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人不知道胡一挺是干啥的,他在熊四儿的客栈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人,镇上是要盘查的,镇长许青灯就让镇衙门的两个衙役把他叫到了衙门。
许青灯就问他,这位客官,来桥镇有何贵干?
胡一挺说,我是看水脉的,但不是风水先生。我走了七七四十九个镇,又走了八九七十二个屯子,这些地方水都奇缺,许多打井的都打不出水来,即便是打出水来,那井水也是浑浊的,怎么也澄不清。
许青灯说,客官有这样的本事,让我很佩服,我们镇上也缺水。镇上只有两口水井,而商铺却有二十几个,商铺后面的住宅也有几十所,全镇人口七千多,现在镇上的用水大都到镇西的江岔子去挑水,或者用驴车去拉水。如果客官能在镇上帮我们找出水脉来,你可以长期在镇上住下来,镇西还有一亩多地,可以把地给你,你在那里盖宅院,就算我们镇上把你留下了。
胡一挺笑道,我知道镇长是个开明绅士,其实,江南方圆百里,有三个镇,而桥镇是最好的,离码头近,镇上的国道又直接通省城,如果能够住在这里,那么什么生意做起来都会红火,我就是奔这儿来的,更知道这里缺水。如果我能让镇上的人不到江岔子上去挑水,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想问镇长,桥镇需要打几口井?
许青灯说,难为你了,如果想要满足镇上的人用水,至少还得打六口井,你指出水脉来,指出十条水脉,能够有六口井出水,就算你的能耐。
胡一挺说道,我在镇上已经待了一个多月,白天,我几乎是把镇上都走遍了,这里地下的水脉确实不大好看,但被我看出的水脉打出六口井是没问题的,不用找出十条水脉,我指出一个地方,你就可以在这个地方打井,不出水,我马上离开桥镇。
胡一挺的本事确实不小,他先指出了三口井的地下水脉,然后让镇长到江北的巴彦镇去找他的弟弟胡二挺,过来给他打井。
他的弟弟胡二挺长得很英俊,和胡一挺好像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他高个子,长得很慓悍,五官也很周正。他到了桥镇,许镇长先款待了他,把胡一挺和胡二挺从熊四儿客栈请出来,住进了镇上最好的客栈,大云客栈。这个客栈有八间房子,院子后面可以放马车,有专门的护院家丁给客官喂马。客栈每隔一天晚上,有戏班子来这里唱戏。凡是在这里住的客官,早饭不花银子,白面馒头,豆腐白菜汤随便吃。还有小灶,客官可以点菜。许镇长让大云客栈的掌柜于大云顿顿给这哥俩开小灶。
一挺和二挺住进大云客栈,丝毫没有显出感激来。在找水脉之前,镇长许青灯把他请到八褶包子铺,让包子铺掌柜蒸了四屉狍肉包子,这好物一挺和二挺从来没吃过。许青灯又让掌柜的做了一盆山珍汤,这山珍汤也都是山中的稀罕物,有四品叶的人参、柞木杈上的无根黑木耳、山芹菜、黄花菜……这山珍汤不是素汤,是用老火鸡汤熬制的。二挺说,这山珍汤是满族宴席上的高汤,在省城的大饭店,这一盆汤至少也得十块大洋。
许青灯说,大凡到桥镇有贵干的,都用这里的包子和山珍汤来招待贵客,我一介镇长,可一直把你们当作贵客。
一向少语的一挺说道,我不在意你们对我招待得怎样,只要我找出水脉,能给桥镇添几口清水井,我就算没在桥镇白待上一回。
翌日,太阳已经跳出三泉山,胡一挺就领着二挺,在桥镇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遭,又在宅院前的空地上绕了一圈,就先指出了四口井的落镐处,说道,这四条水脉都很旺,也是桥镇的主水脉。看水脉,能把井打出水还不是大本事,要让这井水永远不干,这井才是真正的井。
