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惹是我的学生,他的名字译成汉话就是虎子。那时候我在一个边远偏僻闭塞的彝乡小学教书。学校在乡上,照如今的说法,就是乡中心校了,也就两个年级两个班,三年级14个学生,一年级21个学生,复式班。全校就我一个老师,校长兼小工,摇铃又敲钟。但学校既无铃可摇,也无钟可敲,上课吹口哨,那口哨就用麻绳串了,挂在我的脖子上,下课连口哨都不用吹,只消我说声“下课了”,学生们起立敬礼,欢呼雀跃作鸟兽散,就下课了。日子过得虽然枯燥,倒也平静。
有一天,这种枯燥而又平静的生活,终于被一个意外的惊喜给打破了。
那天一早,我就被电话铃声惊醒了。那时候学校没有房子,借了一间乡上的房子当教室,我就住在乡上会议室旁的耳房里。来不及穿好衣服我就起身去接电话。电话是区委梁书记打来的。那时候乡上没有文书,我除了教书之外,还义务兼了乡文书的工作,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区上了解下面的实际情况,他们派不出人来,乡上几位领导又都没啥文化,加上我是尽义务没多拿一分钱,还干得呼儿嗨哟的,也就认可了。梁书记要我叫阿尔书记接电话。我说:“阿尔书记昨晚上回家了。”他就说:“那就叫你们木曲主任来接电话。”我说:“木曲主任住在隔壁,我去喊,梁书记你等一下。”我把话筒放在桌上正要去喊木曲主任,那边梁书记又说话了,我只得又把话筒拿起来。梁书记说:“你不用去喊了,他肯定还在床上。你把电话内容认真记下来向他们汇报。”我连忙把笔和本子拿出来,边听边记:“明天,伟大领袖毛主席送的芒果,将由区上专人护送到你们乡上,要把全乡群众组织起来喜迎芒果,虔诚瞻仰,认真学习,深刻领会,还要把喜迎芒果,虔诚瞻仰,认真学习,深刻领会,作为一项向广大党员、干部和群众进行一次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教育的重大政治任务来完成,务必抓紧抓好抓落实,一定要做到书记亲自挂帅,加强领导,党委、革委全面配合,分工负责,只许搞好,不许出错。”
如今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乱弹琴吗?是有些乱弹琴,可那时候谁敢这样说呀?非但不敢这样说,想都不敢这样想!什么事情呀,一旦跟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沾上边,就变得高于一切、大于一切、重于一切、先于一切了。谁要是胆敢说这是乱弹琴,那才是真正的乱弹琴了。芒果虽小重千斤啊!小小芒果,承载的是毛主席的思想、路线、光芒,还有毛主席的关怀和恩情呀!
事关重大,我本来应当首先向乡党委阿尔书记汇报,他就住我对面那间耳房,可是昨晚上他回家了。我当即把乡革委木曲主任喊起来,向他汇报了区上的电话通知。他不敢怠慢,马上就跑出去跟阿尔书记打“肉电话”—就是喊话。乡上在一条山梁上,阿尔书记的家在沟对面那条矮一些山梁上的五村。“啊……阿——尔——书——记——啊……阿——尔——书——记——”木曲主任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放开喉咙这么长声吆吆喊了几声,对面山梁上就有了回应,听声音是阿尔书记。木曲主任就大声喊他快回乡上来,有紧急事情。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阿尔书记就气喘吁吁赶回来了。
我就在坝子上照着记录把区上的电话通知跟他汇报了一遍。阿尔书记来不及进屋,就跟木曲主任站在坝子上商量了一下,随即开了个小会,按上面的要求成立了以乡党委阿尔书记为指挥长、乡革委木曲主任和乡武装部长吉哈为副指挥长的“喜迎芒果、虔诚瞻仰、认真学习、深刻领会路线教育指挥部”。然后把全乡的干部,我这里说的干部是一种泛称,指拿国家工资的人,那时候都这样称呼,包括乡上的会计、教师、卫生员、供销社营业员、信用社营业员,统统召集起来开会,紧接动员,分组分片包干,会后下到各个村去组织群众。