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嗥-野啤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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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准噶尔盆地的西端,精河和阿拉套山之间,差不多是千里荒漠了。小块的绿洲和绿洲间的公路都分布在天山和阿拉套山山麓。天山,东西走向横跨好几个国家,真正是上天所赐。山中有无数的草原冰川河流,西天山还有原始森林,野果子林,还有几十万亩大的野玫瑰林,总之天山占尽了苍天的种种好处。沿天山一带的绿洲就很大,城镇多而且繁华,古代有丝绸之路,后来就是又宽敞又平整的乌伊公路,再后来就是火车,一直跑到大西洋的火车。相比之下,南北走向的阿拉套山就显得很寂寞。中亚大漠太辽阔了,这么平铺直叙地延伸下去非折断大地的腰杆不可。也是上天的意志,必须出现一座山,大地上就有这么一条南北走向的低矮的山脉,完全是为了加固大地的腰板。太高不行,太长也不行,大地是很辽阔的,但不能让大地显得臃肿。必须恰如其分,取乎其妙。

    至少在外观上看不出阿拉套山有什么美妙之处。红石头山,跟烧出来的砖一样,都是两三百米的高度,朴实憨厚,就像一个哈萨克牧人,红脸的哈萨克人,戴着吐马克帽子,阿拉套山的一座座山峰还真像尖顶的吐马克帽。哈萨克人真喜欢这座山,哈萨克人就叫它阿拉套山,石头山的意思,另一层意思还包含着各种颜色的石头,不是单一的石头。

    阿拉套山没有森林没有大片的草原也没有冰川和积雪,山两侧的河流很少,仅有的几条河流水都不大,但很清澈,都是从石缝里渗出的泉水,汇在一起流出山外。一条一条的石沟里长着灌木和牧草,都是一片一片的草滩,一家一户的畜群可以吃上十天半个月。再往里边走,就会看到野啤酒花,淡绿的藤蔓披挂在溪水边的灌木上,把溪水和灌木罩得严严实实。像一条地下河,更像一头野兽,长着茂密的鬃毛,跑出山外;在干旱的荒漠上,河的鬃毛就变成灰白的柳树艾蒿芨芨草和紫红的骆驼刺,跟刺猬一样跑着跑着就不见了。大大小小的河流都要干掉的。还是阿拉套山的小山沟舒服一些,牧草不高,细密厚实,跟毡一样,草的根部都是大粒的沙石,草根能穿透沙石层,能饮地层深处的水。河两岸的野啤酒花结出清脆的铃铛丁零零响上好几个月,就干掉了,它们有小小的翅膀,要在空中飞翔一阵子,一直飞到山坡上。风大的话,它们就顺风出山,沿着山脚纷纷扬扬跟鸟群一样。

    啤酒花落脚的地方,石头都会发酵的,土很少,各色各样的石头,实际上也是混杂的矿石,它们的各种元素让啤酒花全都化开了,直接输送到牧草身上。阿拉套山的牧草有一种蓬蓬勃勃的力量,无论是马还是羊,嘴巴扎进草丛半天不挪地方。从阿尔泰山到天山长达几千里,没有这条低矮的山脉,再好的马也过不来。

    汽车也一样,沿着阿拉套山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公路,连接着伊犁、博尔塔拉、塔城和遥远的阿尔泰,汽车就是靠路边的加油站、小饭馆、小旅馆熬过来的,当然也少不了修车的地方。这些地方都不怎么景气,勉强维持生计罢了。从精河到伊犁有一条路,到博尔塔拉、塔城向北拐就比较偏僻了。

