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蹲在床上,像个狗。狗就是这么看星星。狗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越看不出名堂越爱看。星星却越看越远,越看越小。星星都湿了,湿漉漉跟汁液似的从天上渗出来,落在他脸上。他脸颊就湿了。他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就把窗户关上,把窗帘也拉上了。他坐在床上,他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巨大的影子从远方走过来,走到窗户跟前,他说:“谁?”影子走得很慢很稳。他声音大了一倍:“谁!——”影子根本不理他,影子要跳上窗台啦。他来不及穿衣服,嘭一声推开窗户,原来是蓝色的天空,一点一点从黑暗里蔓延开,就像一条渐渐开阔汇人海洋的大河。蓝天一下扑到窗户上。天空越来越深,在淹没那些远方的星星。星星很像小蝌蚪,在水里动。蓝色的波涛越涨越高,星星完全沉在水底下。天就这么亮了。
他穿好衣服,脑袋伸出窗户。墙角还黑着。他是连里起得最早的人。无论是砖房还是土块房,都还睡着。可以看见屋顶散乱的烟囱,烟囱醒着,烟囱在冒烟。烟囱大都是粗壮的瓷罐,也有用砖砌的,它们都有一张大嘴巴,青烟像舌头一样舔着蓝天。舔着舔着就舔出了火星。火星溅得很远,像长了翅膀。
他从房里钻出来。他望着大烟囱。天是蓝的,烟是青的。蓝天把青烟喝下去了,把火星喝下去了。火星再亮也经不起蓝天的冰凉。天有些湿。其实天是干的,只是太光滑太辽阔了,有一种硬邦邦的光芒跟刀刃一样刮人的眼睛。
他站在村口,在吸一颗烟。烟一下子被吸红了,跟一颗宝石一样。村庄被围在林子里。那都是些杨树和桦树。树皮很白,树叶儿金黄。树林里很亮。树林后边是阿尔泰灰蓝色的群山。这些不用看他都知道。他背上有眼睛。他在吸一颗烟,把烟吸得又红又亮,跟宝石一样。
太阳还没出来天就亮了。眼睛可以看得很远。一条大路从村子里奔出来,伸向原野辽阔丰满的胸部。原野把大路吞下去了。他在大路上走一会儿就不走了。他就是走一个月也走不出名堂。
后来他看见那只狗。狗蹲在大石头上,像从石头里长出来的一样。狗吐出一条长舌头,狗在看天,看得很认真。狗一认真就吐舌头,好像要舔蓝色的天空。天上什么都没有,除了蓝颜色,什么都没有。他摸一下狗,狗不动,狗也不看他。他踢狗一下,狗还是不看他。狗看天。天上没有啥。狗到底看啥哩?他又摸狗一下。狗毛是热的,狗身子却是冰凉的。狗在石头上蹲了一晚上。狗看了一晚上星星。是他从狗眼睛里看出来的。星星在狗眼睛里是蓝的。蓝色的星星在狗眼睛里闪,闪出了棱角,先是个十字,后来闪出五个角。五个角的星星一闪就不见,再一闪又出来了。星星在狗眼睛里飞哩。
他朝狗喊:“白天没星星,你看个屁。”狗跳起来就跑。狗在草堆和树丛里窜来窜去,狗跑进树林就不跑了。狗看树,往树尖上看。好像树尖上有星星。
星星落在树上会是啥情景?
