的小景吗?

    “我想给你拍张照片,行吗?”

    “我?不要照我。”但她还是让我照了。

    溪水缓缓地流淌,小鱼慢慢游荡,村姑淡淡的神态,甜甜的笑……

    回到城里,照片冲出来了,最好的一张就是柳枝下村姑洗衣的倩影。

    端望着照片,我想起了朋友临终前的一句话:“柳树坡留着我的梦。”

    我突然明白了,朋友对这个世界为何还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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