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嗥-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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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住在土房子里,一直要住下去。不管是谁,问他们搬不搬走,他们就说要住下去。当然了,老婆婆的回答要平和一些:“搬走怎么办呢?你前脚走,草就后脚跟过来,这儿的草有多凶哇,你刚转个身,它们就爬到窗户上,往屋里钻。”老头脾气躁:“往哪搬?我搬走你住呀?”老头总以为他住的是皇宫。

    房子又矮又小。房子高不起来,房子周围的树就不怎么高。这儿的树都是矮个,都是那种憨厚的榆树——树杈很多,叶子很密,就是长不高。风大。树像绿狮子,毛发纷乱,疯狂地扑打风,风疼得满地打滚,蹿到天上,发出长长的哨音,又跌落到洼地里发出猛兽似的嗥叫。风嗥起来,地都动呢。老头吓唬老婆婆:“树抽它们呢,树是老天爷的鞭子,老天爷要抽它们,它们只能哇哇乱叫。”老婆婆战战兢兢:“老天爷为啥要抽它们?”

    “谁让它们乱跑,老天爷可容不得谁整天乱跑。”

    “它们已经认错啦,老头子救救它们吧!”

    风撕心裂肺地叫,已经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

    老婆婆说:“它快没命了,它往咱们房子里逃呢老头子。”

    风惊慌失措,拼命地拍打门窗。

    老头慢慢站起来,老头在考虑老婆婆的请求。老头遇什么事都要考虑考虑。一个威严的男人即使面对自己的老婆,也不能贸然答应什么。老头盯着老婆婆盯了好一会儿,老头慢慢走出去。

    老头走出房子脚步就快了,高大的身躯三晃两晃就到了树跟前。老头唰一下拔出腰刀。老头身上有一把库车腰刀。老头不是库车人,可老头佩带着库车腰刀。老头大手一挥,砍下半截子树,一个很大的枝杈滚落地上,咕咚又滚下来一个,就像从疾驰的马背上栽下来的,摔得那么厉害。

    老头一路砍过去,林子里全是扑通声。风一下子挣脱了,风跟猫一样远远躲开。老头站在斜坡上大喊:“老婆子出来吧,风得救啦。”

    老婆婆花白的脑袋在门缝儿里探一下,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林子里的树静悄悄的,坡上的草静悄悄的。天上的云露出一副媚态。老头正指着那朵云:“老婆子看到了吧?那就是你要找的风。”风卧在云端那么温顺那么乖巧,一点儿也不像哭喊过的样子。老头说:“风跟你们女人一样爱嚷嚷,其实啥事没有。”

    老婆婆又心疼那些树。每棵树上都有一个大伤疤,金黄的树液翻卷出来,把树皮全都渗湿了,一直渗到树根。老婆婆抱那些落在地上的粗大的树杈。老婆婆这辈子就这样了,心疼这个心疼那个。老婆婆抱着树杈扯着衣襟擦啊擦啊,树液跟泉水一样没完没了。

    老头说:“行啦行啦,弄脏衣服还得你自个儿洗。”

    老头手脚麻利,很快就把树杈堆起来,堆在院子里。让老婆子一个人难受去吧。老头可不是心肠软的人。老头手持一把亮晃晃的斧子,把树杈全卸开了。木柴高高堆起来,像一堆金黄的苞谷。

    老婆婆抱着树杈往回走,老婆婆轻手轻脚就像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老婆婆看见丈夫手持利斧就叫起来:“老不死的你干啥呀?”

    “劈柴火。”

    “你把它们都劈了,它们还流血呢。”

    “干了就不好劈了。”

    老婆婆嘴都歪了,歪得说不出话。

    老头说:“歪一会儿脑子就清醒啦,女人就是爱犯迷糊。”

    老婆婆的嘴巴歪了很久,才顺出一口气。她忘了对老头子的怨恨,她怀里的树杈早就被老头夺走,粉身碎骨,躺在柴火堆上了。她的脑子在慢慢苏醒,她没想到她这么老了还会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是那么清晰。树林被老头的库车腰刀一阵猛劈,变得疏朗起来。老婆婆朝树林走去,老头在她跟前咳嗽,她没听见,老头大声嚷嚷她也听不见。老头气咻咻地说:“疯婆子,又犯迷糊啦?”

    老婆婆迷糊得厉害,她摇摇晃晃走过去,她走到浓密的树林里。老头发现她竟然一身金黄,飘动着团团芳香,就像一头金色的豹子。

    豹子走在麦田里,麦子哗哗响起来。麦子的金光洒在榆树上,榆树叶子油汪汪的;麦子的金光洒在云朵上,云就像戴了金笼头,云跟牲畜一样弯下脖子在明净辽阔的苍穹上吃草,云吃草的声音很柔和,窸窸窣窣。老婆婆摸麦穗呢。她的手像一只跳鼠,跳到麦芒上,麦芒浓密绵长就像夏天的睫毛,老婆婆触摸到夏天最美丽的地方。

