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韩州药铺就显得比平时热闹许多,韩州会把店里所有的人参都摆在铺子上,别的药不上柜,韩州会把隔年生的许多好参都卖出去,实则是清仓大处理。药铺不光卖药材,还卖成方儿和偏方儿,这些成方儿都来自朝廷,也叫御医名方儿。方儿里的药都是价格很贵的药,比如川贝、比如藏红花等,价格不比人参低多少。这些成方儿韩州不让患者带走,只让患者看着韩州从药匣子里一味一味地往外抓药,抓足了再把成方儿藏起来。其实这种把戏在省城的大药铺里都有,和省城药铺不同的是,韩州药铺没有坐堂医生,而省城的药铺几乎都有坐堂医生,韩州药铺的偏方儿也不是来自民间,而是来自距这儿三百多里的泓济寺,那里的老和尚腹中有偏方儿无数,随口说出来就是治病的秘笈。比如,干嚼桦树皮能治淌汗砬子。当然,这个偏方儿在韩州的手里,就变成了桦树皮和党参同嚼,可治淌汗砬子。因为这个偏方儿不能白卖,他还得随着偏方儿卖出去一钱的党参,这样才能赚到钱。突然又有一天,药铺的那块牌子又换了文字:四君子驾到,为天下第一神药。四君子指的是:枸杞子、金樱子、菟丝子、覆盆子四味滋补药,同煎同饮会大补。韩州指的四君子驾到,是指这天吃这种方子煎的药,滋补的效力足。这天,不请戏班子,而是在药铺门前支起一只大泥瓷瓮,底下燃着木炭。泥瓷瓮里放的就是四味滋补药,凡是来药铺的可以免费喝一小瓷碗,如果要买,就四块大洋一坛子四君子汤。这天的生意也很好。韩州会把四君子药材打包去卖,这个包不是普通的包,是人工绣的荷包,每包仅售一块大洋,这就很招人。四君子汤不是天天都煎的,因为在韩州的歌谱中,有四君子诞生的时间和地点,一般大都指的是惊蛰这一天。
韩州药铺能整事儿,是大家能看到的,而看不到的就是韩州后院藏娇的事儿。其实,说是藏娇也不太准确,因为韩州毕竟还没有结婚,在他后院里和他同宿的女人,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桥镇,除了戏子茄子包儿和他同宿之外,镇上的掌柜们的媳妇、闺女,他都不会碰人家,他要在桥镇待下去,就必须得有好人缘,不能有敌人。经常到桥镇找韩州的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江北巴彦镇八褶包子铺的老板娘,叫赵香芝。这赵香芝是个寡妇,三十多岁,说话有点侉,她是江浙一带的人。她丈夫原来是在民国行署做官的,后来暴病身亡。她的八褶包子馅大、皮薄,价格也不高,所以到她那儿吃包子的人,天天都是客满。但赵香芝生活讲究,每月逢十的时候,她总要关板儿一天,这一天,她就要到桥镇来,她来到药铺,不走正门,而走斜门,她有斜门的钥匙。每次赵香芝来看韩州,总要给他拎十几个包子,还有巴彦镇酱肉铺的酱肘子、酱鸡杂,这些东西都是韩州爱吃的。第二天早晨,天刚扑明,韩州就会送赵香芝过江。韩州和赵香芝同居至少也有一年多了,可韩州就是不娶她。而赵香芝和他同居的目的,是为了感动韩州,让他早点把她娶了。
还有一个女人经常到韩州的药铺里来,是距这里三十多公里范家私塾学堂的女先生范国馨。这个女人是个老姑娘,二十八九岁,长得又白又胖,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她不属于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而是她过分挑剔对方,这就让她的婚姻出现了难度。她希望自己能嫁给一个家境殷实、读过许多书,写得一手好字的男人。这就有点不着边际,读过许多书的人,未必家境殷实,在这个世道上,穷秀才日子过得寒酸,而家境殷实的地主,未必见得能通读四书五经,也未必能写一手好字。她在前几年来过一次桥镇,那天也赶巧,韩州正在药铺门前演他写的蹦蹦戏,范国馨也去凑热闹,当听说两个戏子唱的是药铺掌柜写的戏,就留意了韩州这个人。《人参醒了》这出戏有一段唱道——
