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嗥-披着羊皮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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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是个能人,老王善于跟狼打交道。那时候狼多啊,女兵到芦苇丛里解手,狼就躺在芦苇丛里呼呼大睡,狼常常把地窝子当成自己的家大摇大摆闯进去,又奔出来,一个骑兵连被狼群围住,机关枪、冲锋枪、马枪、雪亮的马刀,还是有大半人马倒在血泊中,很快变成白花花的骨头。起因很简单,灌溉班班长浇地时打死一只饮水的狼,大家都吃到了肉,公狼的肉是很好吃的。当天晚上,班长在苞谷地里,也就是打死公狼的地方遭到母狼的袭击,来不及反抗,咽喉被撕开,当场断气,母狼只为报仇,没有动班长其他地方。连长吹哨子,一百多号人去复仇,就是前边那结果。老王是幸存者之一,并到另一个连队。

    老王负责牧业班,几百头羊归他管。开天辟地以来,羊属于人类,也属于狼,狼的食物链上最粗的一节就是羊啊。老王的羊群接二连三要受到一些损失。老王想尽了办法,用白灰在墙上树上刷圆圈,到哈萨克人的阿吾勒去买凶猛的牧羊犬,牧羊犬忠心耿耿,狼还是能逮住机会。狼总是骗开牧羊犬,它的同伙就大胆突袭。老王真想宰掉牧羊犬。哈萨克人就开导老王:

    “苍狼嘛是大地上的英雄,它有智慧,狗是斗不过它的。”

    “那还要狗干啥呀?”

    “一般的狼嘛它可以对付。”

    老王面对的显然是一只智勇双全的老狼。老王跟老狼较上劲儿了,那时候老王就二十四五岁,八年军龄打过硬仗,剿过土匪,种地放牧样样精通,老资格的军垦战士,大家“老王老王”地叫着,那是一个豪迈的称呼,是对他的尊敬,狼也要享受这种尊敬。老王对牧羊犬失去信任,老王抱一捆干草铺在羊圈里,搂着枪裹着羊皮袍子,老王跟羊睡在一起。干草散着甜丝丝的芳香,干草瑟瑟响,羊把干草拱成一圈,老王的干草铺就成了真正的床。羊皮袍子是老王用军大衣从哈萨克牧民手里换的,两张羊皮做的袍子,跟被子一样,可以倒着穿。野外睡觉,牧人总是把毛翻到里边,老王喝了点酒,发热,老王就把毛翻到外边,跟一只大肥羊一样。厚厚的干草铺加上翻着毛的大皮袍子,老王只露半张脸,草枝横在眼前,月亮飘来飘去,月亮是花的,月亮带着云彩,风在高空呼呼地吹,野地里草浪的声音压倒了庄稼和树木的喧嚣。老王很警觉,老王听见野兔在跳,那样子就像维吾尔族人在拍手鼓,大地梆梆梆响,狐狸轻手轻脚,跟火焰一样在大风中越吹越旺,老王的耳朵一下子拉长了,老王连沙地上的四脚蛇都听见了,这种小动物很像老宅子里的壁虎,大地就是它的墙壁……老王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儿,牧人都是缝缝眼,老王在马背上待了几年,老王的眼睛被风磨成锋利的刀子,可以切开辽阔的空间……月亮从乌云里被剔出来,血都出来了,血腥味还有浓烈的火药味。老王坐起来,老王脑袋醒了,身体还睡着。狼刚刚吃掉一只小羊,狼把老王当成大肥羊了,老狼扑上去,跟老王滚在一起。羊皮袍子裹得太紧啦,狼一直以为自己在跟羊搏斗,羊的力气大得可怕,狼把羊皮都扒下来了,羊还在进攻,狼跃出羊圈,连羊皮都来不及扔,到底是一匹老狼,很快就镇静下来。响了几枪,子弹都是从羊皮袍子的领子里穿过去的,毛茸茸的羊皮袍子把狼扩大了好几倍,老王的子弹都击中了目标,目标就是不倒。大家听见枪声都出来了,持枪的人影在月光下奔来奔去,谁也不会注意缓缓而行的大肥羊,大肥羊摇摇晃晃也可以说大摇大摆从大家眼皮底下走出村庄。

    天就这样亮了。连长过来的时候,老王蹲在牧羊犬跟前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这是老王第一次正眼看牧羊犬。连长叫好几声老王都没动。连长把烟点着,插在老王嘴里,老王的头才抬起来,连长说:“那是一只老狼……算了……”

