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凹陷着,是个深坑。我得在坑里蹲一段时间。我听见哗啦一声,知道糟了,那本书脱手落地。书肯定要在这种时候摆脱我,它径直落下去,简直不是在坠落而是在飞翔。任何一种摆脱都是真正的飞翔,我眼睁睁看着它飞走了。我读到它的最后一章,前功尽弃,读过的内容随它而去。我的脑袋像线拐,被书拽得晕晕乎乎。
一定是瞌睡了,我摆脱了一切,蹲在自己的胸窝里。窗户嘭的一声开了,睡眠洁白的帆船开始滑行。我忘了,我是待在自己的深坑里。
那时我是在桌前的椅子里,面对着窗户。打开的不仅仅是屋子的窗户,而且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这就是睡眠的代价,仅仅为了合上一双眼睛,全身都得张开。
那时我年轻,毛孔光滑洁净,像新打的家具,纹理清晰。我轻轻抚摸,对自己很满意。我知道身后有张铁床,床上有被子;我知道应该把瞌睡抱到被窝里。被窝是瞌睡的炉膛,它在那里会烧得火旺。我触摸我光滑洁净的毛孔,这些艺术品令人肃然起敬。我不会用被子捂它,你知道单身汉的被子是什么样子,汗垢很肥沃虱子很棒。那时我年轻,我瞌睡的时候,全身毛孔张开——张开在书桌跟前对着窗户。
同事们说我古怪,这样子睡觉不安稳也不长久。我说放屁!你们去看看,我睡得像石头。下班后,他们从窗口看到一尊黑石头,主任摸着我的后背轻轻地说:“不像巴尔扎克,也不像贝多芬。”
那是两尊雕像,出自罗丹与布德尔。于是他们想到我的女朋友。那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他们对我的长眠不醒给予最高规格的理解。这是一个理解横行的时代。主任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睡吧,睡吧。”
有一个同事说我的女朋友是艺术家,我震撼了。那时我坐在天山北麓长长的铁路边、大戈壁上,我和石块呈太极图形,被太阳晒得滚烫。我的脑袋缩在双膝之间,背拱成圆形,太阳像小狗熊在背上爬上爬下,我睡得一点也不潇洒。尽管我在给朋友们的信中说,我的吃喝拉撒颇像一千年前的庐山瀑布,从银河鱼贯而出,把大诗人李白都吓傻了。可我的目击者都知道,我这样写自己仅仅是一种修辞意义。我喉咙干得冒烟。我不明白,我干吗要到大戈壁上来丢人现眼。在没人烟的地方对着太阳挤脓团是不是有点那个。
人多的地方潮乎乎,伤口容易腐烂。女朋友走后的第二天,我就到大戈壁上来了,在阳光里煮了好几天。在一个黄昏,我悄悄溜回我的驻地,一进门我就睡着了。身下有没有床板我不知道,睡着了颇像点燃的柴火堆轰轰响。
那回我睡了三天三夜,仅仅是为了合上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在小镇上发现一个少女,眼睛就亮了,黑晶晶。发现的喜悦并不长久,小镇风大沙多,一年四季雾腾腾的。
有一天少女说:“是你眼睛不对劲儿还是我不对劲儿?”
我啊一声。
“我问你话哩,你打瞌睡。你睡吧!”
我真想睡。
朋友们说:你们该睡了,谈长了没意思,你们早该睡了。
谁也没料到,少女没有瞌睡。我睡意特浓,便犯了人为的大忌。黄昏来临时,我吸了三支烟,是白净的红雪莲。我打开《太阳照常升起》,从第一页读起,一直读到天亮。我翻最后一页的时候,像小孩扳一扇铁门。我的手松开了,书就落下去。从第一页起它就想挣脱,所以这种坠落很像一种飞翔。是一次真正的飞翔。
她没有瞌睡,她就走了。
好心人劝我去旅游,或者到山里去,在哈萨克人的马群里待一段时间。他们说马蹄和山风会赶跑我的睡眠。我说我想睡觉,我真的想睡觉。睡觉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
“睡觉得有人陪着,一个人睡觉不吉利。”他们说,“一个人睡觉醒不来,男人到一定时候非得有人陪着。”
“我以前从不为睡觉发愁。”
好心人神秘地笑。我知道,我跟少女相遇的那一天是我最晴朗的日子。晴朗总有一个极限,到了极限,就会从人群里发现最纯净最令人惬意的面孔。这与瞌睡没关系。
好心人说:“关系大着呢,人总有困倦的时候,猴子上树牛犁地,人总有困倦的时候。”
现在我睡得好香,像着火的森林。我现在知道了在话说完的时候,在一切举动显得多余的时候,俩人待在一起应该干些什么。而干了这些以后,我们互相凝视着,彼此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但彼此都看到了眼瞳里的河床,河床瘦骨嶙峋。
她说:“我最好是走开,我真怕你睡死醒不过来。”
