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日铁梅-同乡三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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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末正月初这段日子,尖山窑村在年节气氛之外又增加一层任何时候没有过的喜气,这股浓烈喜气源自邓铁梅。

    凤凰城首战大捷后,邓铁梅在日伪军和老百姓中名声大振,连他遇事拿不定主意好摇摇卦找个促成决心的砝码也被传成能掐会算。自卫军所以首战选择凤凰城,也是因为邓铁梅属龙,他算出属龙的司令首攻凤城定能龙凤呈祥,是天意。这样的传闻让邓铁梅高兴,他认为不管怎么传,对抗日有利就行,士兵和百姓可以更有信心跟他走,日伪军也会更惧怕他。

    他根据兵力急剧扩充和政治形势需要考虑,想把司令部迁移尖山窑。一是尖山窑在凤城县和岫岩县交界的山区,距凤城和岫岩县城都有一百多里,山高林密,地势显要,四五百户人家的一个村镇,大小商业店铺三十多个,可购用的房产也不少,最有利于自卫军生存发展。邓铁梅萌生此念,决心没定时,又用三枚硬币摇卜了三次,皆字面居多。司令部迁到尖山窑后,老百姓们又传,往后又要接连打胜仗了,邓司令掐算的,尖山窑既属凤城,又挨岫岩,岫岩产玉,供呈祥的龙凤使用,大吉大利,这是天意!

    实力加迷信色彩,邓铁梅的东北民众抗日救国自卫军建制,在春天里又有了很大扩充。在尖山窑司令部他的办公室墙上挂那张建制表标明,司令部下设已八个处了:参谋处、秘书处、副官处、军需处、军法处、军械处、军医处、军饷处。下辖的团已经九个。凤城、岫岩、庄河、本溪四县相继前来投靠的公安警察和小股绿林武装统算在内,总共已近万人。

    一万人!闭眼一想,浩浩荡荡啊!邓铁梅坐在办公室望了一会窗外的山峦,真的闭眼想象起来。人是不少了,但素质还不行,首战抢财劫色的不说,还有好几股土匪绺子也在其中,抗日心切有,抢掠劣迹也有。和训练有素的日本正规部队作战,这样的装备和素质都不过硬啊!

    他利用凤城大捷的声威,又于春节过后用和平攻势缴获庄河和大孤山两地伪军快射火轮枪四百余支,普通步枪五百余支,及迫击炮两门,并将两地占领。可是,这么大的胜利,日军只派一架飞机扔几枚炸弹,自卫军就只好撤出了。不撤,日军就要把这两个重镇炸毁,老百姓遭殃。

    他闭眼琢磨的是要有能让日军汽车和飞机害怕的武器。这样琢磨时他心里又在骂不让抵抗的东北军上层人物。日他妈的,四十五架东北军飞机,连收条都没打,一个早晨就叫日军拿去了。铁路上的日军装甲车还好对付,破坏铁路,铁路两侧伏击,都试过了,很见效。那些土路上乱跑的汽车挺讨厌,什么法儿收拾它们最得力?借司令部迁移之机,一边整肃部队,一边扩建几支真正能让日军打怵的部队,是当务之急,那些大刀队之类,声势气氛很足,先进装备的鬼子并不十分害怕。

    邓铁梅很快借在三义庙智取了伪军骑兵连七十多匹战马和七十多条快枪之机,马上组建了一个更具战斗力的骑兵团。这天他正在新组建的骑兵团检查工作,司令部有人骑马来报,说有个从北京来的眼镜先生,已在司令部等待多时,指名要见邓司令。

    邓铁梅细问了些情况,听说来人已去过其他几个地方,便骑了新任团长、义子李庆胜新送的一匹好马,说见完客人再赶回来继续议事。他回到司令部,直奔等在自己办公室的北京眼镜先生。原来北京来人是个年轻书生,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正坐邓铁梅办公桌前爱不释手摆弄紫云松花砚台和毛笔。桌面废纸上似不经意写有一个“处”字,和一个“义”字。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见有人不告而进,断定是邓司令回来了,连忙起身行过礼说:“我和邓司令是本溪同乡,下马塘苗家堡子人,特从北京慕名而来!”

    邓铁梅不禁发问:“本溪老乡怎么从北京来呢?”

