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嗥-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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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伤心地哭了。

    他每天都看苏拉姐姐去河边打水。他把这种妙不可言的感觉看得很神圣,神圣不可侵犯。可有人偏要侵犯。他从海布身边走过时,发现海布也在看苏拉姐姐。海布躺在草地上,嘴里嚼着一朵草原菊,裤裆高高撑起来,这家伙不知羞耻地在那里摁一下:“苏拉苏拉,我都搭起帐篷啦,我怎么办啊。”

    他呸唾一口,去告诉苏拉姐姐海布说了什么。苏拉姐姐往盆里倒水呢,水流了一地。

    “你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

    苏拉姐姐跑开了,苏拉姐姐没有去训斥海布,苏拉姐姐跑进帐篷再也不出来了。苏拉姐姐出来时收拾一新,光彩照人,举着铜瓶向河边走去。苏拉姐姐不是去打水的,可苏拉姐姐朝河边走去。空空的铜瓶举那么高,没走到河边就让海布掳掠到草窠里去了。海布躺在草地上,海布的裤裆对着蓝天,呼一下就起来了,就像横空出世的群山。海布整个人也被带动起来,跟兀鹰一样扑向苏拉姐姐。铜瓶落到地上,牧草和野花的影子照在上边,黑黝黝的像铅笔画。

    一个月前他回到草原。他在学校待太久了,草原的黄昏如同梦幻,草原一下子柔软起来,跟水浪一样,跟呼吸着的胸脯一样,散发出温馨的气息。他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感受着草原的温柔和芳香。后来,他看见了那条河。

    河在草原上几乎不动,那么明亮地趴在那里,就像大地裂开一道口子,透出深邃的光芒。河颤了一下,水光闪动。一个苗条红润的少女提着水桶从河边走过来。河让她搅了一下,河就跟过来了,跟得很紧。她的面孔一直模糊着,水光弥漫整个草原,草原也是模糊的。少女在白亮的水光里走了很久,少女的面孔一下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惊慌失措,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狠狠地抓几下眼睛,把脑袋埋在草窠子里,跟一只鼠一样。他趴着,一动不动。他的脑袋又悄悄抬起来,他看见那条草原小路。细细弯弯的小路掩在牧草里,不容易看出来。穹庐似的白帐篷总是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他躺的地方是一个平缓的土丘。无边无际的草原很随意地鼓起这么一个低矮的土疙瘩,躺在土疙瘩上,草原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丫头每天都要打水。

    这已经是几天以后了。太阳开始发黄,太阳就像一块圆圆的铜牌钉在草原上空。牧草本来就有点黄,牧草从中亚辽阔的荒原深处长出来,长成大个子也摆脱不了沙土的颜色。太阳也是这种颜色。在太阳与大地相交的地方,丫头举着铜瓶走过来。丫头在河水的亮光里走很久,盛满水的铜瓶跟她的脸挨在一起,她的脸就有了黄铜的光泽。太阳也有这种光泽。天空那么蓝,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深蓝。太阳就出现在这深蓝的天空上,跟天空的眼睛一样。草原就有这么一只铜眼睛,晚上那一只是银的,很温柔很明亮的一只银眼睛,简直就是给女人长的,不像是眼睛,像是首饰。

    丫头没戴首饰,丫头把铜瓶往肩上一举,铜瓶就成了她的首饰。铜瓶上照出她生动的面孔,跟水一样发出好听的响声,就像河流在瓶子上。

    他没想到丫头会朝他走过来。他从草窠里蹿出来。丫头嗨了一声喊他,他站住,丫头说:“你这巴郎子,不好好念书跑这干什么?”

    “看你打水。”

    “看大姐打水叫大姐。”

    他叫声大姐。大姐就是大姐。他站在大姐跟前就像白杨树下的一棵牧草。他仰脑袋往上看,他喜欢看丫头那张生动的脸。他也喜欢叫她大姐。大姐使劲儿揪他的头发,摁他的脑袋,他跟压弯的树一样,他嘿嘿笑着又弹起来。

    “你这小巴郎子怪有意思的。”

    丫头没走那条草原小路,丫头的马靴狠狠地踩进草窠子,又狠踢一脚,踢出一个嗷嗷叫的小伙子。丫头不给他们好脸子。被踢出来的小伙子有十来个。他们互相打量着,嗨一声打在一起,胸膛发出咚咚的响声。那些拳头跟暴雨一样。靴子跟猎犬一样。