    在这条路上开修理铺的那个家伙,原先在精河街口摆个摊,汽车、摩托车都能修,日子还过得去,干到半夜才收摊。活少的时候他也给自己放假乐一乐,去跳跳舞。看样子他不是本地人,据说是技工学校毕业的,出来混,就混到精河来了。他又不善于结交,就没几个朋友。看上去挺老实的。再老实的人也不能不跳舞呀。也就跳了五六回吧,有个丫头就跟他好上了。是真好,有点死心塌地的意思。丫头家里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嫁给一个流浪汉,她父亲就这样吼她。丫头家在精河县城,家景一般。小伙子的全部家当就在地上摆着,小伙子据说家在伊犁。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家庭,关键是小伙子没有好职业。两个哥哥遵父亲之命捣了小伙子的地摊,警告他滚远点,“明天看见你你他妈就不完整啦。”好像小伙子是国王,人家马上要出兵瓜分他。他收拾起家当离开精河县。

    半年后丫头也离开了,丫头的家人又闹了一阵,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知靠近阿拉套山的公路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修理铺。丫头找到那里时,小伙子正爬在一辆卡车底下忙得不可开交,丫头就看他们的新家,孤零零一栋砖房子,夹在公路与山之间,山裂开一条沟,孤零零的红砖房子就像从石头沟里滚出来的大石头,丫头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小伙子从卡车底下钻出来。从他吃惊的样子看,他们好久没有联系了,丫头笑笑,说:“你这个特务,你跑到火星上去呀!”

    二

    这是个几十户人家的路边小镇,路那边有一块一眼能看穿的小绿洲,农五师的一个连队,也是百十户人家,阿拉套山里的一股子清水滋润着这个小镇和小镇外边的绿洲。

    丫头不是丫头了,丫头成了修车师傅的女人。大家就这么叫她。

    她去买菜的时候,街上的女人们就三言两语传达给她这样一个信息:你家那房子是从养路段拆来的。在公路边上有个烧得黑乎乎的地方,养路工烧沥青铺石子,跟补补丁一样在公路上留下许多黑疤子,房子就废弃了。你家老头子花二百块钱就买下了那房子,其实不用拆,收拾收拾也能住人。小伙子也就是这帮娘儿们说的,她的老头子,觉得在破旧的工房里娶新娘太寒碜,就拆了那房子,他看上那些砖,他把砖拆下来,洗干净,另找一块地方盖房子,就是现在这房子。

    “你那老头子呀心细得很,用铁刷子刷,跟刷皮鞋一样。”

    她回去仔细查看,水泥疤子没有了,熏黑的油烟也没有了,油烟味还能闻出来,门前就是修车的地方。油渍斑斑的。房子里的烟油味不细闻还闻不出来。

    丈夫按她的吩咐围了院子,三面围住,一面朝向公路。车子要过来。整个院子处在阿拉套山伸出的舌头上,全是石头,很平整的石头地面,长出来的草也是一个顶一个,跟焊上去的一样。她可挖不动石头地。丈夫问她:挖石头地干什么?她说你挖就行了。丈夫就用一个礼拜挖开石头地,深到膝盖。丈夫的任务完成了。她去公路那边挑土,土在小小的绿洲上,也是一个礼拜,跟池塘那么大的坑里填上土。水也是挑来的,等冬天的时候再铺上羊粪。秋天叮咚扫羊粪。一块好地就出来了。明年春天可以种花种菜。这就是女人的打算。

    女人还有一手绝活——蒸馍馍。这里的女人都会这手绝活。她看一眼就会了。其实她只尝了人家的馍馍,她就尝出了名堂,她就告诉人家:“酵母好。”凭这句话就知道,她在娘家的时候没有吃闲饭,不过她这话说得让人半天不高兴。酵母好也得手艺好呀。她就一个劲儿追问酵母咋做的,把人家问急了,人家扬手一指:“山里长的。”就不说话了。

    不说话也难不住她,她到另一家去串门子。三言两语问清楚了,还真是这么回事,酵母就是山里长的,就是那些野啤酒花。她噢叫起来,连说几个不可能,直至人家跑进去抓一把啤酒花给她,她才住了声。她捏一只干啤酒花举到眼前,轻轻吹两下。干啤酒花就嘘嘘叫起来,干掉的蝉就是这个样子,蝉活着的时候也这样子叫。

