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嗥-刺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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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阳节刚过,塬上一片金黄,麦子的芳香熏得人心花怒放。袁立本垂头丧气离开岳丈家。他请不动媳妇,媳妇脸盘清冷,眼神孤傲,说声不想回,他就得闭上臭嘴。

    媳妇家在城跟前,离他上班的县广播站不到一里地。他是舅舅介绍来的临时工。做工挣不了几个钱,可他喜欢县城。站在广播站的小楼上,能瞧见刘家塬他媳妇家的红砖屋顶和大烟囱。

    老李蒸好馒头等他的菜。他三弄两弄炒两样菜,啥味儿他也不知道,大家吃得火气冲天,他有点儿慌。老李说:“不管他!人跟猪一样,给啥吃啥。”

    他回去割麦子,三天后换老李。老李家在农村,也要割麦子。他骑车子爬高高的土塬,他家在十几里外的北塬上。麦子在田里唰唰响动,麦粒泡在大火一样的阳光里,要一把一把地捞出来,日子才有过头儿。

    袁立本想着跟媳妇收麦子的好日子……麦子垛起来,他媳妇的脸像湿漉漉的喇叭花。他看媳妇的胸脯,在金黄色的乳房中间的胸沟里,汗粒和麦粒扑簌簌流着。阳光不烫,袁立本的目光在媳妇的胸沟里像河水。麦子垛起来,麦粒的圆突劲儿就像媳妇的两座乳房。他渴望在那里歇凉,发芽。

    媳妇只帮他割过一次麦子。麦子垛起来还没碾打,媳妇就住娘家不回来了。媳妇要是吃一口那年的新麦子,媳妇肯定会发芽,发芽的媳妇才是真媳妇。

    每年夏天,阳光、麦子和土塬成了一样颜色,人们不敢正眼瞧夏天的黄土塬,黄土塬像烧化的铜,烫眼睛。那时,他妈还活着。他妈说:“土塬像牛,牛犄角顶北山的石头顶不动。石头命硬,牛得累死,牛蹄子得碎成八瓣。”妈给他指塬上的沟梁,那就是破碎的牛蹄子。妈撕她脸上的核桃皮,妈说:“种田人的脸也是牛蹄子踩烂的。”

    土塬拼着牛劲儿顶北边的群山,那倔犟劲儿气壮山河。妈说:“牛就图着眼前的绿叶子,绿叶子永远到不了牛嘴里。绿叶子绿疯了绿成黑炭也到不了牛嘴里。”沟坡上长满野玫瑰,妈说:“牛就图这个,刺玫就长在牛嘴唇上进不了嘴。”

    那时他还没娶媳妇,妈常说这些话。妈给他娶了媳妇就不说这些话了。妈死后埋在牛嘴唇上,嘴唇上的刺玫黑森森。

    师兄老王在家等他。他递烟,师兄待他点着,吸两口,说:“收了麦子跟我走,咋样?”

    袁立本舔舔嘴唇,说不出话。师兄说:“一个月挣八十块有啥干头?我给你开二百块,甭犹豫啦。”

    “县城还是好。”

    “有啥好?给眼睛过瘾哩。媳妇那么俊样还不解馋?”

    立本的老爸说:“他还有媳妇?那东西是个媳妇,立本不会成这样子。”

    师兄在院里转两圈,进屋里说:“兄弟,我看屋里缺的还是钱。叔上了年纪,该准备后事啦。弟妹俩待学校,媳妇待娘家,够你忙的。”老爸说:“怪他妈没长眼睛,说她能干。女人在娘家勤快,过门就懒喽,要歇个够够够[10]。”

    爸斜眼看不争气的儿子,说:“老王别劝了,这东西叫媳妇把气给放了。”

    说话工夫,袁立本磨好刀片安镰上。师兄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出嫁前,妈对惠妙说:“你想好啊,主意得自己拿。立本弟妹多,你婆婆那身子,拖不了几天。”

    花骨朵似的惠妙要嫁到十几里外的北塬去。那家不咋样啊,吃饱肚子都成问题。

    惠妙说:“我自己愿意。”妈急了:“立本老实,手搭膝盖不挪地方。”

    “我讨厌精灵鬼。”惠妙试衣服,进入新娘角色。

    惠妙过门没半年,撤回娘家不走了,她小看了母亲的眼力。婆婆去世她得回去,生娃娃她得回去,除此之外她一直待在娘家。

    惠妙是正月里出嫁的。恍恍惚惚到了夏天,麦子黄了,全家开进地里。新媳妇过门头一仗要打响,大家都瞅着。惠妙猫腰,攥镰,麦棵儿瑟瑟响,虫子似的撞她的胸脯。那儿被她男人抓个半熟,胀乎乎,那儿有麦粒一样的金色山谷,谷底流着浓浓的麦香。她一天割一亩半麦子,从坡上割进沟里。沟上的人说:“立本娶个能豆豆,福来来的。”娘儿们话难听,娘儿们说:“没过门浪三浪四,过门就得勤快些。”“过油肉不腻,立本妈图个手脚利索。”男人们说:“那地方更利索,立本不用使劲儿就进去了。”

    婆婆回骂几句,村村如此,谁也不当回事。

    割到坡底割到了头。惠妙望着长长的草坡,满坡的野玫瑰,像涂了沥青的鸟儿咕咕叫。玫瑰花深埋在黑森森的叶丛里,风舀出大团大团的花香,风潮乎乎沉甸甸。风落在脸上手上化开了。刺玫叶儿扑上来,像墨宝在她眼瞳里慢慢磨,磨出浓浓的汁,泪黑乎乎的。她就这样子扎在这里,开花结果?根一旦伸进土里,只能使劲儿地扒。

    惠妙走进刺玫丛中,玫瑰刺扎得她心惊肉跳。她像走在黑夜里,逶过厚厚的玫瑰叶子,她看外边亮晃晃的麦田,金黄的麦子和黑沉沉的野刺玫一明一暗,拼成了白昼和黑夜。惠妙站在黑夜里看外边的土塬。你割完塬上所有的麦子,黑夜照样落下来,麦子年年长,你的汗有干枯的一天,你的骨头会累断。她摘刺玫叶子,嚼烂吞下去,竟没有苦味。她看仔细了,这是野玫瑰。

    土塬像风尘仆仆的牛群漫向北方,源北是桥山是鄂尔多斯高原是蒙古沙漠是大戈壁。牛群穿过如此广阔的地域,会渴死累死,牛蹄子会裂成八瓣。她看清楚了,黄土破碎才叫塬,塬连不在一起,塬是喝不上水的牛,牛瞅着刺玫叶子使劲儿。叶子飞旋,弥漫天地,叶子的黑影太可怕了。她男人的手是最早的黑影。男人摸她的手,她哆嗦,接着是胳膊是胸口,她大片大片地沦丧,最后她男人像鹰落下来,她缩成冰块化不开了。男人在她身上捣鼓,执着得像个娃娃,他在打开她的门。他神情亢奋,像浴在黎明中的公鸡。她要散开了,听着自己的碎裂声该有多么残酷。尽管这不是春天,她还是化成了水。男人像火柴,女人擦一下就能燃烧起来。

    最早把她化成水的那个人叫存义,跟她一个村。存义是镇化工厂的采购员,南来北往,见多识广,镇上的姑娘都瞅着他。她们看惠妙一眼,就妒忌得喘粗气。惠妙高考不中,回家不到一年,农村人的全套功夫她一学就会,无论干啥事她拿得起放得下。她在镇职业班学裁剪。她不像她的同学,读了浪漫小说只会幻想啊流泪啊写日记啊,浪漫之余她从小说中得到想象。大胆的想象使她更透彻地领悟出裁剪艺术的真谛。她承的活儿备受欢迎,她家的日子比别人滋润,她给自己备的嫁妆令伙伴们咂舌。她们对存义嚷嚷,存义看惠妙一眼。那一眼功力无边,拨去月边的云影,月亮活脱脱露出来。

    惠妙等着存义娶她的那一天。

    存义娶的不是她,是惠惠。惠惠哥哥在县银行当股长,管贷款。存义承包化工厂,没银行不成。存义走南闯北,理智得炉火纯青。存义懂女人,就买琼瑶和岑凯伦的书送她。她陪他流泪,说激动人心的话,句句像诗。她把这些诗写在信笺上,积了好多,锁进小皮箱,不让他看。他耳朵贴在箱盖上,他说里边关着鸟儿,鸟儿唱歌哩。他知道这皮箱子顶个小银行,女人付的都是高利息。

    她确实小看了母亲的眼力。母亲断定她经受不住婆婆家的劳累,母亲知道没有爱的女人饭都吃不香,咋能啃土坷垃。她小看了自己的美丽所孕育的节疤。那个疤在胸沟里,是颗黑痣。存义摸一下,痣就硬了就结了痂,疼痛难忍。她的花蕾炸开之后,存义和他的白马消失在空气里。她的身边全是黄牛般的土塬,塬喘着粗气。

    嫁妆一件不带,留在娘家。她来到北塬,夜就从刺玫丛里孵出来了。她在夜幕里捉星星,星星像眼睛,手指一碰就灭了。她的勤快有啥用?塬畔的麦田一片金黄,她割出好大一片,那里流不出原来的她。她不想在这里流汗。

    这里唯一叫她动心的是野刺攻。刺玫叶子飞旋起来,潮润黑亮,燕子就这样飞;刺玫叶子吐着浓香,香得人打趔趄,她胸沟里的黑痣就吐这种香味儿。存义说他闻着这味儿就站不稳脚下打趔趄。存义走后,痣就硬了结痂了。痣长翅膀,跟着主人走,她万万没想到,这呆虫子会落在北塬的刺玫丛里。她爬上坡,刺玫叶子雨点似的撞她,撞那颗黑痣,硬硬的黑痂掉了,痣渗出甜津津的汁,痣潮润润,衬衣好像都湿了。你这鬼。她急忙抓住刺玫。枝上的刺扎破手指,血渗出来,她真的湿了。她开始打战。她眯着眼瞧手上的刺,刺和叶子粘在一起,这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野玫瑰清香爽口,兑进浓浓的记忆,嚼之令人销魂。

    小姑提水罐过来。

    “嫂子,刺玫叶子春天好吃,现在老啦。”

    “你吃过?”

    “嘻嘻,都吃啊。春天刺玫发芽,芽儿手指蛋那么大,满坡都是的,嫩得像蚕,开水一冲就能吃。”

    “全村子都吃啊?”