    他先站在一边看,他突然想到什么,扑上去。人家不理他。他死缠。人家就不客气地把他扔出去,简直就像扔一捆干草。草原上的娘儿们也能扔干草捆,用草叉子一丢,随便扔十几丈。他就被扔到十几丈远的草地上,打了几个滚。他眼泪都掉下来了,不是疼痛,是因为羞耻。他嘴里发出牲口一样的出气声。

    躺在地上的小伙子都像牲口一样喘气。

    顶天立地站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大力士海布,跟熊一样黑乎乎站在草原上,像是草原鼓起的一块肉疙瘩。这块肉疙瘩太厉害了,把大家全放翻了。这还不算,他还要挨个踢大家。跟丫头一样连踩带踢。丫头的马靴踢在身上是什么感觉?海布踢在身上又是什么感觉?大家很快就感觉到了,大家全都成了赛场上的足球,大家连滚带爬,逃到很远的地方发出愤怒的骂声。

    “海布你这毛驴子,你成牲口啦听见没有?”

    “听见啦。”海布哈哈大笑:“我是公牛海布,哞——哞——哞——我是毛驴子海布,嗷!嗷!嗷!我是天马海布,咴咴咴咴——咴咴咴咴——”

    他朝海布走去。海布没踢他,海布揪住他的头发摁他脑袋,他的脑袋咯噔咯噔像裂开了缝。

    “你不行,你的蛋还没长硬呢。”

    他使劲儿踏海布的脚,海布根本没感觉,他喊起来:“你这毛驴子你踢我呀。”

    “海布不踢巴郎子。”

    海布松开手,海布笑嘻嘻的:“不要上学了小子,男子汉的学问在马背上在野地里。”

    海布拍拍手吹起悠扬的口哨,那正是草原的黄昏,壮汉海布嘴里发出的啸音悠扬豪迈而久远。鸟群时起时伏,迅猛异常,跟草原暴雨一样掠过海布的头顶。

    第二天,去河边的路上只有海布一个人在看苏拉打水。海布没把他当回事,他在海布跟前晃悠,海布根本不正眼看他。海布躺在绵绒绒的草坡上,专心致志瞅着远方明亮宁静的河。去河边打水的女人很多,只有苏拉出现的时候,海布的眼睛才亮起来,闪出可怕的神光。

    他再也躺不住了,他抱胳膊坐在草地上。他看苏拉姐姐打水已经几十天了。今天是最奇妙的一天,苏拉姐姐在这一天注定要步入少女最辉煌的时刻。她高高的个儿,她结实的身腰,她锃亮的马靴和铜瓶,她宝蓝色的裙子,还有飘逸而娇艳的红纱丽,在草原的黄昏一下子显出非凡的神采。他含着热泪凝望这壮丽的美景。他烦躁不安,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他沉不住气了,他朝海布走过去,他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海布也不知道,海布四仰八叉躺在柔软的草坡上,一门心思琢磨他心爱的姑娘苏拉,海布也不知道他宽阔的裤裆里横空出世突起一座雄壮的山,把裤子顶起来顶成一顶穹庐似的帐篷。

    他把这些讲给苏拉姐姐。苏拉姐姐跑进帐篷,她精心地打扮自己,她把自己描绘成太阳,情火如炽无比奔放走向海布。

    天边,马群的脊背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跟浮动的乌铁一样。

    二

    苏拉姐姐搬进海布的帐篷,去河边打水的小路往前伸了一大截,穿过一片林子,海布的帐篷搭在林中空地上,跟一座白色宫殿一样。苏拉姐姐的太阳每天从那里升起来,又在那里落下去。美丽的女子去河边打水是草原最壮丽的景象,跟画儿一样,这幅画挂在海布的帐篷里了。海布再也不到路边去晃悠了,海布的心收回来啦,海布的屁股铆在鞍子上了。大家赞不绝口。这么壮的汉子不能老晃荡呀,晃荡来晃荡去,草原就会枯萎。

    草原不会枯萎。

    说这话的是苏拉姐姐。苏拉拎着水桶站在河边,她拎了满满一桶水,他喊她回去,她没听见。她出神地看着河那边的草原。河流跟腰带一样扎在草原粗壮的腰间,草原显得更辽阔更雄壮。牧草和鲜花跟浮云一样飘浮在天地相交的地方,金色的草原菊和蓝色的勿忘我快要飞起来了。苏拉姐姐嘴里不停地喊:“草原草原,草原不会枯萎的。”那些飘浮起来的鲜花摇曳着回答她:“骑手回到了马鞍,草原盼来了春天。”已经是八月了,草原花依然那么明媚,念念不忘春天。苏拉姐姐小声说:“唐布拉在山上,山里的春天要长一些。”