    太阳落山的时候,人们看见修车的师傅拿着一个大馍馍一边走一边吃。石油鬼子的油罐车坏在路口了,动不了啦。修车师傅就跟在司机后边边走边吃,馒头刚蒸出,白花花耀眼。那股子香味蹿得厉害,街两边的人都闻到了。这里的人是从男人手里的白馍馍来评价房子里的女人的。不管哪里的女人,落脚这个地方,起码也得一年半载才能让野啤酒花咽到肚子里。她连野啤酒花长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野啤酒花长什么颜色她都不知道,那个给她啤酒花的女人劝大家:“行了,行了,漫山遍野都是,迟早的事儿,捂不住的。”

    阿拉套山不仅仅是加固大地的腰板——大地太辽阔,风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从黑海里海吹到大兴安岭,从西伯利亚吹到印度洋,风就这么浩浩荡荡。据说只有蒙古人能跟上风的神速,席卷欧亚大陆,从太平洋到大西洋,风吹到哪他们的马队就呼啸到哪。乌拉尔山那道挡风墙就被他们叫作石带,挡不住风也挡不住马群,但可以减慢风的速度,马群也会慢下来。马群也要走一走的,乌拉尔山,大地的石带,就满足了马群和骑手的愿望。蒙古人到这里的时候,哈萨克人已经把阿拉套山命名过了,石头山跟乌拉尔的石带意思差不多,英雄所见略同。连语言都这么接近,蒙古人就喜欢上阿拉套这个名字了。所以落脚在这里的人都喜欢阿拉套这个名字,不管是石带还是石头山。它们会在风中呜呜响起来,跟牛角号一样,跟悲壮的胡笳一样。据说成吉思汗的孩子们完全可以踏平整个欧洲,他们翻越石带的时候,正遇上大风,石带就响起来了,呜呜咽咽跟婴儿的啼叫一样,跟羊羔子牛犊子马驹子的叫声一样,成吉思汗的孩子们就想妈妈了,他们太想念草原上那大海一样的额吉母亲了。他们就默不作声翻越石带,等他们抵达意大利亚得里亚海边时,他们把那一湾子水当成真正的大海了,他们把靴子一样的意大利当成整个欧洲了,他们就草草收兵,返回草原了。哈萨克人没有离开过阿拉套山。他们最远走到石带,他们把马群赶到石带,听到石带的呜咽声,他们就哇哇大哭。

    那一天,风还在千里之外,在塔城那边呢,有一家哈萨克人赶着羊从阿拉套山出来了。那条石沟正对着修车师傅的家,修车师傅的女人就接待了他们。无非就是开水呀,火炉子呀。他们有孩子,哈萨克女人抱着孩子喂奶,哈萨克男人喝完水就说:“风到塔城了。”修车师傅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能听那么远,塔城那么远?”哈萨克男人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抱住一块大石头哇哇大哭。修车师傅的女人吓坏了,哈萨克女人说:“他想他的阿帕,他的阿帕在塔城死的,到天山他就不哭了。”哈萨克汉子哭够了就出来了,离开的时候也没说话。

    风是两天以后过来的,阿拉套山的每条沟都在呜呜地吹奏古老的胡笳,苍凉悠扬。修车师傅的女人已经意识到某种危险,她不停地干活,家里的活没多少,她就重复着干。电视只能收两个台,她原本对电视没抱多大希望,她往电视跟前一坐,里面是港台电视剧,港台电视剧根本不是阿拉套山的对手。阿拉套山从洪荒的远古从天地的尽头缓慢而悠扬地把那苍凉悲壮的声音送到她的耳朵里,她一下子被击中了,电视闪了几下就消失了,遥控器从手里落下去,电影里那些被击中心脏的枪手就这样子,突然僵硬在画面上,手里的枪跟鸟儿一起坠落。她僵硬了片刻,就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哭起来,她这时候才羡慕起那个哈萨克汉子,她很想跟他那样很放肆地哇哇大哭,她用尽了力气也哭不到男人的份上,女人想妈妈的时候就是这种呜呜咽咽的声音。阿拉套山很体谅人的心境,更多的时候是呜咽。谁都知道女人哭的时候多。后来当她听人家说蒙古人在乌拉尔山想妈妈的时候,她就告诉人家:蒙古人的马队里是有女人的。的确是这样,男人们的马队在前边,牛车勒勒车拉着女人孩子跟在后边,只有年老的妈妈留在本土。石头山被大风吹成胡笳的时候,最想念家乡的是那些女人,女人把男人们的心哭软了,男人们硬撑着,撑到有海水的地方就撑不住了,就回去了。