胡一挺不是说大话,他的二弟二挺领着六七个壮小伙子开始打井,第一口井三天之后就见水了,他们从井底用山上的青石板往上砌。砌石板的东西让许青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们不知从哪儿买到一种谁也不识得的草,将这草在臼中捣碎,然后又往里兑灰色的石粉,搅拌稠了就往青石板上抹,又一天的时间,这井内的石板砌得很齐整,落下的木水筲上下起落都不会刮到。在井口安上了胡二挺特制的辘轳,一口井就打成了。往上打的水只有几水筲的水是混浊的,后来这井里的水就变得清澈了。胡一挺叮嘱这打出来的头十筲水是不能扔的,因为这水贴着地脉,是被水脉中的龙吮过的,用这水煎制甘草和川贝能治肺痨。
许青灯一直在挖井的地方候着,镇上的几个护镇家丁也在旁边伺候着。他们将刚打上来的井水拎走了,拎到了镇衙门,倒进衙门的水缸里。
许青灯暗中敬佩,口中却不说话,觉得眼前这个有些猥琐的男人果然有天大的本事。
不到二十天的时间,桥镇就添了十口井。这十口井让桥镇人活得舒坦了,吃水方便了,就主动拿钱交给许青灯,让他付给胡一挺哥俩。
胡一挺笑了,这钱我一文不收。这几天,我把这十口井的水都喝了一瓢,方圆几百里,这儿的水最甜,这也说明这里的风水是少有的,在这里过日子永远不会受穷,如果在这里做大事情,也会事事都能成。我倒是想让镇长兑现你说过的话,我往后要在桥镇住下,给我一块宅地,再给我几亩地,不知镇长可否兑现?
许青灯笑了,这话让你说中了,在桥镇有四十多家商铺,家家的生意都很兴旺,原来镇上逢五有集,县长到这里巡视的时候,让这里隔日有集,镇上商会的人不同意。桥镇的商人知足而不吝啬。还有,镇上的商家们相互之间都有往来,无论是谁家遇有红白喜事,都会去致喜或致丧,份子钱是肯定要出的,但每个商家的份子钱都一样,不能多也不能少,就二十块大洋,这样也让商家们的友情是一样的。胡大师可以在这里落户,但这里有规矩,如果胡大师能够接受这些规矩,我说的话就能够兑现。一,不能把亲属招引来,桥镇的地界有限,人丁已经很旺了。二,邻里间不能有口角,如有不顺心的事,就到镇衙门,我没有权力平息这些不顺,靠的是这里的商会。这里的商会也是镇上的支柱,每年,商会的会员要向商会捐款,少的可以捐五十块大洋,多者不限,这些捐款出入有账,如谁家遇到了不幸,商会自然不会看笑话。比如前几年,皮匠家里失火了,房子烧塌了,仓库里的皮子也被烧了,几乎到了分文皆无的地步,但商会没有不管,给他盖了新房子,又借给他一千块大洋,让他重操旧业。三,商铺的掌柜不允许娶二房,如家里确实需要添女人的,商会来酌定。
胡一挺说,在这里落户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弟弟在江北也是大户人家,他不光会打井,家里还有油坊,三十多亩地,用不着我去管他。我在江北没啥财产,但有九间房子,六挂大车,二十多匹马,我在江北还有个儿子,是专门搞贩运的,日子过得也不错。但他媳妇很刁蛮,我有点惹不起人家,她父亲也就是我亲家在县府衙门做官,专管科税,有权有势。其实,我早就想离开他们。我到桥镇落户,把九间房子给我儿子。不瞒镇长说,我在江北也是有钱的大户,我的钱都是用眼睛和心挣的。但我到桥镇以后,绝不会炫耀和张扬,镇上掌柜们的亲友找我打井,我一律收半价,只有外地人到我这儿来找我打井,我才收该收的那些报酬。每年我可以向商会交两百块大洋,也算是我对商会的一片忠诚……
许青灯说,你在我们这儿打井,只说了一些打井的事情,我还没仔细和你唠唠家常,江北你除了有一个儿子,还有哪些亲人?