要求坚决依靠翻身奴隶,充分发挥党员、团员、民兵和积极分子的骨干带头作用,广泛发动群众,除开瞎子、聋子、瘸子、走不动的老人、刚生了孩子的女人、卧病在床的病人、七岁以下的儿童和五类分子外,都必须由包片干部带队到乡上集中,欢天喜地迎接芒果,无限忠诚瞻仰芒果,联系实际学习芒果,斗私批修领会芒果,要把毛主席的巨大关怀最大限度地送到广大群众心上,要让毛泽东思想的灿烂阳光最大限度地照到广大群众心上,要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强大威力最大限度地把广大群众团结起来。根据毛主席关于“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伟大教导,会上还作了三条规定:一、各片区群众必须于明天上午10点钟以前赶到乡上集中,迟到的,视其情节轻重,对该片区负责干部,是党员的,给予党纪处分,不是党员的,给予政纪处分;二、群众中,凡参加喜迎芒果的,按全劳力标准记两天工分,凡不经包片干部批准擅自不来的,一律按全劳力标准扣三天工分,其家庭两年之内不得享受政府的一切救济和补助;三、凡是有红旗的要把红旗打起来,有锣鼓的要把锣鼓敲起来,有月琴的要把月琴弹起来,还要把过火把节的衣服穿起来。金沙江边的卢家坪子最远,路也最难走,途中要经过万剐悬崖红岩子,领导带头,就由指挥长阿尔书记亲自去。副指挥长木曲主任坐镇乡上,负责上下联络、打扫卫生、布置会场、书写标语、安排接待等项工作。会后匆匆吃过早饭,各路人马就风风火火出发了。
第二天上午10点钟以前,各路人马都提前到达乡上。出人意料的是,路程最远、路最难走的卢家坪子的群众结果到得最早,还不到9点钟就赶拢乡上了。原来昨晚半夜时分,他们就背着干粮打着火把出发了。阿尔书记看来一夜没合眼,脸色发青,两只眼睛里锁满了红丝,说起话来声音发涩。经过整队,全乡群众排着长长的队伍,举着红旗,敲锣打鼓,弹起月琴,在干部们带领下,迎出十里地,到凉风坳上去迎接毛主席送来的芒果。
我带着全校35个学生,举着红小兵的队旗,唱着毛主席语录歌,被安排在弯弯曲曲的欢迎队伍最前头,正当坳口上。天上飞着米粒般的碎雪,不少孩子仍打着赤脚,北风把他们的小脸蛋吹得乌红乌红。山里的孩子,平时村里有人家嫁女儿娶媳妇,或死了人发丧送葬,就算热闹了,难得见到有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大热大闹的场面,而且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举着红旗唱着歌弹着月琴,比过火把节还热闹。他们那种兴奋劲,不是过年,胜似过年,也就不在意吹不吹北风下不下雪冷不冷了,只一个心眼盼望着早些看到来自北京的神奇芒果。三年级那个班的班长拉惹,扶着旗杆的手冻得通红,我让他跟同学换一换,他不肯换,还说一点都不冷。
孩子们谁也没见过芒果,也想象不出来。拉惹瞪着明亮的大眼睛问我:“老师,芒果是啥东西?”说实话,那时候芒果我也没见过,只听说是一种生长在热带的水果。长得啥模样,是红的是青的,是圆的还是扁的,都弄不清楚,至于味道,那更是不知其味了。我只好笼统地说芒果跟桃子、李子、杏子、梨子一样,是一种水果。学生们听我说芒果跟桃子、李子、杏子、梨子一样,是一种水果,又问我芒果好不好吃,酸不酸,涩不涩。在他们有限的人生经验中,酸杏涩梨留下的想象都是美好的。
芒果我也没吃过,但芒果是毛主席送来的,能说不好吃吗?老话说,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可见虱子都有好坏之分。以此推论,皇帝放的屁就该称为“御屁”了。说得不好听点,那时候要是毛主席身上长了虱子,不说是“御虱”吧,也一定是革命的虱子,无产阶级的虱子。革命的虱子、无产阶级的虱子当然就是好虱子了。虱子尚且如此,况复其他?我只好对他们说毛主席送来的芒果可好吃啦。他们又问,有桃子好吃吗?有李子好吃吗?有杏子好吃吗?有梨子好吃吗?山里的孩子只吃过这些平常水果。人怕三问。学生们问的这些问题,本来很平常的,因为跟毛主席送来的芒果沾了边,就有了一种高屋建瓴的威势,让我有些招架不住。但我既然说了毛主席送来的芒果好吃,那就只能好吃到底必须坚持不能后退了。我就说:“嗨,桃子李子杏子梨子,哪能跟毛主席送来的芒果比呢?毛主席送来的芒果是世界上最好吃最好吃的东西!”我还联系实际,打了个能充分激发孩子们想象的比方—“就连‘泡’和‘羊奶奶’也比不上。”