她走的时候,我坐在铁路边。铁轨深深地勒进大地,勒出一道深槽,路轨不愧是纯钢铸的。火车把她拉走的时候,我的瞳孔圆溜溜有点潮。潮湿之后会不会有水?水重新流动很不容易。
于是我睡着了。那一年,到处是森林大火,从西伯利亚到大兴安岭。我烧掉所有积压下的困倦。我上班下班,嘈杂声从小镇的房屋里飘出来,跟路面的灰尘抱在一起。我跟头儿们和同事说些无用的废话。我几乎想不起她。我偶尔会在路上停住,木然地呆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路边的砖块瞅好半天,瞅得那么专注。有一天,我忍不住蹲下身,用手拂掉砖块上的灰尘。它赤红的斜面上渗出煤火焚烧的痕迹和打土坯时机器的轰鸣,旋即,四周宁静了,砖块回到它的同类中间。那时,她看我也是这么专注。在她的审视下,世界黯然失色,天空一片湛蓝。那时,我伸长脖子,在刮大风的旷野里,在砾石滩上,岁月完全凝滞了,这种失去自我存在的感觉,只有彼此相对而视的感觉,任凭欲望在燃烧的感觉,我从未有过。她走开以后,我坠落了,大地响起沉闷的回声。这声音在脑袋里保留了很久。有时,我静静地坐在窗前,听我的脚步在大街上敲打,敲打到没有柏油的地段。那里坑坑洼洼,我咚一声倒在那里,弹起一股烟尘,像黄风的叹息。
那一年我应该到山里去。我有一帮哈萨克朋友,去时带一箱酒就行了,山里的哈萨克人个个能做朋友,他们像石头一样可靠。我没去,这是人生最大的错误。我像一块黑石头,让黑污污的被子裹着睡了三天三夜。虱子在我干瘪的肚皮上进行马拉松长跑,跑得精疲力竭。它们对我这么专注究竟是为什么?
单身汉的被窝又脏又臭,我在那里闷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我老远看见单位的办公楼,就想到我又瘪又皱的肚皮,和黑肚皮上精疲力竭的虱子。果然,走出大楼的时候,我困倦得想跳进坟墓,长眠不醒。我不禁对虱子肃然起敬。它们再累也不往绝路上想,我得从它们身上汲取些力量,正常人身上没啥劲儿了。我不洗被子不抓虱子,我与垢痂虱子和平相处,其乐也融融。
所以我对我的臭被窝并不反感。我看那本书,是因为我实在无事可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就翻开了。翻开之前我给自己说:一定要把它看完,这辈子我没干过一件完整的事情。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我很高兴,我看的是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今天是大晴天,这很像中学语文老师说的“情景交融”。我正交融着哩,瞌睡他妈的像一支伞兵部队,直落下来把我打晕了。我想我是真不行了,我是真的疲倦了,我真不想委屈自己,我眼睛盛满泪水,在清风四起的早晨倒在自己的胸口。书桌对着窗口。
窗户嘭地开了,张开的不仅仅是窗户,全身的毛孔都开了。
一个人睡觉不吉利,睡觉不在床上越睡越困,睡觉不盖被子会着凉,我全身的毛孔张开着,冷风呼啦啦吹进我的身体。
那会儿我感冒了,我梦见我好像在水里边泡着。其实我身外边是黄黄的阳光和风,阳光冰冰的。因为是早晨,不可能打呼噜。
我醒来时脚手冰凉像死尸。我喝杯开水,抽两支烟,好不容易把嘴巴弄暖和,舌头变软,哈出的气都是凉的。这回着凉不轻。我想打喷嚏,半天打不出来。我知道这仅仅是个想法。
我胡乱吃点东西,赶到车站,我等一列火车。好几年我没有光顾车站。这些年我怕进火车站。车站还是老样子,站台上空荡荡,今天下车的人不会太多,这是个小站。我很激动,身上热烘烘的,感冒后的激动格外引人注目,人们都看我。我到玻璃门前走一圈,发现我的脸红红的,红中透着忧郁。
鼻孔堵塞,嗓子干疼,脑门呜儿呜儿发晕,我走路打飘儿。这些年我都是晕晕乎乎过来的,不仅仅是今天,我晕乎得厉害。
火车进站,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火车开始下蛋,吐出来的旅客少得可怜。站台上就我一个闲人,没有我要接的人。我很想骂我一句:没有睡醒的东西,迷迷沉沉的东西。
前边的小两口刚见面。女的漂亮而神气,身边坠个小孩。她看我时,我脑袋大一下马上又干瘪了。我并不认识她,所以我没必要去认她。我清醒着哩,我的脑袋像核桃树杈又干又瘦。我发现今天下车的没姑娘,全是少妇,带孩子的少妇。天蓝汪汪的,空气里飘着果香,那些少妇们个个丰满甜蜜。
我走进果园,主人问我要多少。我说:“什么?”主人不吭声了。我发现树上硕果累累,不用说已经是秋天了,秋气极其猛烈,不容置疑。我气得发抖,朝没人的地方走。