    苏拉姐姐没有昏头昏脑,梦幻在她的眼睛里,她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再次提醒她:拎着水桶太累,你的手快勒出血了。

    她的手比她的眼睛还要固执,他扒也扒不开。他听见草原的雷声,他正蹲在地上解苏拉姐姐的手,雷声隆隆,桶里的水猛地一激溅在他脸上,他来不及擦脸,惊慌失措望着草原的天空。太阳那么大,像被卡住了脖子,太阳的瞳孔正在扩散,天空远远地逃开了,那无边无际的蓝色逃得无踪无影。群山一下子出现在地平线上。群山发出愤怒的吼声。群山被强大的马群驮过来了。那是唐布拉草原最雄奇的景象,喧嚣和雷声戛然而止,黑压压的马群近在眼前,跟岛屿一样缓缓移动。马蹄已经跨过了速度和声音,这种无声的缓慢是为心灵而存在的。群山一下子遥远了。群山被马群抛到后边,马群扩展着一点一点高耸起来。天被抛到后边,地也落下去了。不知谁在马背上,只见套马杆高高升起来,它套住了天空的尾巴,那是一条火红的狐狸尾巴,接着是色彩斑斓的豹子和金黄的狮子,最后是老虎,抖着一团明亮的大火……天被套住了,天从来没有这么生动过……套马杆伸向奔马,马被逗起来了,马蹄高高扬起,踏向蓝天。

    挥动长杆的人就是海布。海布端坐在大灰马上。长杆挥动的方向就是马群涌动的方向,海布和大灰马很快被马群淹没了。可以看见海布的脑袋和肩膀。海布在马群滚滚的波涛后边。大片大片的马群从海布的胯下蜂拥而出。马群可以把长天大野抛到后边,却无法摆脱海布的双腿,海布的腿是骏马的翅膀。海布擎着长杆,抖着绳索伸向太阳。

    “他要套美丽的太阳。”

    苏拉姐姐声音很小,她的脖子跟鹅的一样,她盯着天上的太阳。套马索在太阳跟前晃一下,太阳跳起来,太阳开始奔跑,像狂暴的烈马。苏拉叫起来:“不要跑,跑是没用的。”太阳不听她的,太阳撒开蹄子猛跑,金黄的鬃毛高高扬起来,脊背亮晃晃像条大鱼。马群冲向太阳。太阳狂躁不安,大地开始倾斜,从左到右,从南到北;马群紧追不放,套马杆好几次伸到太阳头顶,都被太阳躲过去了。

    苏拉姐姐小声说:“他就是这样套我的。”

    鼓声,马蹄和太阳踏响的鼓声,大地和天空的胸膛在猛烈地跳啊。草原从左到右,从南到北颠晃着,牧草和鲜花喷射出奕奕神光。苏拉再也喊不出来了。苏拉有一副好嗓子,苏拉的喉咙跟泉眼一样不由自主地张开了,苏拉的泉水在浸润草原和天空,没有词,全是纯一色的长调。长调随着马群掠过辽阔草原的胸膛,越过绿色山冈的肩头,又是一个无比辽阔的原野。草浪滚滚,淹没了马蹄和骏马的背,无数昂扬的漂亮的马脑袋如同群山的峰顶,漂浮在汹涌的草浪上,苏拉的歌声里也出现了雄壮的山峰:

    我的月亮——

    我的太阳——

    我唯一的爱呀——

    马背上的哥哥

    ……

    唐布拉是蒙古语印章的意思,草原边缘的山峰酷似印章,蒙古族人就叫它唐布拉。海布和他的马群冲上唐布拉峰顶,海布在那里追上了太阳。太阳被紧紧地套住了。太阳贴在唐布拉峰上寸步难移。唐布拉,这天堂里的草原,用它丰饶的牧草和鲜花在太阳的面颊上打了一个印记,太阳一下子辉煌起来。

    草原上的石头也是辉煌的。

    苏拉蹲在地上,苏拉在摸一块大石头,那块赤褐色石头像一只牛犊,在苏拉的手里喘气。苏拉的手摸到石头缝里了。石头衔着她的手。唐布拉的绿色山峰也衔着太阳的手。

    可以看见海布的背影。壮汉海布牢牢攥着长杆,坐骑和太阳一前一后在汹涌地起伏着。海布收紧他的小腹,海布的膂力和臂力足以战胜雄壮的太阳和烈马。

    海布在向他们靠近。

    马群到河边就安静了,再也听不到隆隆的鼓声,草原的胸脯更加辽阔。被海布套住的是一匹威风凛凛的黄骠马,浑身透黄,一尘不染,远看就像一颗太阳,蹄子趵着蓝色的大气,鬃毛射出闪闪金光。

