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将祖母称为“奶奶”，而我们四川人将祖母多称为“婆婆”。读书时，发现“婆婆”一词是女子对于丈夫的母亲的称谓，我感到很别扭，想将称谓改正过来，试着叫了几天“奶奶”。祖母却听不明白，别人也都奇怪地看着我，自知蚍蜉撼树，根本不能将数百年数千里一直共同的称谓改过来，于是只有投降，也叫祖母为“婆婆”了，而且一直到祖母辞世，一直到今天。
婆婆是一个非常苦命之人。她出生在四川安县西南角，与罗江、绵竹、德阳、彰明交界，属隐逸山腹地，这里真正是“地无三尺平”，出门就上坡下坡。山上，到处都是人头石，这里，一定经历过地壳运动，原来的河床一下子凸起变成了山梁。不然，怎么会河里才有的人头石全磊积在山岗上？
我们就可以想像得出，婆婆的童年和少年是怎么过来的了。农村的女孩，整天与之相伴的就是：背篼、竹扒、镰刀，这些器物既是工具也是玩具，十岁左右的她得尊崇父母之命，每天得割回两大筐鲜嫩的野草，或者从山上割回两大筐茅草荆棘作煮饭的燃料。小小的女孩，背被压得直不起来，双手伤疤累累。
婆婆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更不知道少女还可以读书，还可以荡秋千，还可以在父母的搂抱下或坐包车或坐凉轿，逛一逛名山大川大街小巷瞧一瞧货物琳琅满目的商店；她不知道同龄的女子中还有宋庆龄、何香凝、杨开慧等等，她们在做着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她更不知道这时，在北京在上海，已经有了“西洋镜”有了“电火戏”。
她的整个世界，就是背篼、竹扒、镰刀。
婆婆是被强行包裹了脚的女子。不知中国是谁发明了这个“三寸金莲”，不知从何时开始盛行了这种“颤颤摇摇”的“美”？婆婆没有逃过这一劫，听婆婆说：给她包脚时，是几个年长的女人，连哄带骗将她带进屋，然后捆绑在凳子上，狠劲地将那嫩嫩的小脚丫折过来，只听见小脚丫骨头“扎扎”响，婆婆痛得死去活来，可是，大人们没有一个人同情，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
那时，婆婆才七岁多一点。
包脚，不是一次就成功，而是每天都要做这一“功课”，七岁多的婆婆，每天都要接受刑法，每天都要忍受难以忍受的苦痛。不知道幼年的婆婆每天是怎么畏惧夜幕的降临。
尔后，七十多年里，婆婆都只能蹒蹒跚跚一步三摇，哪怕背着山一样的柴草猪食料，哪怕翻山越岭涉水过河，哪怕在田地中苦苦劳作。
婆婆身材矮小，但是意志非常坚强，不会被任何困难压倒。
刚刚成年，婆婆就尊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两公里外的河坝场，丈夫姓黄。黄家原本是做生意的，有几个铺面，生活还过得下去。殊不知，黄姓男子不善经营，玩玩耍耍中，又喜欢上了“东洋福寿膏”。生意没有进项，“过瘾”却又大肆挥霍，很快，积蓄化成了青烟，货物，化成了青烟，几个铺面和家里所有能值钱的东西，全部化成了青烟。婆婆苦苦哀求，不仅不听，吸过烟有着能飞身上房劲头的黄姓男子，反而把瘦弱的婆婆打得鼻青脸肿全身是伤。最后，中鸦片烟毒极深的黄姓男子，到底被夺去了性命。
“瘾”，“病”字起头啊，任何事，一旦上瘾，都不是好事。
婆婆这才嫁给我的爷爷。
爷爷的父亲很有经济头脑，很勤劳，在绵竹县的曹家庵经营坛罐铺，开醋坊，由于精打细算，有了几个结余，就购置了一些田地，因此，我家有几亩薄田，婆婆算是有了盼头。
婆婆是给爷爷作填房的，爷爷原来有一房妻子，姓杨，生了一个儿子后病故了，留给了我一个大伯。婆婆视大伯如己出，与而后生下的二伯、我父亲、叔叔一般无二。可是，当叔叔刚生下不久，爷爷又病故了。这下，婆婆就万分艰难了，送丈夫上了山，流干了泪，还得面对生活，婆婆挽起裤脚，小小的“三寸金莲”毅然下了冰冷的水田，她的身后，“多来米发”，“拔萝卜”一般跟着四个小孩。
有人说：“你看她，几个娃娃，一包针一样，怎么能够带大啊！”
也是阿，家中吃水，别人家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去挑，来回两次，就将水缸装得满满的；而我们家，大伯被姑婆婆领走了，就只有二伯和我父亲，用灶头茶壶去抬，来来往往跌跌撞撞三四十次，也不能将水缸装满。看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汗水满面泥水满身，婆婆强忍着泪水，紧紧将几个孩子搂在怀中。
越是困难的家庭，越能够体现出亲情的温暖。