    眼镜青年所答非所问:“司令员这方砚台是宝啊,一看就是咱本溪磨石峪一带的紫云松花砚,这是清朝宫廷御用松花石所雕,宝砚!”

    邓铁梅说:“是祖传的。”

    眼镜青年:“我用邓司令的笔砚试写了两个字,真是好砚好笔,特别好使!”

    邓铁梅看了看桌上似不经意写下的两个字:“为啥单写‘处’和‘义’俩字啊?”

    眼镜青年:“读书人的毛病,见笔就想试试,随手试笔写了这俩字。”

    邓铁梅:“有功夫!有功夫!一看就是手笔不凡的笔杆子,就手写几个大字给我新办公室补补壁吧?!”

    眼镜青年:“拿不出手,拿不出手!”

    邓铁梅:“这是不给润笔费不写呀,一会我招待酒饭伺候行吧?”

    眼镜青年:“写什么?”

    邓铁梅:“你照量着心情来吧,言简意赅大字最好!”说着在办公桌下的抽屉拽出一张告示纸。

    眼镜青年自己把砚台的旧墨又研了几下,要过一枝粗笔,悬腕一挥而就,跃然纸上的是“还我河山”。这是抗金英雄岳飞最喜欢的四个字。

    邓铁梅得寸进尺说:“这四个字我最为喜欢,但是岳飞的,再写一幅你自己的更好!”

    眼镜青年盛情难却,谦逊了几句后写下这样一段话:“我们如其贪生致死,不如死里求生,如其蒙羞而生,不如抗日至死。”

    邓铁梅看过连声击掌叫好:“知我者北京来老乡也!走,到寒舍酒饭伺候!”忽然想到这老乡还没回答他为啥从北京来。“老弟在北京念书?”

    眼镜青年:“原在东北大学念书,事变后流亡北京,书也念不消停了,也在闹抗日!”说着掏出一封介绍信,递给邓铁梅。

    邓铁梅一看,是著名抗日人士阎宝航领导的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开具的,介绍本溪籍流亡北平的东北学生军大队长苗可秀作为抗日救国会代表,专程赴辽东与邓铁梅联系,了解抗日救国自卫军情况。

    邓铁梅见本溪老乡还有这样人物,不仅喜出望外,立即叫司令部安排酒饭,一会送到他家里,他要设家宴郑重招待。

    司令部迁到尖山窑后,邓铁梅把妻子马氏也接到部队,意在稳定军心民心,让全体将士和老百姓相信,他是拿全家性命作抵押抗日的。这马氏比邓铁梅岁数大,人贤惠,不言不语一心操持家务事,尤其孝敬老人。邓铁梅之所以娶这样一方大妻,是为铁匠家庭出身不善针线家务活儿的寡妇母亲着想。

    到了邓铁梅家,苗可秀见到老乡嫂夫人心中暗想,这哪像司令夫人啊,比我母亲面相还老。听苗可秀是本溪下马塘苗家堡子人,马氏倍感他乡遇亲人般的亲切,但一句虚套寒暄的话也不会说,只惊叹了半句:“戴眼镜的是从京里来?”然后就把旱烟笸箩推过去。

    邓铁梅说:“人家是新式秀才,不会抽烟!”

    苗可秀:“原来也曾鼓捣几口洋烟,后来闹抵制日货,戒了!”

    马氏又问了半句“媳妇戴眼镜不?”

    苗可秀:“让大嫂见笑,妻子眼睛比我好,用不着眼镜!”

    邓铁梅:“人家四只眼睛是文武双全!”然后吩咐妻子:“烫酒去,一会我再叫个老乡来陪客!”

    邓铁梅把最近新任的自卫军总参议也请到家里作陪。新任总参议叫黄拱宸,是在本溪老家拉起三千多人的抗日队伍后,经邓铁梅叔父邓吉道介绍,来投奔邓铁梅的。黄拱宸身材魁壮性情豪爽,一身武气,苗可秀中等干练身材,眼镜衬出一脸沉稳自信的文气。这俩老乡酒桌旁在邓铁梅左右一坐,让邓铁梅立时感到比以往高了许多,是水涨船高的高,是大帅有了高强的左膀右臂的高,是刘备身边有了张飞和诸葛亮这样高人的高。他总是不感兴趣关羽,虽觉张飞过于鲁莽,但喜爱他的忠心耿耿性情。与黄、苗这样两位老乡同饮,邓铁梅心下生出一个十分快乐的念头,若能把苗可秀这样高瞻远瞩的老乡秀才请来做诸葛亮,岂不天助我也。