    麦子在老婆婆的掌心里颤动。

    老婆婆的手又干又小。黄巴巴的,长满金黄的茧豆,那些茧豆真大呀,又圆又壮实,比麦粒大,比麦粒好看,就像一颗颗小太阳。中亚大漠的太阳都这样子,小小一点,原野就像合起来的手掌,太阳在金色的指缝儿里回落。有时太阳会接在树梢上,挣扎半天也挣不脱,把树都拉弯了,茂密的树梢牢牢地抱着太阳不肯松手,就像一个粗野的汉子搂抱他心爱的女人。树梢不停地朝天空涌动,连地上的草也想拧太阳的小脸蛋儿。

    老婆婆的额头闪动着快乐的光芒,老婆婆发出梦呓般的叫声:“长高了,长胖了。”老婆婆搓开一只麦穗,麦粒肥肥胖胖,软乎乎的,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老婆婆用手轻轻拍打着:“哭哇哭哇,快哭上一声。”

    老婆婆曾生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没长大就死掉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生过孩子。她有过生孩子的经历,非常清晰,常常出现在脑海里,弄得她很难受。那个孩子离开人世时牙还没有长齐呢,肉乎乎的,娇嫩的身子在她怀里一点一点变凉,整个大地都冰凉了,天空和房子都是冰凉的。老婆婆的怀抱是热的。老婆婆把冰凉的孩子放进棺材时,一下子记住了自己热腾腾的怀抱。老头说:“行啦行啦,明年咱再生一个。”

    老头扛着小小的棺材,就像提着小木箱出远门。老头穿过榆树林,榆树刚栽下不久,已经被风吹弯了。老头在草地上走了很久,看不到房子时才停下来。前边有个土墩,黄扑扑像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兽。老头就把孩子埋在土墩下边。

    老头还记得铁锹铲开草地的情景,草根细密跟血管一样,就像割开牲畜结实的腿,泥土的筋肉在冒血,在突突跳,老头伸手摸一下,简直就是一匹活马的大腿内侧。老头的泪唰地落下来,落到汁液丰沛的泥土里,泥土的气息真呛人啊。老头连打几个喷嚏。老头在挖好的坑里坐一会儿。老头抽莫合烟,烟雾落到草丛里,一点一点沉下去,又升起来。老头心想:它还会出来。老头这才放心地把棺木放进坑里,掩上土,把所有的土全堆在坟上,连草皮都贴上去了。绿色的原野上出现一个小小的土丘,就像大地结出的果子。一个绿色的大果子。

    老头站在旷野里看了好一会儿。

    老头回去时,老婆婆还在摸自己的怀抱,好像怀里躺着一个婴儿。老头说:“他还会回来的。”老婆婆说:“他要去多久?”

    “大概一年吧。”

    “一年吗?”

    “一年。”

    那年,牧草长到了天顶,畜群就像小蝌蚪,连马群也被草浪淹没了。她敞开怀抱去搂那高高的草浪,她整个人被草浪冲起来,又吞下去,她总能活着回来。好多马被草浪卷走了,卷走的羊羔更多。

    那时,他们年轻力壮,老头相信他们会有孩子。老头自己动手做几只木碗,换一只大锅,好像他们要生一大群孩子。她说:“一个女人生不了那么多。”“为什么生不了那么多?”丈夫在她身上抓一把,丈夫抓的是女人身上最丰润最感人的地方,丈夫自豪得不得了:“这是咱们新疆,想要多少娃娃就有多少娃娃。”“拿什么养活他们呀?”丈夫大手一指,外边是辽阔的原野。

    旷野无边无际,伸向远方。好多年以后,从大城市来的洋学生把这辽阔的土地叫太平洋。

    老头不知道什么太平洋,老头只知道他要养许多娃娃,老头就从太平洋开始的地方垦荒。老头把金黄的麦种大把大把撒出去。那正是落日时分,泥土波涛汹涌就像沸腾的金属。老头的手臂跟鹰一样伸向苍穹,把落日给遮住了,手臂粗壮的黑影投落到地上,随即发出一阵粗重的唰唰声。麦种的大网捕获了土地,肥大的土块跟鱼群一样跳起来,向四周奔窜。太阳落下去,麦子升起来。

    老头端着空簸箕,眼睛充满梦幻般的光芒。

    他曾这么端过他的女人。那是流传在西部的古老仪式,男人在那神圣而壮丽的时刻,必将端起他挚爱的女人,把女人团成金光灿烂的圆,照亮他的生命,照亮大地和天空。

    那年,他去团部接受重要任务。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在农场最偏远的地方开荒种地,领导终于想起他的婚姻问题。传他去团部的重要任务就解决这个问题。他骑马跑三天三夜,赶到小拐团部。他喊报告进去的时候,政委正给一个青年女子谈话,政委脸色很不好看。那女子却眉是眉眼是眼,长得很好看。他都看呆了。女子不看他,他看人家。他说:“这是我女人。”政委说:“怪我无能,把工作没做通。”漂亮女子转身走了。政委气得大叫:“无组织无纪律。”他劝政委别生气:“那么漂亮的女子根本不适合我。”政委吃惊地看他,他说:“我那地方需要结实的女人,跟马一样结实的女人。”政委笑了:“你真是好同志,你是我们的英雄,我们一直想给你找个漂亮女人。”他咧嘴笑:“漂亮女人不中用。”“你要身体棒的,还真有一个,长相差些,心灵绝对美。”