他心里跳一下。
他站在狗站过的石头上。他往嘴里塞一颗烟,他没点烟。他看那片树林子。
太阳从树林里升起来,树林里很亮,杨树桦树都是红的。丫头被人亲一下就会红成这样子。他就这么亲过一个丫头。丫头的脸和脖子他都亲过,跟鱼脊背一样。他舌头尖尖上还有那丫头的味道,遗憾的是他没咬上丫头的舌头尖尖。舌头尖尖是丫头的宝贝,跟金子一样。金子是软的,丫头的舌头尖尖肯定是软的;金子是红的,丫头的舌头尖尖肯定是红的;金子是甜的,丫头的舌头尖尖肯定是甜的。他没咬上丫头的舌头尖尖,他咬自己的舌头尖尖。他的舌头跟木渣子一样,咬一下就够了。
太阳一整天在林子里飘,飘到天黑又歇在林子里。林子有多大?不知道。林子从村庄北边蔓延到山脚跟,蔓延到山里就没边边了。阿尔泰山大得没边边。阿尔泰山全是树林。太阳就是从山上一点点走过来的,走着走着就飞起来,太阳就这脾气,在山里肯走,到平川就不肯走,就要飞。一马平川的地方人都不想走,太阳肯定不想走。太阳不到荒凉的地方去。太阳就喜欢待在林子里。白桦树都是太阳娇惯出来的。太阳一整天旋在桦树尖上。
那只狗头仰得很高,看得很认真。狗把那么大的太阳看成了星星。太阳飘在树上,狗就把太阳当星星。狗从天黑看到天亮,星星一个一个灭了,狗看花了眼,以为星星落到树上了。狗把星星当鸟儿了。鸟儿在天上飞,飞不动就落在树上。鸟儿飞的时候很小,往树上一落,就大起来。鸟儿飞的时候都是黑的,是个黑点点,往树上一落就有了颜色,五颜六色很好看。太阳先是红的,后来是金的,跟狗身上的毛一样。狗身上是纯一色的黄毛,又滑又光。
狗汪汪了两声。狗向太阳问好呢。
狗往林子里边跑。
他只能看见狗尾巴,狗尾巴也是黄的,又滑又光。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跟着狗进了林子。他没跑,他走得很慢。林子边缘有杨树有桦树。往里边走就没杨树了。桦树一棵比一棵白。树叶很少了,树林反而显得很亮。金黄的树叶挂在树梢上,像女人耳朵上的金耳环。树有些弯曲。树从地面伸出来还是很直的,高过二三丈就有些弯。树在那里开始变细,再往上,又弯一下。一棵白桦树就这样弯曲出好几种景致。一棵跟一棵弯得不一样。这就是桦树比杨树耐看的地方。
那只狗离他不远。可他看不见狗。地上全是黄黄的树叶子。黄狗被落叶遮住了。可以听见狗的喘息和跑动声。好像金黄的树叶在喘息在跑动。树林显得疏朗而空旷。大地厚起来了。地上绵腾腾。沙土是软的。树叶又黄又脆,踩上去就碎了,跟小石片一样。
这时,一个巨大的影子走过来。狗站住,他也站住。好像走过来的是个将军,穿着亮晃晃的大氅,那种威严笼罩了无边无际的树林。树林很静。将军走过的地方都是寂静的。树一棵一棵亮起来,又白又亮,从树根亮到树尖。
天是那么蓝。天上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蓝:无边无际的蓝天一直蓝到永远。
他和狗都看清楚了,是太阳在树林里走动。太阳是金黄的,金黄的太阳走在大地上,落叶是遮不住的。树林里有太阳唰唰的走动声,也有太阳高大的身影。
狗扑上去,狗就不见了。他听见狗跳了几下,跳起来的狗仍然看不见影子。狗在发急。发急的狗能跳过高墙,偏偏从落叶里跳不出来。林子里开始出现大石头,跟海洋里的岛屿一样,狗跳上去。石头有一丈多宽。石头上的叶子让风吹走了。剩下几片叶子。石头把狗当树叶了。石头很舒服地动一下。周围全是颀秀的白桦树。有几片叶子落下来。狗身上也落了一片,像黄铜刻出的图案。狗身上有一枚图案。狗自己也像刻在大石头上的铜版画一样。狗仰起头看白桦树。狗又把头低下,嘴巴贴在石头上呜呜叫一阵。狗脑袋再抬起来时,眼睛湿了。狗直直地对着白桦树。树在一片一片落叶子。金黄的叶子一片一片飞旋而下。就像一个人在流汗。欢畅的汗珠跟雨滴一样落在地上,发出唰唰的响声。
他想起流汗的日子。那是在大草原上。他们开着割草机,突突疯跑,一直把机器开到草原腹地。他们这些小伙子驾驶着连里最好的收割机。