    邓铁梅便问苗可秀家住本溪哪里,父母妻儿等兄长般体己的话题,得知苗家离邓家也就几十里远,妻子是自由恋爱的同乡人等。还得知苗可秀现在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国文系借读,东北流亡学生赴北京请愿,他是请愿团负责人之一,还当过东北流亡学生军大队长,这更使邓铁梅的爱才之心被凤城老白干酒烧得热烈起来,便同他进一步探讨建军问题。

    因三位外貌气质虽很不相同,还我河山大志却极其相投,苗可秀便毫不见外地指着墙上的司令部建制图说:“邓司令把司令部下设八个处很正规,但我觉还应加设一个处!”

    邓铁梅:“苗老弟尽管直说,加什么处?”

    苗可秀:“政训处。我在你办公室写的处字,想的就是政训处。”

    邓铁梅心里波动了一下。不久前有个叫邹大鹏的安东市教师在他部队呆过一阵儿,也曾有过类似的建议,那教师说的是叫政工部。因邹大鹏离开了,这个部并没建立。其实邓铁梅不知道,邹大鹏是中共党员。

    邓铁梅:“什么叫政训处?”

    苗可秀:“我是从那个义字想到政训处的政字的。我听有人说,你刚提拔的骑兵团长是你义子?”

    邓铁梅:“我也是举贤不避亲了,救过我的命,认了个义子,这小子智勇过人,尤其智谋过人,很是个人才!”

    苗可秀:“建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军队,私人感情的义,是不可靠的。真正的大义,是爱国的政治觉悟!”他怕邓铁梅听下去不高兴,又敬一杯酒继续说:“其实我刚刚参加完赴南京请愿团回北京。蒋介石就不靠爱国大义行事,专靠个人感情恩怨决策。张学良少帅也是跟他感情用事,怕下令东北军抗日伤了他们的兄弟感情。他蒋介石就认为,我们东北学生赴南京抗议政府不抗日是感情用事。我亲耳听他说要靠‘国联’解决‘满洲国’问题,还亲耳听他训斥完东北学生请愿团,又训斥天津学生请愿团说,你们又不是东北人,也从天津跑南京来胡闹什么?看看,他把咱们东北人要求抗日看成个人感情了,我们是爱国抗日,我们要中国统一,不要当亡国奴的满洲国!”

    邓铁梅:“我的天,可秀老弟亲耳听过蒋总司令讲话?了不得啊老乡贤弟!”

    苗可秀:“邓大哥听我说句实话,在抗日问题上,他蒋总司令绝不如你邓总司令!他管那么多军队,多少人敦促他抗日他不抗,你却是,他不让抗,自己现招兵买马抗!这叫天壤之别!这就叫政治觉悟!”他再次敬邓铁梅一杯酒。“邓大哥应把你的高度政治觉悟,通过设立政治培训处,灌输到所有官兵心里去,让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真心抗日,这样才能抗到底。其实你的总数一万人里,有些人参军动机并不很单纯,有的不发生9.18事变他也可能当土匪混饭吃。这种人,不加强政治训练,一遇困难就可能动摇坏事!”

    不待邓铁梅表示什么,黄拱宸端起酒杯:“请大哥先让我敬可秀老弟一杯。听老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不怪是北京读过书的人。我招那三千人就是这样,确有必要成立这么一个处,讲外面形势,隔三差五洗洗脑子什么的,就像一辆牛车,得常浇浇油才转得顺当!”

    这些也是邓铁梅心里的话,他给三个酒盅都满上,先干了说:“就这么办,增设一个政训处。我想请可秀老弟当处长,再兼个右总参议!”然后分别向二位解释,“拱宸兄总参议头衔前面加个左字,左总参议!这是老天助我,赐邓铁梅左膀右臂!我也不用摇卦,就这么定了,不知可秀贤弟肯不肯屈就?!”

    苗可秀十分感激,干了酒说:“容可秀再说个建议后回答邓大哥怎样?”

    邓铁梅:“尽管直说!”

