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开着,老远就闻到酒味。那人仰卧在床上,把床占满了,像根圆木,红彤彤的大圆木。大汉半迷半醒,抬头看她一下。她用手绢捂着嘴,那人指指她的嘴,她的手就把手绢摘了,塞进兜里。她看她的手,她又看那人。那人指指茶杯。她的手就伸过去,在抽屉里找茶叶,在地上端热水瓶,泡一大杯热茶。那人要喝茶。她双手捧着递给他。那人欠着身子喝,连茶叶都咽下去了。一边喝一边嚼茶叶,咔嚓咔嚓像马吃草。她看她的手,反复地看。那人不喝了,望着她。
“你的手,疼吗?”
“不疼。”她的手藏背后,她说:“不疼。”
“手不好吗?”
“不好。”
“不好就砍掉。”
那人指他的靴子。长筒马靴沾满泥巴还有牛粪。那人说:“不要看脏东西啦。”他右腿的靴筒里有一把刀子。她看见刀柄和刀柄上的蓝宝石。那人伸手拔刀子,伸好几次够不着。
“你自己拔,自己拔。”
她的手躲在背后,她不敢动。那人说:“我要睡了,你没机会了。”那人嘴巴张开,喉咙里呼噜噜喷出大团的瞌睡。
她慢慢退出来,拉上门。她的手从背后蹿出来,飞快地在衣服上抹几下。老板站在过道里,抽一根大雪茄,老板说:“不要理他,男人喝了酒就胡说八道。”
“他醒着呢。”
“你年轻你不懂男人。”
“我确实不懂。”停一会儿,她说:“他咋会这样?”
“他很狼狈是不是?”
“他靴子全是泥,还有牛屎。”
“马把他摔下来,他靠两只脚走到咱们这里,他要踩多少牛屎啊。”
“他不是个好骑手。”
“他好着呢。”
“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骑手还好着呢。”
“他喝多了,马跟他不熟他就得倒霉。”
她张大嘴巴。
老板说:“酩酊大醉的人能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很了不起呀。”
她说:“他靴子是新的。”
“是新的,沾牛屎也是新的。”老板说:“等会儿再去看看,他要吐就把他推到地上。”她还愣在那里。老板吐着烟圈走进醉汉的房间。老板出来说:“你不用管了,他有事。”
“他要吐咋办?”
“他像头熊,酒弄不过他。”
旅店很静,山坡上的云杉一动不动。她听见有人走过来,一下一下,从大路上走过来。她的脑袋伸出窗外,她的长头发唰一下垂在木窗上。一个骑马的哈萨克人在公路上踽踽而行,马周围是一群灰扑扑的绵羊。牧马人和牲畜很远,只是些影子,她听不见他们的走动声。马背上的哈萨克人朝山上喊叫,她也听不见。路上过去一辆汽车。公路在山底下,离峡谷有半里地。汽车也只是些影子,听不见声音。公路在山底下的戈壁上,汽车实际上是在戈壁上跑。跑得静悄悄的。汽车和牲畜都是静悄悄的。
大路从公路上延伸到峡谷,进入群山,到深山里就很窄了,但可以走人。很窄的路从群山里穿过去,到山那边一下就宽了,宽得望不到边。那里是塔里木。她没去过塔里木,可她知道塔里木那个地方。要去塔里木的路,从公路上伸过来,伸到旅店门口,还是很宽的。
她的脑袋伸到窗外,她的头发亮晃晃垂到窗户上,窗户很亮。外边也很亮。峡谷、公路、戈壁,以及大戈壁延伸过去的准噶尔盆地都很亮。她亮晃晃的眼睛把外边亮晃晃的世界看个遍,也把那条大路看个遍。大路上的石子、草屑、牲畜粪便都很清晰。三角石子有棱有角,大都在路边,路中间都是整块大石头,被踩平了。路上没有尘土。不管是牲畜还是人,在路上稍一走动,都能走出响声。
路上没人,连个鬼都没有。