草越来越高。草原在它最神奇的地方就出现美妙的图案,以花色形成许多色块。排成一行的收割机就散开了。有的扑向红色,有的扑向蓝色,有的扑向紫色。当各自的收割机跟蝴蝶一样飞入花的海洋时,就再也听不到机器的突突声了。小伙子的喊叫声笼罩了草原,他们拼命喊叫,粗脖子红脸,直到嗓子发哑。然后是沉默。
草原一片寂静。绿色的收割机发出嘤嘤的秋虫之声。收割机就像蚂蚱,在高草里蹦跶。绿蚂蚱蹦过的地方,草斜斜地躺下去。草肯定是困了。这么大的草原,马跑一趟也累得够呛,草跑了多少趟?风有多快,草就有多快。草跟着风跑,马跟着草跑。风可以歇在山里,马可以歇在棚子里,草就待在草原上。
现在,草全躺下了。他喊起来:“喂喂,草躺下啦。”
没人理他。他说的话太实在。他显然从倒下去的牧草中看出一种什么东西。他就从收割机上跳下来,他拍了拍,机器就不动了。他从驾驶室后边取一个大撒把。这就是他跟人家不一样的地方。
离开家里,他从墙上取下大撒把。别人都笑他。在大型收割机上搁一柄撒把,确实显得可笑。现在,收割机变成小蚂蚱,他就可以用大撒把了。
他脱掉上衣。秋天的太阳温乎乎的,又大又亮,有些臃肿。他穿着马裤,长筒靴子高过膝盖,白圆领汗衫,腰里扎一根棕红色牛皮带,跟钢圈一样把腰箍得很紧。铜扣卡在肚脐上,像古代武士的护心镜,上边可以照出牧草的影子。他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大撒把等不及,唰——一下贴着地面刮过去,唰——又一下,他的臂膀和腰大幅度转动,往后挺,往前倾斜,一挺一斜,牧草发出唰唰唰的响声。脚一下子沉下去。脚在地底下挪动。脚踩过的地方,草又直起来,草汁渗出许多湿印了。好像大地在流汗。从草茬的缝隙里可以看出大地黑乎乎的面孔。空气里全是牧草的芳香。他再也迈不动了。大撒把竖在草丛里,像一棵树。一棵弯树。锋刃闪烁白光,跟彩虹一样横在草原上空。牧草动起来。牧草唰唰响。草叶在锋刃的白光里跟鱼一样。他跟他的大撒把站在一起。他在喘气。他脸上脖子上冒出许多汗,落在牧草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下大雨。
收草的人赶上来,喊他过去喝水。他应了一声没过去。他站在草丛里,他还在流汗。有人端水走过来。他接住,水就流出来了。水哗哗流到草叶上,跟下雨一样。他说:“下白雨哩。”
“你这么多汗。”
“我也下白雨哩。”
给他水的是个丫头。丫头把她喝一半的水递过来:“不好意思,对付一下吧。”他喝丫头的剩水。瓶口有股香味,跟草原的植物芳香不一样,他看丫头一眼。丫头说:“我去给你换一瓶。”“不用了。”瓶子嘟嘟猛响,一下子空了。丫头说:“慢慢喝么,又没人逼你。”他不停地咳嗽。丫头拿起撒把,试几下,草茬太高,又斜又高。丫头拖着撒把,不知所措,又不想放开。
他说:“我来。”他割十几米远,在草丛中间割出一块空地。
丫头叫起来:“哈,这么大一个坑。”丫头坐地上。“你也坐下么。”他坐下。他们就从大家的视野里消失了。他的汗还在流。他有点难为情,擦几下,不顶用。丫头说:“不要擦了,满头大汗挺好看的。”丫头偏着脑袋看他。汗流到下颌就掉下去,汗珠在阳光里一闪,落在草茬子上,跟草汁融在一起。
“草跟你一样满头大汗。”
丫头听见汗水的沙沙声。
雨就这么落下来,太阳亮晃晃的,蓝天在太阳眼皮底下下起了大雨。草原上白色茫茫。他们站起来,跟草一样,成了雨中的植物。
丫头叫起来:“我知道为什么叫白雨了。”
原野和天空都是白的。太阳被白雨蒙住了,太阳只是个金红色的影子。牧草飒飒,牧草也成了白的。
丫头叫起来:“雨这么白呀,我看见雨的影子了。”
他也看见白雨了,那都是苗条而矫健的影子,在原野上翩翩起舞。
丫头小声说:“女人要有这么好的身材就好了。”
丫头的身材也不错,衣服贴在身上,衣服跟皮肤一样。“你看我干什么?”
