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吼,马在啸,
东北大地在燃烧。
爷娘妻子走相送,
好男好女灰衣着。
英雄滴血不滴泪,
热血男儿举枪刀。
杀日寇,打汉奸,
侵占国土必还交。
他从没感到自己字写得这么好,潇洒,酣畅,充溢淋漓尽致的英雄气。9·18事变已三个月啦,伪满洲国打出旗号两个月啦,还不正正经经反击一仗,太说不过去了。我们自卫军一定要主动向日本鬼子挑一战,让日本人看看,政府不敢打,老百姓敢打!
欣赏完自己的书法,他又面墙而立,一遍一遍看名画似的看自己所统领的部队建制图:
总人数,三千。
总司令,邓铁梅。
参谋长:王兆麟。
军需长:马瑞禾。
军械长:汪晓东。
军法长:王雅轩。
军医长:关立芝。
一团长:于琛海。
二团长:孙耀庭。
三团长:云海清。
大刀队长:佟玉清。
侦察队长:栾玉璞。
他娘的,我要让无能政府看看,你们左革右贬的警察局长,自我提拔为总司令啦!
我要让黄显声将军看看,我没辜负他赠的手枪和一千大洋!
我要让张学良少帅看看,他唯唯诺诺不敢违背蒋介石抗日,我敢!
我要让日本驻安东狗领事和日本关东军驻凤城铁路独立守备队鸡冠山小队长看看,是你们俩成全我当了抗杀你们的三千军总司令的!
他这样想时,胸中已有了首战必胜的成竹,只待热血沸腾的脑子冷静下来,再与建制表上这些人仔细分析一下,便可实施了。
邓铁梅遇事决心未定时,好独自投币卜卦。这习惯是儿时听小老叔说《三国演义》,从诸葛亮那儿学来的。现在他正想投币决一决,安东、凤凰城、龙王庙,此三镇哪个先打为好。
三个镇上的守敌人数相差无几,但实力凤城最强,主要是日本正规军人数最多,地理位置也最为重要,属于南满铁路处于辽东三角地带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枢纽。如果首战把凤城攻下,影响不仅在辽宁,整个东北,甚至全国都会震动。但邓铁梅看着自己总带在身边的紫砚上盘口而卧的那条龙,犹豫起来。他生肖属龙,而凤城叫凤凰城,龙凤相依才可呈祥,我个属龙的司令却起兵首战凤城,岂不犯忌?他把三枚银元用双手扣了,认真摇了一阵,往地上一扔,看看显字面的两个,显人面的一个,再摇一次扔了,是显字面的一个,显人面的两个。他把显字面解释为走字儿,是好面。这两次是一好一坏,他摇过第三次又扔,这次竟是显字面的一个,显人面的一个,另一枚银元竟转了两圈没有倒地,直直立在桌腿那儿了。这就等于没有个结果。他叫来云海清说了摇卦情况,让谈谈看法。当过讲武堂少校参谋的云海清不信卦,但他得说出让总司令相信的理由来,才好促其下决心。
云海清蹲下看了看立在桌腿那枚银元,站起来说:“字面朝外,币身是稍稍往里偏了一点的,要没桌腿依靠,肯定倒地,一倒地,肯定显字面。”
邓铁梅看看桌腿:“银元能靠桌腿不倒,也有天意啊!”
云海清:“但天意不是推它外倒,而是提醒卦主再认真考虑考虑。不知司令在考虑什么?”
邓铁梅如实说了心里话,云海清说那就再认真摇两遍。邓铁梅就又摇了两遍。这两遍倒是没出现靠桌腿不倒现象,但一次是两字一人,一次是一字两人,还是无结果的平卦。云海清便说:“这样的奇卦,我认为天意就是让你自己拿主意。我觉得总司令的主意并不难拿。你看,你的仇人都在凤城,日军守备队长、你亲手抓起来日军亲手放出来的汉奸维持会长、带整整一个团投降日军的败类姜团长,不先打倒他们的威风,你这条龙司令和凤凰呈什么祥啊?古话说不打不成交,用来解释司令的卦就是,你只有和凤城这帮头号敌人打,才能龙凤呈祥!”见邓铁梅没有说话,又用激将法说:“不过,总司令要是觉得咱们三千民军不是凤城二百多日军五百多伪军对手,那就先放放这块大石头,选个小警察局打一下练练兵!”
邓铁梅马上被激动了,他不爱听云海清这个东北军连长提什么小警察局长的话。他说:“日军公然侵占中国领土仨月了,我们还拿中国警察练兵,这不可能是天意!头一仗就是掉了脑袋,也得拿日寇开刀。第一仗,就打个龙凤呈祥!”