胡一挺说,亲人有三个,除了儿子还有一个闺女,再就是我的弟弟二挺了。我闺女长得太敦实,不太好嫁,现在一直在她二叔那儿当领工,也是管家。这孩子读过四年私塾,又在镇上的国立小学毕业,她写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算盘,就是长得太敦实了。她五尺二的身高,重量也得在两百斤左右,面相和我差不多,看着不太顺眼,但瞧惯了就顺眼了……我在十多年前就把我老婆给休了,她和巴彦镇上的丝绸庄的掌柜有一腿,被我抓住了两次,更不能容忍的是,她还给那个丝绸庄的掌柜生了一个孩子,后来,我就一脚把她踹走了。我这辈子娶个女人不易,虽然有钱,可不招女人待见,这辈子就打算一个人过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怕我的闺女嫁不出去,她今年已经二十四了……
许青灯说,看来大师的经历也确实挺难的,你就在桥镇安家吧,也可以把闺女带过来。你说这辈子不娶了,这怎么行。你的婚事将来商会替你解决,你的闺女也不用愁。
胡一挺站起来,给许青灯哈了个腰,行了个长礼,看来今年我是遇到贵人了。
……
胡一挺在桥镇落户了。胡一挺为人很老实、忠厚,不给镇衙门添麻烦,虽然有些口吝,可也学会了和左右邻居交往。他在镇东盖了六间房子,大院也不太显眼,也是山上的青石板砌成的。为了显示他看水脉的本领,他竟然在前院和后院各打了一眼井,而且水很旺。这个胡一挺别看长得有些猥琐,可日子过得很像模像样。他在后院种了四棵树,这树刚栽的时候,大家还不认得是什么树,他却告诉看这树的人说,这是梨树,叫安果梨,原来产在直隶,结出的梨吃起来绵软、酸甜,是一个徒弟从直隶给我带回来的。他的六间房子也安排得井然有序,一间粮食仓库,一间杂物仓库,最大的一间是他的品茗斋(镇上的人后来才知道他视茶如命),这斋里有一套非常讲究的茶具,茶桌是红梨木做的,围着茶桌是四把太师椅,这太师椅做工精细,椅子的扶手是雕琢的龙头,靠背是浅棕色的鹿皮。他睡觉的炕是用青砖垒成的,炕面上底层是炕席,上面铺着很结实的羊毛毡子。厨房里的橱柜都是樟子松打的,里边放的细瓷碗都是南方货。灶上放着一口五印铸铁锅,锅盖是檀香木的,这檀香木锅盖很薄,掀起来不沉,锅里一有沸水,满厨房都是香味。他还有两间书房,这些书许多人都看不懂,大都和风水有关。还有珍本,宝仁堂书局木刻本的《山海经》、《水经注》、《徐霞客游记》……
最初许青灯怀疑这个胡一挺能不能看懂这些书,有一次,许青灯就上门讨教几个他一直疑惑的问题,就问,何为水脉?