    “都吃,顶好的菜呢。”

    小姑给她舀水,小姑说:“嫂子,咱这里偏僻,就这野刺玫留得住人。新媳妇刚来都不习惯,到春天吃一茬嫩刺玫,就没事了,就成地道的北塬人了。”

    ……春天到了,惠妙和小姑子摘好多嫩刺玫芽儿,惠妙吃得满嘴喷香。麦子黄了,刺玫叶儿老了,惠妙待不住,回娘家。小姑说得对,只有野刺玫芽儿留得住人,吃完了,人就得走。

    袁立本对他媳妇这么好的涵养,全都因为他妈临终前的一番话。

    媳妇勤快半年就懒了,里里外外的活儿他妈一个撑着。袁立本经舅舅介绍进县广播站做饭,去城里闯生路,弟妹正念书哩。麦子割一半,媳妇在刺玫丛里蹲半天撤回娘家。那时,袁立本是个二球,整天嚷嚷着要揪老丈人的山羊胡子。老爸嘲笑他嘴硬球不硬。话难听,在理。他媳妇是城跟前人,长得亮堂,一面花镜儿似的,照一下粗夯的袁立本,他只会拍后脑勺,舀不出几碗水。

    懒媳妇公公最讨厌,进门就得干活儿。弟弟妹妹跟着讨厌。嫂嫂刚进门时做的衣服多漂亮,嫂嫂一懒,好风光没了。男人袁立本跟媳妇只快活几天,就不让近身了,只能看只能闻。

    一家人气愤,他妈不气。他妈累倒了,熬过冬天没熬过春天。那天晚上,他妈从炕上爬起来,打发走别人留下大儿袁立本。

    “嫌妈找的媳妇不好?”

    “中看不中用,一张画儿似的。”

    “你媳妇是福相,闲话少听。”

    儿子憋半天,说:“她心里有人,以前跟人好过。”

    他妈恍恍惚惚,认不出儿子。

    “女人都一样。一朵花似的大闺女总有人撵,又不是石头蛋蛋。过了门,哭一场,日子照样过。”

    袁立本发冷。他妈说:“妈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吃不了亏,娃娃。”

    袁立本对母亲早年的事有所耳闻。他妈出嫁前心里有个哥哥,几乎成为他爸爸。后来嫁到北塬,爸就是北塬人。他妈在北塬安安分分过了一辈子。现在想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人他娘的太偶然啦,谁都能制造你,造你的那个人连母亲事前也不清楚。

    婆媳天生是冤家,他们家例外,这两个女人很投缘。袁立本把他妈的死讯带到岳丈家,媳妇惠妙愣好半天,细密的睫毛里爬出一堆银亮的泪疙瘩,泪光飞蛾似的,轻柔舒曼。凄婉中的媳妇竟如此赢人。这一瞬间,袁立本仿佛领悟禅机,他媳妇的美妙绝伦他不配品尝。他如此丑陋,一个大活宝一个二球。

    媳妇收拾停当,扫他一眼:“难受成这样子?”好像他不会难受。袁立本用自行车驮着媳妇,他显然弄清了媳妇的嘲讽,他从没有难受过。念书念到初中念不动,回来种地,地没弄头。跟村里的狐朋狗友东逛逛西窜窜,甩甩老K,偶尔溜进赌场开开眼,跟着学两下,不敢大弄,没本钱,怕老爸。老爸的撒手锏是:给你娃不娶媳妇,你娃就得候着。娶媳妇的前一天黄昏,一同办喜事的几个伙伴在村街碰上了,都穿戴一新,人模狗样儿的,一个瞅一个。有人说:“二球,再野一回去,明天就野不成咧。”“对对,最后一天当娃娃,耍耍二球。”“狗日的老爸,把辕绳给你娃套上咧,你娃野骡子野马跑不脱咧。”他们吵吵嚷嚷咋咋呼呼拥上公路,拦住一辆手扶车爬上去。手扶车嘣嘣嘣嘣放黑屁,他们唱起来唱得悲痛欲绝:

    天下二球多,不是我一个。帽子歪歪戴,媳妇来得快。小伙子狗熊哩格,吭哧吭哧揭不开。

    二球们寻衅闹事,被派出所扣起来,打电话叫村长来领人。村长挨个儿扇耳光:“还没上火线就吓成这熊样子,腰上没劲儿叔给你们帮忙。”……母亲去世,就像剜他一锥子剜出了血。他是货真价实的二球,竟然驮回花骨朵似的俊媳妇,把灰蒙蒙的北塬照亮了。自行车晃晃悠悠爬塬上长长的陡坡,媳妇稳稳地坐在车后,媳妇不搂他的腰,他娃浪漫不成。他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些啥。

    媳妇问:“想你妈啦?”

    “嗯。”

    “你妈是好人。”

    “我家没好人。”

    媳妇不理他。他说:“老在娘家别回来嘛。”

    “你死了我保证不回来。可惜死的是你妈。”

    说不赢媳妇干脆给自己说。袁立本自言自语;“广播站的人斯斯文文,我去对了,我妈有眼力,把我看透了。”

    “狗屁炊事员牛球啥哩?挣几十块烂票子还是临时的。”

    “为挣票子才不干这营生哩,我妈不想让我当一辈子二球。”

    “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媳妇明白了婆婆的用心所在。二杆子男人满脸悲戚。她头一回发现这臭男人还能陷入沉思。

    臭男人陷得深沉。媳妇进门,儿子便是顶梁柱。老爸乐得自在,球事不管,赶集搬砖逛庙会,没钱花抓住儿子骂娘唾儿子满脸臭唾沫。媳妇长住娘家,弟妹加上老无赖爸爸,一家几口等着袁立本发落。一天傍晚,上高中的妹妹领着上初中的弟弟走进新房。妹妹说:“哥,我不念书啦,弟弟也不想念啦。”小兄弟赶忙应一声。老大袁立本从炕上滚下来:“好好念好好念。”妹妹说:“咱家这样子能念吗?我回来还能帮家里干活儿!”“家里有哥在,不要你操心。”袁立本长出一口气。他面对的现实如此严峻,真不知母亲过去是咋弄的。他瞪着窗外,月亮圆溜溜跟他眼睛一样大。

    自从有了娃娃,他再没上过媳妇身。到星期六,他早早下班,带一篮子熟肉和工资去岳丈家看媳妇。岳丈是个嘿嘿笑,对谁都是这两声,人缘极好。岳母当家,很满意篮子里的熟肉。岳丈家是个独家大院,三代单传,庭院很深,有用不完的空闲房子。惠妙带娃娃住她出嫁前的老房子。儿子圆实干净,像只大白兔,躲着他:“爸爸臭,爸爸脏脏。”

    媳妇望他一眼,算是问候,他摸出一个月工资递上去,媳妇没抬头,织毛衣,像个城里娘儿们。有织不完的毛衣,他袁立本没穿过。他把工资放桌上,媳妇留一半,给他一半,他惴惴不安:“都拿上嘛。”“你就这么贱?”袁立本嘿嘿笑,儿子大叫:“爸爸像外公,就会嘿嘿。”媳妇扇一巴掌,儿子逃出去。袁立本说:“你不在家吃饭呀?”“才算说了句人话。”媳妇起身泡杯茶,搁炕沿上:“喝水。”袁立本顾不得烫,端起来喝一口,噗噗吹一气。媳妇说:“我娘养得起我,这几十块钱给娃娃用。”窗外的山杏花吐着清香,他想起春天,坡上的刺玫冒出新芽,大姑娘小媳妇飞蛾似的落满坡。他媳妇避开大家,在士旮旯里掰刺玫芽芽生吃,吃得喳喳响吃得满嘴喷香,香味飘出好远。他们的房子里一直有这种芳香,原来发自媳妇身上。媳妇离他很近,媳妇芳香如故,他的神情煞是骇人。媳妇说:“你想吃了我?”他果然想吞媳妇一口,那嫩嫩的后颈窝仿佛亮晃晃的清水,那年夏天麦子垛起来,阳光从麦垛上泻下来流进媳妇金黄的乳沟里。那颗黑痣熠熠闪光,那里粘着潮湿的麦粒,麦粒浅浅的金色乳沟里,终归会流出泥土永恒的醇香,黑痣像钻石在泥土里在麦粒里熠熠闪光。媳妇在麦垛前只站过一次,阳光就把她烫在麦穗上了,烫在金黄色的波浪上边。媳妇说:“你师兄请你掌勺为啥不去?”“待县城好。”“那儿也是县城嘛。”“那儿离家远,看不上娃娃。”“娃娃是养大的不是看大的,娃娃不用你管。老王给你每月开二百块,你应该实际一点。”他跟媳妇从未谈过这么多话,他直勾勾盯媳妇,媳妇往后挪挪:“你是装糊涂还是惹我生气?”“不是不是,这里离娃娃近。”媳妇停好久,说:“没想到你这么浪漫。”“太实际也没球意思。”媳妇心里说:“这人真没法子。”

    袁立本铁了心待县城里。每月工资给媳妇一半,让老爸糟蹋十几块,剩余的钱得攒起来,夏收秋种过春节弟妹上学,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世界到处是窟窿,你得像耗子那样乱窜才行。母亲去世,媳妇只管自己和娃娃,全家人的穿衣成了头疼事儿。媳妇是裁剪能手,他在柜子里翻到一本媳妇的裁剪书,琢磨了好几十个夜晚,扯布来拿老爸试手。老爸只要有新衣穿,不在乎得体与否。弟妹就不同了,没娘的娃娃不能亏了他们。在自己身上试手也不能马虎,穿不得体的衣服咋去见媳妇?做出来给老李看,把老李给震翻了,老李成了下一个试验品。老李娃娃一大帮,乐得他帮忙。这回他给弟妹各扯一节布,裁好送缝纫店。女店主问:“自己裁的?”