    女人长长出一口气,身上湿漉漉的,泪水跟汗水一起出来的。阿拉套山正在吹奏胡笳。她赶紧去做饭。火刚烧起来,丈夫就回来了,丈夫被人叫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去修车。不是所有出毛病的车都能开过来。丈夫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工具袋哗啦一声掉地上,好像被打落的,接着是丈夫倒在床上的声音,床嘎吱嘎吱总算撑住了丈夫的大块头。烟雾很快就飘过来了。丈夫在家里抽莫合烟,出门才装像样的香烟。丈夫吃饭的样子太吓人了,她知道丈夫吃饭很猛,仔细冷静地观察还是第一次。“你吃慢点,又没人抢你。”丈夫生气了,丈夫拿眼睛瞪她。也只能拿眼睛瞪,嘴里有饭,丈夫被噎得够呛,梗着脖子呜噜好一阵子才缓过气,肠胃急切地等待着,丈夫只能全力以赴往嘴里填东西。给他石头他都会吞下去的。

    她发誓再也不哭鼻子了,再哭这么几次非把丈夫饿死不可。

    丈夫吃饱了,丈夫就有好心情欣赏妻子的厨艺,丈夫拿着白馒头,“我咋都闹不明白馍馍能开花,喀什噶尔的石榴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这个时候了,女人也没有告诉丈夫野啤酒花的秘密。

    三

    刮风的时候越来越多,轻轻的风是吹不响阿拉套山的,轻轻的风也传不到远方,他们家的房子更像一块大石头,他们家的房子也在大风中响起来了。有一天,她一个人在房子里,她都记不清她在做什么活,家里总有做不完的活,她不知怎么就停下来了。她听见房子呜呜响起来,她以为风来了,她关上门窗。房子还在呜呜地响,她吓坏了。她跑出去,跑到石沟里,身边的石头都是这种呜呜声,她耳朵贴到石壁上,她听出来了,风在远方呼啸着翻卷着,跟鹞鹰一样。

    两天后,风果然吹过来了,山沟里的胡笳一下子嘹亮起来,房子也嘹亮起来,她关紧门窗,她不会放声大哭,可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悲壮。她再次看到石头时,她看出石头是有门窗的,石头还有嘴巴鼻子呢,石头的呼吸常常喷到人脸上脖子上,她的头发也会在石头跟前高高扬起来。放牧的哈萨克人蒙古人总是勒马悬崖,久久地望着远方,马只瞅着蹄下的石头,没有风,马鬃却高高飘起来,马在接纳石头的呼吸呢。那种时间会延续很久,马会突然惊醒,直直立起,像从石头里喷出来的一样。那些烈马直立片刻,会从石崖上一跃而下,跟真正的风一样呼啸整个山沟,常常有骑手被摔死。人们就会说那人被风刮走了,而不说摔死。更有趣的说法是风本来就是石头的呼吸,阿拉套一呼一吸,风就越来越大。

    中亚腹地的秋天是很美丽的,绿洲和草原就不说了。从沙漠里出来的骆驼,眼皮一片黛青,眼睛跟草丛里的清泉一样。顺着骆驼的背往沙漠里看,沙丘宁静安详,沙粒跟清水洗过一样清清爽爽。沙漠的美是不容易出现的,秋天是个例外。

