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嗥-树桩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那帮子人进了树林,他们带着家伙,有油锯有斧头。后来他听见油锯的嗡嗡声和斧头的吭吭声,他知道那是一棵很大的树。

    那时他没想到他跟树有什么关系。他看见那帮人扛家伙进去了,他把这消息讲给连队其他人听,大家没反应。大家在下一盘棋。十几个人围一盘棋就像十几只狗围一只熊。他咽一口唾沫就走开了。

    他女人和女儿在院子里洗衣服,洗衣机嗡儿嗡儿响。他问女人:“洗衣机咋这么叫唤?”女人说:“你想叫它咋叫唤?它又不是牲口。”他女人和他女儿抬头看他,手上捞一件湿衣服,他说:“看啥看,快洗衣服。”说完他就拔腿往外走。女儿说:“我爸咋这么怪?”女人说:“你爸就这脾气。脾气一过就没事了。”

    那帮子人在树林里折腾一上午,油锯斧头也叫唤了一上午,后来那棵树就倒了;地面忽闪了一下,跟马跳崖一样。下棋的人伸长脖子朝天上看。蓝天辽阔空旷跟大草原一样,太阳卧在云头像骑着一匹白马,说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大家看看天就把脑袋缩回去了。下棋的下棋,抽烟的抽烟。他也卷一根莫合烟,他摸出两张纸绺,揭开铁盒子,撒上烟末子,他说:“烟末子跟沙金一样,沙金钻在阿尔泰的肚子里,烟末子钻在人的肚子里,人没这东西就是不行。”

    大家都笑。

    “阿尔泰没金子就不叫阿尔泰了。”

    “男人不抽烟就不叫男人了。”

    大家嘴上都噙着一颗烟,烟连着大家的肺管子,肺管子稍微一动,烟丝就跟鸟儿一样叫起来,人听着就是舒服。他说:“在野地里吸烟,烟就会变成一棵树,树上尽是鸟。”大家抽大家的烟,没人搭话。他的话显然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力。

    他可不管大家的情绪,他越想越觉着有意思。他拔腿往外走,走出连队那条土街,穿过林带和麦地,往那片树林里走。

    那是一片宽敞明亮的林子,里边全是杨树和桦树,还夹杂着许多小树。他很快找到那块林中空地。那棵树被弄走了,树桩露出地面一尺高,跟圆凳一样。他累得双腿打哆嗦他就坐上去。他的屁股告诉他树桩是湿的,可他不想挪屁股。

    树桩跟水泵一样从地底下抽出汹涌无比的冰凉和清香,他的屁股凉成了铁砣,凉气一直散到脑门和头发里,头发跟草一样直愣愣竖起来,胡子也翘起来跟鸟翅一样。

    人碰到狼就这样子。他不是没见过狼。他用枪打狼时,子弹卡住了,狼扑上来爪子搭在他肩膀上他才知道他不想死。手比十个脑袋都管用,手不用脑袋下命令手就把狼爪子掰断了,手跟老鹰一样扑上去把狼眼窝掏空,手冲进狼嘴里攥住狼舌头把狼活活给憋死。狼死得很窝囊,身子是扭的,屁股撅老高。他弄死的明明是公狼,公狼却给他摆这种样子,人给人服软的时候就会显出女儿态。他当时就弄不清狼献给他的媚态。他这人,唉!他也弄不清他这人是咋回事。

    他就把烟点上了。

    莫合烟一头粗一头细,粗的那头冒烟,烟团青青的,跟嫩树叶子一样,长着长着就黑起来。

    树叶子变黑,人就知道树是个男人,树在地底下抽烟哩,美美地抽一口,长长地吐出来,一团儿接一团儿,飘在空气里,老是散不了,风都吹不散。

    树吐着烟圈从地上长到天上,星星就成了树上的果子。那帮人就来了,来十几个,跟狗一样,十几只围一只黑熊,十几个人伐一棵树。树一声不吭,树倒下去时才轰那么一声,地面忽闪一下,淌一大摊汁液,比一个好汉淌的血还要多。

    好汉淌干血就变成一个好故事。

    大树淌干汁变成一个好房子。

    房子是树的棺材。

    树把鼻子从烟囱里伸出去,像要闻闻天上的味道。这么粗大的一个树鼻子轻轻一吸,房子就活了,就有了家的气息。

    炊烟一点点展开。风从草原上来,高大的杨树和桦树爆发出雄壮的音乐。树叶好像离开了树,若即若离。风吹不到地面,可树桩在颤动。

    一群羊拥进树林,一直拥到他跟前,用犄角撞他,他不动弹。他跟木头一样发出厚墩墩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只是心里吃惊,身体一点也不吃惊,身体没动静。羊嘴巴拱到他身上,连咂带吮,吮得他抖起来。