这一下,孩子们果真欢呼起来,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泡”是啥?就是野生的莓。长在带刺灌木丛上的刺莓叫“剌泡”,“刺泡”中颜色蜡黄蜡黄的又叫“黄泡”,乌黑乌黑的又叫“乌泡”;长在草上的因为隔地近,又带有酒的香味,就叫“地香泡”,初结时猩红猩红的,成熟了就变作玉白色,像一颗颗珍珠撒在绿茵上,所以又叫“珍珠泡”,一长一大片,大老远的就能闻到醉人的酒香。“羊奶奶”是一种野生灌木条上结的浆果,形状色泽都跟红豆差不多。我说的这种红豆是豆科作物中的红豆,枣红色,腰鼓状,不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相思子。“泡”和“羊奶奶”虽说是野生野长的,吃味其实比那些家种的酸杏涩梨好很多,是山里孩子的最爱。成熟的时节,山野里到处都有,上学的路上,他们常常劈一枝“羊奶奶”,或摘一捧“泡”带给我。
学生中要数拉惹心灵手巧。别的孩子摘了“泡”,就用手捧着,或者用衣兜兜着来给我,他从来不,他会摘几张野桐叶,做成叶包,装上“泡”或“羊奶奶”,用草棍别上,形状就像个大粽子,再用草茎系上,提了来给我。若是有时间的话,他还会用剖得细细的篾丝,编一个小巧的笸箩,里面垫上新摘的树叶,再装上“泡”和“羊奶奶”,冒尖尖的,送给我。每次我都舍不得吃,珍珠般的“泡”,玛瑙般的“羊奶奶”,翡翠般的绿叶,盛在有些粗糙却透出拙朴的笸箩里,分明就是一件艺术品呀。我把它摆在案头,一直要捱到晚上,才一边批改作业,或者备课、看书,一边细细品尝。“泡”和“羊奶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每一颗都熟透了,没有一颗是遭虫子叮咬过的,一入口就化成了沁入心脾的蜜水,再不吃,隔了夜就会坏的,那会伤孩子的心。拉惹这孩子的心就这么细这么好。每天他带着村里的学生一起来上学,领头走的总是他。山里人说“马有头马,羊有头羊”。这头马、头羊可不是好当的。山间小路,一到夏秋就茅封草长,不仅看不到路,而且露水挺重的,走在其中就跟走在水里一样,有时候草下还盘伏着蛇。走在头里的不仅要替走在后面的探路,撵蛇,还要用自己的身体替走在后面的扫露水。山里人把这叫作“趟露水”。他拿根竹竿在前头一边打露水撵蛇一边走,到了学校,身上打湿得最多的总是他。那时候拉惹想的是长大了当解放军,像雷锋那样作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好多次,我一边替他烤打湿的衣裳一边想,这孩子要是到了战场上,他一定能够替战友趟雷开路挡子弹。
孩子们听我这么一说,他们不再问了,一个个都在心里张开了想象的翅膀。我看见有的小嘴巴里想着想着就流出口水来了。
也许我不该这么对孩子们讲,我这些话,也许是一个老师最不应该讲的最不负责任的话。当后来我真的品尝了芒果的滋味后,我才发觉我当初误导了这些纯朴的山里孩子。第一次吃芒果,是在第一个教师节的座谈会上,那时我已经调到县城中学任教了。芒果去了皮,切成片,放在白瓷盘里,看着金黄金黄的挺好看,不由得勾起了当年站在风天雪地里迎接芒果的往事,心里就隐隐作痛。不就是芒果惹的祸吗?别人还没动,我就先搛了一片来尝,想知道到底是啥美味,一入口,差点呕吐了。我是个土包子,不喜欢芒果的那个味儿,甜是甜,但腻人,还有一种带煤油臭的怪怪的味道,吃不惯。同事们都取笑我,说我是山猪吃不惯细糠。我吃不惯,我消受不了,只好自认是山猪了。我想那些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只吃过酸杏涩梨和野地里的“泡”和“羊奶奶”的山里孩子,也许跟我一样,也会吃不惯芒果的怪味。如果没有我的误导,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伤心事了。
我们在风天雪地里等了三个多小时,总算等来了送芒果的人。凉风坳上顿时欢声雷动。阿尔书记领头呼起了口号。口号声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蛇一般游动。在口号声、锣鼓声、月琴声、掌声中,两个装在垫了红绸的玻璃盒子里的芒果,由区武装部长双手捧着,在6个持枪民兵护送下,就这样爬山涉水送到了夹道欢迎的群众中。大冬天的,他们七个人不知为啥全身水湿,像落汤鸡,冻得一脸乌青,还昂头挺胸走得挺精神的,惹得孩子们直笑,我连忙扬起手制止他们。