    再来看阿拉套山吧,谁都会相信阿拉套山是大火烧出来的砖,新砖,整个夏天太阳用了最猛烈的大火烧制这些红砖,现在砖烧好了,一堆一堆码在大地上。那些金黄的牧草以及饱满的草穗在牲畜的眼里变得无比神圣,牲畜们就叫起来。它们从春天到夏天忙着填肚子。这不能怪它们太馋,从冬天挺过来不容易,人们还不停地挤奶,牲畜始终处于饥饿状态,总是饥不择食。秋天要长膘,厚厚的一身膘才能保证它们过冬。人们在秋天挤奶的时候都留了一手,牲畜们就不再那么疯狂地扫荡草原了,它们可以从容优雅地走来走去,挑挑拣拣,碰到一坡好草,不急着吃,也可能一口都不吃,它们会放声高歌,金草地上石头都会唱起来的,羊的咩咩和牛的哞哞传不远,只有悠扬的马嘶可以飘到山外。跟春天呼唤情侣的叫声不一样,完全是对自然的赞美,有一股子豪气。伴随马嘶而来的是密集而清脆的嘘嘘声,满山遍野都是嘘嘘声,像哄小孩子尿尿,像蛐蛐叫。山里山外都是这种轻快清爽的声音,来来往往的车辆全被嘘嘘声压住了。轻盈悦耳的声音就这么厉害。嘘嘘声响到一个月的时候,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啤酒花的芳香。啤酒花的芳香是在果子熟透的时候散发出来的,是从一个一个小铃铛里摇出来的。

    她常常偷着笑,人家就看出来了,那是个有经验的娘儿们,“想要孩子了是不是?”她就这么老实,她就给人家点点头,人家就劝她趁着年轻叫男人好好“发发”你,“发”起来再要孩子嘛。这方面她就傻瓜了,她显然不懂“发”的实际含义。

    “我要图他发财我就不嫁给他了。”

    人家就放声大笑:“你个瓜女子,结婚大半年了,不知道‘发’”。

    “发啥呀?”

    “会发面会蒸馍就不知道男人发女人。”

    她腾一下脸红了,红到指甲缝里头了。

    人家从头到脚细细地看她。

    “你还没发起来,好日子才开个头,不要开个头就匆匆收场,撵贼似的,得慢慢来,把好日子拉长,味道就出来了,美上他三年五年,女人就全发起来啦,暄腾腾的,保证你是个开花馍。”

    她把人家的话回味了好几天。

    四

    那件事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只有短短的一天。

    那是个混混子,在伊犁混不下去了,就出来了,这个小地方他只打算待几天。他也小看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他刚一露面。这里的人就把他看透了。人来车往的路边小镇,人们都有好眼力,他再怎么掩饰,花言巧语都不行。应该承认他很会说话,很会察言观色,很会讨女人欢心。这个小地方可不吃这一套,人家对他可是太冷酷了,他最绝望最倒霉的时候再让人家冷酷一下,他都准备自杀了,他连离开小镇的勇气都没有了。原来打算去奎屯,去乌鲁木齐,这些打算太可笑,那里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对待他呢?这个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摇摇晃晃,其实他是试探着往汽车上撞,有好几辆车擦身而过,司机气得大骂,他根本不理人家,他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汽车要躲开他越来越困难了,他的胆子陡然大起来,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嘛,他就直直朝汽车轮子底下蹿。司机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司机眼睛都闭上了,司机没有听到嘭的一声爆裂,人或者动物被轧死的时候跟轮胎爆了一样。

    司机睁开眼睛时,那个恶棍那个混蛋被修车师傅的老婆拉走了。司机们都认识这个修车的铺子,也认识修车师傅和他的老婆。司机擦擦汗,让车子动起来。车子也被吓软了,跑起来歪歪扭扭的。

    修车师傅出去了,那个混蛋坐在女人跟前,喝好几杯水,又开始抽烟。修车师傅待客的一包红雪莲全抽掉了,他才停止发抖。他从死亡的高峰上眨眼间被扯下来,他一下子就崩溃了,喝了水,抽了烟,救他的又是个女人,他又慢慢地从崩溃的边缘往上攀缘。