我走了很久,跟山站在一起。山坡上睡着许多坟墓,人这样躺着永远不会感冒。我站在山坡上朝下边看,山风尖叫着吹向小镇,山风透过窗玻璃很容易。我睡着时毛孔开着,风能刮进骨头。
我的身体太棒了,所以经不起感冒。因为太棒,要么不病,要么一病休矣。她是悄悄走开的。我们没有告别,我到车站时火车开始滑动。车轨不愧是钢做的,在大地上勒出一道深槽。我在路基下打盹,许多火车呼啸而过,没有惊醒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进屋后,倒床上,睡了三天三夜。那回是在臭被窝里,山风穿透了玻璃窗,对脏兮兮的被子无可奈何。我一直把脏兮兮的被子视若珍宝,它给我煮开了浓郁的睡眠,煮出黑夜的醇香。我想,只有躺在这样的被窝里,人才会无忧无虑,才最安全。
她走得很突然,一点暗示都没有。我记得那天黄昏,她说她离开我对我有好处,我不会烂在瞌睡里。她不肯明说,那时她不是我老婆,话不能太露,我不怪她。现在想起来,她是有用心的。《太阳照常升起》是她送我的,我翻一半丢书架上,一扔就是好多年。这好多年里,我想做好多事情,都半途而废,便萌发了做一件完整事情的念头。我想这不是随意的,书架上的书很多,抽另一本书的话,我最多只翻两三页,就会倒在身后的臭被窝里。多少年了,那床被子沾满我的汗垢,爬满我身上的虱子。我买好洗衣粉,跟邻居说好要用他家的洗衣机。到时候,拿起剪刀拆线时,感情上来了,我不忍毁掉这件艺术品。黑乎乎的被子睡出了我这些年平静的生活,不管我脑袋里拐什么弯,行为上我一直规规矩矩。那一刻钟,我清醒理智,俨然一个政治家。我回到我的位置上,我怎么能给自己找麻烦、跟生活过不去呢?
我的位置不会在墓地,这一点不容置疑。我是来查风向的,这个山口正对着我居住的小镇。风是石头的呼吸,大山呵一口气,山下就得飞沙走石。建在此处的坟墓风水很好,四周是静静的群山,牧草有半人高,草根把墓包织得结结实实。岁月不会把它们蚀掉,这些人很会选地方。这些年来,吹我的山风中,就有来自墓地的气息。我一点也不知道,镇上没人如道,知道了也没人感兴趣。
我就这样处在危机之中。我病得不轻。这种时候,不应该坐在墓地胡思乱想,应该找医生。
医生说我是正常病人。我说:什么是正常病人?我最担心自己不正常。医生说:你不是癌症你不用怕。我说:谢谢。欢欣雀跃,离开医院。
我躺在我的臭被窝里。半夜时,浑身冒汗,被子都湿了。我看见我脑袋上冒白汽团儿,我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汗水汩汩有声。山风终于唤醒了骨头,有人对我说话。我挺挺脖子,我看见她在床头坐着。
我说:“我去车站了,找不见你。”
“我有孩子有丈夫你当然认不出我。”
她就是车站那个最甜蜜的女人。
“好多年了。”
“好多年了。”
“我一直躺臭被窝。”
她笑。
我说:“是你不对劲儿还是我的感觉不对劲儿?”
被窝新崭崭,是刚拆洗过的,有清水和肥皂的香味,有阳光的香味。
我说:“我那时聪明一点,你就是我老婆了。”
“你一直聪明来着,没人怀疑你的智商。”
“不是智商的问题,我的瞌睡来得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都不晚,你说是不是?”
“是这样,我到山里去过了。”
我看她一直笑着,我以为我看错了。她清朗的脸庞使我想到她的丈夫,那是个干爽的高原汉子。她当初跟了我,她会瘦下去,皱纹像蜘蛛网罩住她。我对生活的灰尘无能为力,她那时就看出来了。我潮乎乎的,我屋里的东西没有不发霉的。她离开我是对的。
我很虚弱,汗流多了就这样子。她还是那么专注地看着我。我躺在清香四溢的被窝里,这许多年我过得窝窝囊囊。山风吹来,我全身的毛孔张开了,张到了极限,我从中看到粉细的黄尘。睡眠应该埋在土里,你走过去的时候,大地的毛孔就会张开,你进去摸摸泥土的骨头。
她看我那么专注。我指书架上的书,她拿起《太阳照常升起》。她翻到最后一页,她轻声读起来:“……我们要能在一起该多好……是啊……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
“完了?”
她说:“完了。”
她合上书,像夕阳含糊不清的叹息。
主人公的声音也是我们的声音。许多日子就这样过去了,灰尘掩盖我们,掩盖得天衣无缝,好像我们是岁月的赃物。
我挺起身子,窗外悬着太阳。她走得真快,好多年过去了,我听见那本书坠落的声音。我竭力不去看它,它早就想摆脱我。所以,这种坠落完全是一次飞翔,一次真正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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