原来途中要过一条山溪,虽说隆冬时节溪水比夏秋小了许多,但山高落差大,水流还是十分湍急。山溪上只有独木桥,两丈多长。被长年踩踏得光溜溜的原木溅上溪水,就像涂了油。这使他们犯了难。从桥上过吧,担心脚下踩滑跌到水里,人摔了事小,摔坏了芒果就是政治问题了。涉水过吧,又担心水流湍急,万一摔倒,芒果被冲走,后果更不堪设想。上级给县里就送来这么两个宝贝芒果,全县共有5个区,36个乡,每个区每个乡都得送到,让群众瞻仰、学习,领受伟大领袖的关怀。到我们这个区才是第2个区,到我们这个乡才是第11个乡,后面还有25个乡呢。出了事谁负得了这责任?负责护送芒果的区武装部长,就在溪边召开紧急动员会,再次强调了护送芒果的重大意义,要大家以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无产阶级感情,发扬头可断,血可流,毛主席送的芒果决不能丢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绝对安全地把芒果送到目的地,把毛主席的巨大关怀带给广大翻身奴隶。为此,就必须万无一失地通过面前这条山溪。他还说,急流就是景阳冈上的老虎,我们也要拿出武松打虎的勇气,把它降伏;山溪就是愚公门前的大山,我们也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决不让它挡了我们的路。忠不忠,看行动。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护送小组的人,全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个个根正苗红,不是党员就是团员。部长讲话之后,他们一个个跟着表示了决心。部长又领着大家齐声背诵了一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之后,才由部长亲自将装芒果的玻璃盒子捧在胸前,其余的人前后左右护卫,淌着齐腰深的溪水,一步一步,将芒果护送到了对岸。上岸之后,他们顾不得拧干衣服上的水,就哆嗦着齐声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万万岁!这些情况,是后来我从区上发下来的简报中看到的。
芒果接到乡上,先找了衣服让他们换了,这才召开群众大会。先是护送芒果来的区武装部长讲话,接着是阿尔书记讲,木曲主任讲,乡武装部长讲,然后,翻身奴隶代表、民兵代表、妇女代表、红小兵代表,一个个上台讲,都讲完了,这才排着队依次瞻仰芒果。直到这时候,我才有了机会,能够近距离地认真看一看这两个越过千山万水来到这里的宝贝芒果。看了之后,当时我有些失望。等了半天,原来芒果是这个样子,说圆不圆,说扁不扁,那形状让我联想到端公道士打卦用的那种卦,不过端公道士的卦是牛角做的,通常是黑的,而它是黄爽爽的,发亮,生硬得没有水果的质感,让人感到极不真实。但我不敢把自己这种大逆不道的直感说出来。
冬季天黑得早,这么一闹腾就到了傍晚,群众才饿着肚子,打着火把回家了。卢家坪子的群众,因为路实在太远,又难走,途中要经过红岩子,绝壁临江,小路悬空,黑天墨地的,怕发生危险,就只好就近投亲靠友了。
群众走了,负责接待工作的木曲主任这才请区上来的客人到学校教室里用餐,乡上的干部全体作陪。为了接待他们,杀了一只大肥羊,煮成坨坨肉,蒸了一大木甑大米包谷面做的两掺饭,还弄了两大盆酸菜汤,都热气腾腾地摆在拼拢的课桌上了。折腾了一天,大伙早已饥肠辘辘,那时候不像现在,也没啥讲究,不兴喝酒敬酒劝酒唱酒歌,酒是凭票供应的,想弄也弄不到,吃饭就吃饭,端起碗来就吃,风卷残云,没用多少时间,就把那些坨坨肉、两掺饭,连汤带水,消灭得一干二净,羊骨头丢得遍地花儿开。很少闻到膻味的狗们,从附近村子里兴奋地跑来,一群群围着学校的教室抢骨头。抢得不耐烦了,就你咬我,我咬你,追逐撒野。
吃罢饭,阿尔书记、木曲主任、乡武装部长陪着区武装部长回到会议室,说是对口汇报一下全乡民兵工作。木曲主任叫我也听一下,下来好写材料。一进门,走在前头的区武装部长突然惊问道:“芒果呢?芒果哪里去了?”