胡一挺说,脉为身之纵横。脉在,阴阳皆在。如人生疾,乃为淤也。阴阳平衡,则能打通脉象,脉之淤则通。地下的水脉不是处处纵横,这就需要人的眼力。我的眼力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有什么仙气或者神气,而是我看出的是水脉呈于地表的迹象……这是我的奥秘,不必多说,相信镇长已经明白了我说的话。
许青灯感到很吃惊,胡一挺的本事不是与生俱来的,这是他读了这么些书,悟性超凡的结果。看来,这胡一挺只看水脉是有些屈才了。他听一位智者说过,知一理而贯全局,这胡一挺不仅能看水脉,也一定看透了人间世故。他的相貌影响了他,这无妨。相信,胡一挺会有一桩美满的婚姻。
胡一挺在桥镇总想做一件让桥镇人感到钦佩的事。打井只能算作他的本事,不能让桥镇人看出他的善良。胡一挺的眼力正如镇长说的那样,不光能看到水脉,还能看透人生。胡一挺的眼睛是能装事情的,他看见什么都能想到一些大的事情。这些日子胡一挺没再出去看水脉,他的活儿也不是天天都有的,每个月最多能有三两个人来找他看水脉,而剩下的时间就是看书和喝茶,在屋子里憋闷了就喜欢在桥镇到处走走。桥镇是一个让他觉得非常新奇的小镇,在江北的时候,他就听说桥镇的当地人并不多,一部分是关外闯关东过来的,一部分是觉得这里的生意很旺,奔这里的风水来的。最早的时候还有一部分俄国人在这里居住,所以桥镇在生人眼里看着新奇也就不足为怪了。首先让他大开眼界的是,这里有许多混血儿,江南江北的人习惯叫这些人为“二串子”。二串子和汉人不一样,男人都很慓悍,但并不显得匪气,每个俄国男人都很绅士,他们大都是从俄国的城市中逃过来的,因为在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一八年,俄国彼得大帝被推翻了,这个行动叫革命,革命的重要任务就是不让大地主和资本家拥有太多的财产,如果和革命相背,就要被杀头。所以这些逃难到中国来的俄国人过去在本国大都是富豪或者绅士,他们到中国来以后,不惹是生非,规规矩矩地做人和做事。在这些人当中,有技师、有匠人,也有能说汉话的学问人。桥镇那些二串子就是他们的后人。他们对桥镇很热爱,觉得这里是他们找到的新的天堂,所以他们就把整个心思放到了这里。桥镇的许多住宅都是他们盖的。他们盖房子都是用青砖盖的,窗户大都是半圆形的,安着洋玻璃。房顶都是尖顶的,就像当地人戴的尖草帽。房顶不用瓦,也不用草苫,是铁皮的屋顶,看着很晃眼。这些铁皮是洋货,桥镇人都不知道这铁皮是从哪里买到的,几年的风霜雨雪,它们不上锈。当然不上锈的原因除了这洋铁的质地好,俄人们每年要到房顶上擦拭,在擦的时候,要往铁房顶上抹一层油,这也是不上锈的原因。这些俄国人不喜欢种庄稼,无论院子有多大,他们都不种蔬菜,而种花草,且花草都是同一个品种,叫鸡冠子花。有的大户人家院里还拴着一头花奶牛。这花奶牛被俄人洗得很干净,身上看不到一点不洁的东西。他们的这种生活,让胡一挺感到很羡慕。桥镇的汉族民宅,也大都模仿俄人的住宅,房顶也都是铁皮的,只是他们的房子不高也不宽敞。但也都是镇南徐家砖瓦窑烧制的,这些青砖不光结实,还四面有瓷光。这些房子大多建在桥镇官道的两侧,也大多是做生意的铺子。
桥镇的生意铺子很讲究,这是几年以前桥镇的商会定下的几条规矩。铺子的闭店窗户板都是桦木的,用的都是铜锁。每家店铺的门上要悬着同样的牌匾。牌匾上的字有两个人写的,一个是镇上私塾学堂的甄久如先生,他擅写行草,但他的行草只要识得字的人都能认得,虽是行草也有隶书的韵味;另一个是镇长许青灯的楷体,许青灯的楷体和他的做人一样有规有矩。这也算是桥镇最晃眼的东西。牌匾都是梨木的,先用盐水煮透,省得干裂,匾上刷着用红辣椒炸得很稠的辣椒油,刷在牌匾上,这牌匾就不会招虫子或腐烂。字都让镇上的细木匠袁海亮用刀镂了,字迹上涂着金粉或者银粉。镇上的酒馆都要挂幌儿,幌儿也是统一的,模样相同,却大小不一。一般小吃店为小幌儿,只能挂两个。能办酒席的馆子挂大幌儿,可以挂四个,镇上只有一个大酒店,叫许王爷御膳庄,外地的官员到此巡视需要进膳的,就要把他们请到这个膳庄里来吃饭。