后来，回忆起那些时日，婆婆和邻居都万分不解地说：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几千个日日夜夜啊！
最让婆婆难以忘怀的，是下雨天，翻山到筒车寺去碾米。我家后面的隐逸山，全是黄泥，夏天雨多，泥泞的小道根本无法行走，健壮的小伙子稍不小心，都会溜得人仰马翻。但是，家里没有米下锅了，再溜再滑也得去碾米。婆婆背二三十斤，二伯背二十斤，父亲背十五斤，叔叔人小，但是他一定要去，那就背几斤吧。母子四人，浩浩荡荡跌跌撞撞向筒车寺碾米坊前进了。可是，到了隐逸山下，进一步，滑回一步，怎么也上不了山。雨，根本不考虑这孤儿寡母的艰难，依然淅淅沥沥；隐逸山，更不会为困难中的人降低高度和难度，黄泥依然无情地嘲笑着婆婆和她的孩子们。
就在这时，一个也去碾米的人来了，看着婆婆和她的孩子，摇了摇头，停下了脚步，将婆婆和她的孩子们背上的稻谷全部挑了过山，又回头教他们：扯些路边的草，搓成条状，编织在自己的脚丫间，再抓住小路边的树啊草啊，增加了阻力，就可以上山下山了。
果然，婆婆与她的孩子就没有被滑溜下山去。
回来，又是这个好心人帮忙，婆婆与她的孩子才顺利地回到家。
这个好心人，与我们家算是远房亲戚，婆婆让她的孩子一定要记住，而后，又嘱咐我和我的堂弟堂妹们：受过人家的恩惠，不能忘却。当然，婆婆不知道有一本书中有这么一句“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总不如”，也不知道古时有一位达人曾经说过“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但是那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话语，却教育并激励了我家几代人。直至今天，我还记得这位曾经帮助过我婆婆和我父亲他们的好心人，他的名字叫黄守志。
婆婆更是一个慈悲善良的人。
她往往把曾经接受过别人的恩惠，再转手施予别人。她不知道遥远的西方有一句名言：“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她更不知道后人总结了一句话：“将善行传递，善行将愈来愈宏大宽泛”；她只知道：做人，就应该多做好事。因为婆婆相信并崇奉观世音菩萨。
尽管婆婆日子过得万分艰难，但是，如果遇到别人家有需要帮助的，她从来都不会拒绝。邻居家夫妻先后因病去世，留下了一个才几岁的孤儿，我应该叫他叔叔。这个叔叔还很幼小，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婆婆常常过去帮着做。久了，这个叔叔把我婆婆也当成了母亲，婆婆去世时，他也到婆婆灵前，十分虔诚地跪拜磕头。
张大娘说：我儿子没有奶了，你婆婆就天天给熬粥喝，我这个小儿子啊，才捡回来一条命！
周大婶说：集体化时，我们都在田坝里干活，我们家姑娘还小，睡在箩筐中。一天，你婆婆听见小孩在哭，就急忙过去，推开门一看，呀！箩筐的绳子套在我家姑娘脖子上，要是再晚一会儿，我家姑娘可能就……
杨大爷说：我家孩子啊，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你婆婆给做的。
我有一个堂弟，把婆婆叫幺婆婆，比我小一岁，生产队劳动，婶子也忙，便把他放在我家，婆婆没有任何计较地照顾着堂弟，整天将堂弟背着抱着，将我拉着，扯些野草野花，给我们编花篮，给我们讲故事。不知是婆婆的心血浇灌，还是上天的旨意，我堂弟与我相处得如同亲兄弟，直至今天依然如此。致使许多长辈包括我的小学老师也夸奖不已，致使许多亲兄弟也羡慕非常。
善行、真情，的的确确是可以传递的。
我家，亲情特别浓厚，叔叔伯伯，对于侄儿侄女，施爱心，尽责任，就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女；堂兄弟姊妹，相处和睦，完完全全如同一母所生。记得我小时，叔叔上山放牧牛羊，都要将我背上，给我唱“说起讨口就讨口啊，柳呀柳连柳啊”等悦耳爽心的歌曲；读小学时，寒风凛冽，而教室四壁透风，我们一个个都紧紧地蜷缩着听讲，叔叔给生产队放牧鸭子，途径我读书的地方，将在老远的地方买来的糖果，从墙壁缝中递给我，同学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时，我便感觉到无与伦比的温暖和甜蜜。我那远在上海的二伯，每次回家看望婆婆时，都要给我买回高级而又洋气的玩具，致使少年玩伴羡慕到嫉妒，为了争抢还将我的额头打出一道口子，疤痕至今犹在；听说我因为交不上学费即将停学时，急忙为我送学费回来，我这才完成了中学的学业。
