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丁忠阳老师呀,可是个全学区出了名的热心人,好人。山区交通不便,到乡上、区上开会学习,老师们总是随身背个背篼,顺便买点日用的东西带回学校。背篼成了我们那时候的必备工具,就像如今女人的手袋。全学区老师背的背篼,没有一个不是丁老师编的。他手巧,会竹编,人又热心,听说他爷爷他爹都是他老家出了名的老篾匠。开会碰上了,只消跟他说一声,要一个大点的,还是小点的就行了。回校后,他利用课余去山里砍回竹子,山里野生毛竹极多,编好,连背系都弄得巴巴适适的,不用你操心,还将剩余的篾条捎带编个小筲箕、小提篼,或小笸箩、小竹筛什么的,下次开会一准给你带来。谁家生了娃娃,他就编个有坐凳的胡椒眼背篼送他,还说用这种背篼背娃娃好,不会热了娃娃的肚子,拉稀。离丁老师学校有三十多里吧,有个松林岗小学。学校里就一个女老师,姓袁,有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胖嘟嘟的,取名峪馨,大家都叫她山里香。袁老师的爱人在重庆,是兵工厂的工人,保密单位。她一个人拖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又要教书,挺恼火的,不到区上开会学习还好,一通知到区上开会学习袁老师就发愁。几十里山路,爬山涉水的,一个女人家拖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实在艰难。从地理位置上看,丁老师的学校—松林岗小学一区上,是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丁老师到区上开会学习,可以直接从他的学校到区上,只走三角形的一条边;若走松林岗到区上,等于走了三角形的两条边。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学过平面几何的人都知道这个定理。可是丁老师每次到区上开会学习,总是绕道走松林岗,说顺路帮袁老师背背孩子;开完会学完习,又总是绕道走松林岗回学校,还是说顺路帮袁老师背背孩子。大山里的路,可不是城里头多走一条街少走一条街不算个啥,他这一“顺路”呀,就是十多二十里山路,得多走两个多钟头,爬山涉水不说,还背个孩子,不是他那个人做不到。
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热心肠的好人,后来却出事了,出大事了。
这个丁老师,不仅会竹编,还喜欢画画,课余常常一个人带上自制的画板坐在溪边写生。听说他读初中时的理想就是报考省美术学院,将来当画家。后来因为家里穷,只好读了“供吃饭”的“稀饭”(师范)学校当了老师。虽然当不成画家了,但他仍然存着当画家的心结,总喜欢描描画画的。
文革风起,虽然我们那里是边远闭塞的山区,在红太阳的伟大号召下,仍然跟全国一样,轰轰烈烈闹革命。乡下的老师都集中到区上,在区中心校的教室里安营扎寨,两派对立,互相攻讦。谁也不敢回校复课,谁复课谁就是保皇派,俗称老保。那时候造反吃香,老保屎臭。丁忠阳老师对打派仗一点不感兴趣,虽然两派都拉他,看他是个人才,但他哪派都不参加,是我们学区老师中唯一的逍遥派。说他逍遥,其实也不逍遥,仍然不能逃离那种铺天盖地的潮流裹挟,只不过他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汇入潮流罢了。你们两派要打派仗打你们的,他一个人另辟蹊径,独自办了个“丛中笑”革命大批判专栏,不定期,弄好了就贴出来,有时三天两天一期,有时十天八天一期。不仅摘抄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两报一刊”社论、革命大批判文章、工农兵诗歌,还转载报刊上的革命漫画。他喜欢画画,字也写得好,又舍得下工夫,常常一个人熬到深夜,专栏办得生动活泼,文图并茂,大家都爱看。