“你衣服湿啦。”
“我知道。”
“就像地上长出来的苔藓。”
“你不要看我。”
他看白雨。白雨又苗条又壮实,跟马一样,长长的白腿在草原上闪耀。
“雨跟光一样。”
“你说什么?”
“雨跟光一样。”
“你可以看我了。”
雨就是这时候停的。草原上的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跟一群野马一样。太阳哗一下亮了,阳光雨在草原上闪烁。他们还沉浸在白雨里。被雨水浇透的丫头苗条健壮。他说:“你跟雨一样。”“谢谢你。”丫头流出了泪。他慌了,手乱动,说不出话,丫头又笑:“我有事,你不要紧张。”“你哭啦。”“谁说我哭啦?”丫头泪流满面,丫头抹一把,手里抓的全是泪,丫头说:“我流汗了。”丫头就走了。
丫头走进高草里,白腿从裙子里闪出闪进,牧草沙沙,雨就是这样在草原上奔跑的。
整个阿尔泰都在飒飒响动。秋天就是这样汹涌的飒飒声。
令人奇怪的是,回到村子里他再也看不出丫头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他在人群里碰到她,她叫他,他才认出对方是谁。他是个莽撞的人,他脱口而出:“雨,雨。”她脸红起来,她在笑。她的笑没有声音,是从黑红色的脸盘上显示出来的一种神态。笑在她的神态里。他在她的神态里看到雨的影子。
“她怎么像雨呢,她又黑又壮。”
她确实是个壮实的丫头。胸脯和腰很结实,胳膊也很结实。还有腿,那么壮实的腿,在草原上怎么就苗条了?踏出的草声很好听。在空旷的草原上,在牧草中,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在嘈杂的人群里,他一下子矜持起来。他有一种内疚感。他结结巴巴,问丫头来干什么。“逛大街呀,”丫头说:“忙几十天了,出来散散心。”他们就分手了。
他看着丫头走进商店。
他跟朋友们打一阵台球,手气很臭,火气也很大,大家让着他,他闹得更厉害,把大家惹毛了,一哄而上,抬起他,扔到林带里,摔一身土,脸上也是土。有人骂他:“肯定让丫头甩了,拿哥们儿出气。”大家都骂他没出息。
他一瘸一拐往林带深处走。阿尔泰就是这种地方,不管是人工林还是野生林,树叶都是黄的,像涂了一层蜡。树一身金黄,树很亮。
后来他又碰到那个丫头。他们在一个连队,不见面是不可能的。他们见面只是点点头。丫头跟许多女的走在一起,又说又笑,很随便地跟他点一下头。路两边的树哗哗响起来,像下大雨。树叶的响动总有一种潮润的感觉。好多年以来,树叶儿都这么哗哗响。他偏要听出下大雨的声音。
有一天,在田野上,他开着拖拉机。丫头从棉田里站起来擦汗,从下颌上抹一把,一甩,便飞出一团闪亮的珠子,棉花叶子肯定要发出唰唰声。拖拉机吼得那么厉害,他偏偏听见了丫头的汗水洒落声,像雨洒在棉花地里。丫头手脚麻利,感觉不到有人注意她。棉花枝在她手里跟一只小鸡一样,经不起她几下翻腾,花朵儿全吐出来。白酥酥的花朵儿跟牛奶一样。女人爱棉花。女人往棉花地里一站,就白许多。