    苏拉举起水桶,黄骠马冲过来把脑袋伸进去,铁皮桶里响起激烈的吸水声,一直响到马的胸脯和肚子里,烁亮的汗水哗一下渗出来。

    苏拉跃到烈马背上,海布叫起来:“它刚上套,小心颠断你的脊梁。”烈马猛跳几下,都被苏拉压下去。它原地打转,大地跟它一起上下起伏。海布放心了,海布取下套马杆,烈马又动几下,烈马始终被苏拉的腿夹着。

    海布把套杆塞到他手里:“小伙子,看你的啦。”海布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在他胸口打一拳,他的脚陷进地里,他还是挺住了。

    海布摇摇晃晃,斜着身子交叉着腿往河边走,海布的脸一直对着苏拉,河水扑通跟地雷一样被踩响了,海布才调过脑袋喝水。河水很吃惊地落下去许多,海布的脑袋哗啦啦抬起来,河面像一条宽阔的绿色绸缎咬在海布的嘴里,海布长长地啊一声,绿色绸缎哗一下松下去。海布摇摇晃晃往回走,身后的河显得那么柔弱,就像猛兽啃过的一堆白骨头。

    一匹骏马离开马群,步履轻盈走过来,许多骏马都叫起来,它们向往海布那双结实的腿。海布只能骑它们当中的一个,就是这匹走过来的大灰马。它那么俊美那么雄壮,只有它才如此自信,稳操胜券来到主人身边。海布飞身上马,还没忘叮咛他:“小伙子,套住烈马就有丫头叫你哥哥,有丫头叫哥哥,你就成草原永远不落的太阳啦。”海布哈哈大笑,苏拉姐姐狠抽大灰马,大灰马驮着狂笑的海布箭一样蹿出去。苏拉双腿一夹,她和她的马也迅如闪电。绿色草原向前延伸伸向远方。太阳卧在他们的肩上,跟猎鹰一样。

    他看着这辉煌的落日,他跳上马背,挥动长杆伸向那匹火红的烈马。烈马一声狂叫,一下子把他拖出好远,他连气都喘不过来,肩膀快要被撕裂了。烈马已经掌握了他的虚实,猛然一跳,就把他从马鞍上颠下来,套马杆把他套住了。他在草浪里滑行,牧草在耳畔喧响,后来是石头,石头一下把他磕昏了。他昏了很久。醒来还在滑行。滑到水里,水很浅。烈马只能把他拖到河边。他总算醒来了。他在继续滑行。不知这家伙要把我拖到什么地方?他身上居然还有劲儿。大概是河水浇出来的。他抓住一节绳索,又抓住一节,他的手腕上缠了好几圈。他翻过身试图站起来,一下被拉趴下。这回是肚皮贴地滑行。大片大片的牧草扑倒在地从肚子下窜过去,接着是野花,各色各样的草原花扑过来。他一下子迷醉了。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就是站不起来。

    令人难堪的是裤裆里的小兄弟起来了。最担心地面出现石头树根或其他坚硬的东西。幸运的是这片草原相当柔软,他的小兄弟可以尽情地在牧草和鲜花中横冲直撞。在浅草地带,很容易地划开了泥土,沃野的气息冲天而起。他使出全力,扭过头看身后的痕迹,他的小兄弟真的在地上划出一道犁沟。只有坚硬的木犁或铁铧才能翻开大地。

    我希望我的小兄弟是铁。

    开垦处女地必须用铁。

    他被奔马拖着。

    我就是铁,我犁开了大地我犁开了风。

    他不停地打着挺,从地上弹起又落下。他看见一棵树,马也看见了。马显然忽略了树的威力,就在它狂奔而过时,绳索横在树根上。他拼命打滚,把绳索死死地缠上去。他可以喘口气了。让马去跟树搏斗吧。他听见绳索在勒树根。树压根儿就不动。树没必要动。树又粗又壮,就像大地隆起的小山丘,风的磨盘把它扭来扭去跟螺纹钢一样铆在大地的胸口。树皮叭叭响,一块一块掉下来。绳索被树根咬住了,再也动不了啦。烈马腾跃嘶叫,蹄子一会儿伸向天空,一会儿伸向大地,它感觉到了套马杆的威力,它再也不跳了,它打着吐噜向树靠近,脑袋在树脖子上蹭啊蹭,眼瞳里滚出金属般烁亮的泪。