    老狼披着羊皮混进羊群,大吃一顿又悄悄离开。连血迹都没有,羊进圈的时候牧人才发现少了几只羊,最多不超过三只,狼的饭量也有限度,大肥羊一只就够了,老狼吃的都是鲜嫩的小羊。这些消息接二连三传到老王耳朵里,老王的腮帮子都要抽几下,眼神都要暗下去,老王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老狼披着羊皮驰骋在千里草原上,就像一个将军。有一天,老狼混入老王的羊群,老王从羊们惊慌的眼神里觉察到的,老王哗啦一声拉开枪栓。老狼就蹿出去了,子弹呼啸,老狼一跳一拐,一拐一跳,老狼早就练出一身躲子弹的本领,三跳两跳就到了几公里以外。空旷的草原,牧人骑在马上可以看清十几公里以外的东西,子弹可射不了那么远,老王眼睁睁看着老狼离开。

    老王经常一个人到野外晃悠,不带枪,连鞭子都不带,让人吃惊的是连马都懒得骑,马拴在老榆树上,他一个人晃晃悠悠出了村子,旷野把他吞下去。他就躺在野地里。转场的牧民嗨嗨喊也喊不醒他。牧民就脱下羊皮袍子给老王盖上,太阳西斜,凉气上升。老王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两条腿是认识路的。老王有了羊皮大衣,老王可以没黑没明地待在野外。老王出去好几天。老王回来的时候带了两只狼崽。母狼生下孩子就用羊皮袍子裹起来,老王进去的时候,狼崽以为妈妈回来了,老王把它们裹进羊皮大衣,它们也不闹。老王跟踪老狼有些日子了。

    老王用兔子肉喂狼崽。三天后,老王赶着羊群到冬牧场去了,狼崽就装在马鞍后边的羊皮袋子里。也就在这一天,老狼哭嗥着赶到七连,把牧业班的羊圈房舍搜索好几遍,人们鸣枪呐喊,手电筒照来照去。老狼恋恋不舍,一直在连队周围打转转。

    第二年春天,老狼终于等来了它的孩子,两个狼崽一前一后押送着庞大的羊群,老王端坐在马背上,脑袋快蹭到太阳下巴上了。老狼奔上低矮的土丘,向它的孩子发出呼叫,两个狼崽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密谈一阵,老狼的叫声越来越高,跟凄厉的牛角号一样,大地隐隐地颤动着,两个狼崽直瞪瞪地看着老狼。老狼再也忍不住了,老狼奔过去,羊群一片惊慌,狼崽一前一后驱赶着羊群,狼崽尽职尽责,不再理老狼了。羊群缓缓而行,一个狼崽开道,另一个断后,老王骑着大马跟羊群保持一段距离,钢枪挎在背上,蓝汪汪的,老王眯着眼瞧着老狼。老狼一瘸一拐,老狼满眼沮丧,可它又那么孤傲,它把嘴巴埋进草丛里,埋进沙土里,它的呜咽声就像从大地的胸腔里发出的一样。老狼远远地跟在羊群后边。它的孩子又结实又凶猛,跟豹子似的,它的孩子没有受罪,过得很好,而且受过严格的训练。那个背着钢枪骑着大马的家伙,老狼实在恨不起这个家伙啊。老王完全可以开枪结果老狼,老王把子弹都顶上了。老王做这些动作一般在一秒钟以内,把枪从背上转到胸前,拉枪栓,扣扳机击中目标,一秒钟完成。这是老王剿匪的经验。土匪在暗处,又是当地人,在地形复杂的地方,老王总是绕开山冈、巨石、树木或墙角,老王选择地势开阔的地方,枪挎在背上,关上保险,一副毫无戒备的样子,老王总是给对手留下极其充分的条件,让对手积极进攻,就在对手出击的一两秒内,老王必须做出准确的判断,把子弹送进对手的心脏或脑袋,有多少次,袭击者的脑袋在老王胸口炸裂,血浆涂满了枪管和半个脸。老王带过几茬子新兵,差不多都死了,他们在关键时刻总是忘掉老王教给他们的绝招儿。他们总是贴着墙角,贴着树丛,贴着石头,把自己送到对手的刀下。人很难战胜自己的本能,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老王只用0.3秒就把子弹顶上膛,把枪管子对准踽踽而行的老狼,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瞬间,老狼一声长啸直立起来,赤褐色的毛跟火焰一样飘动着,腹部的毛是白的。要开枪的话,击中的就是这团白毛,还有湿漉漉的眼睫毛,老王竟然看见了老狼的眼睫毛。老王收起枪,抖着马缓冲向狼崽,狼崽伏在地上眼巴巴看着直立的母狼,如果子弹击中母狼的话,母狼是不会动的,母狼会用血来唤醒它的孩子。老王不开枪是有道理的,老王的马更了不起,马奔到狼崽跟前,昂昂昂叫着直立起来,母狼被遮住了,太阳也被遮住了,阳光顺着马鬃高高飘扬,整个苍穹成了骏马华美的大氅,狼崽欣赏了草原黄昏的美景,撒腿去赶羊群,它们已经被训练成出色的牧羊犬。