他把拖拉机倒回来,又过一遍。他看见丫头的白胳膊。让人吃惊的是她的脸也是白的。他知道那是棉花的作用,他不敢想象一个男人用大手摸一下棉花是什么感觉。当过兵的人讲:子弹能穿透钢板,却穿不透棉花。
连长在地头吼他,吼他是不是神经病。播种过的地又让他耙了一遍。连长暴跳如雷。连长发火就打人。他有点害怕,手反而大胆起来,拖拉机轰隆隆朝连长扑过去,连长抱住树,噌噌噌猴儿似的蹿到半空。后来连长又落下来,在地上翻几个滚。连长反而没脾气,捶着腰问他:“小伙子你没见过棉花吧。”
“我想看一下。”
“应该把机器停下来,慢慢看。”
“知道了连长。”
“知道了就好。”连长拍他一下:“这么壮的小伙子应该看看棉花,叔早几年看棉花,你姨就不会走。”连长老婆几年前跟人跑了,连长成了老光棍,脾气大得吓人。连长说:“你比我脾气还大,我老了有事,你还年轻,得想个办法。”
秋天就这样接近尾声。大地空荡荡的,棉花捡完了,瓜果搬进地窖里,草被割光晒干,堆在院子的木架上,只有树林还有秋天。那都是无边无际的树林,跟阿尔泰大森林连在一起,可以看见白桦树的影子。
晚上,大片的桦树涌到梦中,跟野马群一样把他弄醒了。他推开窗户,他看见星星,星星在夜空里飞翔,发出灿烂的光芒,从黑夜的裙子里露出白晃晃的胳膊和腿。星星走进大草原,发出好听的唰唰声,像在下雨。白晃晃的影子在草丛里闪动。
雨长出叶子。这是秋天最后的风景。
狗跳下石头,呜儿一声偎在树根上。狗就像一堆黄金。就像树在卸妆,首饰全堆在狗身上。狗一下子灿烂起来。狗成了金狗。金狗呜呜叫起来。那么柔情的叫声,完全不是狗能发出的,像是从大地深处流出来的曲调。泥土和落叶在吟唱。狗跟虫子一样,在秋天最后的日子里,狗是最壮实最深情的虫子。狗脖子紧紧围在树根上,狗脑袋埋在树根和大地的空隙里像树的根爪。树还在长。树就像到了春天到了发情期。树一下子胀起来,树梢发出沙沙声,树皮光滑洁白,在最光滑最洁白最柔嫩的地方,树液流出来了。
树液的流动让人痉挛让人颤抖。
他知道他在哭。他蹲在方石头上,周围全是白桦树,所有的白桦都在涌流树液。
他已经走出树林了,身边还是树液的流动声,他跟喝醉酒的人一样,在原野上蹒跚。
村庄很遥远,太阳很亮,田野上还有人在干活。空旷的田野,不论是谁,都显得很清晰,可他是模糊的,他知道他模糊。他就朝那个清晰的人影走过去。
他问人家:“你能看见我吗?”
“能行。”
“我是谁?”
“你是从树林里出来的。”
“我是从树林里出来的。”
“你眼睛里有一棵小白桦。”
“我眼睛里有一棵小白桦。”
小白桦从他眼睛里长出来。
小白桦站在原野上。
他抓住白桦树的胳膊。那是一条柔软的胳膊,又白又软和,汁液饱满的胳膊都是这样。有一个吻落在他脸上,比雨点大比雨点猛。他心里叫一声“白雨”,他就叫不出声了。
他们穿过田野,往村庄里走。那只狗蹲在土塄上,痴痴地望着天空,狗的瞳光升上蓝天,闪裂成白色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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