    “自己裁。”

    “手挺能的。”

    “嘿嘿,不能没法子嘛。”

    弟弟妹妹穿上新衣服,很时髦:“你嫂子做的,合身不?”“嫂子好久没给我俩做衣服了。”妹妹嘟囔着还是笑了,新衣服对女娃娃的诱惑简直威力无边。妹妹说:“嫂子好手艺。”有了好手艺,人人都求他帮忙,他志不在钱上。妹妹几乎识破他的西洋镜:“明明是你做的嘛,这么偏心。”“你嫂嫂揽活儿,哥打下手。一回生二回熟,你嫂嫂教的嘛。”

    这理由很像回事。他想起死去的母亲,他总算没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麦子垛起来等着碾打。弟弟妹妹累得颠三倒四,趴在凉席上呼呼大睡。老爸下厨做饭,算是帮他。老爸奚落他:“丑婆娘能干活儿,你妈不听。媳妇肯干你娃轻松一半,不高兴还能拿她出气。”袁立本捧着瓷盆呼噜噜灌绿豆汤。老爸说:“你把她哄回来捶一顿,媳妇是打出来的。现在的小伙子都不行,底气不足,见了媳妇小腿打抖。我们那一辈儿,嘿嘿,你妈多能干,活儿都是她的。”“我妈是累死的,你有脸说这话?你会干啥?家里地里你哪样撑得起?”“这是你爸的好福气,有本事训你婆娘去,呸呸!”老爸喷他满脸臭唾沫,他气得脸发白牙打战。弟弟妹妹躲到墙角悄悄吃饭,他和老爸大眼瞪小眼。老爸说;“卖沟子的想干啥?想打你爸?动你爸一下,你爸有敌敌畏喝哩,公安局不抓你村里人也骂臭你。”

    袁立本脸上的汗豆子跌得山响,一甩八瓣,火星四溅,好热的天哪。热浪从太阳圆圆的门洞里喷涌而出,大地黏糊糊被煮烂了,知了声嘶力竭,像吹炸的铜号,阳光软溜溜落下来,塬顶嗞儿嗞儿冒起白烟。碾打麦子的电费没处着落哩,老爸吼啥他听不见。虱多不痒账多不愁,灾难是穷人的三餐六饭。他妈咋就看中他是做饭的来?锅碗瓢勺确实修炼人哪,是金刚也得化成水。

    摸黑来到母亲的墓地,袁立本点一根烟。他相信母亲的话,他媳妇是个勤快人,在娘家时心灵手巧,刘家塬的人碰上他都这么说。媳妇进袁家的门没带来那份机灵劲儿,怪谁呢?只能怪他自己,就在他耍二球耍二百五的时候,母亲适时而退,退进土窝窝,把偌大的家口撇给他。面对茫茫荒塬,他终于想到要做点活儿,老天爷不会叫你白来一趟人间。现在,男人女人的活儿他都会。

    从媳妇的冷脸子里他竟然学来了日夜企盼的绝活儿,他的剪裁手艺跟媳妇的差不多。他笨惯了,都说是媳妇教他的,他不置可否。他不相信自己能赶上媳妇,大伙儿把他的手艺跟媳妇连在一起,他就感到发喘。幸福得慢慢来,他等着直接把他跟媳妇连在一起的日子。

    媳妇长住娘家,显然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在县城的几年里,袁立本知道了一些媳妇出嫁前的情况。媳妇跟人好过,那是个富裕人家,主人干体面的工作,家里有漂亮的小楼,有城里人羡慕的一切,那是座宫殿,是他袁立本梦中的世界。像他媳妇这样的人应该生活在那里,而不是他这样的家庭。母亲敢娶配给他,是让他有出息。母亲大概也不会把惠妙真正当作袁家的媳妇,而仅仅是袁家的福音。母亲相信,靠这种福音,她的娃娃会出落成有用的人,洗刷二杆子丈夫的耻辱。随着而立之年的到来,袁立本甚至产生这种想法:母亲当姑娘时的那个意中人会复活。袁立本无意让那个陌生人做母亲的丈夫,再做他的父亲。母亲的心愿肯定是这样子。母亲按照这样的愿望来祝福他指点他,母亲指给他的成长的道路显然是不曾谋面的陌生男人。至此,袁立本从酣睡的壳里脱落出来,他从夜空里似乎能听见隐隐的私语,而且看得见星光的蓝圈中弯弯的人形飘在天地间。你看吧想吧,夜静得不敢出气儿,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有气儿。瞌睡虫子似的离开他,不知去向。他经常是困一会儿就醒来,从屋檐下伸展自己的目光,伸得老远老远。

    他想母亲在世时的情景:那时他半夜三更看电影回来,厨房里亮着灯,母亲还在做活儿。那时他正二球着哩,他压根儿不知道母亲啥时睡啥时起,穷苦人不贪炕,这道理随母亲的去世总算灌入他的心灵。他相信了媳妇来他家的使命。他对妹妹说:“不要听闲话,你嫂嫂是好人。这样才会有出息,知道不?”妹妹点点头。妹妹本来就不怀疑嫂嫂的出众,嫂嫂刚过门时露的那几手她记忆犹新。

    “也不要恨爸,爸上了年纪,上年纪的人都这样。爸过去很有自尊。”

    “真格?”弟弟不相信。袁立本说:“你和姐姐小嘛。哥还记得,那时爸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说话得体,在村子里很有威望。”袁立本一字一顿描绘母亲愿望中的父亲形象,“地里活儿很累,爸累坏了,就成这样子。”弟弟说:“哥哥你也累,以后也成这样子吗?”“不会不会。”袁立本忙把馅儿捏圆溜:“哥读过书,哥在大单位工作,不会这样子的,再说有你嫂嫂。”

    自从待在娘家,惠妙不再显露裁剪手艺,扎花之类的女工也懒得过问,娃娃的小衣服都是从商店里买的。她压根儿不认袁立本,娃娃果然不像袁立本。娃娃的上上下下像妈妈,连脾气也像,自尊敏感整洁。她整天看电视给娃娃讲故事,娃娃睡觉或跟外公外婆玩,她就翻存义送她的那些书。她读着琼瑶和岑凯伦,她在那个世界里流泪叹息埋怨命运的不公。但她永远不会埋怨存义,存义的举动虽然伤害了她,但那却是地道的男人做派。男人要出人头地有所作为,就得忍痛割爱暂受委屈,这正是男人的魅力所在。惠惠不属于她这一档次,惠惠是她的同学是她的崇拜者。存义对惠惠绝没有爱,仅仅是一种理智的选择。她要在娘家待下去,待多久不知道,但她却知道存义家的小洋楼耸在村子的中央,像座教堂。她每天都在祈祷。惠惠有啥呢?就因为有个本领高强的哥哥。她惠妙灵巧的手迷人的风采让人黯然失色,她的勤快她的聪颖属于徒劳。正像人们说的“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忙断肠”。她终于在存义和惠惠身上找到相同的地方:大众化的小技巧他俩都不会。存义是不屑一顾,惠惠是学不会。比如俩人都不会骑自行车,惠惠骑车摔一跤见车子就打哆嗦,存义看不起骑单车风来风去的人:“有本事坐小卧车。”吉人自有天相。他果然当了厂长,出进有车。

    惠妙帮娘做饭,手艺大不如从前。娘数落她,她反而觉得自己有长进,娘说她是懒婆娘时她心花怒放。这不是迈向幸福的第一步吗?娘仿佛认错了女儿:“城里女人也不像你这样啊,懒人抬不起头。”母亲干练精明,风风雨雨几十年,靠的就是治家的本领下田的功夫。

    女婿家是那种情况,女儿的悠闲简直是造孽,娘暗示着。女儿生气了:“赶我走好了,我又不白吃你的。”女婿每星期六不空手来,每月都有工资留这儿。母亲不再吭声。女儿说:“你们死了这份心,要我给袁家下死力没门儿。”母亲轻声说:“你是袁家的人了。”女儿冷笑:“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我可没你那么封建。”女儿倒炕上,想睡合不上眼。母亲抱着外孙,外孙的小脑袋里没有爸爸没有爷爷没有姑姑,只有妈妈。母亲望着窗外自言自语:

    “隔壁的翠翠出嫁时啥都不会,她娘愁得睡不着觉。女婿是老大,分家只分一间房。小两口起早贪黑卖米糕,盖起一院新屋,人劳累得像木炭一样黑瘦。她娘劝说:‘啥都有啦松口气吧。’翠翠说:‘老财主还知道攒窝哩,庄稼人嘛,骨头软了就硬不起来了。’她娘说:‘惠妙嫁个好男人,嫩豆腐似的,我娃命苦,累成了黑炭。’奚落人连脸面都不避。”

    母亲看女儿一眼等女儿反应,女儿说:“翠翠咋说我来?”

    “翠翠说,‘我男人是个窝囊废,离我就活不成咧。哪像惠妙的男人,里里外外一把手。’”

    女儿半闭着眼睛,女儿的心思就这么深吗?母亲凑过去大声说:“你没听见?”

    “听见又咋了?”

    “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总有一天你连待的地方都没有。”

    女儿不吭声,女儿想她的心事。母亲压低嗓门说:“你一身的本事都飞了,都落你男人身上了。男人不会窝囊一辈子,男人有本事就能粘女人。”

    女儿说:“他粘吧,他能粘住女人我就解脱了。”

    母女俩没话可说。过了好久,女儿说:“今天星期六。”话音刚落,院子里响起自行车声,上高中的儿子和女婿说着话进来。儿子说:“多亏姐夫的好手艺,车子快骑上我了。”袁立本站在院里嘿嘿笑,两手油污污的。儿子打来热水招呼姐夫。

    母亲说:“连车子都摆弄不了还想考大学?”

    惠妙说:“不会修车子才能上大学呢。”弟弟反驳姐姐:“美国资本家的娃娃还刷碟洗碗哩,都啥时代了,这么保守。”惠妙说:“你存义哥为啥能当企业家,预备大学生给咱说说。”

    高中生说:“痞子二流子当企业家的时代过去了,步鑫生倒台你知道吧?现代型的企业家不是他们,他们搞原始积累可以,开创新局面要靠大学生和转业军人。”

    她再也不能小看弟弟了,当年存义抨击老村长时就这么狂妄这么尖刻。高兴之余,她感到弟弟兵锋所指,是她昔日的恋人,心里便不是滋味。

    丈母娘总觉得欠了女婿什么,殷勤备至。袁立本取出两副中药交给丈母娘。丈母娘对女儿说:“立本开的单子比医院大夫的都灵,你爸吃两副腰不疼了。”女儿看一眼自己的男人:“你啥都学,是不是跑江湖啦?”袁立本说:“咋能跑江湖呢?咱是本分人。过日子嘛,都得会一点,吃五谷杂粮就要得病。”“你还真修炼出来了。”“娃娃都有了,再当二杆子还算人吗?”