这个大饭店可以挂八个大幌儿,桥镇上的人也叫这里为八大幌儿。这个许王爷御膳庄,其实膳庄里没有许王爷,只是清朝末年的时候,有一个皇亲国戚叫许王爷的人来这里,在这个饭店连续吃了三天饭。他走后,原来的店掌柜就把原来的桥镇大饭庄改叫许王爷御膳庄了。别看许王爷御膳庄很排场,但店面和别的铺子都是一样的,门上悬着的牌匾仍然是梨木的,字仍然是甄先生写的。许镇长和甄先生在写牌匾的时候都很谦让,但谦让过了也不好办事,商会就替他们决定,卖食品或饭店的牌匾都由甄先生来写,杂货铺、棺材铺、布庄等都由许青灯来写,这样两个人就不再互相谦让了。走在桥镇的大街上,看牌匾也是件让人舒坦的事,胡一挺说道,这个许青灯镇长真是天下难寻呀,就是给他个省长让他去干也绰绰有余。
这天,许青灯又把镇上的会员召集起来,他有大事情和商会的会员们商量。他说,在咱们镇落户半年的胡一挺,给咱们桥镇壮了门面。他的为人也很谦卑,还没见着他挣多少钱,他就往商会捐了两百块大洋,这也看出他做人的善良。他在我们桥镇别人求他百求百应,而他从来也不找别人的麻烦。胡一挺把咱们桥镇当成了自己的家,也没把我们当外人,他有了难处,我们也不能不管。胡一挺今年四十四岁了,至今家里也没个女人,日子过得很累,他过去有过一次婚姻,他前妻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不得已他就把媳妇休了。他还有一个闺女很能干,因为长得有点胖,也没出嫁。我想请求商会的每个会员都来帮帮这个老胡,再说,如果你们哪一位撮合成了老胡和他闺女的婚事,老胡自然也会重谢的。
药铺的姚掌柜说道,这事好办,我不能亲自帮老胡,可我老婆要是出面就好办了。这十几年,我老婆撮合成了十一对婚姻,男方既有长得漂亮的,也有长得磕碜的,其实女人看男人,相貌不算个啥。这个老胡冷眼看去真是不耐看,可也没到看了就把人吓坏的程度。老胡身板儿溜直,走起路来很沉、很稳,如七品官步入衙门,他不光能挣钱,心眼儿又好使,找个女人应该不算是太难的事。
做皮货的佟掌柜说道,我有个表妹和他挺搭的,两个人也有夫妻相,我这个表妹长得也不比这老胡强多少,脸上有点儿浅白麻子,眼睛偏大点,眼珠子有点儿鼓,可腰身很软和,走起路来有点小扭,还有一个打眼的地方,就是屁股大,如果生孩子肯定是小子。我明天就把她领来,老胡一眼就能看中。
还有几个会员说帮助老胡解决婚姻算是小事一桩,这件事大伙儿包了。
镇上的商会专门研究胡一挺婚事的事情,胡一挺很快就知道了,他既没显得高兴,也没显得不高兴,他还是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女人缘的男人,他的长相寒不寒碜他心里清楚。老胡对他父母印象很深,应该说他的父母没有长得太丑的,尤其他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走起路来像戏子,说话的声音也清脆。父亲长得也不丑,只是父亲的鼻子和耳朵有点与众不同,父亲的鼻子很大,耳朵也很大,往前挺着。到了桥镇看到镇上的许多二串子,他就在想,他的父亲是不是也是二串子,这件事他既没问他母亲,他母亲也没告诉他。在桥镇,二串子很吃香,许多汉人愿意嫁给他们,如果胡一挺说自己是二串子,也不知道这里的女人们会不会相信。在桥镇的商会上,许镇长也有一个很大的失误,他应该让胡一挺也参加,让会员们知道他的口才,更让他们知道,胡一挺满腹经纶,读了很多书,不光会看水脉,还能做别的大事。他不指望这次商会能给他带来多少希望,但至少让商会的会员们知道他胡一挺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商会在镇上的作用不小,会后的第三天,药铺姚掌柜的老婆果然领来了一个女人。姚掌柜的老婆把那个女人领到了胡一挺的家,先让这个女人看看胡一挺的家境有多么富,又把胡一挺的书房打开,也让这个女人知道胡一挺是个有才华的人。再把她领到品茗斋的时候,这个女人就有点发懵,这女人是从大山里来的,没有见过任何世面,至于男人看过多少书,她不放在心里,尤其她看见这个品茗斋一切都不懂,就问,这屋是干啥的?