    女人一直看着这个可怜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落魄、这么悲惨的人,她眼睁睁看着一个男人在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在几杯水几十根香烟的作用下又恢复起来,又满面容光地出现在她面前。其实这个人一直坐在那里。只有目睹这一系列变化的人才能体会到生命有多么奇妙。

    这个男人完全恢复过来了,开始超常发挥,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他一生还没有如此生动过,妙语连珠,一切都恰到好处。女人不断地惊讶和兴奋,这就更助长了他的才华。他整整发挥了三个小时。女人把饭端上来,女人看着这个男人吃饭,女人再次感到惊讶,竟然吃得这么慢条斯理这么温文尔雅。这是她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派头。吃过饭他只抽了一根烟,这是必须要抽的一根烟。女主人很大方,抽一条她都愿意,她很高兴,这个他知道。他拆开一包烟,只要一根。这根烟才抽出了男人的水平,烟圈旋起旋落,烟灰弹进烟灰缸,每个细节全都一丝不苟。他走到院子里,他就知道那条长方形的地是准备种菜种花用的。

    “为什么不栽一棵啤酒花呢?”

    “你说啥?啤酒花?院子里栽啤酒花?”

    “啤酒花不比葡萄差,搭个架子。跟葡萄棚一样。”

    眨眼工夫他把架子搭好了,有椽子有铁丝。他拍拍手,开始鼓动女人到山里去摘野啤酒花。“要在秋天里栽种在院子里过冬,明年就能看到啤酒花了,丁零当啷,满院子铃铛。”

    女人想的全让他说出来了。他太能说了。女人就跟他到山里去。

    走到街上,人们纷纷侧目而视,女人是感觉不到的。女人只感受秋天的美好,她把一个绝望的人给救了,人们怪异的目光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小学教师多少有点书生味。师范学校毕业不久,分到农五师最偏远的连队小学教书,常常看到修车师傅年轻漂亮的妻子就要看好半天,他甚至劝修车师傅不要把自己心爱的妻子叫“娘儿们”或者“婆娘”,修车师傅包括司机全都笑了。小学教师是知道这个恶棍的,小学教师也知道全镇人的情绪,小学教师很愤怒,就挡住人家的去路,跟揭示真理一样指着这个恶棍说:“你这个混混子,你哪儿不能混,混到这儿来了。”小学教师不等混混子答话,就对女人说:“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就你一个被他瞒着。”女人说:“他太可怜了,你们还这么对待他?”有个上年纪的人过来给小学教师帮腔:“有句话可能不中听,想听你就听,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女人声音高起来:“他都走绝路了,都要自杀了。”小学教师的声音也高起来。不过不是对女人,是冲着那个混混子:“你已经得救了。你滚吧,滚远远的。”混混子连看都不看他,混混子甚至不看街两边的人,连整个镇子都不看,他嘴角挂着冷笑,微微扬起脑袋,看天上的白云。女人说:“咱走。”他就像个跟屁虫跟上去了。

    他们进山了。上午进去,下午出来,还真弄到野啤酒花,就栽在院子里。细心人发现混混子脸上有五个手指印。不用说是挨了一巴掌。混混子也不避讳,说是女人扇的。

    混混子是天擦黑时走的,临走前跟修车师傅喝酒,一口一个大哥:“大哥,嫂子是好女人呀,兄弟我一时糊涂想不开,眼看钻到汽车轱辘下边了,嫂子一耳光把我扇灵醒了。”混混子是这么说的,说得很诚恳,“嫂子,这个地方是我这一辈子唯一活得像个人的地方。”女人笑笑没吭声。混混子走的时候神采飞扬。

    五

    天越来越凉,女人的情绪却高涨起来了。修车师傅有点心不在焉,不再往远处走,做几样活就回家。人家都笑他,刚结婚不恋家,新媳妇不新了反倒恋起家来了。他人老实。这个怪里怪气的问题竟然也实话实说,憨憨地笑笑:“我也不知道咋弄的,越来越迷我婆娘。”“是婆娘迷你。”“节约着用。细水长流哩。”“看你说的。”有时候女人会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问丈夫:“你说我做的对不对?”