她明明听见有脚步声,一下一下走过来,从山里往外走,往公路上走。她听得清清楚楚是笨重的马靴声。她连靴子上的铁刺都听见了,好像往石头上钉钉子。铁咬石头,咯铮咯铮。只要路上有人,石头就会响起来,就会把你的脚步声放大好几倍。可路上没人,连个鬼都没有。
一只鹰升起来,升上天空,把它的投影打在地上,投影跟着鹰走。牲畜、人,还有汽车被触动一下,鹰和鹰的投影给他们一个很大的暗示:他们的原型在天上,地上移动的只是投影。这个发现像原子弹,无论牲畜、人,还是汽车,一下子显小了。戈壁荒漠还是那么大那么辽阔。大地还是大地,天空还是天空。在大地和天空相交的地方,就是叫作天山的群山,把天地撑开一道缝,灰白的路在群山的缝隙里还是很宽阔的。
女人的脑袋伸在旅店的窗户上,太阳一个劲儿地瞅她。她的长头发原本是黑的,太阳一晃一晃,头发就成了金黄的。女人和她金黄的脑袋伸在窗户上,就像一朵大葵花。葵花是太阳喜欢的花。可女人不是葵花。女人在听马靴的走动声。女人显然想从鹰和鹰的投影中看出什么,女人狠盯着戈壁滩上的汽车、牧人和牲畜,当女人发现汽车、牧人和牲畜是一束一束投影时,女人做了一个男人的动作,狠狠抓了一下她茂密的长头发,头发哗一下变成黑的,从窗户上消失了。
走廊响起女人的脚步声,高跟鞋跟羊蹄子一样又急又快。房门嘭一下开了,门板在墙上震了一下。
那人呼呼大睡,胸腔和喉咙里全是滚烫滚烫的睡眠声,跟茶水一样煮得很酽。酒在他身体里猛烈冲撞,酒跟猛兽一样发出恶狠狠的呜呜声。他像个大圆木,挺在床上,他的腿也是个大圆木,一直伸到床外边。他的长胳膊和大手曲在床上,酒只能发出恶狠狠的叫声,酒跟狗熊在树底下走来走去。熊能扳倒树,可对那些粗壮的大树,熊一点办法都没有,熊在粗壮的大树跟前就像小松鼠。
那人睡得很死,呼出的酒气已经不臭了。她从没喝过酒,却闻了这么久。
她往外走。她记得她走了很久,却还在他脚跟前。马靴碰她一下,她差点跳起来,她的胳膊都张开了。她弯着腰,张着双臂,可她没跳,胳膊和胳膊上的手在她犹豫的功夫,就扑上去,去脱那人脚上的靴子。马靴和脚就像树皮裹着树。她恨不得用刀子去剥。她看见靴筒里那把刀子。她也看见靴子上的牛屎和泥巴,牛屎呛得她流下泪。牛屎跟男人抽的烟一样,最多呛你一下,很快就没事了。她的手好几次碰到牛屎,牛屎掉一块,里边一片金黄,很新鲜,有一股苦艾味,使人想起草原上的艾草。她确实闻到了牛粪的苦艾味。她嘴里全是这种苦艾味。她想唾,满满一嘴唾液,一口是唾不完的。她全咽下去,汩儿汩儿咽到肚里。
她呼地站起来,恶狠狠打量床上的臭男人。
天山南北,有家有室的男人都是让女人脱靴子。女人能让男人从坦克一样的马靴里走出来。
她是个丫头嘛。她知道她是个丫头。她连男朋友都没有呢。她听那些结婚的女人说:脱了马靴的男人更像男人。她不相信,跟所有的丫头一样,她喜欢男人骑马喜欢男人抽烟喜欢男人喝酒,也喜欢男人穿马靴。只要男人在大地上站着,他的双脚最好是待在马靴里。男人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把脚从马靴里拔出来,搁在毯子上。就像刀子,不用的时候在鞘里插着。毡毯是男人的鞘。
这个呼呼大睡的男人根本算不上睡觉,他的脚还插在马靴里。
后来她发现她跪着。这个发现令人兴奋。她跪在地上,抓着靴跟,轻轻摇晃。男人的腿脚是很长的,跟树一样,跟粗壮挺拔的树一样。男人躺下也是粗壮挺拔的。她一下子感觉到靴子和靴子里的脚。她也感觉到靴子里的力量,从脚心直直地伸出去,仿佛大炮的膛线,她的手无比豪迈地顺着黑沉沉的膛线,轻轻晃着,猛一抽,把马靴抽下来,咚,扔地上。
马靴直挺挺站在那里。脚臭和皮革味很浓。
她抖开毯子给臭男人盖上。男人和男人的脚就不再乱动弹。
她出去应付几个客人。她有点累。她到床上躺一会儿,眼睛闭上又睁开。