    苗可秀:“趁自卫军人马剧增,外界拥护之声甚高之时,应筹划成立一个抗日独立县,建立自己的政治、经济区,发行自己的钱币。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日本关东军能在中国建立满洲国,我们救国自卫军在他满洲国建个抗日独立县,难道不理所当然吗?”

    这意思邓铁梅近日也朦朦胧胧想过,只是不强烈,也觉不到时候,没想到这苗可秀一来就想到了,不禁心下惊叹,真是心有灵犀,英雄所见略同,当即表态说:“苗兄此说正合我意,我也琢磨过,想以龙王庙为县城建个龙源县,但没头绪,不知咋搞,这回好了!”他不觉间已把苗老弟叫成苗兄了。“但苗兄还没答应我方才恳请呢?”

    苗可秀:“我最近就回北平,向救国会汇报自卫军情况,经阎宝航会长批准,我即可回来受命。不过,邓大哥最好派个代表跟我同去,一是和救国会建立联系,求得多方支持,二是开开眼界培养对外联络人才,与各方联合作战!”

    邓铁梅越加感到与苗可秀相见恨晚,毫不犹豫表示:“全依苗兄的!”并当即和张拱宸总参议议定,由参谋长王兆麟担任自卫军驻北平抗日救国会代表,随苗可秀去北平。

    邓铁梅不知苗可秀回来任职一说是否铁心,便试探道:“听说在北平读书的东北学生都在京津地面奔前途,可秀兄能回山沟受罪吗?”

    苗可秀:“请邓大哥放心,目前,抗日救亡就是我苗可秀的前途,此外绝无他图!”苗可秀为让邓铁梅放心,乘酒兴还讲了自己在奉天上学时不买日本牙膏纸笔,放假回家宁可徒步也不坐日本火车的事。

    邓铁梅大喜,再次将三个酒盅满上说:“我等本溪邓、黄、苗三兄弟,远在他乡,不图同年同月同日生,宁可抗日死,绝不当苟且偷生亡国奴。在上苍天可鉴,我等绝不失言!”

    酒后已经夜深,邓铁梅再请苗可秀到办公室,将岳飞的“还我河山”给黄拱宸也写上一张。

    待苗可秀写完,邓铁梅十分激动地说:“这回我忍痛割爱了,请苗兄收下我这块家传紫砚,我这手太粗,使枪还行,使它还得总参议苗兄的手!”

    苗可秀知道紫云砚台的贵重,又是传家宝,不敢接受,便推托说:“流亡在外,放砚台的地方都没有,等七月份一毕业,我马上回来。这三四个月,肯定有仗要打。麻烦的是,鬼子野心太大,战线过长,兵力不足,开始用中国人打中国的损招了,总把伪军推到前面送死。伪军也是我们同胞,对他们,政训处最有战斗力。我写了一首歌,待政训处成立时,托邓大哥转赠给他们,早早唱出去,顶刀枪使用!”

    他从随身小本子上撕下两页纸,交给邓铁梅,是《唤醒伪军歌》——

    想,

    大家想,

    伪军未必无心肠。

    眼光短小,

    勇气不足,

    才到这下场。

    几元薪饷,

    背祖卖国,

    丧天良。

    快快唤醒,

    快快联合,

    共争荣光!

    邓铁梅读了这歌词,心里一阵滚热。他就是警察出身,一些伪军就是他当年的警察弟兄,怎样分化伪军,孤立日军,的确是政治大事,让苗可秀几句歌词说得亮亮堂堂,邓某若得苗兄相助,如刘备得诸葛亮啊。

    苗可秀像一扇天窗,给邓铁梅心间透进许多外面的阳光。参谋长王兆麟随苗可秀去北平后,邓铁梅心上这扇天窗就关不上了,总被外面的阳光照耀着,思谋大事,苗可秀说的“政训处”“独立县”“唤醒伪军”就是他思谋最多的大事。随着思谋的事变大,他使用的地图也变大了。他常常站在放大了的地图前,手总在安东沿海一带划来划去。日本是拿朝鲜当跳板或直接从海上侵入到中国的,一成立满洲国,铁路更加被日军严格控制,自卫军出出入入,尤其购买军需物资十分困难,只能从安东的东港和大连等海口跑山东和天津了。日军主力都往山海关方向集结,辽南沿海一带多是伪军驻守。所以邓铁梅在思谋,如何把自卫军大本营迁移到哪个离入海口近便的城镇。

