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不及将十几只鹅儿赶进圈里，便急忙向妈妈房间跑去。妈妈生病几天了，这会儿该好些了。
我愣住了：爸爸傻乎乎地半跪在床头，额上渗出了黄豆般的汗珠，比汗珠更大更重的是爸爸眼角混浊的水滴，那是泪。爸爸怀里是妈妈，她睡着了，嘴角鼻孔下满是血，我走过去喊妈妈，她一点儿也不理我。爸爸又伸出左手，将我紧紧搂住，他眼角的泪滴，再也承受不住越来越重的痛苦，“扑簌簌”地落在妈妈脸上，又从妈妈脸上滚落到我的脸上。
妈妈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爸爸。
有人说：妈妈犯了阳孕包胎，被鬼夺去了生命。
有人说：妈妈生我是个错误，我是猫头鹰转世，专吃母亲的。
有人说：医生投错了药……
爸爸一声不吭，含着泪把妈妈送到了家侧肖家梁的半山坡上，含着泪牵我去为妈妈烧纸化钱。在妈妈坟前，他一呆就是半天，两眼死死地盯着坟堆，像是希望出现奇迹：妈妈从坟堆中走出来。
那些日子，爸爸房间里老传出一些声音，一会儿“悉悉索索”，一会儿“咳咳”连声，有时“啵啵”声不断，伴随着“啵啵”声的还有闪烁的火星，那是爸爸在吸水烟。水烟很呛人的，他也被呛得泪水长流，他边擦泪水边发出长长的叹息声边继续狠劲地吸。
爸爸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上有羸弱的老祖母，下有不满两尺的我。他边没日没夜的劳累，白天在队里干，晚上也不歇着。爸爸有一门手艺——编竹器，经他手编出的箩筐、簸箕美观结实，人们都喜欢买。
为了编更多的竹器，爸爸常常编到鸡叫。
编好后，爸爸连夜赶到孝泉或绵竹，低价卖给街上无业的老太太，又赶回来，赶天亮后队上的农活。
爸爸的额上起皱纹了，眼睛老是红红的，但是，祖母和我也能隔几天吃上一个鸡蛋或一顿肉了。
爸爸常在妈妈坟前祷告：“你一定要保佑木林无病无灾，乖乖地成长。”木林是我的乳名。
可我却常常生病，一病就几天不起。每当爸爸到我床前，他眼中都是泪，望着祖母对天烧香烧纸时，他也虔诚地跪上一会儿。他不能让病魔把我夺走，他不能没有我。他背着我上隆兴，上富兴，上绵竹。我伏在爸爸背上，我的呻吟声与他的喘息声混合在一起，拦道的小虫小鼠小蛇纷纷让道。我，终于一次又一次被爸爸从病魔手中夺了回来。
由于爱，爸爸也常常动用“黄荆条子”。
夏天是很热的，我和小朋友总喜欢一丝不挂地到堰塘里凫水，在水中泡泡，或是钻进稀泥里，摄取一点凉气。每当这时，我们便有无穷的乐趣。看：牛儿浑身稀泥，要不是两只眼睛一眨一眨，黑嘴咧着傻笑露出了两排白牙，你还真以为这时一尊泥塑的小哪吒。呀，是什么在脚下撞？是大鱼么？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摸，人！原来是调皮的来子。
大家嬉闹着，在水中打着游着，简直忘了自己姓什么。
“不好！”来子一声尖叫，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呵，爸爸来了！
爸爸铁青着脸，拿着一根棍子跑来了。小朋友们吓得钻进了水中泥中，我却吓得爬上堰塘埂就跑。
常言说：人生最大的惨事莫过于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女。爸爸经历了前两件，他怎么也经不起第三件了。从此，没有他的允许，我再也不敢私自下堰塘下河沟了。
爸爸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我上学后每次考试回来，通知书上都填着“100”，这时，他便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还哼起了很不标准的川剧高腔。老师家访来了，他总要与老师坐在街沿上低声地谈上好一阵。
爸爸送走老师，便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包来，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精装笔记本，这还是爸爸在合作化运动中得的奖品，红红的阴花硬壳，几十年了，还崭新的，只是纸张有些发黄，上面有一些手指印。
可是，我却辜负了爸爸的希望，初中毕业，因为把那个漂亮的笔记本送给了一个女同学，还在上面画了几朵花，写了几句歪诗，这事被一位老师发现了，尽管我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被称作“天才”，仍然被认为是“思想有问题”，给“坚决”地刷了下来。
爸爸气极了，顺手抄起板凳，可是，举起的手却又慢慢放了下来，坐在板凳上深深地叹气。我心里乱极了，我觉得：太对不起爸爸了。
爸爸又沉默了，见了邻居乡亲，头也低低的，像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是他做的一样。
他老了，头上的黑发稀疏了，身子越来越矮小了，但他还在为我的前途操心、奔忙。
“爸爸”，我心里暗暗地叫，“儿子对不起您，但是，我总有一天会让笑容重新出现在您的脸上，让不太标准的川剧高腔重新从您的口中唱出。”
一晃又多年过去了，爸爸也离开我十几年了，我的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前几天，又想起爸爸，泪水潸然而下，便写了几句诗，想以此表示对爸爸的感激，对爸爸的怀念，对爸爸的崇敬：
金风绕桂拍樨棂，隐隐慈父唤儿声。鳏居半世莲子泪，茕立三秋竹节心。
卷阅昏灯当至乐，烟熏病体为贻情。平生只愿江边月，朗照幼鸿沐甘霖。
但诗成之后才发现：别说这样几行歪诗，就是有曹子建李太白一般的文笔诗才，也无法将感激、怀念与崇敬尽数表达出来。
唉，“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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