    “啥事吗?”

    “一个人绝望可怜的时候该不该救他?”

    “这是好事,你就不该这么问。”

    “那你说我该咋问?”

    “那个可怜人过得咋样?找到工作没有?有人欺负没有?”

    “老汉,你心咋这么好?”

    “我也被人欺负过。”

    “啥时候?噢,你说我哥,我哥把你从精河赶出来了。”

    女人就笑起来了。后来女人告诉丈夫,就是这个秋天,她才死心塌地要在这个地方跟他过一辈子。女人说的秋天,就是把野啤酒花栽种在院子的那一天。女人每天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啤酒花浇水。

    阿拉套山流出来的清澈的溪水,只有碗口那么粗,人们为了打水方便,就在溪水出山的地方挖一个大池子,水就大起来,水大那么一圈又变成碗口粗细继续奔流。那么细的一股子水,却有几百米宽的河床,有些地方宽达三四公里。看样子,河水曾经宽阔到那种程度。那毕竟是一种猜测。人们记忆中的河水就碗口那么大。大概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大修水利的时候,想给河水戴上笼头。具体办法就是把河水夹在水泥渠道里。那意思是碗口粗的河嘛,给两尺宽的渠道就可以了,干吗要浪费那么宽的河道。河道填上土种粮食。人们还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发大水,水也大不到哪里去,连河床的一半都没占去,但那迅猛的势头冲毁水泥渠道和河滩上的农田是足够了,河水跟野马一样左冲右冲,拐八字冲击,人们毫无办法。

    男人看女人挑水太累,就想修个渠,把水引过来,女人就笑了:“我就要水在我身上过一过,我就要这劲儿。”

    “那你游泳去算了。”

    “不跟你说了,你不懂。”

    冬天到了,两口子睡到半夜。突然房子起火,只抢出电视机。男人再也冲不进去了,从窗户可以看见,客厅和卧室中间的火墙跟火山爆发一样大火熊熊。女人问他咋回事,他一声不吭。女人自己去看一会儿,女人就乐了:“这都是你占便宜惹的祸。”砌火墙的那些砖是从沥青锅台上拆下来的,早就让油渗透了,成了火砖,遇火就着。男人蹲地上懊悔不已,女人踹他一脚:“火烧财门开,我们会有好运气的。”

    被烟熏得黑黑的房子里,女人怀上了孩子,女人就这么提前让男人“发”好了,女人不能让男人太得意:“我不想再折磨你,三年五年还不把你折腾死。”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们把房子粉刷一新,有了几件像样的家具。

    孩子快上学的时候,男人跟人打架出了人命,判了很长的刑。被打死的那个人就是当年女人救的那个混混子。男人看见他就来气,让他滚远远的,他当然不滚了,男人就叫他到戈壁滩上去。去了只有几分钟,男人就回来了。然后就自首了。

    女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就这么一句:“我看见他就来气。”对公安和法官他也是这样说,就判得很重。那个混混子劣迹太多,否则他会判死刑的。女人抱怨丈夫心胸太狭窄了:“你要想开一点,我相信你是一时冲动,我会好好养咱们的孩子。”

    六

    修车的铺子变成小饭馆。女人把孩子养大了。孩子考上乌鲁木齐的学校,孩子去看了父亲。孩子临走时,小学老师来到他们家。小学老师这些年很照顾他们家的,当初开饭馆,女人回精河娘家求助,反遭娘家人一顿讥笑,小学老师拿出所有积蓄帮他们母子渡过难关。小学老师只有一个要求,要孩子陪他一夜。“我们叔侄说说话。”小学老师一直把孩子当亲侄儿。