    羊在吃一棵大草。

    草原上有的是草,羊换口味的时候就到树林里吃上一阵子。树林里的草不好吃,羊也吃。有些羊就不吃,它们啃树皮,刺啦,揭一张,跟吃煎饼一样,把嫩树皮吞下去。

    那时他给一个女人讲猴子的故事。新疆没猴,女人明明知道,可女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讲到最精彩处,女人动了真,要去树林里看。他愣了一下,就不愣了。他原打算把女人哄到玉米地就行了。他没想女人会滑得那么远,会滑到庄稼地以外的树林里去。女人振振有词:我不去玉米地,玉米地里没猴。女人跟鹿一样,一蹿一蹿,蹿进树林。这是他讲给女人的故事。他讲得那么逼真,连他也相信那是真的,树林里确实有一只猴,在树上蹦来蹦去。女人把他甩在后边,他才觉察到事情不妙,他不知不觉滑到了故事的外边。他知道树林里没有猴。可树林必须有一只猴。他走进树林,跟在女人身后,他竟然告诉女人:这里没有果子。女人似听非听,大概没到肚子饿的时候。他又一次提醒女人:“这里没有果子。”女人说:“这很重要吗?”“那是猴子的主食。”“有松子就够了。”那是一片桦树杨树混杂林,没松树。女人说:“不要紧,你可以到树上去吃。”“吃什么?”“你上去就知道了。”“那是一个故事,根本就没有猴子。”“你上去,你上去就知道了。”女人正儿八经,跟他开始讲故事一样,女人比他更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女人督促他快点。他的手比脑袋管用,腿脚也很灵活,很快就攀到树上。那么高的树,他有一种坐飞机的感觉。肚子里虚得很厉害。女人也上来了。他们坐在一个树杈上,一前一后,女人双手扳他的肩膀。树杈动起来,就像起伏的马背。树比马跑得还快。女人贴在他身边说:“猴子比马灵巧。”他不得不承认树的颠晃就是一种速度。树枝一点一点胀起来,树液奔腾,树发出啸音。他说:“咱们下去吧。”女人还要待一会儿。他就待一会儿。女人好像忘了时间,没完没了任凭树杈展翅。他说:“树杈快要断了。”可女人告诉他:“我快要成鸟儿了。”他哑口无言。女人得寸进尺,要待到晚上,“星星出来,树上就有果子了。”“晚上有什么果子。”“你亲口说的,挂在树枝上的星星是猴子最最爱吃的果子。”说星星星星就出来了,跟发芽的豆子一样,一粒一粒从天幕上渗出来。女人告诉他:“爬在高树上的猴才能吃上星星。”他噢噢。女人又告诉他:“吃上星星的猴子才能变成人,没吃上的也学人家往地上跳,结果当了一辈子猴。”女人一直扒着他的肩,他比谁都清楚他的肩不是树杈,他身上的血远远不能跟树液相比,他随时都可能从树上掉下来。他故意晃了一下,女人毫无反应,女人相信他的肩跟相信他的故事一样。女人完全把他当成树的一部分。他的耐力也到了极限。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把树杈折断,折断的是一根细树杈,却足以提醒女人:他是他,树是树。女人发冷似地把手从他肩上挪到树杈上,女人没有下去的意思。他一个人下来,脚一挨地他就后悔了。他坐在地上,跟猪一样用屁股蹭树根,好像要在树根上拱一个窝。

    女人是自己下来的。女人也是自己出来的。跟着一个养蜂人,带着成千上万只蜜蜂,像一团飞翔的金子,拥向花的草原。那些金黄耀眼的飞虫是不是白天的星星?他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女人笑了。笑完了就跟养蜂人走了。

    他知道他该结婚了,他就娶了个老婆。他给老婆重复树上的猴,老婆清醒得铁桶一般,任何故事也难以攻克。越是这样他越相信故事的真实性。他一个人到树林里去,那些高大的树木总是汁液沸腾、颠晃不止,给他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喜悦。树林肯定有过猴子,住在树上。后来它们不住树上了。树上的家还在。在等候它们回来。那个没有成为他老婆的女人在树上给他安过一个家,他偏要下来,他下来时女人抱着树杈,怕他再折断树枝。他溜到地上,也没意识这是离家出走。他至今弄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女人讲那么一个故事。他知道自己是想哄哄女人,把她哄到该去的地方做些男人该做的事情。其实讲狗讲猫都没关系。可他偏偏讲了个猴。女人偏偏信这个不存在的猴。越是不存在女人信得越真。

    那个漫不经心的故事越来越缜密。女人的出走丝毫没有减弱故事发展的势头。那帮子人终于走进了树林,朝思暮想的时刻终于降临,呜呜吭吭的锯斧声终于响起来。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全连所有的人,他毫不在意人家的反应,他最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自己。