真应了当时大家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实践出真知,斗争长才干”。后来丁忠阳老师又学会了按比例放大绘图的技巧。那时候不是时兴大搞红海洋,大跳忠字舞吗?他就天天提着红油漆桶桶在墙上画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声言要让红太阳的光辉照亮山乡每一个角落。一时间,小小一个区所在地,到处都让他画上了红太阳。有头像,有胸像,有全身像;有青年时代的,有中年时代的,有老年时代的;有穿军装的,有穿便装的;有戴红卫兵袖套的,有没戴红卫兵袖套的;有挥手致意的,有高瞻远瞩的;有正面的,有侧面的;有油画风格的,有木刻风格的。谁见了都夸他画得好,话说回来,那时候谁又敢说不好呢?他画的可是红太阳的光辉形象啊,投鼠还忌器呢。听了大家的称赞,他很有成就感。觉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就画得更来劲更投入了。
我那时候真的很不理解他,可是自己出身不好,成天夹着尾巴做人还总怕做不好,时时提心吊胆的,也就不敢跟他深谈,怕惹祸。直到他出事之后,我才慢慢理解了他。他从小喜欢画画,想当画家,后来虽然没考美术学院,读师范当了老师,但心中仍然存着当画家的心结。过去他在自己的学校画画,都是一个人对着大山画,对着溪水画,对着村寨画,对着他的学生画,大山沟里,天地就那么小,没地方表现,画作也从来没在社会上得到过承认。如今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就一发而不可止了。他画红太阳,也是在画他自己;既画他对红太阳的爱和忠,又画他自己心中郁结了多年的心念。画由心出。古往今来,画家笔下无不物中有我,我中有物。郑板桥笔下的瘦竹,八大山人笔下的花卉禽鸟、山水林木,石鲁笔下的峰峦,徐悲鸿笔下的奔马,梵高笔下的向日葵,夏加尔笔下的变形人,乃至于董希文笔下的《开国大典》,其中无不有他们自己。
丁忠阳老师这么做,谁也不敢说他不对,他用的油漆,学区也都给他实报实销。区上能画的地方都被他画满了,他又深入到附近的农村去画。说他痴迷也真是太痴迷了。一天,他见村道边一壁土墙用石灰抹了,又白又光,上面啥也没写,啥也没画,只矮处有几行娃娃们黑的红的涂鸦。他好不高兴,便用石灰浆把娃娃们的涂鸦盖了,画上一幅红太阳挥手的正面胸像,画上的红太阳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那一类的,画的左右两边还写了两句话:“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没想到就是这幅画让他脱不了手,倒了大霉。
不久有人贴出大字报,标题赫然,具有那个年代的浓烈色彩《坚决把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丁忠阳揪出来示众!》。“丁忠阳”三个字倒起写还打上了大红叉。大字报先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接着说“阶级敌人能够利用小说反党,也就能够利用画画反党。”然后就揭发他打着红旗反红旗,以颂扬红太阳之名,行诬蔑、攻击、反对红太阳之实的现刑反革命罪行。声称天下之大,寰宇之广,红太阳的光辉形象尽有可画之地,而狼心狗肺的丁忠阳,却偏偏将红太阳的光辉形象画在茅厮的墙上,其中包藏着不可告人的恶毒用心。这是影射红太阳在茅厮边发号令,是所谓的“毛司令”,即“茅厮令”,臭不可闻。文章还进一步分析说,这幅画对面是一个长满荒草的坟头,丁忠阳让红太阳对着坟头挥手,还写上“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吗?往哪里前进?往坟头前进吗?他这不是影射要将革命人民引向死路吗?是可忍,孰不可忍?真是狗胆包天!大字报最后表示:“决心誓死捍卫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谁胆敢反对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就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千只、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出了这等惊天大事,主持工作的区武装部长哪敢怠慢,一面派民兵先行将丁忠阳老师控制起来,一面带着人到现场勘验。那壁土墙果然是一家社员茅厮的后墙。生产队安排人用石灰抹了,原打算写上毛主席的语录,后来有人说把毛主席语录写在茅厮墙上,是大不敬,就没敢写。丁老师不知就里,看到一壁抹光的白墙,以为这里还有空白,提笔就画,谁知就惹出祸事了。那壁墙前边是块小空地,对面是一家社员的院墙,墙边有座老坟。山区地多,老人死了习惯就近安埋,便于照料祭奠,生人与死者相伴,原本平常。