大家一看,放在红宝书台上的芒果连同玻璃盒子果然都不见了!
说是红宝书台,穷乡僻壤也没多少讲究,也就是在土墙上钉了两根木桩,上面搁块木板,木板上铺了层红纸,红纸比木板宽一些,外沿褶下来吊着,就把木板木桩遮住了,上面用黄色水粉写着“红宝书台”四个字。一切都是我因陋就简的“杰作”。
我们几个人都很清楚,开完群众大会,是区武装部长亲自把装着芒果的玻璃盒子捧到会议室,阿尔书记踮着脚把红宝书台上谁都难得动一动的一套红色封面的《毛选》和《毛主席语录》挪到一边,区武装部长再把装着芒果的玻璃盒子放上去的呀。现在上面却只有红宝书了,另一半空着,空得让人心惊胆战。
大家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阶级斗争新动向!”区武装部长到底是区武装部长,一开口就出语不凡,一针见血揭示了事情的本质。老公安出身的他叫跟在他身后的我们四个原地站着都别动,不要把现场破坏了。他从木曲主任手里接过马灯猫腰上前察看。大家这才发现地上摔碎了的装芒果的玻璃盒子,却没看到芒果和红绸。区武装部长蹲下来,把马灯放在地上,就看到玻璃碎片中有一块黄爽爽的东西,挺显眼的,栗子般大小,呈三角形状。他掏出手巾把那东西包着用两个指头搛起来摊在左手上反复细看,又看碎玻璃片,再左右环顾,之后,才叫我们四个上前去,都蹲在他旁边。他把摊在左手上的那块三角形状的黄爽爽的东西递到我们面前,说:“这是芒果尖,你们看,蜡做的。问题十分严重,毛主席送来的芒果已经被破坏了。简直丧心病狂啊!”
听了这话,我才晓得原来毛主席送来的芒果不是真芒果,是蜡果,跟蜡做的寿桃、枇杷一样是摆设用的。眼前便出现了那些在风天雪地里巴心巴肝迎接芒果的孩子,耳边又响起了他们那一连串天真的问题……
区武装部长又指着两块沾有血迹的玻璃碎片分析说:“这是偷芒果的坏人做贼心虚,慌慌张张,拿芒果的时候被碎玻璃划破了手。”又指着倒在红宝书台下的长条凳分析说:“这根板凳原来是放在电话桌前的,是不是?我把毛主席送来的芒果放到红宝书台上的时候,这根板凳肯定不在这里。现在为啥会倒在这里呢?显然是为了偷上面的芒果搬过来的。为啥要把板凳搬过来?说明偷芒果的坏人身材不高,不踩在板凳上就够不着。至于板凳为啥会倒在地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偷芒果的坏人慌乱中绊倒的;一种是偷芒果的坏人站上去偷到了芒果下来的时候,板凳歪了把他摔了下来,你们看,这地下不平,坑坑包包的。他心慌,板凳没安稳他就站上去了。我个人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另外,芒果放到红宝书台上,前前后后也就一顿饭的时间。这说明偷芒果的人早有准备,而且很有可能就住在附近。一切都证明了这确实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万恶的阶级敌人处心积虑,趁我们吃饭放松了警惕钻进来偷芒果。他为啥别的不偷,专门偷芒果?就是为了搞破坏,矛头直指伟大领袖毛主席,直指毛泽东思想,直指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是可忍,孰不可忍!”