    取下套马杆,马还在流泪。他朝马喊:“这是大地的神力,你搬不动的。”

    那棵老榆树被雷劈去半截,剩下的半截就像大地伸出的腿。大地半曲着腿仰躺着,大地的裤裆里站着一匹骏马,牧草和牧草上的花锦缎似地穿在大地结实的腿上,那么壮美的腿应该有这么一匹马。还应该有一顶白帐篷。

    他翻身上马,使劲儿夹一下马肚子,马很听话,嗒嗒嗒跑起来。马在老榆树边转一圈,马把他的腿当成树了。老榆树辐射出茂密的枝杈,任何一枝都能制服狂暴的烈马。烈马把他当成树的一部分。他脸上发烧。他没有勇气用腿夹马肚子,马肚子紧缩一下把他吸进去了。他的腿被马腹衔着,马结实的筋肉抽动着啃咬他,他快要被啃光了。他担心他的腿,腿动一下,他开始感觉到他的强壮。他在强壮。马把它的神力传给他。

    他和他的马回到牧场,他一直把马骑到海布的帐篷。按草原的规矩,不能在帐篷前下马,他老远喊一声,苏拉姐姐出来了。

    苏拉喊,海布海布你快看哪。

    海布出来也吓一跳:“噢哟,小伙子了不起呀,小小年纪就把烈马制服了。”

    他跳下马背说:“我可以搭帐篷了。”

    海布感到莫名其妙:“你要娶媳妇吗?”

    苏拉笑嘻嘻问他:“有人给你唱歌吗?”

    “没人唱,反正我要搭帐篷。”

    海布拍打后脑勺:“这小子,这是怎么啦?搭帐篷可是成家立业的标志啊。”

    “我可是拿了套马杆的人。”

    “啊呀你真成男子汉了,就让你当一回男子汉吧,我要到尼勒克看朋友,你就搭我的帐篷。”

    海布到尼勒克去了,走时还叮咛他:“男子汉,保护好苏拉。”

    苏拉在旁边狠笑,抱着肚子笑,就像被大风吹弯的树,半天直不起腰。

    三

    他选一个地方重新搭帐篷。苏拉对他选的地方很满意。那里有一片杨树林子,是那种正在长个儿的小白杨树。这种树长在草原上让人爽心悦目。躺在帐篷里可以听见树叶的喧响,像河水往天上流淌,天空那么清澈那么辽阔,天空是一个大海子啊。帐篷的顶部可以打开,可以看见天空和天空里的树。树冠上卧着一只鸟,那是一只彩色鸟,一动不动,就像气象杆上的风标。

    他听见苏拉的脚步声。他喜欢她的走动。无论是拎着铁皮桶还是擎着铜瓶,那种缓缓而行的样子,就像一种美丽的植物从草原上长起来。苏拉就这样走进帐篷。

    他半躺着,他的腿曲着,他的小兄弟呼一下站起来,他吓坏了,脸上直冒汗。苏拉哗地把水倒进盆里。他喊起来:“给我留一点。”苏拉把水全倒出来了。苏拉从皮袋子里倒一碗马奶端过来。他喝一小口,他的样子就像个伤员,他半躺着喝马奶,那种冰凉和酸甜很舒服,嘴巴和下巴全湿了。苏拉说:“慢慢喝,没人逼你。”苏拉自己倒一碗,小口小口喝。他刚喝下去半碗,苏拉马上给他添满。马奶会把人喝醉的。真要喝醉,他的小兄弟就会冲出来。苏拉说:“喝吧喝吧,你还要喝白酒的,没一点酒量怎么行啊。”他可以小口小口地喝了,他的嘴很管用,把马奶的味道拉得很长,那种酸甜就像天山深处的野果子。他的小兄弟比刚才更凶猛,冰凉的马奶在浇灌它,它也有一种酸甜的味道。他的小兄弟很结实。他可以放心地喝马奶。他可以坐舒服一点。他把碗伸过去,借这机会,盘腿而坐,衣襟跟屏幕一样把裤裆遮住了。苏拉给他倒满满一碗,她的碗也是满当当的,她双手捧着朝他举一下,他也举一下。苏拉说:“这才像男子汉。”他愣一下。苏拉说:“就这样子,我就喜欢你这样子。”苏拉拧他的腮:“小巴郎子,一本正经,男子汉就要有这种镇定自若的大将风度。”苏拉在嗓子眼里猛笑,她的笑出自内心。他和他的小兄弟都被感动了。苏拉提起皮袋子:“最后一碗归我们的男子汉。”苏拉看着他喝,她笑眯眯的,浑身上下散发一种迷幻色彩,她摁一下太阳穴:

    “你在我的梦中慢慢喝吧,睡梦里的马奶会流成河。”

    苏拉姐姐陶然入睡。她睡得那么香,她的呼吸全是纯纯的马奶子气息,清凉酸甜,微喷酒香。她的呼吸里慢慢有了歌声。很微弱的梦呓般的歌声冉冉升起,升到夜空就一下子清晰了,就有了歌词,反反复复两句:

    骏马满山坡,

    马奶流成河。

    他双手捧着马奶,小口小口地喝着,像老母牛在舔犊子。在他喝完之前,苏拉的歌声不停止。他尽量延长这美妙的时辰。他小口小口地抿着,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抿干的,在睡眠的洪流把他冲走之前,他的耳畔依然飘旋着“骏马满山坡,马奶流成河”。后来,他就沉在马奶河里,骏马一下子越过他的头顶。在酣睡中,他又回到烈马的背上,被马拖着疯跑。歌声还在飘旋,马奶还在飘香,他还在小口小口抿着……

    后半夜起风了。帐篷虽然扎在洼地里,天亮时还是被风吹倒了,差点把他们捂死。苏拉用刀子划破帐篷钻出去,喘着气救他。海布会笑死我的。草原汉子扎的帐篷跟山一样,抵得住暴风。苏拉说:“不要难受了,我不告诉海布。”

    “帐篷破了,瞒不住他。”

    “就说是狼撕的,我们的巴图鲁捅了狼一刀子,”苏拉割开手腕,把血洒在帐篷上:“瞧见没有,这是狼血。”苏拉揪一把草叶揉在手腕上。

    他们重新搭帐篷。苏拉教他搭,杆子一根一根毫不含糊。苏拉说:“杆子就像人的肋骨,一根不稳,帐篷就会塌下来。”

    四

    海布是一个礼拜后回来的。苏拉大谈他的非凡举动,海布只嗯嗯了两声。苏拉说:“海布吃醋啦,有人吃你的醋,又酸又甜,咱们的马奶子没白喝。”苏拉拧一下他的腮,钻进帐篷陪海布去了。

    他站一会儿就走开了。他到河边往水里扔石头,扑通扑通像有人跳水,沉下去的石头很悲壮,它们全被淹死了,死得一塌糊涂。

    海布在尼勒克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海布又恋着苏拉。

    苏拉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苏拉很平静,苏拉依然住在海布的帐篷里,去河边打水,挤奶,忙个不停。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他结结巴巴问苏拉是不是真的,苏拉很自信:“他不是回来了吗?”

    “那你太吃亏了。”

    “雄壮的男人免不了拈花惹草,最终还是落到一个女人的怀抱。”

    苏拉对她的怀抱充满信心。

    最辛苦的要算海布了,海布在两个大草原上来回奔波,还要费尽心思编故事哄骗这两个美人。两个美人总是明知故问。这是尼勒克草原的人所证实了的。他们还说:海布的谎话很动人,可以编一本书。

    苏拉姐姐不用编故事,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自从海布的心分出去一半,她就忙起来啦,她丝毫不敢马虎。她很精心地榨取奥斯曼的汁液,用细细的桦树枝缠上棉花,轻轻地描眉。她四五岁就开始用奥斯曼描眉,她的眉毛已经非常动人了,她还在用奥斯曼。草原上盛开着娇艳的海娜花,海娜花染红了苏拉的脸盘和指甲。她完全可以不用海娜花,她四五岁时就开始采摘野玫瑰,她是吃玫瑰露长大的,玫瑰花渗透了她的肌肤和血液,可以闻到她身上的天然芳香。她的头发是沙枣树的树胶染黑的,又黑又亮,又粗又长。尼勒克草原上的那个女人也会这样打扮自己。尼勒克草原跟唐布拉草原一样,有奥斯曼草有海娜花也有沙枣树。两个草原在争鲜斗艳。最快乐的要算海布了。海布把两个草原连在一起。

    秋天就这样结束了,那是中亚腹地最辉煌的季节,金色草原在渐渐退缩。苏拉姐姐的神采也开始减弱。苏拉怀孕了,苏拉的肚子跟帐篷一样一夜间撑起来了。她多么憔悴呀。那个尼勒克女人一点事都没有,她毫不费力地把海布拉过去了。尼勒克草原的人向山里转场找他们的冬窝子。大家看到了那个漂亮女人,海布与她并辔而行,太阳弯着腰在前边探路。草原空荡荡的。一个雄壮的男人、一个美妙如歌的女人再加上两匹骏马和一颗太阳,一下子就把天地装饰起来了。

    苏拉坐在帐篷里,苏拉看着情敌的身影,那不是一个人的影子,苏拉说:“我喜欢这美景。”

    他叫起来:“你不恨那个女人?”