一叶参
两叶参
参参都能找到魂
七叶参
是参中王
山中隐藏不惹人
九叶参
是参中的魂
人的灵魂是何物
九叶参告诉你
是天地乾坤
……
范国馨听了这戏词,不由得惊叹道,真是少见的奇才。人都散尽了,范国馨还是舍不得离开,她想和韩州一起小饮,等药铺前没人的时候,范国馨才凑到跟前,说道,你的戏文我听了,写得很好。你不是戏园子的班主,却能操笔写戏,明清文人很多都养有自己的家庭戏班,著名者如李开先、屠隆、屠冲暘、沈璟、张岱、阮大铖、冒辟疆、查继佐、李渔、尤侗等。有时官府里也养戏子,使得政府部门不得不一再发布禁令。清嘉庆四年(1799年)曾有皇帝谕旨曰:闻近年各省督抚两司署内教演优人之事……俱不许自养戏班。而你却变相地养了个戏班子,这就很了不起。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范国馨,虽属女流之辈,可也是在哈尔滨有名的范家私塾学堂的教书先生。我父亲范启梁,也算是关东第一私塾先生。在我父亲的弟子中,进朝廷为民国新政做官的就有四五位,在各省做省长的也有四五位,巴彦县县长的儿子、闺女、外甥都送到我范家私塾学堂。你这么有才华,不知师从于谁?
韩州说道,谁也没有师从,只读过一年私塾。不过,我们家算是书香门第,父亲曾经给段祺瑞做过幕僚,我爷爷过去也是一介名医,叫范石船。家里藏书过万卷,卷卷我都翻阅过,所以我成不了大气候,却也是个杂家。靠药铺吃饭,自得其乐。今天和范先生结识,很投缘,晚上我请你吃饭,如何?
范国馨说道,我也正有此意。你学识广博,拜你为师也不是谦逊之言。
两个人晚上在一起吃饭。他们没有在桥镇吃饭,而是去了江北,进了一家叫“十大碗”的满族御膳庄。两个人都不是满族,却也都有贵族气,十碗菜只吃没了两道菜,剩下的八碗菜,韩州就用膳庄赠送的御膳匣子装了起来。两个人都很有酒量,一坛子酒被他们喝光了,却也不见他们谁醉。半夜的时候,韩州和范国馨就在药铺的后院同居了。范国馨不像赵香芝那样和韩州往来频繁,范国馨每个月只到桥镇来一次,过了夜第二天就走。最近几个月,范国馨没来,他自然会想到这个范国馨可能嫁人了,她也是非常希望韩州能娶她,可韩州丝毫也没有娶她的意思。
韩州对女人的喜好有些怪异,他希望女人要胖,肉要白,说话的声音要柔和,这些特点在两个女人身上都能找到。韩州之所以不娶她们,也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他知道自己呵护不住这些女人。
在后院,韩州的生活虽然没有太多的乐景,但两个女人也让他在寂寞中打发时光,而这两个女人,他最欣赏的还是范国馨。范国馨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到桥镇来了,他估摸着这个女人究竟嫁给了什么样的人。这天,韩州走出了木香镇,先到了省城,然后又去了双城堡。双城堡过去是护国军的兵营,现在仍然驻扎着护国军,所以,到双城堡来去并不自由,但韩州还是随着一伙生意人混进了双城堡。到了双城堡,他就打听范家私塾学堂,在双城堡没有人不知道范家私塾学堂的。他先在双城堡的一个饭馆吃饭,边吃饭边和店小二打唠儿,店小二对他说,现在的范家私塾学堂和过去不能比了,过去私塾学堂只有十几名学生,现在私塾学堂已经有三十多个学生,大都是省城贵族的孩子,也有附近大财东的儿子。范家私塾学堂是有规矩的,教书先生都是范家人,别姓的先生一概拒之门外。
韩州就再打听,学堂里的范国馨是不是还在教书?