    夫妻俩接上火,母亲和弟弟赶忙走开。

    惠妙说:“你看我像不像人?”“别捉弄我啦,有你一根手指头我都知足了。”“不骗你,我笨了懒了成了惹人厌的懒婆娘。”男人瞪圆眼睛。惠妙说:“我啥都不会干,你娶我亏了。”“不亏不亏,哪能靠女人撑家哩,要男人做啥?”“你这张乖嘴嘴,你以前笨嘴笨舌的。”“现在还笨哩,不会说话。”惠妙说:“我只给你家养一个娃娃,没做过啥。”“儿子娃娃哩格,能养儿子的媳妇不多。”惠妙心想:他这么看我。新媳妇三天勤,生个儿娃就是功臣,就算尽了天职就不用再干这干那累死累活了。他当真不指望我了。惠妙说:“我没陪过你,你不难受?”“看看你就心足了。这是咱俩第三回拉家常,跟你唠叨我就高兴。”惠妙不吭声。

    袁立本说:“你过门三天就把全村人给震了,都知道我袁立本不是简单人,不把我当二球了。”“那是你自个儿弄来的,不关我的事。”“我是木头,都说我沾了媳妇的灵气。”“我可没教过你。”“我说过嘛,看看你就成了。一星期看一回,石头都化成玉了。”“又卖乖嘴嘴。”“实话哩格,医书上讲,七窍八体通着哩。你画儿似的,看多了手就灵巧了。”惠妙睁大眼睛,她似乎该正眼瞧这个男人了。袁立本说:“我妈说你是贵人,敬着不吃亏。”

    惠妙抬头看男人,男人面无邪思,透出隐隐的灵光,这木头果真有了灵性。男人袁立本说:“弟弟妹妹都敬重你,妹妹有希望考上大学,弟弟一直是班上前几名。”“他们自己有出息,与我有啥关系?”“袁家崖几十年娶的都是五脊六兽没样框的丑媳妇,有眉有眼的你是第一个,我们那烟雾畔亏了你。”存义没娶她,她只想着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惩治自己。世上没有福便是祸,既然心上人不再属于自己,她就该跳祸坑。她压根儿没想到能落成这样子:既没惩罚了自己也没让别人倒霉。她脑袋里吱喽吱喽冒白烟,汗水哗哗涌上鼻梁。袁立本没见过媳妇这种神态,慌乱之中想起带给媳妇的东西。

    “尝尝我泡的菜。”袁立本从包里取出小菜坛。

    媳妇说:“装塑料袋就行了,费这么大事。”

    “装袋里不经放,坛里保鲜,啥时候都能吃。”

    “没见人泡啊,都是开水煮过凉拌着吃。”

    “这是陕南人泡香椿的法子,刺玫也能泡。”

    他媳妇揭开坛上倒扣的黑碗,浓浓的脆香飘出来像湿漉漉的鸟挤满屋子。他媳妇啊一声,竹筷夹出一根刺玫芽芽,像透明的嫩玻璃。他媳妇侧着脸咬一口,咬声清爽,屋里又多了一丝芳香,绵绵的像陈年花雕的余味,拉得好长。他媳妇红红的嘴唇嚅动半天,张不开,刺玫芽儿碧绿清香,像惊蛰的冬虫突然灌注了灵性。他媳妇潮润润的,多了一份娇嗔:“就知道给人吃野菜,你这猪。”

    男人袁立本不会听嗔话,也没见过媳妇这阵势,正经如故。

    “过去皇上娘娘也吃这哩。刺玫入药,根深一丈,吸尽地阴又开春阳,是上好的滋补品。”

    媳妇说:“你不吃一点?”

    “干我这活儿,味儿都闻够了。”

    “那我不客气。”

    媳妇只吃两口,筷尖上的刺玫芽儿像娃娃的手指头,她身上马上痒痒起来真的像儿子的手在抓挠。父子血脉相通,她忍不住看男人一眼,细牙紧咬,咬出异样的味道,这是男人的手啊!硬邦邦带芒似的伸进她的嘴里,她的全部都被粘住了,她看见沉落在心底的泪水,她看见北塬黑森森的野玫瑰,那黑影魔鬼似的从坛子里钻出来。有这等法力的,除非存义,绝不会是这个榆木疙瘩。她毕竟是个心细的女人,榆木疙瘩开窍了咋办呢?她着魔似的捧起坛子,里边晶光透亮,那奇异的芳香蜜蜂似的叮满她的身子,蜜蜂的刺扎进去。她从粗糙的坛壁上摸到了男人的手男人的脚男人的背男人的胸男人的脖颈,她双手把住坛口,刺玫芽里冒出男人的精血,冉冉升起,仿佛海面行走的太阳向她迈进!大片的空白之后,她羞怯难忍,抬头看男人,男人站在她跟前,轻声问:“你病啦?”原来她手里紧攥着男人的大拇指,指尖向后撇,像强悍的匕首。令人销魂的片刻纯属幻觉,她不想让美丽的幻觉消失,她真有点儿喜欢这个男人了。

    初婚他们曾同房一次,仅仅一次。以后数年,年代久远,袁立本悟性初开,一时想不到那种狂喜的事情。他刚度过漫长的冬天,还不习惯飞驰而来的太阳,更不要说去把握时机投入生命了。袁立本轻声说:“你就像菩萨就像菩萨。”

    “是你病了,木头。”

    媳妇嗔怒,瞥他一眼,端起凉茶狠灌。

    吃饭时,全家对女婿的手艺赞不绝口。女儿的大方劲儿没了踪影,涩得像生柿子,母亲感到奇怪。儿子和老子筷子不断线,把女婿带来的泡菜吃去大半。母亲说:“惠妙吃啊,立本带给你的。”女儿吃一口哆嗦一下。岳母说:“惠妙明天就回去,立本好静下心做男人的事情。”女儿说:“你别赶我,他就这么没出息,挣钱还要把老婆拴裤腰带上。”袁立本说:“我能挣来钱,我刚接下苏州服装店的活儿。”弟弟说:“姐夫好手艺呀!那老板娘眼高得很,职业中学的裁剪老师她都看不上。”姐姐说:“她傲成这样子?”弟弟说:“听说是打苏州来的,都叫她金剪刀,那么好的手艺偏看上咱这小地方。”袁立本说:“县城还小啊,通火车哩,上西安下宝鸡。”

    大家都笑。

    袁立本跟着笑。

    臭男人是根木头,不开窍,对她的眼神儿无动于衷。臭男人走了,她喝好几杯凉水,大火在身上蔓延,她焦躁难忍。她趁儿子缠外公的工夫,从厨房抱出小菜坛,扒几根刺玫芽芽咽下肚,像吞了鸦片,越吃越上瘾。淤在心头的烦闷全在坛子里了。她是个矜持的女人,她从未慌乱过,一旦慌乱袭来,她无从防备,束手就擒,她感觉出一种危险。一整天嚷嚷着要回家,收拾这收拾那。女儿真要离开,母亲却不忍心,劝她再留几天。刚收麦子,夏秋空闲有时间。女儿不听。包塞得好圆,还不停地找东西,最后她打开立柜,连母亲也吃了一惊:“那是你姑娘时备下的嫁妆,你不是一直留着吗?”她喃喃自语:“衣服有灵性,我不走它们也不走。”“娃娃都有了,带嫁妆,别人还以为你做了亏心事。”“我做亏心事?我真做了又咋样?”“哪有给自己惹是非的?”

    天黑时还没找完,母亲欣慰的是女儿又多留了一天。第二天天亮,女儿又开始忙碌,恨不能掘地三尺。母亲笑她:“我娃,你把财宝埋下啦,是不是?”“我也弄不清把啥东西留下啦,越急越想不起来。”“先回去待几天,换个地方就灵醒了,再回来找也不迟。”

    女儿躺一会儿又起来:“妈耶,要出事啦!”

    “晴天大白日会出啥事?立本又没出远门。”

    “你帮我想想,会有啥害怕的事情?”

    “你疑神疑鬼的,我想不起来。”

    “我也弄不清我丢了啥,我找不到哇,我找不到哇!”女儿摇头大哭,泪珠甩出老远,哭得歪儿歪儿的,哭睡着了,鼻子还一抽一抽,母亲心疼得不行:“还像个娃娃,娇气宝宝。”

    进来一个男人,声音轻轻的:“姨在家?”

    母亲几乎认不出来:“是存义,你还有记性啊,不是把我们家忘了吗?”

    “惠妙找我哩!”

    “找你?几年前就找你,你是贵人,她就不敢缠你了。”

    任凭老太太百般挖苦,大男人不加理会,母亲稍微平静。这男人毕竟是一方的显要,母亲沏茶端来。存义礼节性地呷一口,说:“惠妙睡啊,我等一会儿。我不知是咋啦,这些天着了鬼,老待不安宁。”

    存义精瘦干爽,像细钢筋折出的空架子。老太太说:“跟生铁铸的一样,那么多钱不吃做啥呀?都花媳妇身上啦?”存义魂不守舍,往里屋瞅。套间的门半掩着,亮出惠妙的翘翘脚,像蹿出河面的鱼脊背,清凌凌的。存义长出口气说:“还是老屋子住着舒服,洋玩意儿徒有虚名。”

    “你家里盖得跟庙堂一样,神仙都眼热哩,瞧得上我们这土窝窝?”

    “图时髦就图不了舒服,还是你们老房子舒服。”

    存义有一句没一句,老太太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些天他成了夜游神,四处游荡。他不敢拽医生,他知道这不干医院的事。坐在昔日恋人的屋子里才明白:早来这里就好了,就不用受那么多的罪。他摸出烟点着,他来这里应该有所作为。当年他下决心娶信贷股长的妹妹时曾下决心要干大事:他承包乡化工厂,进而揽过服装厂,成为全省乡镇企业界的一颗新星。功成之后,他发现他错了,老婆是块黑面包,艰难时刻充饥还凑合,要说享受,跟惠妙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大姑娘小媳妇他沾过不少,吃中药似的一副副喝下去,又尿出来,心里空空如也。现在,他鬼使神差,来到这里。他总算松一口气。他抽着烟尽量不显出慌乱,平静才能使人信赖你,何况他面对的是个精明的老太太。

    惠妙抱儿子从里屋出来。儿子突然闹起来,扯妈妈的头发,妈妈不敢用劲儿,哎哟几声塞给外婆:“妈,你带他出去,他想撒野。”娃娃到外婆手里安静下来,鼓着眼睛瞪这个陌生男人,仿佛这个男人要干坏事。走出院子,娃娃问:“那人是谁?”“村里的叔叔。”“他要吃我妈。”“你妈不是西瓜,吃了又不能解渴。”“我妈就是西瓜,脸红得像西瓜瓤。”

    存义说:“你儿子真厉害。”惠妙说:“我儿子火眼金睛,你想吃我,得是?”“说那么残酷干啥?来坐坐不行吗?”惠妙不吭声。她头发有点儿乱,脸盘红得像刚破开的西瓜瓤。她想回家的事,现在想不成了。她长住娘家就是为眼前这个活宝。宝贝总归是宝贝,在她失去耐心行将离开的时刻,宝贝意外地出现了。她倒一杯水,放存义跟前:“你瘦成这样子?”

    “你就想想,我过的啥日子!”