    “她那么美我干吗恨她,我要不怀孕我也会跟海布一样照耀草原。”

    “你不恨海布?”

    “我变丑了,干吗让他待在我这个丑婆娘身边。”

    “他把你变成这样子的,你没错。”

    “绿草是泉水浇灌的,鲜花是太阳点燃的,绿草枯黄鲜花凋落,泉水和太阳错了吗?”

    “你这什么道理?”

    “我的道理是群山草原河流的道理,不是你这小巴郎子从书上学来的歪理。”

    苏拉毫不客气地用她的大肚子夯他一下,他气愤地说:“里边装着海布的小崽子。”苏拉一本正经:“这是男人和女人的欢乐,等你长大了你也会这么干,让一个丫头迷住,再把她从美变丑。”他发誓他不干这蠢事。“这不是蠢事,这是世界上最美妙最智慧的事情。”苏拉拧他的腮:“熬过这个冬天我苏拉会美起来的。”苏拉对她的美丽很有信心。

    眼下她的情况却很不妙。她快成狗熊了,笨手笨脚。随着冬天的逼近,她的状况越来越糟,她面容憔悴黯然无光,眼睛也失去了神采,黑洞洞的,瞳子沉没下去啦,头发乱蓬蓬。苏拉啊苏拉,你简直就像大火焚烧过的草原。

    苏拉说:“女人难逃这一劫,爱情的火焰总要把女人烧毁。”

    苏拉开始呻吟,不分昼夜地呻吟喘息,不停地喝马奶不停地吃冬果子。她很挑剔,她要喝那种加了羊尾巴油的马奶,她要吃伊犁的苹果,还要加蜂蜜,要真正的天山草原蜂蜜,稠嘟嘟跟蜂王浆一样。苏拉吃的都是草原上的好东西。苏拉吃东西的时候就安静了。老人们劝她少吃点,免得生孩子时受罪。

    “只要我的孩子像太阳那样强壮像月亮那样美丽,舍命也要把他生下来。”

    那么多马奶和苹果全归孩子了,苏拉什么也没得到,她的嘴巴不停地吞咽美味,可她的嘴唇都起泡了。她往帐篷外边一站,大家不用睁眼睛也能感觉到大地的荒凉和枯萎。苏拉灰扑扑的。苏拉再走远点,大家会把她当成一个土墩。

    苏拉真的离开了帐篷,苏拉笨手笨脚朝河走去。那是中亚大漠的季节河啊,牧草发芽河床就开始潮润,牧草长起来河水也涨起来,牧草枯萎,河也就干了。苏拉踩着沙沙响的枯草,到干涸的河里去,她的脚下冒起一团一团白烟,就像燃烧的湿柴火。灰扑扑的苏拉扬起瘦巴巴的脑袋,天空跟她一样灰蒙蒙的,苏拉的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彩。大家看到了苏拉的泪,泪水从黑洞洞的眼睛里渗出来,苏拉带着哭腔大喊:

    “冬天怎么这样子?”

    他们都哭了,他们都是小孩子,他们不明白冬天为什么会这样子。

    老人们有经验,老人们告诉苏拉:“你孕育了生命,你就会心力交瘁。”

    “天呢?”苏拉指着灰暗的天空:“天为什么这样子?”

    老人们告诉她:“要下雪了,这是孕雪,明白吗孩子?”