店小二说,上个月范国馨嫁人了,男人是省城国立高中的校长,也是范家私塾学堂出去的。这个校长到双城堡来过一次,他姓靳,叫靳天顺,父亲靳开来,是省城有名的大财东,专卖洋酒和洋烟,这两样东西是国家专卖,能撑得起这种生意的人,必须有省里的官员给他做后台,可见这范国馨是嫁对了人。靳天顺不到三十岁,而范国馨却比他大六岁。两个人年龄虽然相差悬殊,可看着也很般配……
韩州其实没有必要到范家私塾学堂去,因为店小二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他从饭馆里出来,就又回到了省城,到省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就找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这一晚上,韩州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其实他应该娶范国馨为妻,范国馨和他在药铺的后院只住了十几次,而韩州却一直也没向范国馨求婚,范国馨可能是对他韩州失望了,才嫁了人,这事想起来,他觉得有些后悔,但后悔的药是吃不得的。这个晚上,他也在想另一件事,那就是该把江北的赵香芝娶了。赵香芝不识文断字,更不愿意走出她那个小镇,但她是一个好女人,如果不娶她,她也嫁人,往后韩州的日子就会更加寂寞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客栈,到了省城的江岸码头,上了一条俄国人开的客轮,坐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巴彦镇。他去巴彦镇找赵香芝八褶包子铺。包子铺这些日子很红火,有的时候通宵都在营业,赵香芝每天只到包子铺待上一个小时,和管家结账,然后就到她的居所歇息。以前,韩州没有到八褶包子铺吃过包子,他推开包子铺的门,见屋子里的人是满的,后厨有两个赵香芝的徒弟在蒸包子,他就向店小二问,你这店的掌柜赵香芝来了没有?
店小二说,一般她白天不来,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她要来亲自掌灯,然后和管家算账,再吃点儿镇上郭宝奇点心铺的点心,喝上一碗绿豆粥,然后就回去歇息了。
韩州说,现在我想找你们包子铺的掌柜,怎么才能找到她?
店小二说,她的家门不许别人随便进出,想见她,就得叫丫鬟请她来。要想见我们掌柜,你要先报上字号,掌柜的要是见就见了,要是不见那你就该请回了……
韩州报上字号,请铺子里的丫鬟去叫赵香芝。
丫鬟仔细地看了看韩州,问道,这位老爷从何而来?找我们家的掌柜是不是有急事?如果没有急事,这时候掌柜的正在睡觉,她不会轻易见别人。
韩州说,自然有急事,不然我为什么起这么大的早来这里。我在江南木香镇,你和你们掌柜报上我的字号,她就知道我是谁了。
丫鬟去了,不大一会儿,丫鬟就又回来了,说,我家掌柜的不想见你,你还是请回吧。
韩州起身谢谢伙计和丫鬟,就离开了包子铺。
韩州回了江南的木香镇,刚开门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有急促的敲门声,他推门一看,怔了,是赵香芝。就说,我刚从你们包子铺出来,丫鬟说你不见我,我就回来了。
赵香芝笑着说,你想见我,我是愿意见你的。只是你一路操劳,就到我那儿去了,吃得不踏实,歇息得也不踏实,还是我到你这里来吧。
赵香芝随韩州进了药铺,韩州让她到后院,她却没去,坐在椅子上,问道,你去了双城堡,范国馨可好?是不是她已经嫁人了?