察看过现场,作过这番分析判断后,区武装部长果断作出决定,叫乡武装部长吉哈去把已经睡了的护送芒果的六个持枪民兵喊起来,带上武器,去把乡附近村子里的五类分子抓到乡上来连夜突审。
直到这时,阿尔书记才想起了儿子拉惹。先前因为发现芒果不见了,事情太重大,又出在自己管辖的地盘上,心里一紧张就把儿子也忘了。这时候说起抓人,这才想起儿子还在自己房里,就有些着急了,阶级敌人既然胆敢钻进来偷芒果,要是狗急跳墙……狗地主不是为了一背篼海椒就把刘文学整死了吗?……他不敢再往下想,就朝他住的耳房喊了一声拉惹,没人答应,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耳房门开着,里面没有灯光。他记得很清楚,他那盏灯罩有破纹的马灯,原来是点在自己房间里的,是他替拉惹点上的,怎么现在跑到放电话机的桌子上来了呢?糟了!阿尔书记觉得不对,也不管现场不现场了,冲过去提起马灯到耳房门口一看,完了,屋里没人!阿尔书记一下子就呆了。
木曲主任连忙走过去安慰他,说孩子一个人呆在屋里不好耍,是不是到附近村子里找同学耍去了。
阿尔书记苦着脸,摇着头说:“不会的不会的,拉惹这孩子懂事,平时在家里都不乱跑的,从来不要大人操心。肯定出事了!”
我也感觉到一定是出事了,拉惹即使到附迎村子里找同学耍,也不会不跟阿尔书记说一声的。
毛主席送来的芒果被偷了,乡党委书记的孩子又不见了,更让区武装部长感到案情重大。两相比较,当然还是先找孩子要紧,但越是这种情况下阶级斗争的弦越是不能松,他就喊住正带着人要去村里抓五类分子的乡武装部长吉哈,要他们先去村里把五类分子控制起来,别让他们乱说乱动,再发动群众找孩子。
木曲主任就对区武装部长说,我们都去找,你跑了一天,就别去了,坐镇乡上听我们的消息。
区武装部长也想把纷乱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好向区上汇报,出了这样的大事,越早汇报越好,决不能捂,越捂越被动越糟糕。同时也想考虑下一步的工作如何做,就点头同意了。
乡上就屁股大的一个地方,听说拉惹不见了,乡上的人都急得不得了,就像自己的孩子丢了一样,自动跑出来跟着去找人。一时间,山野里火光摇曳,手电光乱晃,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把夜色撕开了一道道大大小小的口子。受到惊吓的狗们慌慌地跑回了自家堆着粪肥的院坝,仍放心不下,就一个劲地尽心尽责叫着。山乡冬夜的宁静被打破了。
乡附近都找遍了,村子里凡有孩子在乡上读书的人家我都一家家问过了,没找到拉惹,又给五村打“肉电话”,那边回应说拉惹没回家,不是说他今晚上在乡上住吗?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看来孩子果真是出事了。
那天也是合该出事。阿尔书记的老婆是社员,他们有两儿一女,拉惹是老大。拉惹虽说在乡上读书,平常都住在家里,课余也好帮妈妈带带弟妹,做做家务,是妈妈的好帮手。那天迎接芒果,因为拉惹的小妹妹病了,他妈妈就请了假没来。开完大会,他本来是要跟本村的人一起回家的,阿尔书记把他留下了,叫五村的人回去跟拉惹他妈说一声,孩子今夜就住乡上了。阿尔书记也是心疼儿子,一来天色也晚了,山路难走,回家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二来乡上难得杀只羊,家里也难得吃上肉,今天沾了毛主席送芒果的光,好不容易碰上了,就想留儿子吃两坨羊肉,沾点荤腥,解解馋。开饭之前,他先舀了一碗饭,放上两坨煮羊肉和一截编成辫子状的煮羊肠,端回屋里给拉惹吃。那时候屋里吃饭还不用点灯,他还是提前替儿子把马灯点上了,担心自己一忙就顾不了这头,要他吃完了各人好生读书别乱跑。
真是祸不单行。芒果被盗,孩子失踪,一晚上同时发生两件大事。情况报到区上,区上立刻报到县上。县上当然十分重视,指示公检法连夜成立联合专案组,限期破案。专案组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第三天擦黑就赶到了乡上。他们顾不上休息,一边吃饭一边听案情汇报,吃过饭又向阿尔书记和我了解拉惹平时的表现,然后就去看用柴灰圈起来的现场。