    邓铁梅手指在大地图上划来划去,逐渐思路清晰,最后在紧靠大洋河离入海口只有几十里水路的龙王庙镇停住了。以前自卫军的不少武器弹药、布匹、医药等重要给养,多是地下民捐局长潘成堑用他家养的一条海船,通过龙王庙转运的。龙王庙不仅在河边离入海口近,还靠近山区,那一带也没有日军驻扎,如果把司令部移到龙王庙,还便于成立抗日独立县区,那样,自卫军就如鱼得水了。邓铁梅的习惯想法,又使他把自己的生肖和龙王庙地名联想到一块:龙王庙镇,就该是属龙者的天下。

    有了目标,邓铁梅又用老习惯摇了几遍卦。卦面显示不顺,他又深入思谋不顺原因,认为,在于驻守龙王庙的伪军混成旅长的李寿山身上。邓铁梅本来是不拿伪军当回事儿的,可李寿山是个恶棍,百姓恨之入骨,又惧之若狼,甚至比日本鬼子还凶残。他是9.18事变后,日本侵略军收买兵痞流氓组建伪军时,被张宗援率先拉起的伪军队伍收买的。张宗援原是日本政治浪人,真名叫伊达顺之助,先前为了混进山东军阀张宗昌部队而套亲近改名张宗援的,正好派在当时李寿山任团长的部队任职。后李寿山部队溃散,自己流落回老家辽宁混事。张宗援也奔回东北,率先响应日军号召,拉起两千人队伍当伪军,日本人要求伪军必须由中国军人出面挑头,他才拉上老团长李寿山入伙,自己甘当副手。李寿山调安东地区头俩月,就屠杀无辜百姓二百多人。他杀人专用铡刀铡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竟然先让被铡者看着自己的腿怎样被铡断了,再铡其头。仅在离龙王庙不远的他老家大孤山,一次就铡了一百四十多人。李寿山与张宗援品性极其相似,只是国籍和民族不同而已。与别的伪军相比,俩人不仅不胆小怕事,而且特别胆大妄为,所以日军才把这俩恶棍派驻特别重要的龙王庙和大孤山一线,几乎等于派驻了日军。李寿山的确比日军还坏,他的老婆被日本人奸污,他不仅不恨,反而任其所为,还娶了个日本小老婆,其实是个日军控制他的女特务。邓铁梅反复捉摸苗可秀的《唤醒伪军歌》,虽然也学会唱了,还用毛笔抄挂在墙上,但还是对这两个坏蛋心里没招儿。他觉得,唱《唤醒伪军歌》给这两个特殊伪军听,反倒可能怂恿他们更加猖狂。后来邓铁梅听说李寿山生肖属虎,便又联想到自己的龙肖来,想,龙降虎,只有决斗。而龙王庙既该是属龙者的天下,属龙者的大功也该在龙王庙告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寿山这颗日本钉子钉在龙王庙,必须拔掉,让龙王庙变成自卫军的司令部。

    邓铁梅决定抽调各部骨干两千人,临时组成一支精锐部队,配合最能与伪军作战的大刀队,准备突袭龙王庙。突袭前,邓铁梅安排人四处散发《唤醒伪军歌》传单,放出风说自卫军愿与伪军和平相处,只打来犯日军等等,并故意透漏一些弹尽粮绝缺医少药的信息,麻痹李、张伪军。一天自卫军终于探得李寿山部下一个重要副官过生日,晚饭全营房要摆酒相庆的消息,邓铁梅乘此之机,一夜攻占了龙王庙。

    时间在邓铁梅对苗可秀的盼望中过得有点慢,似乎好久才到了七月。

    那一天,自卫军司令部大院的杏梅树飘着熟杏梅的香味儿,那香味被一辆高棚马车带出了大院,带向大洋河边,然后又沿着大洋河带到枣儿沟出海的码头。马车里坐着穿了便装的邓铁梅和妻子马氏及十几岁的一子一女,赶车的是也穿了便装的义子、新任骑兵团长李庆胜。