韩州又一怔,说道,香芝,我小看了你。我和范国馨的往来竟然也没有躲过你的眼睛。你是实在人,我就得跟你说实话,我确实相中了范国馨,因为她识文断字,门户的名声很大,我从小也没读过书,很想到她的私塾学堂里读上几年私塾,觉得合适就娶范国馨。我这次去了双城堡才知道,范家私塾学堂太大了,在里边学习的都是一些名门贵族的孩子,而我却是一介生意人,想进她的私塾学堂学习,范老先生是不会收我的,还有,这个范国馨看中的是我的生意,并不是我这个人。多亏我没娶她,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想,在我的一生中,也只有你们两个女人最中我的意,我今天到你的包子铺找你,就是想跟你说,我要娶你……
赵香芝笑了,我和你在一起住过,可我并没有把你当作我的男人,因为你是个男人,却不是一个大丈夫。和你这种男人在一起活着,将来肯定累得慌……如果你想和我继续过这种隔三岔五就能找乐景的日子,我倒是愿意,但嫁给你是不行的。
韩州心里犯嘀咕,也不知赵香芝说的是不是心里话。韩州也笑道,那我知道了。你和范国馨没法比,她图的是钱财,而你图的却是享福,比对起来,你更让我佩服。今天还回去吗?一会儿我请你吃中午饭。
赵香芝说,今天肯定得回去,往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能由你来定,我想和你过夜就过来,不想过夜就不来了。这几天我很累,因为包子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不能甩手不管……
赵香芝和韩州聊了一会儿,她就起身说道,我走了。往后,没有事别到江北我的包子铺去,我的生意是下人的生意,时间久了,你会瞧不起我,这是我的心里话。
赵香芝没有和韩州亲近,就推门走了。
……
韩州已经失去了两个女人,但韩州并没有感到失落,因为他的药铺也常有女人来光顾,只要他作出暗示来,没有哪个女人不接受他的。
这天,镇上的女裁缝高秀菇来到他这里。她要买一副韩州的偏方儿,因为她最近得了一种怪病,常常在半夜的时候醒来,然后梳洗打扮,梳洗打扮结束以后,就推开门到山根底下来回走。也很怪,山上的狼和大兽常在半夜出没,有一次,高秀菇还遇见了一只老虎,无论是狼、大兽还是老虎,见了高秀菇都吓得跑了。见它们跑了,高秀菇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够了就又回家,到家以后,她又把衣服、裤子脱下,钻进被窝里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镇上的毛十二先生给她看过这个病,说叫癔症,给她开了几十副药,吃完了药以后,仍不见效。
治癔症的偏方儿,韩州倒是有几个,但这些偏方儿里的药,药铺里没有。都是一些古怪的东西。虎骨五钱、女人的指甲一钱、乌龟的头一副、童子尿一泡,然后煎服……
韩州把药方儿拿出来,递给了高裁缝。高裁缝不识字,就让韩州把偏方儿念给她听,她听了吓一跳,说道,就虎骨还算干净,其余都是不干净的东西,如何煎服得了。就又说,有没有别的方儿?
韩州说,你的病和你睡不踏实有关系,还有一个成方儿,可以试一试。朱砂三钱、茯苓五钱、菟丝子五钱、甘草五钱……我可以替你煎,你只要到时候来服就行。
高裁缝问,这几味药多少钱?
韩州说,不要钱,都在一个镇上住着,往后我要做衣服到你那儿去,给我少算点就行了。
高裁缝笑道,韩先生这身打扮,都不是成衣店的裁缝做的,衣服料子也都是洋货,内行人一打量就能看出来。你这身衣服是从省城的大洋行买的,尤其是你脚上这双鞋,是水牛皮的,也是洋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俄国货。如果韩先生执意不收钱,那我就专门给你做件衣服……
韩州给高裁缝出的成药方儿,高裁缝服了几剂以后,明显感觉晚上睡觉踏实了,也不梦游了。于是,韩州就又给高裁缝出了一剂方儿,高裁缝服后感到浑身都舒坦,高裁缝经常出入韩州药铺,只半年多的时间,脸上的皱纹少了,人也白了,面皮也嫩了许多。其实,高裁缝的岁数并不大,只有三十一二岁,在没服药以前,她有点见老,自从服了韩州给她煎的药,她整一个人都变了。渐渐地,她对韩州也起了激情,那天,她去韩州那里,见韩州的药铺只有韩州一个人,就暗示他,我啥时候能和你到你家的后院坐一会儿?
韩州说,后院很冷清,我这个人手懒,被褥包括枕套,半年也洗不上一次,怕你笑话。
高裁缝说,那我更应该到后院去看看了,能洗的帮你洗洗,能缝的帮你缝缝……
韩州还是没有把高裁缝领到后院去,只道了一声谢,问道,你家男人还在山上伐木吗?