    “活该!你自找的,是屎你得吞了,是尿你得喝了。”

    “我可不是来听刻薄话的。惠惠不像你想的那么坏,她是个好媳妇。烦恼像虱子,自己身上生的,别人替不了你。”

    “我比别人更遥远,你会后悔的。”

    “这些天我颠三倒四,你肯定也舒服不了。”

    惠妙的脸蛋一下白了。存义上来扶住她癫狂的身体,白裙子砰一声像春天的花蕾炸开了,他像只工蜂扑在花蕊上,惠妙整个儿像破开的红瓤西瓜……惠妙用热毛巾擦半天,擦不掉脸上的火焰和眼睛里的光亮。她说;“我要回家的,你咋能这样?”

    “怕你男人发现?庸人自扰。”

    惠妙突然对袁立本产生一种报复后的快感。这一回本来是他的,木头人开窍也开不到地方。

    存义站在她身后,他很奇怪她身上的香味。

    “这是玫瑰香不是香水。”

    “你沾女人太多鼻子熏坏啦,这是天然野玫瑰。”

    “法国的?意大利的?你男人真有本事啊。”

    惠妙看见北塬,看见那里的麦田和野刺玫。她在那里只割过一次麦子,可她吃了不少那里的野玫瑰。她说:“那是塬上一种草药,啥样的病都能治。”她叹息一声:“那药要一直吃下去,天长日久,病就会好。”

    存义抱紧她,说:“怪不得你这么瓷实这么香,简直像没过门的姑娘。”

    她说:“春天只摘一次,过了春天就老了。它的根一丈多深,攒一冬天的劲儿,憋出来的芽芽嫩嫩胖胖的,个个像娃娃的手指头。”

    存义捏她的手指头,咂着像咂一瓶小香槟。他说:“你原本儿没动,还是香喷喷的大闺女。”

    她说:“生吃能保住原味儿,能驱散体内的寒气……”

    存义打断她的话:“宝贝儿,你待娘家就整天背医书啊。”

    她说:“熟了也就生厌了。我们最好的时候你离开我,我们生分了你却来了。”

    “又开始背台词,你的戏真多。”

    她说:“别小看我儿子,他可真有眼力,他说你要吃我,你一家伙就把我吃了。”惠妙伸手摸存义的脖子,这回她是主动搂上去的。她说:“女人就像房子,谁来得早谁就能打开。”

    袁立本当初只是随便找一家缝纫店做自己剪裁的衣服。本地人大都认识,他怕显丑,专找新开的缝纫店。东街口有家新开的“苏州时装店”,女老板三十来岁,不是本地人。女老板接下活儿,翻开一看是剪裁好的,不好开价。袁立本说:“随便收下,两件衣服嘛。”媳妇漂亮,他就信任这个漂亮女人:“自己裁的,怕人笑话才找你这个偏店。”女老板感了兴趣,再抖开衣料看,连声称赞。心想:这人看上去粗笨,手倒灵巧,便朝袁立本手上瞅,那五根手指头像绷出地面的树爪。袁立本怕烫似的一缩手,走了。

    两天后,袁立本来取衣服,女老板说:“你手艺不错,稍加发挥就能赚钱。”袁立本说:“那算啥手艺?惹人笑话哩!”“那么自卑干吗呢?我有一批活儿忙不过来,你愿意干工钱好商量。”商量好工钱,女老板带他取布料。店里只有一辆女式自行车,袁立本干脆把两匹布搁肩上扛走。

    来钱的路子不容易,袁立本夜夜加班。老李羡慕得要死:“狗日的发市啦。苏州娘儿们眼高得没边边,多少人吃了闭门羹。”袁立本嘿嘿笑:“怕是瞎猫逮住了死老鼠。”

    两匹布剪好送去,女老板很满意,又给他一批活儿。袁立本问:“谁家这么多活儿?”女老板说:“化工厂搞福利,每人一件。”袁立本说:“这是大买主啊。”“就是,厂里头儿验货哩。”

    里屋走出几个男人。前边那瘦高个儿袁立本认得,是县城的名人存义。存义认出这是惠妙的男人,存义说:“你手艺不错嘛,你媳妇教的?”袁立本嗯一声。存义说:“你媳妇那双手巧夺天工啊,她要开店才能给咱岐山人争光。”存义望一眼女老板:“钱都叫你们蛮子挣去了。”说罢,头儿们钻进“巡洋舰”扑哧一声走了。

    小车碾出小巷,巷子深如水井,一片清朗。袁立本说:“他太有本事了。有本事的人啥都不缺。”女老板说:“那是你的幻觉。你媳妇很能,得是?”“我媳妇,我媳妇是个贵人。”苏州女子把铁疙瘩似的关中方言说得温润委婉,仿佛镶了玉,听来入耳。袁立本说:“南方那么富,到北方来有啥混头?”“这地方清静。”袁立本心想:这是挣过大钱享过大福的人。苏州女泡一杯茶递给袁立本:“这是我们家乡茶,我自己做的。”白瓷杯上开着粉粉的茉莉花,袁立本捧着,手指滑润不敢用劲。苏州女自己端起一杯,杯盖晃开道口子,溢出浓浓的茉莉花香,香味似乎飘自瓷花的花蕊。苏州女呷一口说:“这样喝。”袁立本照样子碰一下嘴唇,急出一头汗:“南方人太雅了。”苏州女笑笑,把装茶的雕花竹筒抱进里屋。侧房里的缝纫机嗒嗒嗒像机关枪扫射,有不少帮工正在干活儿。袁立本看到的是吐露长发的女娃娃的后脑勺儿,像玉米棒鲜嫩的缨子。他原以为广播站那些文化人是最高雅的,想不到这个打工挣钱的地方竟然更为雅致。

    给这样的主家做活儿真叫人高兴。袁立本笃实有加,把做好的活儿早早送来,一件件让苏州女过目。苏州女是个仔细人,查货很严,但看他的活儿瞥一眼就叫人搬走。苏州女进屋抱出竹筒,泡两杯茶。桌上有几杯残茶,是铁盒里的茶叶。袁立本说:“你是看人泡茶么?”苏州女说:“都跟你一样笃实就好了,对虚人干吗那么实在呢?”茶喝一半,外间机声停下来,下班了。袁立本起身想走,苏州女说:“天黑还早,有急事?”“没啥事!”袁立本坐下。苏州女给空杯满上开水,打开录音机,说:“都是我喜欢的歌。”一个小女孩在里边唱,唱得很天真。袁立本说:“跟嫩笋子一样,是个娃娃歌星?”

    苏州女说:“那时我很小,爱唱歌,人人爱听,后来就唱不成了。”

    袁立本这才知道,是苏州女的歌声。苏州女说:“不唱了也就完了。”袁立本说:“做生意也行嘛,多少人羡慕你。”“别人羡慕你,你自己不羡慕,也没有值得羡慕的地方。”“这盘磁带美得很。”“啊,就这一点点,转不了几圈。”

    苏州女的眼睛飘起雾团,渗出湿漉漉的亮光。袁立本说:“你不容易呀,到我们这地方可是隔了千山万水,你不想家?”“南方太潮太闷,到这儿来闻闻土味,吹吹干爽的风,找一片安宁。北方太清静了,黄土宽厚得像水牛。”“家里没人?”“有过,现在剩我一个了。”袁立本越发好奇。苏州女说:“有过家,跟我男人一起办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啥东西都不能大,大起来人就毁了。生意跟先前做官一样,越大越容易,越大越脏。幸亏小时候跟乡下外婆学会了做茶的手艺,这手艺能保持女人的清净。一点小手艺,别小看了它,有它在你手上,你就不容易变坏,潮闷的梅雨天都能挺过来。”

    袁立本想起母亲的忠告。母亲要他敬重媳妇,不就是一双巧手吗?正是这双巧手,母亲不顾媳妇婚前的不清白也要娶她,以此来震撼儿子木讷的心灵。袁立本说:“你了不起啊!”“咋了不起?”“我妈去世时说过这样的话。”“唔,这样子。”“我以前是个二球,木头疙瘩。”“木头实在,二球劲儿可不能有。”

    袁立本要走时,苏州女又拿出一批活儿,并给了前两次的工钱,二百块。见袁立本有点儿不好意思,苏州女说:“剪一件两块五,你是高手按三块算。你的手艺我看上了,你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承活儿。”

    承包期即到,二期承包非争个你死我活不可。存义给全厂二百多职工每人一身毛布工作服,给心腹班子秘密发红包。后院安静了,他松一口气。他每天都去惠妙那里,这不是长久之计,他要招惠妙进厂,惠妙不干,这些天一忙乎,冷落了她。

    办公室主任委婉地劝他去看城里新来的苏州女,他还罩在惠妙所散发的刺玫浓香里,蒙蒙晕晕。主任换个口气:“看看活儿也行啊。”眼下用人之际,他真怕服装出差错。一见苏州女,他心想:主任不行嘛,南边几趟白跑了。他看着几件成品,果然做工精细,款式新颖。离开苏州店,他说:“那女人不咋样嘛。”主任说:“你这几天有点儿迷糊,身在花丛不知香啊。欣赏江南美女非高手不可呢!”“这话咋说?”“常言说美人如玉,色泽耀眼光亮夺目的是一般货,上乘品色气沉郁很有韵味。乍打眼看不咋样,可你再仔细看,光泽不强却很潮润,摸在手里也不光滑,软溜溜的就像凉粉团儿。”“呵呵,你像是睡过她。”主任嘿嘿笑:“女人要耐看耐嚼才有筋道有味儿,咱北方女人不是辣子就是大蒜,要么就是水萝卜。”“你他娘的把自己老婆都腌上了。”

    主任真把他给煽动起来了。细细一想:就是嘛,只瞅了这娘儿们几眼,就像瞧那悬在夜空里的月亮,光照不强却很清朗。心里骂主任:狗小子真绝妙啊,几句话就把天下女人全概括了。他在办公室忙一阵,处理完公事,进里屋换上T恤衫牛仔短裤,装一包洋烟,尽量现代化一些。

    苏州女很热情,他知道事情麻烦,太礼貌了嘛!他想寻出这女人心理上的慌乱,苏州女平静如水。他精通男女兵法,萍水相逢,女人微微的一惊往往笃定乾坤,后面就是一马平川了。

    苏州女坐门口,与他相隔丈余,但注意着他,仿佛用内功交手。苏州女静静地看他,看他有何事,他却首先慌乱起来,有这句没那句,家常也拉不起来。他仅有的感觉就是:苏州女阅历很广,大半个中国溜了一圈儿,涉及个人便滴水不漏。可他的目的渐露出端倪。近三十岁的女人,那眼睛是何等功力?他像泡在澡堂子里。他觉得自己滑稽透顶,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身上有小丑的角色。那是他从未遇过强手的缘故。