幸福，它包含着太多的内容，承载着太多的情感。
我也曾经看见我们邻里间，许多亲兄弟整日打打闹闹恶语相向，操父操妈，甚至头破血流对付公堂。他们万分羡慕我们家，但又万分不理解：为什么同样是兄弟妯娌，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区别？
当然，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婆婆的教育和影响。婆婆没有将“家和万事兴”“和为贵”等大道理挂在口边，但是，婆婆常常对她的儿子孙儿孙女说：“一家人，穷、苦都不怕，只要亲亲热热和和睦睦，这，比什么都好！”话很质朴，但是，我相信，这比什么样的大道理都实在管用。
大伯，不是婆婆所生，且儿时就给姑婆婆抚养而改性刘了，但是，婆婆从来就把大伯当着自己的亲生子，每年都要用她那小小的“三寸金莲”，步行数公里，去履行她作为母亲，作为公婆的义务：大婶生孩子了，婆婆背着鸡蛋、公鸡、猪肉以及小孩要穿的小衣小帽去伺候月子；逢年过节，婆婆要携带着祖母的礼品和祝福去和孙子孙女们乐乐呵呵，当然，有了我的时候，也就常常将我带上。
每年清明扫墓、年尾祭祖时，婆婆一定忘不了那一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爷爷的前妻，她都要在祖宗牌位前烧纸焚香，到墓前洒扫祭祀，并要求她的儿孙们都这样做，她不是做给谁看的，她是对所有亲人发自心底的尊敬和怀念。
大伯大婶从来就没有把她当着后母，与二伯、叔叔和父亲，相处得万分亲热，后来，婆婆去世了，四兄弟依然常常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商量事情，享受亲情。
只有对所有人亲善，别人才会亲善他；只有对儿孙进行正面教育，儿孙们才会将亲情、友情、邻里之情遵行并传递下去。
婆婆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
儿时，我没有母亲，于是几乎都在婆婆的怀中看星星看月亮。婆婆就经常给我唱儿歌，“花蛾蛾，惊颤颤，手里拿把花花扇”，“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等等，儿歌的节奏和鲜活的情节给我埋下了文学的种子。
冬日烘笼边，夏天桃树下，婆婆就给我讲牛郎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语调抑扬顿挫，情节跌宕起伏，故事深深地吸引打动了我，牛郎精心喂养老牛，在老牛要牛郎剥下它的皮，在牛郎乘坐牛皮升空追赶织女时；在祝英台把梁山伯比着呆头鹅，在梁山伯得了不治之症死后埋在大路旁，在祝英台出嫁时祭拜梁山伯而坟茔突然裂开，祝英台扑入墓穴双双变成蝴蝶的时候，我早忘掉是在听婆婆将故事，我为牛郎为老牛为梁山伯与祝英台叹息流泪。
婆婆教我：人要勤劳，“多干活，必然就会多收入”；“要学会尊重人，特别是长辈老人，你敬人一尺，人家才会敬你一丈”。
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我见路边有一株绿油油的大青菜，我顺手将青菜捡了回来。
婆婆问我：“这青菜是哪里来的？”
我兴冲冲地说：“是我在路边捡到的。”我想：婆婆一定要表扬我。
哪知，婆婆扳着面孔说：“捡？你再去捡一株看看！”
我很是委屈，不仅没有表扬我，还训斥我？
“那一定是人家砍青菜回家，掉了。我们不能贪这些小便宜，为人要清清白白，小时贪图一棵针，大了就会偷金，小时贪图一滴油，大了就会偷牛”。而后，硬是拉着我，找到砍青菜的邻居，把菜交给人家才回来。
婆婆不识字，这些做人的道理一定是听她的父母她的爷爷婆婆传授给她的，那些故事，一定是她从戏台从评书那里听到的，但是，她讲给我，我感觉比后来在书本上看到学到的更鲜活更有感染力。
懂得艺术的人，更懂得生活；将人生道理传授给后人，后人必然不会成为废人成为罪人。
婆婆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生活作风，她的待人接物时时处处为他人着想，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我耳边显现回响，无时无刻不激励着我鞭策着我。我有她老人家这样的榜样，我感觉做任何事，都不会出现太多的偏差。
榜样的力量，真的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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