高裁缝的男人姓沈,叫沈万恒,常年在大山林里伐木,半年左右才回一次家。沈万恒不是木香镇的本地人,原来是从山东闯关东来的,高裁缝也不是当地人,她是什么地方人,镇上的人也都不知道。她说话的口音好像京城人的口音,在镇上,这家人也很少与人来往。但高裁缝的活儿好,她家里有一台洋机器,也叫手工缝纫机,缝的线码很均匀,手工钱要得也不多。丈夫沈万恒一回到镇上来,整天躺在热炕上睡觉,在家待上十天半月,还得上山。在家的这些日子,他顿顿离不开酒。他下山的时候,会整袋子地往家里驮肉,一般都是狍子肉和鹿肉。高裁缝不太喜欢吃肉,常把这些肉卖给镇上的大馆子。每年沈万恒能拿回来许多钱,在桥镇沈家的宅院也不小,只是在桥镇的最东边,距离三泉山很近,但宅院的院墙很高,院墙上没有瓦,却长满了荆棘,这是沈万恒特意种的。院子里有六间房,没有大牲口,有一条俄国洋狗,这狗叫谢廖沙。谢廖沙从来不乱叫,常年蹲在门口,它什么也不怕。有一年,一条狼到隔壁的院子去祸害羊,生生地让谢廖沙给咬死了。谢廖沙这狗很聪明,眼睛很尖,好人坏人也能分得清。有这条狗在院子里,沈万恒不在家时,高裁缝在家里就什么也不怕,心里很踏实。沈家什么也不缺,但缺儿女,他们结婚快十年了,却也没有孩子,两个人都让木香镇的毛十二先生给看过,诊脉后毛先生说,女的没毛病,但男的阳脉太弱,肾气不足,这和他常年喝酒有关。毛先生又说,只要男方把酒戒了,三年内肾气就会上来,媳妇自然就能怀上。
沈万恒不听毛先生的劝诫,酒照样喝,三顿酒一顿也不缺。至于有没有孩子,将来有没有人给他续香火,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高裁缝拿他也没办法,只要他每年能往家里交钱,一切都随他去了。
韩州问得很真诚,高裁缝就说,他原来是半年回来一次,现在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上次回来到现在都快一年了,临走的时候,他拉走了二十坛子酒,不把这些酒喝完他是不会回来的。我家掌柜的是滚刀肉,我拿他没办法,就随便他了。我这个家就是他的客栈。
韩州说,那你往后该怎么办?
高裁缝说,和他过一辈子,注定是要守一辈子活寡,这也是命里注定,我认了。他不在家我也有乐景,我不把做裁缝当生意去做,而是当作一种乐景。我也有喜好,喜欢没事的时候去戏园子听戏,戏园子里如果来了新角儿,我至少每天晚上都去看,一直到看腻了为止。我也喜欢做吃的,也不知为啥,我喜欢吃洋玩意儿,俄国的列巴、红汤、里道斯,有时也喝点伏特加。我吃这些东西也不光是自己吃,我一份儿,我家的谢廖沙也一份儿。
韩州就笑了,你要能嫁给一个俄国人,那就对你的口味了。
高裁缝说,你还真说对了,我向来就喜欢洋人,但东洋人和高丽人我不喜欢,看着他们,咋看都像咱们中国人。我最喜欢的还是俄国人。不瞒你说,现在我就有一个相好的,叫亚历山大,他是从俄国流亡到这里来的,他原来在俄国也是一个贵族,父母都没了,有个姐姐也从来不管他。有一次,他偷了东宫的一件珍宝,这件珍宝如果转卖成中国的大洋,能换五百万。俄国新政府通缉他,他先逃到了法国,然后又从法国逃到了中国,他很有钱,大概他在法国就把他偷的那件珍宝卖了。他现在在省城,有一家炭行、一家客栈,他的客栈叫索菲亚宾馆,很大。三层楼,楼下是西餐厅。有一年,他到桥镇来采购粗麦面,啥叫粗麦面,也叫全麦,在磨面的时候,不把麦糠筛出去。我和亚历山大认识也是天意,那天,我想吃镇上老呔儿饼店的薄饼,刚好那天我们俩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他买了四五张饼,还有卷饼用的豆芽、蒜苗,可只吃了一张就吃不下去了,我看出他不太喜欢吃这种东西,就对他说,你们俄国人不喜欢这种东西,我给你介绍一家馆子,镇西的馒头店,店的对过有干果店,那里有苹果酱,我见过一个俄国人就很喜欢用馒头蘸苹果酱吃,吃得也有滋有味的。俄国人也不客气,说道,请这位女士领我到那里去。我就领着这个俄国人去了馒头店,又替他在干果店里买了一瓶苹果酱,还有这里唯一卖的洋货,是叫格瓦斯的饮料,这个俄国人很高兴,此后,我们就有了来往,每次他到桥镇来,都要买一只列巴和两根里道斯送给我,后来他告诉我,他叫亚历山大。