    这时帘子一响,进来广播站做饭的。你媳妇快叫我喝干了。他稍加平静,为找到一块平衡木而欣慰。苏州女招呼袁立本坐下,坐她刚坐过的竹椅。竹椅只这一个,其他都是不锈钢椅子。苏州女从内屋抱出古香古色的竹筒,泡两杯茶,坐袁立本对面说:

    “请用茶。”自己先呷一口。

    存义品过不少上等茶,知道苏州女这回泡的是商店里买不到的,那是私品,轻易不示人。苏州女给他泡的是商店里的盒装龙井,样子货。主人没有与他攀谈的意思,注意力在袁立本身上。他起身告辞,苏州女点点头:“欢迎常来。”

    他这才发现聪明人也能窝囊,就看在啥时候。老天并不注定谁英雄一世,谁窝囊到底。他要找袁立本的媳妇,他要恣意蹂躏。惠妙是他过去的恋人,重温旧情没有复仇的快感。在与惠妙的频频相会中,他知道了惠妙在袁立本心目中的地位。他快爆炸了,一见惠妙就嚷嚷:“我要打炮我要打炮。”他脸色青紫鬼气缠身,惠妙问:“出啥事啦气成这样子?”他眼睛发潮可止住了泪。惠妙知道他受委屈了,躺下后百般怜爱。他平静下来,叼一根烟咂下去半截儿:他要娶惠妙,他要瞧袁立本的痛苦样儿。

    他羽毛已满,惠惠她哥难不住他了,他要离惠惠娶惠妙。他默默离开惠妙家去办这事。等赶到办公室,方略已定,他托付主任去办。事情很快办妥,女方得一笔款子没有闹。主任说:“我带来一位朋友。”他跟那人握手,让座儿。主任说:“你这婚可离得太及时了,你大舅子东窗事发,倒台已定,他倒咱就得吃亏。这位朋友是惠惠她哥哥的冤家,信贷股的副股长。”他听懂了其中的奥妙,不停地拍主任的肩膀:“一箭双雕呀!”“噢——还有感情需要哇,啊哈哈哈。”

    笑过了瘾,他再次与副股长握手,两人拍胳膊抱肩,相见恨晚。他叫人布一桌酒菜,不多却精致。边吃边聊。主任说:“我们头儿财运桃花运双运齐旺。”副股长说:“这么说江南名花已经到手了?”主任说:“我们头儿快醉卧花丛了。”他说:“你们错了,那娘儿们有内膘,咱功力不济。”他倒发现苏州女还是个人物。主任说:“头儿,苏州女到咱这第二天,有头有脸的就盯上她了。看起来风平浪静,心里都憋劲儿哩。”副股长说:“这女人是阿庆嫂,不寻常啊。老兄若有西门庆的功夫,那吃到嘴里的就不单单是肉了。”待存义的胃口吊起来后,副股长说:“银行账上她的存款是六万,从南方转来的。在咱这赚的钱大概存别处了。”存义说:“知道这消息的人恐怕不少吧?”“我们对存户保密,只有股里几个当事人知道。盯她的人只知道是口好肉,生意红火,色财两旺。”存义没必要再顾忌了:“老弟,你真把我给逗起来了。”“你已经火力侦察了嘛,功力不行小心为妙啊!”

    熬出头来的幸福就像蜗牛爬出了洞,惠妙的幸福是不由自主的。她只想了结那段孽缘,重新开始生活,真的离婚跟日夜思念的老恋人一起过日子,她却有点儿惊慌失措。她朝后看,痴迷数年的幻影正在消融,她的巧手就这样残损了。她嫉恨夺走存义的惠惠,无意中又得到了惠惠的一切,包括惠惠的笨拙。

    她把这些天发生的浪漫故事都讲给袁立本听。袁立本说:“我能帮你吗?”“我要重新生活。”“咋样才能重新生活?”惠妙想了想说:“咱俩没缘分。”“咋样才能有缘分?”惠妙愣住了。袁立本说:“缘分这东西太不好弄了。”惠妙说:“就像那天你给我送泡菜。”“泡菜不好吃吗?”“好吃。”“好吃就没缘分了?”“有,我等你来,你走了,缘分就没了。”“我没走,我就在咱房子里。”惠妙叹一口气:“你真不明白呀,那天我那样子你真看不出来?”“我看出来啦,你想回家。我高兴得受不了,先回家收拾收拾,家里太脏了,没女人的家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惠妙不吭声。

    袁立本说:“人家说我是木头,木头也会开窍呀!”

    “会开窍。”惠妙说:“有柳木有椿木有榆木。春天来了,有开早的,也有开迟的。”

    “有不开的吗?”

    “都开,迟早不一样。”

    袁立本重重叹一口气:“是不一样。我咋帮你?你现在比我艰难。”惠妙说:“咱俩没缘分。”说之后,惠妙知道他又会按原先的思路转一圈儿,便又说:“咱俩的缘分完了。”她的头低下去,小声接上说:“放我走吧,咱离婚去。”

    咕咚!袁立本倒地上。惠妙跳起来,她不敢叫,捂着嘴不敢出气。袁立本趴一会儿醒来,嘴张着,在地上盖个湿印。他爬起来擦掉唇上的土末儿,眯着眼看看最后时刻的媳妇。离婚协议书存义早已写好,惠妙掏出来放桌上。袁立本俯下身,工工整整写上“袁立本”三个字。写好拿手上瞧瞧,协议书上坐着他媳妇,他闻到纸上淡淡的香味,颁发奖章似的递给惠妙。他说:“你是好人,好人不该受难,我不拦你,你重新生活吧。”

    话刚出口,风冲开门窗,好像要揭掉人的头皮。娃娃留下,袁立本说:娃娃像妈,留下作个纪念。娃娃她带了三年,见她要走就哭了,被袁立本哄住。

    土塬一颠一颠跑起来。土塬像牛,牛脑袋嘭嘭磕着北山的石头。以前是牛蹄子碎,这回牛蹄子牛脑袋都碎了,可麦子每年都得长起来,黄土不长麦子就像女人不生娃娃。袁立本手摸着儿子的大脑袋,那神情就像刚掰下春天的第一茬嫩刺玫芽儿,那神情就像是说:我让你发芽啦,你发的芽芽就是我发的。

    她问过袁立本:“北塬那么陡,一旦滑坡野刺玫就毁了。”

    “刺玫根跟蜘蛛网一样,土块在网兜里,毁不了。”

    “万一毁了呢?”

    “根在嘛,根好几丈呢!根断了干了,水一泡还发芽。北塬经常滑坡,野刺玫长在淤泥里一年比一年旺,就把塬缝好了。”

    塬碎不了。

    女人只能碎一次。新婚之夜她以为破了,她看见袁立本就来气。她像候鸟一样飞回娘家,尽管生了娃娃,她下身是完整的,她的心还在恋人身上。那天,她被菜坛里的刺玫迷醉了,她打定主意,回北塬,让那个木头男人重新破她,却没回得去。这种机遇跟世界上其他诱人的机遇一样不属于老实人,聪明人总会恰如其分地闯进来。存义一回又一回,数不清的幽会把她变成空气,如失去了重量和形体,她不再是固定的了。她这次回来办离婚,仿佛感到刺玫的根爪蔓延到她身上,来缝补她,使她重新大放光彩。她原以为女人的破碎就是干那种事,就是那瞬间的痉挛和痛苦。袁立本在她出门的刹那抬起头,她看见他的眼睛从混沌中奔涌出一片清澈,他的瞳仁光点熠熠,那光点是一个人的青春和梦想。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的瞳仁,火点闪射,她脑子里噗冒起一股青烟,像被激光击中的飞机。她惊恐万状,事后她才知道,女人在这种惊骇里才能显露出她们最纯净的美丽。她真正的破碎就这么容易。

    女人是抓黏土,碎在有出息的男人手里才能烧出精美的陶器。这男人要有一双能干的手。

    在惠妙之前他没幻想没有梦,这个美丽的女人带给他的最大收获就是这个。他忠于幻想却被幻想所出卖。他不承认这种出卖。他对苏州女说:“她是菩萨,大家骂她没道理。”

    苏州女说:“你也不能宽厚到这种地步,你真的不难受?”

    “你以为她是坏女人?”

    “我信你说的,可你受的是内伤,等伤发作就晚了。这些天你要常来我这儿。”

    “我又不是小娃娃,连根草都不如了。”

    “人有时候不如一根草坚挺。”

    “你说的是城里人,是念书人,他们是玻璃人容易破碎。咱这些陶瓷罐子摔八瓣都没事,水里泡一泡又是一团泥巴又能烧出新的来。”

    苏州女笑道:“你的坚韧近于无赖。”

    “我媳妇就这么说过我。”

    “她喜欢你哩。”

    “她喜欢我们北塬的野刺玫。她说她的心碎了,刺玫能治,塬上人有病摘两片叶子嚼嚼就没事了。开春的嫩叶子还能当菜吃。刺玫根比男人的胳膊有劲儿,那是最有力量的东西,它把塬收拢得紧凑凑的,土坷垃靠着它才不散伙儿。”

    “我都喜欢它了。”

    “植物是地上最值得信任的东西,它的枝枝蔓蔓长在你身上,你没法不纯朴厚道。”

    袁立本想他的乖媳妇。土塬上的男人一个“乖”字,就道尽了那女人的千姿百态和种种妙境。

    那么个乖媳妇离开他,毕竟很痛苦。袁立本坐在母亲的坟上,期待母亲能给他说点什么。母亲不会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墓堆仿佛大地颤抖的嘴唇,吸净了尘世的噪音,寂静像冰块向四面漂流,冰块碾平了地面上的杂物,大地平坦坦袒在他的四周像个大盘子。他抬起头——一个人从静默中走来,蹲他跟前,这是他母亲。

    “娃娃,你媳妇没走。她要真走了,你就会另找人。你惦记她,她还在嘛。她最珍贵的东西给你留下了,你不要吃了五谷想六谷。”

    “人都走了,还有啥珍贵的?”

    母亲抓住他的手说:“以前你是废物,你脑子开窍了、手有灵气了,靠的是谁?”