    叔侄两个在阿拉套山下的那块小小的绿洲上,在那个小学校里谈了一晚上。

    小学教师平时口才很好的,这回有点结巴,老是谈阿拉套山,谈哈萨克人蒙古人,谈啤酒花馒头,绕来绕去谈到父亲和母亲的一生,小学老师的思路也开始清晰了。“你是大人了,你不是孩子了。”刚刚变成大人的孩子还有些不习惯。“你应该跟大人一样思考问题,我告诉你,你妈这辈子不容易。”

    孩子开始懂事的时候,就听到人们对妈妈的种种议论。孩子开始用疑惑的目光看妈妈。妈妈装作看不见。妈妈高声大气招揽生意,毫不在乎别人议论什么。妈妈每天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啤酒花浇水。妈妈忙不过来就打发他去浇水,他总是把水浇给蔬菜。有一次他拿着镰刀准备毁掉啤酒花,连根毁掉,他刚举起镰刀,妈妈跟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他跟前。他再也无机可乘了。

    他长大了,小学老师要他跟大人一样思考问题,小学老师必须告诉他父亲的故事。

    好多年前,修车师傅日子过得开心的那年秋天,又是秋天,幸亏是在乌伊公路上。他进路边馆子吃饭,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口音,他就看到那个混混子。多年不见还是老样子,跟一帮人正在喝酒吹牛,吹自己在某年某月的一次艳遇。这个混蛋,把当年在小镇上的遭遇说成艳遇,连修车师傅的名字也说出来了。这是谁也忍受不了的。修车师傅忍着,打算吃完饭就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那个混账继续糟蹋他的女人,如何骗那个傻娘儿们,如何把她骗到阿拉套山的深沟里。“离得很近啊,现在就去,打个口哨她就出来了。”

    有人去发动车。这帮混蛋离开饭馆,到车上去了。修车师傅从车上把那个家伙叫下来,叫到戈壁滩上去了。五分钟后那个混蛋就躺在戈壁滩上不动了。修车师傅到车上说:“去抬你们的人。他咽气啦。”刚才还闹得很凶的一帮龟孙子,全都溜了。

    “你爸爸自首前找了我,给我讲了全过程。他找我的目的是让我去那家饭馆封住口,那家饭馆是我亲戚开的,你爸知道,你爸要全担了,统一口径,就说是他惹的事。”“他为什么要这样?”

    “为了让你妈妈好好地活着,因为你妈认为她救的这个人会变好的。这几乎是你妈的信念。”

    “恶棍值得同情吗?”

    “恶棍也有他值得怀念的日子。”

    母亲明显感到儿子变了。儿子在小学老师家里待了一晚上就变了个人,儿子再掩饰都不行。母亲就问:“叔叔给你说啥了?”

    “咋样学习,咋样做人。”

    “还说啥了?”

    “他上师范时的生活琐事,话多得很。”

    “不要嫌叔叔话多,大人是为你好。”

    母亲什么都问不出来。也许是儿子大了,真的大了,当妈的把握不住了。

    一辆车停在门口,是小学老师的熟人,去乌鲁木齐拉货,让儿子搭个顺车。母亲要去送,让小学教师拦住了,硬拦住了。小学老师去送。母亲原来计划好好的,计划就这样被打乱了。母亲跟木头一样只知道扬扬手,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块绿洲和小镇子一晃一晃就不见了。阿拉套山一直往前,跟一群马一样朝着天山奔跑。阿拉套山呜呜响起来,古老悲凉的胡笳全都响起来了。那只从阿尔泰山起飞的鹞鹰突然停在群山上空,它在倾听阿拉套山如诉如泣的声音。孩子突然喊一声“停车”,司机不知出什么事就停下了。孩子从驾驶室里跳下去,爬上山坡,抱住一块褐红色的大石头哇哇地哭。

    司机说:“这娃咋跟哈萨克人一样?山里的哈萨克人就爱抱住石头抱住树哇哇地哭。”小学老师就告诉司机,“娃他爸服刑呢,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想他妈了。”“那就让娃好好哭,哭够了咱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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