    在冬牧场的半年时间,老王把最好的肉都喂狼崽了,自己啃骨头、喝肉汤。老王打一只黑熊,挂起来,割成一条一条。狼崽很快就把老王当成自己的亲娘,母狼就是这样喂狼崽的,把猎物撕成一条一条,让狼崽吃,母狼还把羊皮袍子盖在狼崽身上,自己蜷在干草里度过寒冷的夜晚,狼崽分不清老王的羊皮袍子与老狼的有什么不同,老狼用锋利的牙齿撕开猎物的肉,老王用刀子,狼崽觉得老王比老狼更厉害,狼崽扑到老王身上逗老王玩的时候,趁机掰开老王的嘴巴,狼崽没有看到动物特有的锋利无比的大牙,老王从铜鞘里拔出刀子,晃了晃,意思是我的牙嘛装在这个地方,狼崽哇哇大哭,这个老王为了它们吃好一点儿,把自己的牙齿都卸下来了。动物的感动是很忠诚的。老王取得狼崽的信任,老王就开始训练它们。老王用羊肉喂狼崽,羊肉里拌着奇奇怪怪的药物,还有巴豆、辣椒,这些让肚子不舒服的玩意儿,狼崽被折腾了两个多月,最终结果是狼崽一闻到羊肉就呕吐就发晕。在它们的记忆里熊肉是最好吃的,它们第一次见到黑熊就不顾一切冲上去,群山森林的大力士、凶悍无比的熊瞎子被咬得遍体鳞伤,大败而逃。狼变成牧羊犬,那些顽皮捣蛋的羊变得规规矩矩。

    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母狼凄厉的叫声。狼崽把守着羊圈,母狼没有下手的机会。有一阵子再也听不到母狼的声音了。其他牧场传来消息,母狼袭击了那里的羊群,把羊活活咬死,光咬不吃,一咬就是一大片,惨不忍睹。谁都知道,母狼总有一天会袭击老王的。老王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真叫人受不了,连长指导员跟他说话,他就顶撞人家:“来来来,你们来。”他把鞭子往连长指导员手里塞,那年月很少有人跟领导这样说话。有绝活儿的人例外。老王这手绝活儿还真是绝活儿。可你也不能往领导手里塞鞭子啊。连长气得大骂:“狗东西,狼把你啃成骨头我才高兴哩。”指导员就冷静多了:“牧羊犬是他亲手训练的,不会出错。”

    母狼是白天来的,正是产羔季节,人畜都忙啊。吃中午饭的时候,羊圈静悄悄的,牧工们到食堂吃饭去了,羊羔也不咩咩叫了,羊妈妈累出几身汗,浑身的力气只够睁开眼皮,跟清水一样照着娇嫩的羊羔。牧羊犬——也就是狼崽趴在林带里,嘴巴蹭白杨树的根。母狼披着羊皮袍子,悄悄地过来了,它是从职工食堂那边过来的,这个精明的家伙,从大家跟前走过去,人多的地方安全嘛,母狼懂的跟人一样多,幸亏它不是人。它来到羊群中间,卧了一会儿,谁也没发现它,它就咬住了一只刚刚出生的羊羔子,羊羔子没吱声,羊羔子的血从母狼嘴里渗出来,血腥味和母羊的羊水味混在一起,羊是不会发现的,母狼没脱那身肥大的羊皮袍子。牧羊犬闻到了血腥味,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把母狼堵住了,母狼松开小羊,伏在地上,扬起脑袋,呜呜地哀叫着,它的孩子听不懂狼语了,它的后腿被咬了一下,腰上又是一下,母狼疼得直起身子,还是呜呜噜噜地哀号,它的脖子都被撕开了。母狼拼着命冲出去。老王拦住两只狼崽。老狼在旷野跑一会儿就栽倒了。老王拎着被咬死的羊羔到母狼跟前,他还摸了摸狼尾巴,那尾巴跟一团火一样。老狼吃了羊羔,力气又到身上,忽地站起来。老王已经骑马走远了。

    有一天深夜,老王听见母狼在叫。老王很少求人,这回老王不能不求人了,可谁也听不到狼叫啊。“那是风,不是狼,你听错了。”老王回屋,坐一会儿,他听得清清楚楚,狼在一百里外的山口大声地惨叫,老王骑上马赶到山口,一大群狼正在分享母狼。老王朝天鸣枪,老王快马加鞭冲上山口,狼群散开,地上只剩下血和骨头,还有火焰般的尾巴。老王蹲在地上,跟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大家找到他的时候,他拽着狼尾巴,那样子就像在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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