    “可我没媳妇了。”袁立本哭起来,哭得龇牙咧嘴。

    母亲说:“大男人要懂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她离开你就会发现,她啥都没了,乖娃娃和巧手手她一样都没了。”

    母亲说:“细细看你的手。”袁立本的手热起来,全身的体液哗啦啦奔流起来,他感到他捉住了一双灵巧的小手,像摸河里的鱼,他的手指叭叭响,手指摸过的地方,泥土顺溜软和蓬松,他的手就是这样由迟钝变灵巧的。男人练就一双能干活儿的手跟铸宝剑一样艰难。

    母亲说:“人生一世,泥土里刨食,靠的就是手,就是勤快和聪明。”

    母亲说:“你爸年轻时是个刚强的人,下得了苦干得成事。那年,朋友家娃娃满月办酒席,他被人灌醉了,回来倒炕就睡。玉米等着灌水,他勤快惯了,第二天半醒半醉去浇地。那次出去,他再没回来,回来了一条醉鬼。村里人说,他嘴里喊着:浇地去浇地去,脚却迈进酒店。店里正开赌,连喝带赌把人给毁了。地里的活儿他一样也拿不起,只好靠妈下地。男人废了手,不如一个女人。”

    天已大亮,母亲消失得杳无踪影。可母亲的悄声细语到处都是。黑夜并未消失,仅仅换了一身新衣,母亲的声音从草尖,从树影,从玉米的穗里,从大地深处隐隐传来。他忽然想到母亲年轻时的种种传闻,母亲的灵魂冉冉升起,火团似的在阳光里攒动。

    男人没出息,几代翻不起,女人的血和劳累就白费了。

    袁立本想起跟妈打埂的情景:麦穗扬花,早玉米就种上了,种在麦田的空行里,收麦后又在麦田里种晚玉米。妈说:“麦子是早玉米的哥哥,早玉米是晚玉米的哥哥,大的带小的,长得快长得壮,不生六指。”

    存义忙得不可开交。惠妙说:“你退下来算了,银行存款够咱吃几辈子。”“撒手丢钱你吃错药啦?我恨不能把印票子的机器搬到咱家。”“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忙断肠,你就这么贱?叫手下人跑去。”“有些事还得我亲手办。”

    惠妙始终不知道存义在忙乎啥。他衣冠楚楚潇洒精明,他不在家她就慌得不行。她从未尝过嫉妒的真味,跟袁立本过日子,嫉妒简直是天上的故事。男人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不会沾女人。存义发现她只是一般性的自我防备,并未觉察自己的动机,便把心放在肚子里。

    盯苏州女的都是有来路的人。苏州女洞若观火,只把袁立本奉为上宾,对旁人不卑不亢。来了就倒茶,喝干了也不加,觉着没趣儿要走也不送。苏州女这一手,把大家逗得猴急,大家把气都憋到袁立本头上。

    存义几次碰壁碰得心烦意乱。办公室待不住,待家里又想不出妙策,愁容满面,岂能瞒过老婆?老婆劝他,劝半天反把她给劝愁了。老婆心疼他,不忍心看他的蔫样子。他把老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我待你咋样?”

    惠妙说:“那几年你的心叫狗叼了,现在狗又回来啦。”

    存义说:“那天我说我要把印票子机器搬到咱家,记得不?”

    “你莫非成了二球二百五?神经有毛病,得是?”

    “咱岐山城真有一台印票子机器呢,不过我不当超级大国我不霸占它。”

    “一会儿要搬到家里,一会儿又不霸占了,你真的成了二球、二百五。”

    “家里有你这块香油馍馍呀!”

    惠妙像只鸡哇一声扑到存义身上,撕耳朵。

    “存义我日你先人,这些天你背过我嫖风来,得是?存义我日你八辈老先人,你把话说清楚,有屎你拉干净,少给你老娘缠裹脚布。”

    存义两只耳朵又红又大像炸过头的油饼,存义笑嘻嘻任老婆撕抓。存义想弄的事一定得弄成,心里有个想头锥子戳屁眼儿照样笑嘻嘻。老婆撕抓得没劲儿了,蜷在床角喘粗气。存义柔声细气,把苏州女及各路诸侯的情况大致说一遍,像说一桩买卖。

    “我说过嘛,咱有你这块香油馍馍咱不稀罕她,饱汉子不寻野食。咱瞅她账上的票子不瞅她身上的肉。咱跟她热火一阵子把她弄糊涂,咱要啥她给啥,十几万元哩,机器也得印好几天。”

    惠妙说:“只要你跟我过日子,我不吃那份醋。不过你吃了五谷想六谷,我总不放心。”

    “权当我跑生意去了没在家。”

    “人家心在你身上,你跑,跑你娘的脚后跟。”

    “以前你可是个灵醒人啊,跟大木头袁立本过了几年你也成大木头啦!”

    说起以前,她就激动。以前是什么日子哟!是他们拌着泪一起读琼瑶读岑凯伦的日子。存义摸着她的后背小声说:“只要钓住她,就能抓大鱼。”

    “你这几天碰钉子了?”

    “你猜苏州女看上谁啦?”

    “至少比你强。”

    “说出来气死你。”

    “谁?”

    “袁立本袁木头!”

    “噢——是那种女人。”惠妙似乎看到了电影里的人物:“跟我过去一样啊!”

    “有点儿像你,气质比你好。”一句话把惠妙说躁了,存义笑起来:“江南美女来到黄土高原,物以稀为贵嘛,论真功夫哪能跟你比?”

    他们的卧房就像元帅的中军帐,两口子运筹帷幄,他们真的相信世上有个私人印票子的地方,他们就是印票子的个体户,苏州女就是印票子的机器,至少也是票子摞起来的美人儿。

    “为了咱的好日子我不吃那份醋!”惠妙缓口气说:“我咋帮你?”

    “你去见见她,你有办法。”

    袁立本每天七点下班到苏州时装店来。一整天苏州女没多少事可做。这天下午,进来一位女客,清秀娇嫩,依依可人。女客说:“做套裙。”苏州女抖开衣料看,是裁好的,路数跟袁立本的很相像。苏州女看一眼女客心想:小地方也出落这样的人物。

    苏州女说:“你手艺不错嘛。”女客说:“我哪有这手艺?别人帮的忙。”女客接着又说:“袁立本的手艺。”“怪不得眼熟。”苏州女知道她是谁了,随声说:“你坐嘛。”女客说:“谢谢!不用了。听说立本在这揽活儿,多亏你帮忙。”“谈不上帮忙,是他手艺好。”苏州女泡一杯茶端来,惠妙呷一口,说:“立本是个大好人,我配不上他又帮不了他的忙。野路子来钱他不会,跟你正好学手艺,大姐有活儿多给他些。”

    惠妙说得满脸通红,离开时眼睛湿湿的。苏州女愣半天。她没想到袁立本的媳妇这么漂亮,心这么好。

    袁立本下班赶来,苏州女嫌他来迟。苏州女话少了许多,怔怔地瞅袁立本看。袁立本心无旁骛,谈东谈西。

    第二天天擦黑,苏州女跟袁立本正唠着,惠妙走进来,袁立本慌得没处坐。苏州女招呼惠妙坐下,她看见袁立本整个人变了样儿。苏州女心里明白,尽量不言语。惠妙问袁立本娃娃咋样生活可好,问一阵后,对苏州女说:“立本做泡菜绝啦,吃一口香死人。”

    苏州女说:“南方泡菜?”

    “他自己泡的野刺玫。”

    袁立本粗脖子红脸:“她胡吹哩,我不会,真格不会!”那泡菜是给惠妙的,咋好意思再给别人?惠妙说个不停,他争不过只好不吭声。

    第三天早晨,惠妙带着小菜坛到苏州时装店。“大姐,咱俩有缘分,你尝尝鲜。”苏州女勉强不过,尝一口,味儿勾人魂魄。惠妙说:“立本大概给你讲过,他们北塬的野刺玫既当药又当菜,没有治不好的病。尤其是像咱们这些受过磨难的女人,吃他做的菜,心里的铁砣也能化成水。”

    惠妙走后,苏州女望着黑亮的小坛子发呆。袁立本的舌头飞了,不知飞哪去了,嘴巴空荡荡弄不出一句实在话。苏州女说:“我喜欢这坛子,送给我吧。”

    “那是给惠妙的,你要喜欢我另买一个。”

    “我就要这个。”

    袁立本不吭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苏州女揭开扣碗,慢慢吃着。这一招一式把袁立本给看呆了:那天在岳父家,惠妙也是这样子品尝他的手艺。他的眼睛拉得细长,亮光激流一般在狭长的眼缝里跳跃。

    苏州女走过来静静地看他。温婉的江南女绝不迈出第一步,那灼灼光彩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熊熊燃烧起来。袁立本扶住她说:“你病啦?你躺着,我懂点儿医。”

    他在苏州女的穴位上用手指摁,他把她的呻吟和抚摸看成热病发作,他对这美丽的胴体熟视无睹……苏州女稍微平静,袁立本已从单位拿来银针,在她的主要部位扎上了。苏州女有点儿生气:“你真是根木头!”

    袁立本嘿嘿笑:“早就是木头了。”

    苏州女说:“惠妙的男人咋样?”

    “你说存义呀,那是个奸货。”

    “你咋说人家的坏话?”

    “钱让他赚了,官让他做了,女人让他睡了。”

    “你羡慕得要死,是不是?”