姚掌柜的老婆说,是胡先生在这屋里喝茶的。胡先生很会享受,每天他都要沏茶喝,据说,他这里最贵的茶叶三百块大洋一斤。
这山里女人说道,这户人家不像过日子的人家,院子里啥都没有,起码院子里得有十几只鸡,院子的右边应该垒个猪圈,过年的时候不杀猪能叫过年吗?还有,这男人光书就装了两个屋子,一本书至少也得一块大洋,这两屋子至少得有好几千本书,那就得两千多块大洋。还有,他能喝几百块大洋一斤的茶叶,也太不懂得过日子了,三百块大洋能买多少东西?两百袋白米,如果买白面的话,能买三百袋,一家人全年的吃粮都够了。用咱们山里的人话说,这不是败家吗?
姚掌柜的老婆说,胡掌柜有钱,不在乎。
这时的胡一挺正在后院给梨树浇水,干完活他才进屋来,两个人见面没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胡一挺问她,请问你姓甚名谁、芳龄多少、家住何处?
女人说,家里孩子多,爹妈又不识字,从小也没有名字,我在家排行老四,家里和外头的人都叫我四丫儿。也有叫我小豆包的,不是因为我长得小,是我这个人天生能吃,一个人能吃三十个豆包。我今年三十二岁,从来也没结过婚,但对象却相了不少,我这个人对男人很挑性,身子不壮我不干,喝大酒的我不干,还有一条,不能杀猪的我不干。
胡一挺笑了,他打心眼里很烦这个人,就说,我身子不壮,你也看出了我是五短身材。酒我倒是不常喝,没有酒量,最多的时候也只能喝三两酒。你可能最不满意的是,我不能杀猪,不仅不能杀猪,还不敢看杀猪。
四丫儿说,三条你没占全,你办不到的事情我替你办,遇到大事情或是参加红白喜事,或者家里来了客人,陪酒的事归我。我一次能喝一斤酒。你不敢杀猪我敢,不瞒你说,我不光敢杀猪,我还杀死过一匹骡子。像我这样的女人,只能去挑别人,别人不会挑我。如果大哥看中了我,那我就嫁你。
胡一挺说,你福大、造化大,我怕将来养不起你。
第一次相亲就这么结束了。
姚掌柜的老婆给别人相亲还没有不成的,她觉得四丫儿和胡一挺很般配,四丫儿不嫌弃胡一挺,而胡一挺反倒嫌弃四丫儿,这让她觉得很不公平。思来想去,胡一挺嫌弃四丫儿也许有他的道理,于是,她就在三天之后又把一个女人领到了胡一挺的家。胡一挺这天无事可做,正在品茗斋里喝茶,姚掌柜的老婆把那个女人领进屋,他连站都没站起来,就让两个人坐下,对着姚掌柜的老婆说,你们二位喝茶吗?这可是我刚沏的碧螺春。
姚掌柜的老婆一努嘴,说道,咱没这个口福,也不喜欢喝茶。不料,被她领来的那个女人却说,我喜欢喝茶,这碧螺春应该算是绿茶,现在入秋了,天气渐凉,最好能喝红茶。
胡一挺这才起身,说道,我还真有滇红茶,就拿了一个茶叶桶,用竹匙子挖了两匙子茶,倒进一个蓝花茶壶里。胡一挺的旁边有一个炭火盆,常年烧着开水,他就将开水倒进茶壶里,坐下等着红茶沏透。这时,他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显得很高贵,圆脸,面皮很白,只是眼睛太小,眉毛细长,看着像枣木炭描过。耳朵很大,有点儿前倾,她在每个耳垂上吊了三个银耳坠,好像向别人显富。
胡一挺仍然问道,不知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芳龄几许,家境何如?