    他很快见到那个大块头女人。他们在猪圈见面的,她是炊事班长,兼管猪圈。她接触过好几个男的,都没谈成。她就跟猪待在一起,那些猪个个肥壮无比。大家发出惊叹:谁跟她过日子,谁就能肥壮起来。就是没人动这个念头。他们见面,她就说:“你这么壮你还来找我?”他不知道这话跟猪有什么联系,他就说:“谁不想壮?”“你想壮?”“我想壮。”“你找对人啦!”她从猪圈站起来,看他好半天,他说:“看仔细,我不少胳膊不少腿。”她从猪圈跳出来:“你也看仔细,我有胳膊有腿我不比谁差。”

    他们就这么说好了,她跟他走。她是后勤部门的强劳力,她要到荒漠里去,大家才发现她的好处,大家把她围在大院里,大家在她肥壮高大的身体跟前显得跟小孩子一样,就像一群小朋友围着一只长颈鹿。她骑上团部最好的大白马,跟他走了。

    走进荒漠她就显出优势,她在空旷荒凉的景象中亮丽起来。他不停地看她,他故意把她让到前边,她圆浑浑的长脖子跟枯死的胡杨打个照面,胡杨就亮起来,坚实的木纹显得很清晰:她整个庞大的身躯一下子让大荒漠充满了生命强烈的存在。

    他小声说:“你脸这么大。”他声音很小,她还是听见了,她说:“真的吗?”她的脸亮堂堂的。

    他小声说:“你的眼睛这么大。”

    她说:“真的吗?”

    他小声说:“你的嘴这么大。”

    她说:“真的吗?”

    她的腿夹着圆浑浑的马腹,她的腿比马腹圆,可他说不成这个圆。她的屁股又圆又厚实,跟厚实的马屁股贴在一起,可他说不成这种厚实。他能说什么呢?他很想说两句。他突然看见那匹大白马,那是一匹真正的骏马,他说:“马漂亮得很。”

    “真的吗?”

    “真的。”

    “人家叫我大洋马,就是这匹马。”

    “这马漂亮呀。”

    “你也这么说。”

    “马是你的嘛。”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

    她脸红起来,那种圆浑浑的红把太阳都显小了,太阳有点儿苍白。天空挺起火热的胸脯,一下子把太阳挤成两瓣,太阳最饱满的地方出现优美的谷地。女人和骏马走在太阳的谷地里,女人就像起伏的群山。他没想到他能娶这么大一个媳妇,一个顶三个。

    “你说我一个顶三个?”

    “三个女人才顶你一个。”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

    “我是你男人才这么说你。”

    “你是我男人,你就天天这么说我,我喜欢你这么说我。”

    跟那个年代所有的西部故事一样,他们的洞房在地窝子里。里边有一盏马灯。流传在西部的古老仪式就这样开始了,他端起他挚爱的女人,他的女人这么大,他一下就感受到生命的强壮。一股豪气冲天而起,就像端起了整个大地,他把大地端在手上,他把大地团成一个圆,他的女人就坐在那个圆里。他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不停喊叫:“端起来了,端起来了。”土炕上出现两个金黄的颗粒,女人把那颗粒捧到手上,女人说:“它养我们一辈子。”那颗麦子一直跟着他们。他们举起马灯向四周看,他们跟鼠一样窝在洞里。

    女人说:“我们就像谷壳里的籽。”

    丈夫说:“我们出去。”

    女人说:“不是出去,是发芽,我们发芽。”女人指着手心里的麦子:“这是我们的命,我们从这里发芽长起来。”

    丈夫说:“那我们就长吧!”

    那麦子就长起来……

    麦子长起来……

    麦子生长的样子就像太阳升起来……

    太阳是这样升起的……男人举起双臂,女人举起腿,太阳就升起来了。

    我来告诉你太阳的秘密。

    女人贴着男人的耳朵。此时,男人的生命正在女人的身体里,男人在逐渐扩大,跟河流的人海口一样汹涌着澎湃着……我来告诉你我一定要告诉你,你这鬼啊你啊你啊啊啊……

    啊!——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太阳是从地窝子里长出来的。

    还有麦子,长满谷地的麦子,大片大片的麦子……太阳落下去,麦子长起来。

    老头端着大簸箕,麦种撒光了,簸箕里还有泥土的光芒。我把泥土的光端回来啦。老婆子开门啊。泥土金闪闪的,老婆婆被吸引住了。

    “我们是簸箕命。”

    他们伸出手,手指指蛋上没有一只斗,全是簸箕。簸箕不聚财。老婆婆说:“咱不要财。”老婆婆搓开一只麦穗,搓出几十颗胖乎乎的麦粒,轻轻拍打着:“哈哈,我有这么多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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