看过现场,拍了照,提取了物证,测了距离画了图,那时候兴群众办案,专案组研究后,就召开了案情分析会。会上他们就区武装部长对芒果失窃案发现场的分析有所保留地表示赞同,并补充了几条意见:
第一、经勘测,装芒果的玻璃盒子不是垂直坠地的,其坠地的中心点与红宝书台的地面距离为1·52米,红宝书台下的板凳是向墙的方向倒的,与玻璃盒子坠地的方向正好相反;可以认为作案的是个矮个子,他踩上板凳拿到装芒果的玻璃盒子后,因为地面不平,没安稳的板凳一歪,人和手中的玻璃盒子就一起摔到地下了,摔下来的同时蹬倒了板凳。
第二、玻璃碎片上的血迹明显不是喷溅上去或者滴上去的,而是呈擦抹状;可能是作案的人爬起来时被碎玻璃划破了手留下的。
第三、在芒果失窃的会议室和阿尔书记住的耳房内,均没有发现任何打斗拖扯的痕迹;基本可以排除有人在案发现场对拉惹行凶的可能。
第四、案发的时间段很短,前后就一顿饭的工夫,据家长和老师反映,拉惹平常是个听话的孩子,好学生,晚上这附近又没啥能吸引孩子的好玩的地方,他不可能外出,在案发的时间段,可以基本肯定拉惹是在耳房里。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进到会议室来偷盗芒果,并且从板凳上摔了下来,连玻璃盒子都摔碎了,芒果也摔烂了,耳旁门开着,马灯也亮着,证明拉惹还没睡,他一定能听见,听见了而现场又没有任何打斗拖扯的痕迹,也没有人听见他呼喊,这就有些奇怪了。
综上所述,专案组作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断—芒果失窃与拉惹失踪是联系在一起的,可以并案;并且初步认为芒果很可能就是拉惹拿走的。
也许因为拉惹还是个孩子,他的阿爸阿尔书记又在场,专案组在推断中没有说“偷走”,而是说“拿走”。但是,听了专案组这个推断,我们都不能接受,特别是阿尔书记、区武装部长和我。我和阿尔书记都决不相信拉惹会干这种事;区武装部长则认为如此定性太天真,坚持这是阶级敌人所为。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大家都一致认为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先得把拉惹找到,找到了才可能说明问题。
三天后,一个采药的老人在乡上和五村之间的那条山溪下游发现了一个孩子的尸体。情况报到乡上,专案组要我和他们一起前去认尸。一路上我都在心里说,千万别是拉惹啊!等我们赶到那里一看,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果真是拉惹,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芒果。那双黑白分明、干净得纤尘不染的大眼睛已经永远闭上了。专案组在他右手的姆指上果然检查出了被利物划破的伤口。
专案组在结案报告中说:拉惹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趁人们吃饭之时,想把红宝书台上的芒果拿下来再仔细瞻仰。因人小个子矮,够不着,就把板凳搬到红宝书台下,人站到板凳上去拿。下来时因地面不平,板凳一歪就摔下来了,玻璃盒子摔碎了,里面的芒果也摔坏了一个,板凳也被蹬倒了,起身时右手姆指被玻璃碎片划破。撞了大祸,他心里十分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中用红绸包上芒果打算跑回五村家中躲藏起来。过山溪时,因天黑害怕心慌,摔倒在水里,被溪水冲至下游一回水沱。包芒果的红绸和一个芒果被溪水冲走……
许多年过去了,我心里总是在自责。我不该把芒果说得那么好,是的,那芒果本来就没有那么好。我常常想,要是当初我不把芒果说得那么好,或许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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