十一个头领参加的军事会议在司令部召开。邓铁梅没在正规部队当过高级指挥员,但省警察部队的阵势他见过。他不善摆官架子,为把自卫军带出个样子来,他又必须讲究一些。他独自在一张大长条桌端首坐好,其他十人一侧五个,按次序分坐两侧,连云海清都觉着有点正规部队的意思了,那几个没穿过真军装甚至连警服都没穿过的头儿,更觉比以前有了身价,所以坐相、言谈都格外严肃认真。
为显示庄严,邓铁梅特意站起来,开门见山道:“经与王参谋长和云团长商量,我已下决心首战凤城,这事不再商量了。现在需要仔细商量一下作战方案。”他严肃说过开场的话,坐下说,“经侦察大队长栾玉璞亲自带人几次侦察,已摸清凤城日伪军守布情况。日军驻连山关独立守备队第四大队长,板津中佐派驻在县城衙门胡同的第三中队河西小队五十余人,由三团长云海清负责歼灭。该小队营房就是原凤城守备团姜全我的团部,驻地情况比较清楚;火车站东侧驻守的二百多日本居留民,其中有五十多名全副武装的自卫队员,战斗力也很强,由二团长孙耀庭负责歼灭;火车站西侧驻守的日本警察署大约五十多人,由一团长于琛海负责歼灭;驻守东火车站的日本宪兵分遣队五十多人,由参谋长王兆麟负责歼灭;军械长汪晓东负责伏击连山关日军增援部队;何大马棒的伪军守备团,人不少,但大多怕死,又是中国人,由大刀队长佟玉清负责解决,力争威胁劝降。我随直取日军守备队的三团行动,各路要听从指挥,严格按计划速战速决,完成任务后立即向城里集合,捣毁监狱和县政府,带走政治犯和愿意跟从的公务人员。突袭前一天,侦察大队长负责安排,分头派出足够的侦察员,潜伏到日军驻地附近居民家里,作内应。”他格外嘱咐,内应人员一定要严格挑选周密派遣。他又把突袭前各路部队所要到达的集结地点由王兆麟参谋长作了部署,还让军需长和军医长把吃饭和如何防冻伤及抢救伤员等事也一一作了安排。
听了邓铁梅信心十足思考细密的方案,大家不仅满意,而且大受鼓舞,感到邓铁梅不仅自己枪法神,武艺精,指挥才能确实也在大家之上,对他当总司令更加心服口服。邓铁梅为让大家真正把他当主心骨,也不客套,自信地动员大家仔细想想,看有什么疏漏之处。
侦察大队长栾玉璞提出,派潜的内应人员,也得找个得力的接应人,以免意外情况措手不及。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但一时想不出具体人来。三团长云海清忽然想到,原公安局户政科那个脱职在家开杂货铺的郝吉善,还有从锦州凤城头一天指点他和邓铁梅找到郝吉善那个开小药铺的老头。大家都认为这两人合适,邓铁梅说就郝吉善一人吧,那老头不很托底儿。
关于防冻伤问题,邓铁梅写条子叫军医长关立芝找潘成堑解决三百盒冻疮膏,可够两人分用一盒。还嘱咐军需长马瑞禾,除了给每人带一包烀熟肉,一定再每人带一小瓶烧酒,这样防饿防冻都有了。还明确规定,夜袭那天全部穿□□鞋,不冻脚又不出动静。他说穿□□时,特意抬脚踢了踢自己正穿的警察皮鞋,特别提出所有人一律穿□□,这是说给在场的头头,谁也不准特殊。他说穿□□又轻便又暖和,踩雪时不出一点声音。
布置停当,第二天邓铁梅又和参谋长王兆麟一同听了各方面负责人单独汇报。大刀队汇报时,邓铁梅忽然想到,还应抽出十名大刀队员来跟随他,一旦遇到不便开枪而又必须杀人情况时用。一切完毕,邓铁梅又独自摇了一卦,恰好三枚光洋倒地后皆呈字面,方觉万无一失,呼呼睡了一天好觉。
这年冬天大小丧事都多,白布一般的雪也一场接一场陪孝。邓铁梅呼呼睡大觉这一天,大雪像提前赶来办特大丧事似的,呜呜滔滔下得天地一片缟素。出门的人眼不用流泪,十几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茫茫大雪卖力地掩护着各路攻城队伍神鬼不觉地奔向指定地点。往日黄昏时分,这天就已雪色乌黑了。两路人马分别到达距凤城三十多里的卡巴岭和大梨树山沟等待。傍九点时,准备再次出发的队伍,人人从怀中掏出焐得热乎着的烀熟肉和小瓶烧酒,吃喝着还有人开玩笑说,今年真不错,阳历年没过就开始有酒有肉了,旧历年不得十大盘十大碗啊!邓铁梅说,如果第一仗打出威风,往后不过年也有酒有肉。弟兄们好好打!