这女人说道,这不太符合规矩,你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然后再问我。
胡一挺说道,对不起,不知姚大嫂是否向你介绍过我,我叫胡一挺,原来住在江北,最近才搬到桥镇。我读过四年私塾,国语、算术都能抵上国高的程度。一辈子只愿意做一件事,那就是找水脉。找水脉是个棘手的活,需要读许多天文地理的书,还得有悟性,才能找出水脉。找水脉是造福于人,更造福于己。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江北住,有九间房子,十几匹马,九挂大车,专搞贩运。家境很好,不需要我帮助。我还有一个闺女,二十多岁了还未嫁人,在她的二叔家做账房先生,她二叔在江北开了个油坊。我一年只能看七八次水脉,平时就在家里看书、喝茶。我看水脉还算赚钱,看一口井雇主斟酌着给钱,少则一百块大洋,多了也不封顶,最多的给过我五百块大洋赏钱。看着我的活儿挺清闲自在的,但是脑子很累,如果把水脉看出偏差了,不但不给你钱,还要被人训斥。这就是我的活法……
这女人说道,听了你的自我介绍很让我敬佩,我知道,能看出水脉的人不多,这人得有很好的悟性,换句话说,这人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我叫邹海花,住在双城堡,原来有过丈夫,他是个省城的官员,后来得肺痨去了。我已经守寡九年了,今年三十二岁。我什么也不会干,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因为我和前夫在一起生活时,家里有一个老妈子,还有一个丫鬟,过这种清闲的日子过惯了。我父亲和我从来没见过面,他和我母亲结婚三个月就走了,究竟干啥去了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到山上当土匪去了,也有人说他在京城的官场里面混。我九岁的时候,我母亲又嫁人了,因为我母亲长得漂亮,嫁的这个男人是民国新政府的行署官员,后来,我这个继父又娶了第二房,就把我们娘俩赶出了他家,但他很讲义气,休我母亲的时候,给了我母亲一大笔钱,还有在双城的一套老宅。后来我母亲也得病没了。所以我不缺吃不少穿,就是缺少一个在身边照顾我的男人。
胡一挺问她,你读过书吗?
邹海花说,没读过私塾,但我母亲识几个字,后来我就自己看《康熙字典》,就识得了几千字。我也喜欢读书,但读的都是杂书,有话本,有戏文,还有词赋。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写词。我丈夫的墓碑上就是我写的一首词——
深雪埋轻骨,平生怀大德。乾坤小,胸怀大,毕生为民国。
人轮回,天地转。忧民忘国,天堂里等我,等我。
胡一挺边给她倒茶,边说道,真是大手笔。
虽然两个人只做了简短的叙谈,姚掌柜的老婆已经看出这胡一挺是相中了邹海花。姚掌柜的老婆又进一步地撮合,说道,现在日头已到头顶,胡先生该请海花吃顿饭吧,是到江北吃还是在家吃,如果在家吃,我过来帮厨。
邹海花说,我没有吃中饭的习惯。一般早饭在十点吃,中饭在下午三点吃,晚饭得在我晚上睡一觉起来再吃。
胡一挺说,吃饭为次,咱们可以在桥镇找一家好一点的馆子,喝点酒。这里有一家山珍馆,菜都是山上的奇货,有鹿肉、火鸡肉、长在树杈上的鲜木耳、刚掉蕊的黄花菜……
邹海花说,这个饭我不能吃,如果吃了就等于我答应了你的婚事。现在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到,如果你能办到的话,我就随你一块吃山珍……
胡一挺自信地说,说吧,啥事?