窗户红得可怕,跟炉膛一样,火焰轰轰响。她把她的脑袋又伸到窗外,头发成了红的。长天大野烈火熊熊,太阳正在沉没,就像一只沉没的大兵舰,喷射万丈火焰。火烧云一片一片,像被剖杀的大牲畜,露出血淋淋的排骨和筋肉,把大漠都染红了。她知道那是太阳的神经。神经总是在大脑和心脏死亡以后还要活一会儿。
太阳沉没以后,天还是亮的。群山和大戈壁发出青幽幽的暗光。大漠上依然有牧人和畜群,有汽车在行驶,他们有影无声,可他们不再是自己的投影,他们的真形从天上落下来了。
她呀地叫一声往回跑,跑到屋里,一眼就看见那双靴子。靴子上的牛屎和泥巴一疙瘩一疙瘩跟瘤子一样。
她回到自己房里。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里边是床,外边是一大堆热水瓶和脸盆,还有水桶和拖把。她在柜子里翻出几样东西,包起来掖在腰里。
她提一个红塑料桶出去。塑料桶又圆又红,像个大灯笼,猛乍乍亮了一下。
穿过大路,有一条小路在灌木丛里弯几下,就到峡谷的谷底。谷底全是房子那么大的巨石,在巨石的空隙里流着一条河。水不宽也不响,可嗡声很大。那些巨石好像在吼叫,跟猛兽一样,不尖嗓子叫,而是很低沉地吼,吼得地皮发麻。往水边走,如履薄冰。她天天在这儿打水,她走得很轻松,三绕两绕,就从石头缝里穿过去,来到水边。
水面一层白光,她站一会儿,适应了白光的闪射。她看见白晃晃的水,水是从白光里涌出来的。红塑料桶跟鱼一样跳起来,又泼剌扎下去,连她的手都拖进水里。水面很平稳,水却很紧,她脸憋得通红,身体往后倾,手一点一点从水底吐出来,然后是半圆形的粗铁丝,桶出来时哗啦啦像下白雨。桶水淋淋站在岸上。她缓缓气。她嘴张得不大,可她的呼吸又深又长,胸脯高起来,落下去,大峡谷捏她就像捏一个皮球,捏摸够了一松手,她又丰满起来。她站在大峡谷里,她丰满结实苗条。她的丰满从胸到腰到臀上,腰又圆又细,腰更结实更苗条。
她提上桶,三绕两绕穿过巨石的空隙,上坡过路,进旅店时顺手拉一下开关,走廊亮起几盏电灯。房子里也亮了。灯光里的马靴乌油油像一匹黑马。夜幕里的马总是静悄悄的。
她倒一盆水洗刷马靴,水哗啦几下就黄了。马靴放在大水盆里,一次放一只。马靴是空的。空马靴还那么挺拔结实,圆浑浑跟马驹似的。她换一盆水,又把靴子搁进去。她不用刷子了,她的手跟鱼一样从水里摸上来,顺着靴筒滑动,水跟手一起滑,到顶上只剩下一只湿手,跟牛舌头一样,舔啊舔它的牛犊子。舔得干干净净。马靴一尘不染,乌油油跟沥青一样。
她把桶里的水全倒出来。马靴已经很干净了。干干净净的马靴在清水里不是洗澡,纯粹是跟水待在一起。不再需要她的手。她知道她的活做完了。她就这么静静地蹲在水盆跟前,她不动,水不动,马靴也不动。水就像一团明胶粘在靴子上。靴子明晃晃。她连想都没想,靴子就到了她手上。她用不着去想,她的手是很智慧的。她那双智慧的手压根儿就没动抹布,抹布在头顶的铁丝上搭着,手知道抹布是干什么的,手不动抹布,手把靴子揽到怀里,她的裙子就把靴子裹住了。她的花裙子全是金黄和玫瑰红,就像草原菊和野玫瑰。靴子跟马一样去过许多草原,山里的草原,大漠深处的草原,镶在海子边的草原,靴子喜欢草原菊和野玫瑰,那种金黄和艳红是靴子踩出来的。骑手总是在草原深处,在鲜花盛开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滚下马鞍,一手牵马,迈步向前。在草原丰美的大腿的根部,马靴一下又一下,马靴那么结实那么有劲儿那么棒,马靴每动一下,草原和骑手都要发出惊天动地的喘息和粗重的呼吸。骑手和骏马跟着靴子,穿过牧草穿过花丛穿过草原之花最有生命气息的蕊部,一下子出现在辽远的地平线上。那里是潮水般的蓝色勿忘我,蓝得让人流泪。骑手呜咽,骏马呜咽,在他们的呜咽与歌声里,靴子不再是靴子,是他们与草原共创的一个新生命。骑手抱着自己的脚,骑手感到脚才是男人的一切,男人的灵魂和智慧在他伟岸的躯体上打个结,把他与大地绾在一起。