    他就这样把自己跟树联系在一起,就像长在了树桩上。羊鼻子那么尖也没分辨出他是个人。他听见羊犄角在他身上撞出的厚墩墩的木头声,咣咣咣。羊嘴巴狠劲儿地嘬他,他就像树那样抖。他汗都出来了,汗腥味让羊恶心,可羊就是不走。羊啃出他的汗花花羊也不走,羊凭它的老经验往下咂,上边不好吃,下边肯定好吃,手臂残缺的人脚上力气就大。羊果然在他屁股与树桩的接缝处找到了浓浓的树液。

    树液黏稠而明亮,羊像在吸一团玻璃。羊转圈儿吸,屁股撅老高,嘴巴贴树桩上贴得很紧,跟上螺丝一样,树液在喉咙里呜儿呜儿的,羊就是不松口,再噎也不松口。后来他感到屁股胀起来,屁股底下涌出更多的树液,他才知道羊舌头有多厉害。羊咂光了树皮上的汁液,连地底下的也咂上来了。树根扎得很深,根须的末梢要蔓延几十公里。现在那些根须开始起伏,跟骏马的背一样。他就像坐在浩瀚的水域之上。他在乌伦古湖游过泳,水浪不高却很有气势,就像在地平线上缓缓移动的马群,黑压压挪过来。

    羊松开嘴,树桩还在起伏喘息,跟发动汽车一样,羊把树根发动起来了。

    羊没走远,羊从地上衔起亮晃晃的木片,那都是斧子从树上劈下来的,羊把这些金黄闪亮的木片衔起来,就像在餐馆里享用那些抹了黄油的面包片。那些木片都是从树心里取出来的,它们汁液饱满湿漉漉的,跟动物的内脏一样,散发出一种清爽凉冰的芳香,羊把它们全都吃了。羊吃得很仔细,连一丁点渣滓都不剩,几乎是在地上舔着吃,羊舌头跟磁铁一样把地上闪烁着金光的木渣全吸溜下去了。

    羊群跟一堆云一样从林子里飘出去,很快消失在草原上。林子里的阳光忽然亮起来,那是太阳到了阿尔泰山顶上,阿尔泰山像吞果子一样要把太阳咽下去。太阳已经被山峰咬住了,这个大果子被咬得汁液横溢,晶光四射。那是太阳的胎液。傍晚时太阳都要这么亮一下。

    树桩也这么泛滥一下,涌出大股大股的汁液,把他的屁股全泡进去了。树桩不是太阳,树桩不会沉下去,树桩只是随着丰沛而浩瀚的血液缓缓起伏罢了。

    林子里响起脚步声和嘈杂声。他们把他围起来,叫他回家。他说:“我不下来。”大家说:“你不用下来,你动动腿就行。”“就不怕把人跌死。”大家才发现他很高,尽管他坐着,可他坐的不是板凳是树桩。

    他老婆和他女儿过来拉他没拉动。老婆喊叫起来:“长在树桩上了,长得这么牢。”老婆是个粗壮的女人,劲儿很大,能把麻袋抱起来。老婆嘿嘿绾起袖子,抱他后腰,跟牛一样吼一声,不但没抱起男人反而把自己跌坐在地上。老婆上来就是一脚:“死东西,挪不挪?”他说:“我挪不成,我成树了。”老婆又是一脚:“你挪不挪?”“你不要说挪,你说下来我就下来。”老婆就说了一声“死东西下来”。老婆说得很随便,谁都能听出来挪与不挪没什么不同。可他偏偏知道,那猴故事里的女人知道。他想让老婆说得地道一点,他动动嘴,里边空荡荡,声音不愿意出来,肯定有不愿出来的原因。他不想为难他老婆。他很想再让老婆踢一脚,他就望老婆一眼,老婆的女人脚就过来了。

    大家一哄而上,抓胳膊抓腿,有人没处下手就抻住他的脑袋脖子。连长喊一声号子。大家发出一股牛力:轰!一下把他搬动了。裤裆粘在树桩上,露出他白晃晃的大屁股,就像给树揭了一层皮,大家轰一声全笑了,连他老婆也吃一惊:“死东西,屁股这么白。”

    老婆趁大伙笑闹的工夫,脱下自己的裤子,老婆腿上还有一层红秋裤。他手没感觉,跟树杈一样硬邦邦,老婆帮他穿。

    “你屁股咋这么白,是不是病了?”

    “树液里泡的。”

    “能动弹就好”。

    “咋又说动弹!不是动弹!是下来!”他气咻咻走来走去。没人理他,老婆也不理他。女儿小声说:“爸,人家都走了。”

    他跟上大家走出树林子。

    那棵被伐倒的树就是这样被拖走的,他脚底下有深深的辙印,是圆木犁出来的。他的脚一高一低落在圆木印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