    邓铁梅和大自己几岁的妻子马氏在一块总是默默无语,此时更是如此。因日军对抗日地区封锁越来越严,各地已有悬赏捉拿邓铁梅的告示张贴,抗日救国自卫军面临困难越来越大。一到秋天庄稼割倒,没了青纱帐掩护时,处境会更加严峻。最近虽没见大动作,各处侦察人员却报来信息,悬赏捉拿邓铁梅的价码已经提高,还有传说已成立了暗杀队,所以他趁盛夏尚安全的时候,悄悄把马氏和十三岁的女儿和十五岁的儿子送走。铁路、公路盘查很严,他决定把她们送到枣儿沟上船,到一百多里外的大鹿岛中转一下,那里日本人不去。再让潘成堑安排,转送山东老家去。夫妻俩虽还像平日嘴上无话,心里却都有些难过。此时邓铁梅在想:成婚多年,自己总在外面流浪似的,不是跟土匪打交道,就是跟日本人打交道,没和妻儿在一起过几天安生日子,即便在老家本溪,她们也天天提心吊胆的。她一个人带孩子操持家务,还得照顾寡妇婆婆,她自己也跟寡妇差不多了。而他邓铁梅,外面名声很大,别家以为不定有多少钱,实际却两袖清风,妻儿寡母什么光也没沾着,真的苦了她们!

    他看看眼前和老百姓穿一样粗布旧褂的妻子,心下隐隐发酸,再看看枣儿沟快到了,便掏出事先凑好的一百元钱塞给马氏说:“都说大鹿岛海参贱,买二斤干的预备着,哪天回山东家,带给你爹妈一人一斤。孩子都十多岁了,老人还没得咱们一点儿济。你也扯块布,给自个和孩子做件新衣裳!再说,孩子上学也得用!”

    马氏很少听丈夫说这么柔软的话,眼圈红了一阵儿,竟忍不住抽泣起来,声极小,泪却雨后房檐水似的流得很急。邓铁梅从不会说体贴安慰的话,更不会给老婆擦擦眼泪什么的,仍是用永远软不下来的语调说:“比我大两岁的人,还哭,又不是生离死别,不怕孩子笑话!”

    马氏立即用力抽搭一声,抹掉眼泪,把钱分出一半留下,另一半交给孩子说:“塞你爹兜里!”

    十三岁的女儿却把钱攥紧说:“自卫军给我爹发新衣裳,我姥我奶还没新褂呢!”

    邓铁梅听这话忽然不由自主柔软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份就由闺女揣着吧,照闺女的意思办!”

    马氏又泪如房檐水大了,抓起筐里几个杏梅递给女儿:“让你爹吃!”

    女儿擦了一个大的往爹嘴里塞,看爹吃了,又擦一个塞妈嘴里。

    邓铁梅心也少有的柔软成熟杏梅了,也挑两个大的擦了,分别递给母女俩。女儿接过吃了,马氏却在手里拿着说:“你有闹肚子毛病,自个加小心,少吃馊饭剩菜,打仗了认可饿点,也别闹肚子,一闹肚子跑不动,叫鬼子抓住!”

    马氏的话说到邓铁梅心疼处,他一闹肚子时真的难受死了,生生一个硬汉就给拉软了。他自己随便摸过一个杏梅吃着,那酸淡甜浓的味道在他心里弥漫,漫到眼睛时,终于变成两颗泪珠,大大的,只两颗,慢慢被车轮滚落到膝盖上。他忽然生出一丝朦胧的感觉,具体是什么,还不知道,他努力不往深处去想。

    赶马车的义子李庆胜坐车棚外都听见了里边的话,也顺手掏出一百元现钞,掀门帘递进来说:“这是庆胜的心意,请干妈收下!”

    邓铁梅说:“你还没成家,留自己用吧!”

    马氏和女儿也都不要,李庆胜说就算干爹借我的,我娶媳妇时再还我当喜酒钱。邓铁梅叹口气说,那就等娶媳妇时再还吧。

    到了枣儿沟码头,聚在一起还不到半年的一家人,一一下了棚车。

    通往大海的大洋河边,湿润的长风吹得河水一波一波涌着,妻子和女儿的头发被吹开,邓铁梅的短发虽硬硬的,吹不动,但衣角被轻轻摆动了。他忽然被一股伤感袭击,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感觉。此一别,难道永远天各一方了?