男人的脚哟——骑手扯嗓子高唱,男人的脚哟,跟金子一样沉在大地最深的地方,那地方哟,怎不叫人发狂。
靴子被骑手扒下来,靴子跟小马驹一样站在骏马与骑手之间,靴子成了大地的神物,骑手双手扶地,把脸颊贴在草地上,骑手向靴子跪拜,靴筒里装着一个高贵的灵魂。
靴子在动。
靴子迈步向前。
骑手紧紧跟着,骑手心跳如鼓。鼓声如同草原殷殷的雷声,从乌黑的靴子传向四面八方。
那人猛然坐起来,抱住他的脚嘴里嘀咕:“真该死,睡过头了,靴子早走了。”那人咕噜着倒枕头上,脚蹬了好几下,床好像要裂了。
那人在梦中找他的靴子。
让他找去吧!靴子在我的花裙子里。
靴子跪拜在她的膝盖上,靴筒跟树一样长在她的手臂上长在她的胸脯上,靴子的喘息就像树的呼吸。靴子穿过戈壁荒漠,靴子走进草原,在辽阔草原的至极之境,就是这个女人和她柔软的怀抱。
靴子从女人怀里跳出来,咚!跳到地上,靴子很喜欢这个女人,靴子确实把女人当成大地最美妙的地方。
女人知道靴子喜欢她。女人揉眼睛,揉着揉着手指缝就钻出亮晃晃的泪水。女人把哭声咽到喉咙,哭声就成了很幸福的喜悦。喜悦泡在泪水里,喜悦跟河里的白鱼一样,白鱼一样的喜悦,那么矫健那么凶猛,女人有点吃不住。女人跪下去,女人泪水滂沱,女人挤出鞋油,用刷子开始干活。靴子在女人手里变成新的,靴子有了光泽,女人用布打了一遍,又打一遍。一双马靴就出来了。
女人蹲在靴子跟前,闻靴子的皮革味儿。裙子盖在地上,把女人的下半身都盖住了,女人像是地里长出的白蘑菇。黑夜里的屋子长这么一个大蘑菇,就很有些童话色彩。夜黑得不彻底,在草原和戈壁的上空,蓝色沉静而遥远,靴子好像回到了草原。只有待在草原上的男人才常年穿靴子。穿靴子的男人站在草原上,不骑马也很威风。那片神秘的蓝光在窗户上一动不动,但可以想象出蓝光的辽阔和遥远。
靴子知道它到了真正的草原,靴子就走出去了。
女人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
一个壮汉穿着马靴才能走出这种声音。女人拎起裙子,跟着出去。
夜很静很蓝,月亮、群山、戈壁、大路都很清晰,像绣在蓝布上的图案。那个穿靴子的壮汉走得很慢。要不是一下一下的脚步声,你还以为他站着。一个穿靴子的人走向远方,那种姿势跟山一样是连绵起伏的。这叫天山的群山也是连绵起伏的。地理课本上讲天山是东西走向。她把老师和课本上的话记得很牢。她就是天山脚下长大的。在这奔腾不息的群山里,地理课本和地理老师只晃了一下就消失了。无论是地理课本还是地理老师,都无法表述骏马与群山的神韵。只有马靴的走动声是清晰的,在清晰的脚步声里,她可以感觉到她的一切跟群山连在一起。群山在永恒的速度里。
女人的喜悦是以泪水和哭声来表述的。她把哭声咽到喉咙里,泪水却是无法抑制的,她就给泪水以自由。泪水一直流下去,流到她连绵起伏的胸脯上。
她回到床上,她跟蛹一样裹着拉舍尔毛毯。光身子睡觉感觉特别敏锐。她感到有个东西向她靠近,她穿上裙子,在地上站一会儿,从柜子里取出华美的纱丽。那是她去伊犁买的,带回来后就一直放在柜子里。纱丽华美而辽阔,它可以从女人的头上垂到腰际,就跟女人的头发一样。长在天山的女人就妙在这里,她们的头发跟马鬃一样茂密悠长而光滑。上天恩赐她们美妙如歌的纱丽。女人在她们幸福的时刻才会披上纱丽。纱丽裹在头上,就等于太阳落在你身上。