    袁立本看窗外的小巷子,巷子真长啊。

    苏州女说:“你嫉恨他,得是?”袁立本嗯一声。苏州女说:“惠妙不是你媳妇了。”袁立本落泪。苏州女说:“年年岁岁月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惠妙不是原来的惠妙了。”

    苏州女倒床上,袁立本扶她,她轻声说:“我一点劲儿都没了。”苏州女脸红眼睛红,整个人像块炭火,快成灰烬的炭火。袁立本起身就走。苏州女挣出一丝儿声音:“你别找医生。”“该找,找,找啊。”袁立本的眉疙瘩突突跳。苏州女张不开嘴,苏州女只有一双眼睛,瓷瓷地盯着袁立本。那眸子熠熠闪光,袁立本看不懂。咚咚咚跑出去。

    那眸子孤寂地燃着,夜像木炭煨着这团火。

    巷子里跑出来两个男人,是袁立本和医生。医生给苏州女号脉听心脏,医生把袁立本叫到外边说:“你真会开玩笑,桃花病是我能治的?”“桃花病,我的牛黄,厉害不厉害?”“厉害得很……要命呢。”“医生,咋个办?咋个办?”医生是个年轻人,说不下去了,转身走开。

    袁立本愣半天愣不出眉眼,弄水给她喝,弄湿毛巾敷她的额头。她瓷勾勾盯着袁立本,眼睛比嘴大,大得叫人害怕,枕头上明晃晃一双眼睛像天空落下一堆月亮,遮去了人形。

    袁立本心想:南方人日怪,咋得这病?大概是想家了。袁立本看见柜子上的雕花竹筒,忙打开泡一杯茶,用匙子给她喂,找不着嘴,苏州女只给他眼睛不给嘴。袁立本问:“你想吃啥我去弄。”苏州女长出一口气,说不出话。袁立本说:“想吃东西就好,我就不心急了。”袁立本去抱那个菜坛。菜坛里空着。袁立本说:“刺玫芽儿春天才有,要等到明年春天。”

    她的瞳孔深幽幽,流出一颗一颗星星,又一颗一颗地灭在夜空里,冒着白烟。

    袁立本来到北塬,塬上的草木都落叶了,塬顶呜呜响着风声。他看见母亲的墓,野玫瑰攀到墓顶,秃秃的枝丫瑟瑟抖动。

    他不想看爸爸的怪模样,早早赶回县城。惠妙陪着苏州女说话,袁立本想退出去,惠妙叫住他:“说你是木头,你真是木头呀。”惠妙从包里掏一堆五颜六色的营养品,跟苏州女拉几句话走了。

    苏州女说:“你去哪儿了?”“回塬上看看。”袁立本心里空落落的,“刺玫叶子落光了,要等到明年春天。”阳光照进来,袁立本尘土满面,像被人追打的土贼狼狈不堪。苏州女的眼睛还是那样盯着他看,他想不出要说的话,坐一会儿起身走开。

    夕阳在低空飘着,像炉里烤出来的烟叶,把岁月裱得那么枯黄惆怅。袁立本走两步回过头,苏州女的眼睛黑溜溜,在沾满灰尘的混沌的路灯下拓出一道湿湿的白印。蜗牛总是贴着粗粝的墙壁贴着黑黢黢的树干,蜗牛爬过的地方潮润清静。他的目光触上苏州女的眼瞳,就像小时候用手触摸蜗牛腹下的嫩肉,碰一下就缩手吸溜好半天。

    袁立本想起苏州女的眼睛就害怕。老李讥笑他得了花柳病,他想唾老李一脸又扯不下面皮。

    “存义我日你妈,你屋里有媳妇你干这号缺德事。”袁立本老牛变猴子,蹿上去抓存义的肩膀往前推。存义干叫唤:“干啥,你干啥?”前边是沟,立本把他推到沟坎:“干啥?我日你妈,干啥?”存义扑通掉下去。沟不深,存义在麦地滚蛋儿。

    苏州女屋里响着录音机。那是她自己唱的歌,她披肩长发一个人跳舞。袁立本站门口,苏州女说:“进来坐。”便去抱出雕花竹筒给他泡茶。

    苏州女说:“你听,我自己唱的: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我年轻时就爱唱这两句。”

    “你没老,你还是个小女娃娃。”。

    “我现在不是年轻了是迷糊了,女人弄不好就会犯迷糊。”

    苏州女揭开菜坛子,里边飘起一团浓香,她夹出嫩玻璃似的刺玫芽。袁立本很吃惊:“叶子都落了,哪弄的?”

    “你给惠妙惠妙给存义存义给我。一吃就好,病好光了。”

    “存义有媳妇哩。”

    “你不该说这话,要说说别的。我的茶叶只给你喝,你每天都要来看我。”

    立本在巷子里听见她唱歌:“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巷子好长,大街像在天外边。

    袁立本每天下班都去看她。坐到八点半,她就说:“我要休息了。”有时她神经兮兮地问袁立本:“八点半休息是不是太早?”袁立本说:“乡下人天黑就睡,城里人玩活儿多,不到半夜不上床。”“你忘了我有病?”“你病没好?”“迷糊病,怕是好不了啦。”

    袁立本总是在巷口碰上存义。存义穿风衣骑车子,学《追捕》里的杜丘,把脑袋埋在风衣领子里。存义的车子靠在苏州女的窗下。有一次袁立本进去,到窗台下,里边的声音弄得他心跳气喘。

    他躺床上,窗外的月亮摇来晃去,苏州女的眼睛就是这么晃来着。她这会儿跟存义在一起。存义我日你妈你干这号缺德事,你把惠妙撇屋里惠妙肯定哭哩。袁立本坐起来。这些天他替惠妙操心哩,他也得了迷糊病,病得不轻省。

    第二天傍晚,袁立本起身要走,苏州女拉住他喘粗气:“我害怕,我害怕死了。”

    “存义不是好东西,你理他干啥?”

    苏州女落泪,落两滴就干了:“你别走,你守着我,我害怕死了。”

    “我不走,我收拾他狗日的。”

    苏州女靠紧袁立本:“他把我吃光了,吃得一点儿都不剩。”

    “嫖客日下的存义,把惠妙害苦了。”

    苏州女抖一下,立本俯身看她。她的眼睛一轮一轮大起来,光波潋滟,千姿百态,几乎能听到鸟雀的鸣叫声。她整个儿被眼睛罩住,灵光环绕。苏州女心里说:我被掏空了,他心里还有惠妙,他真是实到家了。

    圆圆的树,方方的石头,等它们有了灵性,花儿就会开,鸟儿就会来。

    巷子里响起自行车声,苏州女从她的灵光里跳出来:“你别碰上他,你快走!”袁立本懵懵懂懂走出来,跟存义打个照面。房门恶狠狠响一下,袁立本站在大街上。

    袁立本长出一口气,进馆子里要酒喝。店主给他一瓶“西凤”酒。袁立本瞅半天:“别拿冒牌货日弄爷爷。”店主一愣:“袁大头,没喝就醉了。”袁立本灌半瓶,没醉,只觉得头很大。袁立本说他醉不了,店主就陪他喝。

    店主说:“兄弟,全城的人都瞅着你。”

    “瞅着我,瞅我干啥?我脸上有风景,得是?”

    “瞅你的锤子哩。”

    袁立本抓酒瓶要打,店主按住他:“我说兄弟,你是头号大二球。苏州女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认只认你,你把锤子一提走咧。苏州女快叫人掏光啦。”

    “她爱跟谁睡就跟谁睡,关我屁事?”

    “十几万块钱哩,你以为光是睡觉。女人叫人日糊涂啥事都干哩。”

    入冬两个月了,苏州女的钱早已转到存义账上,存义没有撤军的意思。惠妙开始着急,怕存义飞了。惠妙硬着头皮找立本,立本能帮上忙。袁立本弄一根打狗的枣棍,截住存义:“存义我日你妈,你把她的钱搂光了还赖着不走,我敲断你的狗腿。”

    立本敲他的脚把骨,他吭哧半天说大实话:“我要她的茶叶罐罐,她的秘密在茶叶罐罐里头。”

    “放你妈的狗屁,你吃了五谷想六谷,你啥东西没吃过?”

    “兄弟你心里清楚嘛,男人要的是女人那份灵性。惠妙的灵性丢在北塬了,苏州女的灵性在茶叶罐罐里,她只给你一个人。我弄来十万八万球也不顶。”

    枣棍落在存义的脚把骨上,像敲石头。存义没感觉,存义说:“我本想在这女人身上烤烤火,没想到火蹿上身把我烧成了灰。”

    枣棍不停地敲,存义听着自己骨头的声音,说话也有了节奏:“两个女人把我毁了,我心里没劲儿了,我啥也干不成了,厂子叫主任弄去了,主任把我掀沟里去了。”

    “黄鼠狼的屁股一百个眼,你的眼道那么稠,别人能把你套住?”

    “我本想逢场作戏捞她的票子,没想到她身上有比票子更赢人的东西,鬼就把我缠住了。主任瞅这机会做手脚,二期承包把我拉下马,他成了坐轿的。聪明人做一回二球,比二球还二球一百倍,一辈子都是个大二球。”

    袁立本拄着枣棍看蜷在土窝里的存义,存义的脚把骨咕嘟咕嘟冒黑血,像卧一只青蛙。存义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说了就说了还强调一下,可见你平日里就不说实话。”

    “这女人身上有一种东西,扎我一下我身上流出来的都是脓。”

    “那你还缠她,你这坏种。”

    “那东西刺人一下,人就得低下头看自己的胸口。看一眼就完了,非跟她在一起不可。”

    “你吃了五谷想六谷,你想把天底下的姑娘都弄了,得是?”

    枣棍戳到眉尖,存义没有避让,存义说:“那东西有的女人一生都有,有的女人只一会儿。人就活这种味儿,以前我不知道。我不会离开惠妙,可我没法忘掉她。”

    袁立本去找惠妙:“他回心转意了,你要看好他。”惠妙松一口气说:“我知道你要说啥。婊子养的主任把我存义坑了。其实我存义早不想管厂子了,我存义账上多了十万元,我两口子吃利息,日子美滋滋。”

    “嗯,美滋滋。”

    “你嗯啥?你说你嗯啥?”

    “我没嗯啥。”

    “你嗯来嗯去你是猪吗?”

    惠妙喷出了泪:“我本想让他出去一会儿,他出去就叫鬼缠住了就变样儿了。”

    “他好着哩,我只捶他两下他好着哩。”

    “你真的打了他?你这王八蛋!”

    惠妙夺过枣棍,心急手快梆梆两下,立本的脑袋起两大包,立本转身就跑。驴日下的,把我也掏空了。

    惠妙到苏州时装店大闹,说她存义丢这儿了,一辈子回不来了。两个女人混战半小时,轰动县城。

    袁立本赶到时苏州店面目全非,雇的人走光了。苏州女躺铁床上,怀抱雕花竹筒眼睛瞪得老大。袁立本说:“刺玫能治大病。刺玫根扎到我妈坟上了,刺玫根专往旮旯里伸,北塬的野地里全是刺玫花。”

    苏州女说:“我被掏空了。”

    立本说:“石头堆里都能长刺玫,你是个大活人你不用操心。”

    苏州女说:“我被掏空了。”

    立本说:“北塬的深沟里有上百年的野刺玫,根深十几丈,能引来天上的雷电,雷击不死,冒出的嫩芽儿像人参。”

    苏州女坐起来要那个菜坛。立本说:“有缸不用坛。惠妙待她娘家,我只能用坛子送,缸在屋里,有缸不用坛。”苏州女说:“有缸不用坛。”苏州女下床来:“我好了,可我的钱没了。”

    立本说:“你是金剪刀你的手在哩。”

    苏州女说:“钱丢了也好。那是我鬼丈夫挣来的,我还以为把他丢干净了,这回他成垃圾了,存义喜欢都拿去吧。”

    立本说:“咱有手哩咱自己挣。”

    立本拉起苏州女的手细细看,那手水一样嫩。苏州女说:“这是你第一回主动拉女人的手,木头有灵性啦。”

    立本的手狂乱起来,月亮在窗外摇晃,晃成一条宽阔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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