有人更高兴了,说邓司令说话算数,打死鬼子的,媳妇也有了!
有人应和说,要是打死四个鬼子,得给娶俩媳妇!
有人打趣说,毛没打着的,得出钱帮打四个鬼子的娶那俩媳妇儿!
一个戴眼睛的说,孔子曰,书中自有颜如玉。你杀鬼子得媳妇,那不是枪中自有颜如玉了嘛!
一个瞧不起眼镜的说,你不是读了书得不着颜如玉,才来拿枪找颜如玉的嘛!
邓铁梅说好了好了,喝了酒过过嘴瘾没啥,谁要弄出抢男霸女的事来,打几个鬼子也不饶他!
戴眼镜的就又喝口酒笑。
熟肉香心饱胃,烧酒壮胆暖心,雪里的人个个火烧火燎的,浑身到处长胆长劲儿,整个人却轻飘飘的想跑,想飞。
夜十点,两路队伍飞快急行军出发。第一路由邓铁梅亲自率领,直插凤城街心,然后再分两股,一股包围日本参事官府邸,并攻打日军守备队营房,另一股包抄伪警察大队营房。第二路由独立带过兵的二团长孙耀庭指挥,经白家岭和二台子进入城西,然后直取火车站。
深夜十二点整,第二路在西火车站打响第一枪,日本宪兵游动哨应声而倒。枪响时,邓铁梅亲率的第一路也已在提前潜入的侦察兵带领下摸到日军西河小队驻地。这里的第一枪是邓铁梅开的,他趴在看得见门卫岗亭的雪地里,等待日军哨兵听到远处枪响出亭查看。果然枪声刚一传来,哨兵就推门而出,邓铁梅枪里长了眼的子弹立刻飞上前去,哨兵应声倒进雪里,几颗手榴弹也急不可耐飞进院中炸响了,跟随的十名大刀队员如雷贯耳的喊杀声随后扑进营房。
邓铁梅冲到被他击倒的哨兵跟前,特意往他头上踢了两脚雪,然后又补了两枪。他渴望亲眼看见自己亲手打死的第一个日本鬼子的血,怎样鲜红地淌在使他葬身的白雪里。雪那么厚,身子又被皮大衣裹着,血即便流尽也是看不见的。但邓铁梅心里看得清清楚楚,他内心的一阵欢呼化作一声高喊脱口而出:“狠狠打!”
喝过酒已冲动多时的自卫军战士,谁不憋足了劲儿地想显显身手啊。可是平日训练有素,9.18事变后又每日警惕万分的鬼子们,立即做出了反应。原本是中国守备军团部的这座高墙大院,半夜都是睁着眼睛的。比高墙还高出一头的两座炮楼的哨兵,已迅速开枪封锁住高高的大铁门。此时自卫军再怎么冲动也无法冲进院子。
邓铁梅让一个高大健壮的侦察员蹲下,将他驮上再慢慢站起来,这样他就能瞄准炮楼上的哨兵了。
他又击倒两个炮楼上的哨兵!
他还想如此射击另一座炮楼的哨兵,身下骑着脖梗的侦察兵却受伤摔倒了。他只好指挥大家往炮楼和院子里投手榴弹。
自卫军的手榴弹,不少是铁匠炉和炮仗铺制造的土铁瓜,威力不行,只能炸伤脚跟前的人,对建筑物无可奈何。
又打了一会儿,邓铁梅见一时无法速战速决,便安排暂时无法用武的大刀队员和另一个无用武之地的分队,先去捣毁县衙和监狱。日军守备队这里,他一方面严密封锁不让有所行动,一面派人爬到几处高大的房屋上,向院内射击。
被封锁在院内各屋的日军,几次试图往外冲,都被打了回去,有四五条尸体已躺在雪地。有会儿趁射击稍缓之机,二十多鬼子已冲到大门口,被门外的火力又打回院内,再一顿手榴弹又被打回屋里。
邓铁梅计算着已打死共十多名鬼子了,原计划时间已到,便布置足够兵力留下继续围歼并陆续撤退,其余随他转向监狱及伪警察大队。
县衙只两个警察站岗,不费吹灰之力便捣个稀烂。警察大队听见只杀日本鬼子,不杀中国同胞的喊话,又见杀气腾腾的大刀队刀光闪闪杀声震天,加上其中一些邓铁梅旧部听了邓铁梅亲口喊话,便顺利交了枪,少部分跟了邓铁梅,大多溃散逃跑。
邓铁梅又赶到监狱。监狱看守的军、警有的被打死,有的已逃跑,监狱一些牢房门也被砸开。邓铁梅亲自带人打开关押9.18事变后政治犯的牢房,把他们放出后,高声慰问说:“各位抗日朋友受罪啦,我是抗日救国自卫军的邓铁梅,我们是来解救你们的,如果方便赶快逃走,不方便的跟我们一起走,以后再作打算!”