有一天,他回省城已经错过了轮渡时间,就又返回了桥镇,因为他还没有吃晚饭,就又去了馒头店,在桥镇的路上,碰巧遇见了我,我知道他错过了轮渡时间,就大胆地邀他去家里住,也就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有了疼我的男人。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很甜蜜,有一天,我丈夫回来了,刚好那天亚历山大也在我家里住。沈万恒什么也没说,抄起棒子就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丝毫也没有畏惧,他夺过了棒子,用手就把棒子折断了。沈万恒进屋又找到了一把伐木用的板斧,想一下就把这个洋人砍死,亚历山大也没躲闪,又夺过了板斧。亚历山大赤手和沈万恒交战,把沈万恒打得鼻青脸肿,又将他的一条腿踢伤了。沈万恒坐在地上起不来,亚历山大又把他扶起来,把他抱进屋里,放在炕上。
沈万恒问,你懂中国话吗?你叫什么,从哪儿来,怎么和我老婆勾搭上的?
亚历山大说,我的全名叫亚历山大·格拉汉姆。你这个笨蛋,我跟你说了也白说,你是记不住的。我是俄国人,在离开俄国的时候,我就懂得汉语,因为我的父亲过去来过中国省城。他来中国总是带着我。我经常去中国的省城,所以我的汉语说得比你这个人还流利。我和你夫人不叫勾搭,你跟别的外国人说勾搭他们都听不懂,我也是在去年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我和你夫人在一起,是因为我们互相喜欢。你常年不回家,对你的夫人没有感情,你酗酒成性,把你的夫人常年扔在家里不管,你每年给家里的钱还不如你夫人做两件中国旗袍的钱,更可恨的是,上一次你回家,在家待了七天,竟然没有和你的夫人发生过一次性关系,你这个家伙貌似老实厚道,其实是一头蠢猪。我看,你还是和你的夫人离婚吧,我娶她。她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我把她这个人领走。她跟了我,这一辈子就幸福了……
沈万恒擦着嘴角的血,说道,俄国人我见得多了,在省城,俄国人不少于两万人,他们大都是一些白俄的越狱者,还有俄国皇帝被推翻以后,那些过去给朝廷做事的或者是有点钱的,没逃的人都被新政府给收拾了,所以,他们一大批人都逃到中国了……你要娶我老婆,你有这个能力吗?
亚历山大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的能力肯定要比你强。你这个破宅院,不如我现在身上的一块金怀表值钱。听说,你还有几亩地,这几亩地也抵不上我十只雪茄的钱。还有,你不是能喝酒吗,论酒量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沈万恒笑了,这你可是说大话,在我们山上伐木的有七十多个人,我喝酒的时候撂倒了六十九个人,只有一个人没把他喝倒,那是我们的主子,我怕把他喝倒了,他把我赶下山。今天咱们就喝酒论输赢,你要把我喝倒了,我的老婆就给你,如果你喝不倒,我就要把你绑起来,让你活活饿死。
亚历山大说,这样做很公平。
沈万恒就冲高裁缝说,去,让镇上的周三烧锅坊装一水桶酒来,给他现钱。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大洋,扔给了高裁缝。
高裁缝对沈万恒说,掌柜的,都是我的错,要打你就打我吧,怎么惩治我我都认了,因为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你把亚历山大放了吧,是我勾引了他……
沈万恒说,现在谁对谁错,已经很清楚了,我就是把这个亚历山大杀了都不算过分,就是把你们俩都杀了,镇上的人也不会怪我,还会说我像个大丈夫。但是,我打不过这个亚历山大,现在我还不知道亚历山大你是干啥的?