武装部长带人到现场看了一圈,大伙细细一想,都作恍然大悟状,一个个义愤填膺,齐说果然如此,真是恶毒至极,反动至极!没想到身边竟然暗藏着这么凶恶的阶级敌人,阶级斗争这根弦真的松不得啊!只要阶级斗争松一松,阶级敌人就会攻一攻。那时候大家都让“以阶级斗争为纲”整怕了,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谈阶级斗争色变。对于这一类事件,为了保护自已,人们的心态都是宁左勿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要自己不下地狱,管他谁下地狱,为了自己不下地狱,不惜把他人打下地狱。甚至,还训练出了一种“棒子队”,这些人手持革命大棒,专以整人为乐事,随时随地窥视着准备棒杀别人以显示自己革命。
丁忠阳老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画红太阳会画出这么严重的问题来,弄得自己猫儿抓糍粑一脱不了爪爪。他就买了一把刀去刮。他想得挺简单,既然画错了,那就刮掉吧,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要允许别人犯错误,允许别人改正错误吗?谁知他这一刮,人家又说他掩盖罪行,欲盖弥彰。这不是硬要把人往死里整吗?
当时我觉得他们这种整法对丁老师太不公平,太牵强附会,真是指鹿为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我早已习惯了夹紧尾巴做人,小心自保唯恐不能,哪里还敢声言。我相信如我一样心存疑问和不满的还大有人在,但在那样的政治气候中,避之唯恐不及,都只能三缄其口,私下议论一下尚且担心隔墙有耳,谁还敢公开站出来替他伸张冤屈。那不等于授人以柄,把自己也树为黑靶子了吗?于今想来,持这种态度的我们无形中也成了整人的帮凶。
这件事提高了广大革命群众的警惕,擦亮了广大革命群的眼晴,鼓舞了广大革命群众的斗志,于是事态进一步升温。人们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无产阶级彻底革命精神,矩一而返三,由此而及彼,又陆续有人从丁忠阳老师所画的红太阳光辉形象中发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说用以衬托红太阳的青松翠柏中暗藏着反动标语啦,衣褶是恶毒攻击的组字画啦……不一而足。桩桩件件都在纲上线上,罪不可赦。又有知情者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挖根找源,揭露丁忠阳老师他爹年轻时参加过国民党远征军,远征缅甸,历史上有重大问题,属反动兵痞,断定他之所以如此反动决不是偶然的。
如今的年轻人也许会问:怎么抗战时的远征军也成了重大历史问题?那时候,党争大于历史,意识形态高于民族利益,因而对远征军英勇抗敌的那段历史,讳莫如深,甚至肆意歪曲。我也是个喜欢历史的人,那时候就不知道抗战八年中还有台儿庄大战,还有张自忠、谢晋元,更不知道远在滇缅一带还有一支中国远征军在为国家为民族浴血奋战,还有戴安澜将军……只道凡是在国民党军队中干过的,一定对人民犯下了这样那样不可饶恕的罪行,历史上都有问题。
如此一来,“丁忠阳打着红旗反红旗”,遂成为轰动全区、全县的阶级斗争新动向。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大小小的批斗会,整得他百口莫辩,只得整死不开口。他不开口,革命群众“天兵怒气冲霄汉”,生命不息,斗争不止,有的横刀立马,有的挥舞投枪匕首,口诛笔伐加拳脚,痛打落水狗,大批斗的烈火越烧越旺。若干轮批斗后,又派民兵把他押到各个乡去游斗。在押往我们这个乡的路上,丁忠阳老师趁押送的民兵不备,从悬崖上跳下了金沙江,连尸首都没找到。组织上对他的结论是“自绝于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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