邓铁梅带领政治犯跑出监狱时,见火车站方向已亮起一片火光,这是事先约定的撤退信号,紧接着听见有铁道装甲车隆隆声,可能是日军增援部队赶来了。邓铁梅命令点起数支火把回了信号,然后指挥各队伍撤退。
退出城外前,邓铁梅又叫几名侦察员到南街娘娘庙旁边的平井药房,把日本老板平井真一郎枪毙。平井真一郎名义经营中西药品,实际是日本的重要特务,不仅大量收集各种情报,还私下贩卖鸦片和吗啡。9.18事变后,平井向日本宪兵告密,逮捕数十个爱国人士,是凤城民愤最大的日本人。可是平井这个坏透顶了的家伙没在药房过夜,他的药房连同那些毒品便替他葬于大火。
四点钟,天还不亮,各处自卫军举火为号,撤出战斗。当沿凤城北面铁路驶来的日军铁甲车隆隆到来时,各路自卫军已沿来路从容撤走了。
负责伏击那团人马也顺利完成任务。日军驻鸡冠山守备队和驻连山关守备队早早就接到求援电话,但派出的援军乘铁甲车在凤城北面的四台子遭到伏击。自卫军在铁轨上堆了小山样的枕木,日军一下车清理便挨枪子,被打死好几人也没把枕木清完。等日军加强火力增加清障人员,快要打通道路时,四点钟已到了。火车站南面的阻击分队,在张家堡子站切断了电话线,使南面的日军与凤城断绝了联系。
天亮得能在百米远近看清人时,满载而归的自卫军已返回到卡巴岭一带。雪还在下,也像激战过后的战士们,有些累了,下得小了,慢了。
大获全胜的自卫军共雇用了十多挂大马车,装了缴获的三百多支步枪,三挺机关枪,两门迫击炮,和一时数不清的子弹。打死和不死也受重伤的日伪军五十多人,其中日、伪大约各半。这些数字让战士们仍如喝了酒样高兴。来时在途中休息吃饭,几个人开玩笑说谁打死四个鬼子给娶俩媳妇的话又被想起来了,有人便又开玩笑说,咱邓司令得再娶俩媳妇啦!邓铁梅心情极好,也开玩笑回敬他们说,等所有自卫军都娶上媳妇时,我再娶俩不迟!
一过三义庙,各路队伍就该会合,然后回各自驻地了。邓铁梅特别把从监狱解救出的三十多名政治犯集合到庙里讲了几句话:“诸位因爱国抗日被监禁,我代表抗日救国民众自卫军,向你们致敬!大家此身不死,万望今后继续爱国抗日,对我们给以大力支持。如果有一时无处可归的,我们愿意收留栖身。马上要走的,每人赠给五块大洋。谢谢各位抗日仁人志士!”他向政治犯们敬礼,庙里一时感激哭泣之声响起。
回到驻地,邓铁梅又叫军需长通知各团队,把借用的车辆和其他物品按天记费,连同原物通通分头送还并致谢。
在做这一善后工作时,有人检举,自卫军发起者之一,某团一个副官撤退时指挥部下抢劫了两家商铺,劫后还有一个士兵奸污了人家的女人。邓铁梅闻之大怒,下令枪毙,有人念及最初发起有功,请求降职处罚以观后效。邓铁梅仍怒不可扼说,抗日首战,就有人敢抢财劫色,往后还怎么约束部队号召民众?遂立即枪决。
这一仗,老百姓无不叫好,而日军上下恨透了邓铁梅和自卫军,同时,神枪司令邓铁梅和他率领的抗日救国自卫军一时名扬东北。不日,《盛京时报》载文惊呼,“安奉线匪警频仍,凤凰城被袭焚,通讯断绝,形势严重——”日本的《协和》杂志刊登的《安奉线上遭难记》一文有言,“安奉线上的遭遇令人胆颤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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