    轮船拖起一条长长的黑烟,呜呜地离开了码头。邓铁梅看了一会儿,待身边无人了,下意识掏出摇卦常用的三枚光洋,往地上一扔,虽有两枚是吉面,另一枚却轱辘辘滚向河里,没了影儿。他抑抑郁郁地回身要走,穿便装的骑兵团长义子叫他,他才想起是化装坐马车来的。他想解个小手再上车,就在周围转了转,找到一处厕所。刚解开裤袋,见柳条夹的杖子上挂了一张白纸,便探头边尿边看,竟是歌颂他邓铁梅的油印传单:“看,大家看,男儿有枪不抗战,甘当亡国奴,多没脸!看,大家看,抗日救国邓司令,不当亡国奴,英雄汉!看,大家看,鬼子压迫百姓苦,跟着邓司令,同心干!”传单是一张对折的纸,左右两页印的,左边印的是:“想,大家想,难道人心喂了狼,为了几元饷,吃狗粮?想,大家想,亡国奴隶太难当,为了长远计,拿起枪!”

    邓铁梅只尿了一半就停了,方才那股伤感不翼而飞,惊喜之情让他望着传单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摘,待平静下来才尿完坐进棚车,头枕双手,脚探车帘外,眯了眼想,政训处还没正式成立啊,工作已开展起来了,很好!

    马车走了一段时候,邓铁梅肚子又隐隐作痛有要拉的感觉,他明白是来时吃杏梅把慢性肠炎又弄犯了。待马车走到无人的一棵大树下,他叫住车到树下解大手,又见树根也挂了同样一张传单,他不禁想,正愁政训处物色不到合适头儿呢,谁这么能干?这回他赞叹着叫赶车的义子李庆胜也来看,李庆胜看后却说,这玩意多少能起点作用,但真格的还得靠实力,像三义庙智剿骑兵连那仗,不叫人多势众,包围个水泄不通,光喊喊攻心话白扯!

    邓铁梅没与之计较,只说了句这方面工作还是有用的,又上了车,感到车里憋闷,没放车帘坐着望路两边的庄稼地,想下一步该怎么干。

    路上行人虽极少,还是集中不了思路,索性要伸手撂下车帘,闭眼躺下思考,忽一穿长袍斜背蓝布包袱的年轻先生闯入眼帘。他定睛细一看,那人戴一幅眼镜,不仅一声惊叫:“停车!”

    邓铁梅跳下车朝那人奔去,那人以为遇了劫匪或跟踪的特务,急忙蹲下拣起路上一块石头。待邓铁梅喊出可秀兄时,那人才丢下石头,两人拥抱起来。

    邓铁梅:“到底回来啦!”

    苗可秀:“我不说七月份回来嘛!您这是?”

    邓铁梅:“你考完试了?”

    苗可秀:“刚考完,分数还不知道就回来了!您这是?”

    邓铁梅:“真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我刚把你嫂子送上船,心里正七上八下呢!”

    苗可秀:“上次来匆匆只见嫂夫人一面,这次没着面就走了!”叹了一声,“不过也好,省得提心吊胆的!”

    邓铁梅:“不怕苗兄笑话,才在河边我摇了一卦,有枚光洋滚进河里没影儿了,让我心里好一阵不痛快,要不是看到两张传单,”他忽然啊了一声说,“明白了,那传单是可秀兄弄的,好啊!”放开握着的手,“不过要小心,孤身一人叫坏人发现很危险!”

    苗可秀:“撒传单这活我行,从沈阳撒到北京,从北京撒到南京,从南京又撒回老家,成这方面专家啦!”进到马车里,他又解开裤带掏着说,“还有一张重要传单呢,一贴出去影响就更大啦!”

    苗可秀从裤子里掏出一个信封,拆开递给邓铁梅,是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阎宝航会长的亲笔委任书:兹委任东北民众抗日救国自卫军为东北民众自卫义勇军第28路,邓铁梅为28路军司令。中国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会长阎宝航。”

    邓铁梅看过任命书后分外振奋说:“人马刀枪虽没多,但多了各路人马的相互联络和照应,很好!”

    苗可秀:“刀枪人马也会多,经阎会长协调,已安排给三角抗区运来一船武器弹药,也有咱28路军的,秘密卸货地点就在枣儿沟。多了这个任命和这部分武器,投奔邓司令的人定会更多!”