    “孕雪!”苏拉望着天空不吭气了。

    老人们说:“天在孕雪,雪是天的新生命,孕育一个生命是很艰难的。”

    降雪的前夜,也是苏拉临盆的时候。草原空旷寂静,帐篷里挤满老女人。

    他蹲在干涸的河床上,苏拉的喊叫声非常清晰。他捂住耳朵,还能感觉到那撕心裂肺的恐怖。他跟狗一样伸出舌头,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舌头上,一片接一片,他不停地伸舌头,那种冰凉和酸甜让人迷醉。他闭上眼睛,就像喝足了马奶子,被睡眠的洪流冲走了,他甘愿被它冲到荒野。在梦中,苏拉的呼喊变成了美妙的歌声,苏拉的胸膛升起圆圆的太阳。他猛地跳起来,他身上全是雪,周围全是雪,雪落下来,落满了草原和群山。雪还在落。河床和荒草全都消失了,平坦的原野周围是静静的群山,雪把山变成了一顶顶白帐篷。大地一下子变得简单而富态。

    苏拉肯定生了。降生的肯定是一个小苏拉,一个美妙无比的小苏拉。草原之花,苏拉,白雪季的花朵苏拉。

    他在雪地寻找的就是冬天的草原之花。

    唐布拉是天山最好的冬窝子,积雪下的牧草依然是碧绿的。

    他离开牧场很远了,他已经走到天山深处,那也是唐布拉最美妙的地段。他看见一朵蓝色的花朵在闪烁。兰花是草原花中最香最美的一种。他摸到它时才发现那是骏马的眼睛。骏马在吃雪底下的绿草,骏马的眼睛就闪出激越的蓝色火焰。马的嘴里正衔着一团牧草,其中就有那朵火焰般的花朵。

    他捧着那朵花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天色发亮才走出山地。他把蓝花插到苏拉的帐篷上,就悄悄走开了。

    五

    一个月后,他走进苏拉的帐篷。苏拉红润白净丰盈,让人惊叹不已。

    苏拉大笑:“我跟蛇一样蜕了一层皮。”

    苏拉让他看她的小宝贝。小苏拉满脸通红,暂时还看不出来有什么奇妙之处。苏拉说:“她现在还是小星星,她会长成月亮的。”苏拉让他给她照相,单照,母子合照,胶卷全用完了。

    第二天,相片洗出来,苏拉选出最好的两张要他送给海布。苏拉自豪地说:“苏拉的太阳又升起来啦。”

    他在雪地里跑了整整一天,把相片交给海布,海布果然吃了一惊。他瞟一眼海布的情人,他对苏拉有些担心,海布要离开这个女人需要很大的勇气。他一下子恨上了海布,他连奶茶都没喝,他们正在炖羊肉,他扭头就走。海布跺脚大声地骂他。

    他爬上马背,他脸上全是泪,连鼻涕都下来了。雪光刺得他眼睛发黑,天地就像一面巨大的墙壁,上边画着一个太阳;太阳是粉红的,太阳一定被冻坏了,太阳硬邦邦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角形的圆,就像儿童的蜡笔画。冬天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季节,平坦辽阔的雪野,上边悬挂一个浅红色太阳。

    他和他的马走啊走啊走了很久,走到一顶帐篷跟前。他跳下马伸长手去揭,原来是盖着白雪的大山。积雪有一米多厚。他相信这是最好的毡,他揭那厚厚的白毡。揭一米厚的雪要费好大劲儿。揭开它你就会发现这是真正的帐篷。在真正的帐篷里,有图案优美色泽艳丽的地毯、有高贵的白毡,那是草原王者的位置。这些都可以在积雪下边找到。

    他抓着碧绿的牧草。在他的记忆里还应该有美丽的女主人。他在绿草丛中找到一朵花,又找到一朵,红的、黄的、蓝的,它们的芳香在白雪中显得格外浓烈和锋利,跟刀刃一样闪闪发亮,刮人心肺,把内脏里的污气全清洗掉了。他的嘴巴和花瓣糅在一起,他的动作很轻。这是一片处女地,无论积雪牧草还是鲜花,都散发着处子的气息。他喜欢这种气息。他的马也进来了。马在嚓嚓吃草。他喜欢马吃草的声音。马知道他喜欢它,马就卧在他身边,马就把脑袋扬起来,它的脑袋小巧结实,它的脖子简直就像少女修长的腿。他抱住马脖子。

    我会爱上一位姑娘的。

    马皮肤底下滚滚的热血告诉他:他会爱上一位姑娘。

    他吻骏马优美的眼睛和睫毛。

    那俊美的眼睛和睫毛告诉他:他会爱上一位姑娘。

    他的手伸进马嘴里使劲儿扳马的舌头和牙齿。

    那结实的舌头和牙齿告诉他:他会爱上一位姑娘。

    他抱着浑圆修长的马脖子泪水滂沱,大声唏嘘。骏马咴咴叫起来,骏马用它雄壮的呼吸告诉他:他挚爱的姑娘该有多美!

    ……

    他在骏马的呼吸里睡着了。他睡在他的白帐篷里。白雪的毡子厚实辽阔,上边端坐着红扑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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