亚历山大说,做生意的,是省城出了名的商人。我有一家炭行,一座宾馆,一个西餐厅,我说的这些行当,你一个也不懂。不过,我应该让你知道,我在俄国是皇家侍卫军的军人,也是一个神枪手。像你这样的人,就是十个人,也未必能对付得了我。我不是欺负你,用中国话说,我的行为不是欺男霸女,因为你和你的夫人的婚姻原本就是一个错误,我要把这个错误更正过来。
两个人就开始对饮起来,显然沈万恒的酒量不如亚历山大。沈万恒快醉了的时候,亚历山大仍然很清醒,他对沈万恒说,大哥,快从山上下来吧,把酒也戒了,好好跟你的夫人过日子,我知道你没有啥手艺,但凭力气,你也能养活你和你夫人,再说,你的夫人靠手艺也能赚钱。如果你觉得在桥镇腻歪,我给你买两垧地,种地打发日子也很不错,如果能做到,我就不再到这儿来了。
沈万恒醉眼蒙眬地说道,你还是滚蛋吧,我和我媳妇怎么过日子,你就不用操心了,往后,你就别到我这儿来了……
亚历山大说,你这么说我是不欣赏的,如果以后你仍然恶习不改,那你就赶快腾地方,我把你夫人娶了,如果你看不惯,我就把你夫人领走,领到省城去,我在省城给她开一家大的裁缝店,你看行不行?
沈万恒说,你这个老毛子,有点不要脸,往后我和我媳妇怎么过日子,你管得着吗?
亚历山大起身说道,大哥,你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瞧不起你。再见!说完,亚历山大就走了。
……
高裁缝跟韩州讲完了她和亚历山大的经历,说道,这个亚历山大还真是个爷们。
我吧,实话跟你说,如果你和沈万恒要是离婚的话,我也会娶你的,不过,我和亚历山大比,这个老毛子比我有能耐,现在我就不打你的主意了。
此后韩州在他的药铺里变得沉默了,他的药铺也不如原来热闹了,他觉得,他的女人缘可能从此就消失了。包子铺的赵香芝,还有那个私塾先生范国馨,不过都是过眼烟云,而这个高裁缝也注定和他没有缘分。
韩州的药铺越来越衰落,某一天,他就把他的药铺卖掉了。
这一天,他去镇长许青灯的家,把五千块大洋给了许青灯,说道,镇长,这些钱是我今年药铺的收入,我不想干了,把这五千块钱交给你,有一件事,我想跟你交待一下,将来,高裁缝可能会被沈万恒给休了,她现在和一个俄国人关系很好,但我心里有数,这个俄国人将来也不会娶她。高裁缝往后的日子可能很艰难,啥时候她走投无路了,希望你能接济她……
许镇长说,韩掌柜,你在桥镇做了十几年生意,生意一直很兴旺,你有智谋,又勤快,我就不明白你为啥不干了呢?
韩州说道,一言难尽,我不干有我不干的道理,等我走了以后,你慢慢地就会明白,我为啥不做生意了。
许镇长说道,其实我心里非常明白,这些年你跟好几个女人都是相好的,但你不娶她们,是因为你一旦和她们结婚,会镇不住她们。你以为,你在药铺的后院做那事做得很神秘,以为镇上的人都不知道,可什么事情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注定将来不会有妻子,所以我也不会规劝你成家。不过,你交给我的这件事,我觉得有些不妥,你可以把这笔钱直接交给高裁缝。你别担心她不收你的钱,我判断,她是会收的,你可以暂时离开桥镇,但不要离得太远,我相信,总有一天高裁缝会去找你的……
韩州摇摇头,我有点不太信。
许镇长说,我们可以打赌。这笔钱我可以替你保留,如果她不收你这笔钱,那就是你输了,如果收了,那就是你赢了。
……
韩州离开桥镇,他到七十里左右的三泉山上,进了泓远寺,他出家了,他能不能还俗,镇长和桥镇的人都猜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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