    回到司令部,格外兴奋的邓铁梅叫人找来总参议黄拱宸,又叫人通知云海清也过来,设宴迎接苗可秀的到来。

    苗可秀比邓铁梅还高兴,这个当过东北流亡学生军大队长的热血青年,终于回到故乡抗日军队来工作了,这回可真的有了用武之地,所以心热手痒,摸着邓铁梅的匣枪爱不释手。邓铁梅说:“打鬼子首先手里要有枪,总参议来上任了,第一件事儿就得给弄支好枪。如你看上了我这支,就归你了!”

    苗可秀把枪掂了好几个翻身,说:“都说枪这东西跟亲人一般,谁使常了听谁的,神枪司令的亲生儿子我哪能收啊!”

    邓铁梅:“理是这么个理,我不是有两支嘛,这个给你我再培养一个是了!”

    苗可秀:“那也不行,你是双枪司令,需左右开弓,而对于我,哪支都是生的!”

    邓铁梅:“总参议既这么说,那就另给弄一支好的!”

    在场的云海清一听表示要把自己的枪给苗可秀,苗可秀也不忍心让他割爱,便说:“你是司令的得力干将,枪都是你们的命,也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云海清拍拍自己的枪说:“我是诚心给!”

    邓铁梅:“苗总参议文武双全,总写文章,我那方紫云砚台,上次就说给你,你说真来了以后再说,这回真来了,我就得真给啦!”

    苗可秀:“这我万不能让司令割爱,祖传家砚不亚于好枪,现在我这手让枪刺激得好痒,趁饭还没好,先让我用司令的枪打一发子弹,就算向司令表个决心,也算领了司令送枪赠砚的心意行吗?”

    邓铁梅连声说好,当即带头把几人领到司令部后山脚下,立了块方木板当靶子,叫苗可秀用他的枪打:“现在弹药奇缺,给你三颗子弹,过个小瘾吧!”

    苗可秀:“一颗吧,一颗子弹就是一个鬼子的命,不能浪费!”

    邓铁梅还是给他压了三颗。苗可秀认真瞄了一下,扳机一扣,子弹射在中央稍偏右一点儿,他自己已很满意,邓铁梅不由赞说:“很不得了,这就等于诸葛亮直接和吕布杀上几个回合啦,真个文武双全!”然后叫苗可秀把子弹打完算了,苗可秀还是不肯浪费,说留着以后遇着鬼子时动真格的吧。

    云海清说:“邓司令亲自把三颗子弹压好了,也不好再退出来,我建议黄总参议和司令也各打一枪,纪念苗总参议上任,这具有历史意义。”

    此话一下说到邓铁梅心里去了,他不由一拍手说:“好!左总参议先来!”

    黄拱宸枪法也不错,但远不及邓铁梅,所以接过枪也略瞄了一下才扣动扳机,结果弹着点在不偏不依的正中央。苗可秀连声赞好说:“了不得!了不得!”

    黄拱宸把枪又加压了颗子弹递给邓铁梅,然后叫云海清又拎块木板放到被射那块木板后面,才对苗可秀说:“请苗总参议开开眼吧,字典上那句了不得怎么解释,在邓司令这儿写着呢!”

    还没等苗可秀回话,砰砰两声,邓铁梅已将两发子弹射出去了。结果是靶上竟没找到弹孔。

    云海清知道其中奥妙,跑过去,拎了两块方木板回来叫苗可秀看,原来邓铁梅这两颗子弹分别是从苗可秀和黄拱宸的弹孔穿过去的,分毫不差,都显示在后放的那块靶板上。苗可秀连连叹说:“这回看着真字典啦,着实了不得!”

    邓铁梅却说:“我只是村屯一本小小武夫字典,苗总参议是北京来的文武双全大字典呢!”

    苗可秀由衷说:“司令休折煞我啦,使一回司令的枪,壮一辈子苗可秀的胆啦!”

    邓铁梅:“咱们也别互相吹捧了,你不要我的枪,我的砚台不能不要吧?”

    苗可秀:“那我就先收下代为珍藏,待抗日胜利后,再归还司令,或送抗日胜利纪念馆收藏。枪嘛,确实现在就需要有一支,那我就要云大队那支吧,这样,我手里就有了司令赠的砚台,黄总参议赠的子弹,和云大队长赠的手枪。有各位这些真心实意,我能不跟邓司令抗日到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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