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记忆里可能没有高山,没有大河,没有五彩缤纷千奇百怪;可能没有竹林中鸡鸭鹅的欢闹,没有小桥边的桃红柳绿阡陌中的蝉鸣蛙鼓。但是,绝对不能没有母亲背上的襁褓手中的老茧,不能没有母亲脸上的灿烂和泪滴。
母亲,是比谁都伟大比谁都亲切的人。
可是,我很早就没有了母亲。
那时,我只有六岁左右,踮起脚尖才能看得见餐桌上的饭菜,小跑都赶不上重荷在肩的母亲的慢步,不得已,母亲又将跑得屁颠屁颠的我抱在怀中,继续挑着重担,气喘吁吁的回到家中。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艳阳将满田秧苗照映得翡翠般碧绿,清风将屋后的竹林摇曳得丝弦般响亮,一切都显得祥和、宁静、美好,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悲剧的时候。我从田间将几只大白鹅赶回家中,正想叫一声“妈妈”,然后扑在她怀中撒撒娇。刚进卧室门,一下子就将我惊得目瞪口呆:母亲脸色苍白,齐肩短发被什么打湿了,一绺一绺胡乱贴在脸上,鼻孔、嘴角“汩汩”地浸出鲜血,父亲半跪在床上,搂着母亲,拼命地喊叫母亲的名字,叔叔急急地去请医生,祖母眼泪汪汪地跪在神像前祷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家中大乱!
祥和,是因为家庭平安;恐慌,是因为灾难降临。
其实,母亲得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冒病。她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集体劳动从来都是积极向前。三天前,她与一干妇女给生产队薅秧子,扯了一大堆稗子,收工后要将这些稗子挑到饲养场去喂牛。稗子重,薅秧棒承受不起重量,断了,稗子连同泥水便全部拖在母亲背上,母亲衣服彻底湿透了。回家后,她简单洗了一个澡,又忙着家里的活。哪知,母亲就重感冒了,躺在床上发起了高烧。
我家距离乡镇远,只能请距家不远的一个中医来医治。中医瘦小个子,脸色蜡黄,但是目光炯炯,仿佛他这犀利的目光就可以将人体内的病魔逼出来。其实,这个中医医术是很好的,在我家附近,也医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服药后,母亲第二天就可以下床做家务了,一家人也都以为没什么大碍了,父亲还哼着不太准确的川剧帮着母亲,祖母劝母亲多休息,因为母亲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突发畸变,万万没有想到,第三天刚刚午后,母亲就这个样子了。急急赶来的医生说:“转症了!”
什么叫“转症”?我至今也不明白。医生没有开药,只是说了一些“节哀、顺便”的话,摇着头,走了。
我已经明白了,母亲不要我,不要她的儿子了,坐在地上大哭,两只脚直将地上的泥土,蹬出了两条槽;祖母摇着尖尖脚过来将我抱着,呼天抢地。
满田秧苗,已经白花花的凄惨;屋后竹林,已经淅沥沥悲哀。
这个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不能忘怀的日子:一九六三年,阴历五月十四日。
母亲是因公生病,以致亡故,如果是现在,必将会认定“因公死亡”,不说获多少经济补偿,至少会给一个什么名分的。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因为那个时候国家困难,百姓绝对不会因为个人的得失而去与国家与集体斤斤计较,母亲不会,父亲不会,即使我懂事了,我也不会。不过,母亲的逝去,整个生产队,上自队长,下到邻里百姓,都满脸悲戚地说:“可惜,可惜!”
人们悲戚,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妇女队长。当时全村(大队)全乡(公社),我们生产队的妇女工作,是呱呱叫的,母亲与这些妇女是塑了标杆的,为这,领导们骄傲过,我父亲也骄傲过;母亲长得矮小瘦弱,常年一件蓝底白红碎花衣服总感觉与农活是那么贴切。她干农活是一个主要劳力,无论车水、栽秧、打谷,什么样的农活也难不倒她,有一回打稻谷,一个瘦小的周姓女子拖拌桶跌倒了,腿脚还蹭破了皮,“呜呜”直哭,母亲过去帮助她,还告诉她,这种重活,要学会用巧劲。只要有母亲在,其他妇女仿佛就有了主心骨。
人们悲戚,还因为他们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姐妹。母亲为人谦和,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她总是忘不了与姐妹们分享;母亲十分聪慧,她没有读过书,但是在扫盲后,她居然是全村识字最多的女子,还帮助其他妇女识字写字;母亲不善言谈,但是,却能与所有人交心,一位从三台县嫁过来的女子,因为受不了丈夫的粗鲁,几次想离家出走,母亲与她谈了几次,又与她丈夫谈了几次,夫妻二人都改变了原有的缺点,和和睦睦,至今,白发苍苍了,依然相濡以沫。
人们悲戚,是因为母亲小时受过太多磨难,四岁不到,她的父亲就逝去了,她的母亲又被迫改嫁而后也逝去,她与她的祖母相依为命,可是,几亩薄田又被人强占,失去了生活保障的她便与她的祖母挨家乞讨,她的祖母去世后,她就更加艰难了,残羹冷炙伤害了她的身体,冷言冷语伤害了她的心灵,不得已,她投靠了她的姑母父亲的妈妈。与父亲结婚后,她才算过上了稳定幸福的生活;她是非常孝顺的媳妇,祖母年龄大了,生活起居都要人伺候,伯父在外工作,叔父也常常不在家,她便与父亲把伺候祖母的责任全部负责起来,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从来不让祖母沾手,祖母苦了一辈子,现在,她心里十分甜蜜,逢人便说:“有这样的媳妇,我知足了!”母亲去世了,祖母特别悲伤,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声直令山岗低垂草木失色;母亲不仅孝顺祖母,还孝顺她的外祖母,老人家孤独一人生活在二十里开外的地方,那里叫做板子堰,母亲常常过去为老人洗衣打扫,完了,还急急忙忙赶回来参加生产队的活路,有时,做了好吃的,便装上一些给送去,二十里路,赶到了菜还是热腾腾的。母亲去世了,几天后老人才知道,白发苍苍的老人跌跌撞撞赶来,扑在母亲坟前,我与祖母陪着老人,三个人又哭得死去活来。
人们悲戚,是因为母亲多才多艺,一个没有读过书,没有跟谁学过演出歌唱的农村妇女,居然将黄梅戏、将陕北民歌、将《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等小戏剧唱得字正腔圆,演得活灵活现,还教会了本村许多妇女,至今,还有人低声哼唱着母亲教会她们的歌;一次,在邻村演出,祖母背着两岁多的我去看,当母亲出场时,有人问我:“你看,那台子上面是谁?”我不假思索的跳起来高声喊叫:“妈妈,妈妈!”惹得周围的观众又是怜爱又是好笑。至今,还有人对我讲起这些往事,讲者叹声连连,听者的我,更是心烫烫的眼湿湿的。
一个人是好还是坏,身前的评价固然重要,身后,人们情感的体现更为直接。
母亲去世后,我就靠着回忆来体味母爱,当同伴被妈妈抱着或者背着进入灿烂的朝霞中,当同伴依偎着妈妈聆听月牙儿或者星星歌唱时,我非常羡慕,但是我绝不哭泣,因为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你是男子汉,而男子汉是不流泪的”。当我进入学校读书的时候,我总觉得母亲就在我身边,她语重心长地说:“多读书,读好书,对你自己,对别人都是很好的。”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工作,有了一点成绩,有了一点进步,我都要到母亲墓前,用心默默地与母亲说上几句,我要让她知道:儿子没有辜负母亲的重望。
对母亲的思念,那是永远不会有尽头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