那个东西在靠近她。世界清晰起来。从窗户上她看到微白的晨光。她轻手轻脚,因为这个时刻太美妙了。女人在美妙的时光里身体就没有重量。她深切地体味着她的轻盈与飘逸。她像是踩着水像是在漂。从房子到走廊,近在咫尺,从走廊到门口,近在咫尺,从门口到无边无际的野外,近在咫尺;而她的行走如同歌手在草原上拉着长调,无边无际地向四野蔓延。
她看清了那个向她走近的东西,从天山连绵起伏的山脊上,如此缓慢而坚实地走过来的绝不是太阳,而是马靴和马靴里的壮汉。
那人从峡谷下边走上来,他的头发湿淋淋,他在河边洗刷一新。他望着她呵呵笑:“凉水洗人,越洗越硬,舒服死了。”她看他脚上乌亮的靴子。乌亮的靴子把大峡谷都照亮了。太阳升起之前,天就亮了。天是乌亮的马靴照亮的。
她说:“你的靴子这么亮。”
“谁的靴子嘛,谁也没有这么好的靴子。”
“确实是好靴子,谁也不会有这么好的靴子。”
“它跟我一样喝醉啦,自己跑到河边打水自己洗澡。”
“它自己到河里提水,自己洗澡自己抹上鞋油,自己闪出乌油油的亮光,它就像到了童话世界。”
“你这丫头能当歌手。”
“我不是歌手。”
“你是个好丫头。”
“还有什么?”
那人张大嘴巴,那人确实说不出什么。确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酒在他身上折腾了一宿,没折腾出什么名堂,他把酒给制服了。就这么回事。征服了酒男人豪迈无比。加上那双乌亮的靴子。他说:“你是个好丫头。”他叹息。他望着大峡谷和峡谷两边的群山,群山高大而宽阔,宽阔的地方是芳草萋萋的山间牧场。他说:“你是个好丫头。”他声音很小,他又在心里说了什么,肯定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说:“谢谢你和你的旅店。”
“我不是主人,我是帮工。”
“不管你是什么,我都要感谢你。我在这里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我梦见妻子梦见我的儿子和我的马。梦见家园的人是很幸福的。我妻子在梦中把靴子都给我擦净了,我该回去了。”
“你妻子,她经常给你擦靴子吗?”
“哎呀呀,你不是新疆人吗?噢——你是丫头吗?丫头是不擦靴子的。丫头做了女人就会知道该怎样伺候她的男人。”
“给他脱靴子擦靴子。”
“你真聪明,有了男人你就知道啦,太阳是从靴子里升起来的。”
“太阳是从靴子里升起来的。”
“太阳就要出来了,我该动身了。”
那人噢——噢噢噢——仰天长嚎。嚎叫声消失后不久,山里响起暴雨般的马蹄声。骏马很快出现在对面山坡上,穿过松林,在峡谷响一会儿,又出现在这边的山顶上。太阳正好跃出群山。太阳落在马鞍上,骏马驮着太阳向这边奔来。那人飞身上马,骏马和骑手在一片金光里疾驰如飞,看不清骑手的身子,只能看见圆浑浑的马臀和马腹两侧男人的腿,还有乌亮的马靴。马靴依然那么亮,不是太阳给它的光,是它自己在放射光芒。
太阳本来就很威风。太阳现在骑上了快马,穿上了靴子,那种疾驰不是离她远去,而是向她靠近,向她靠近,近在咫尺。从旅店到大路,近在咫尺;从大路到河边,近在咫尺;从窗户到天空,近在咫尺。那么短的时间和空间,她的脖子都变长了,跟鹅一样。那种能飞翔的天鹅无限神往地走上大路,向天山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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