邹海花想了想说,你得替我打残一个人,这个人我知道他的底细。我丈夫原来是得过肺痨,后来经过洋医生的治疗,给他注射了十几支盘尼西林,病情基本得到控制。他的同僚是一个恶棍,我的前夫就是他给害死的,我要替我死去的前夫报仇,这样,往后我和你过日子才能踏实。为啥我不让你把他打死,而只把他打残,因为他要是死了就太便宜他了,他活得难受,我看了才心里头舒坦,你看你能办到吗?
胡一挺想了想,半天没说话。
这时邹海花站起来说,看来,胡先生没有勇气做这种事情,那我也就不麻烦你了。现在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胡一挺这时又站起来说,这事我干了。
……
胡一挺一辈子没和人吵过架,更没打过人,但让他现在去把一个人打残也确实是难为了他。这一晚上胡一挺没有睡着,他想了无数个方案来替邹海花把那个人弄残。后来他只剩一个办法了,那就是过江北去找黑道的老大万石头。这个万石头胡一挺不认识,但他跟弟弟胡二挺关系不错,二挺在江北的生意做得那么安稳,就是靠了万石头的势力。万石头原来是护国军里的领兵操练,也是一个武师,腿脚的功夫过人,他收了十几个徒弟,都是当年在护国军里的小兄弟。这些个小兄弟都身怀绝技,当然,他们也是杀人不眨眼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到江北去找他的兄弟胡二挺。胡二挺现在正是忙的时候,每天都要领着人到很远的地方收购黄豆,还收购芝麻和麻籽,因为他的油坊不光榨豆油,还榨芝麻油和麻籽油。胡一挺见到弟弟就把他的事情跟他弟弟说了,他弟弟很为难,说道,这事挺难办,万石头是我的拜把兄弟,他的品行我知道,他有几个不杀:官人不杀、僧人不杀、老幼妇女不杀……他干的虽然是黑道,却也不曾滥杀无辜,尤其是民国新政的官员,他得靠他们吃饭,因为他在江北成立了镖局,专门为有钱人和当官的人做保镖。你要把他弄残的那个人是行署的官员,那更惹不起。
胡一挺说,这个邹海花是我这么多年最看好的一个女人,她能为前夫报仇,也说明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不管我能不能娶了她,这个忙我一定要帮,如果你不麻烦万石头帮忙,那我只好独闯省城,再雇人把那个行署官员给收拾了。
胡二挺说,大哥,为了这个女人,咱付出的代价太高了,整不好要出人命,依我看还是算了吧。天下女人有的是,这个邹海花再奇缺,咱们也能找比她更好的。你在桥镇已经站稳了脚跟,还不到半年,你就相了好几个女人,我也相信在一年之内肯定会有比这个邹海花更好的。
胡一挺看出了二挺不愿帮他的忙,就另想别的办法了。
胡一挺这天没回桥镇,到江岸码头上了船,到省城去找另一个人。这个人在省城也算很有实力,他是个开亚麻厂的混血儿,叫鲍列夫,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省城警事厅的官员。鲍列夫仗着他母亲的势力,在亚麻厂养了七八个打手。胡一挺和鲍列夫的关系也不错,因为亚麻厂的几口井的水脉都是胡一挺给找出来的,那时候鲍列夫刚办亚麻厂,还没有多大的势力,胡一挺就没收鲍列夫的酬金,但鲍列夫生产出的第一批亚麻就打发人给当时还在江北的胡一挺送去了一匹。到了省城,胡一挺很顺利地找到了鲍列夫,鲍列夫也把他认出来了,问他有什么事情相求,胡一挺就如实跟他说了。
鲍列夫说,这事好办,三天内我就把这小子给干残了。
胡一挺说,那我就在省城待几天,等有了准信儿我再回去。另外,我带来了一千块大洋,是送给你买酒喝的,你无论如何得收下。
鲍列夫说,钱我照收不误,主要是给我的几个枪手。你不是想要把他干残吗,那我就让我的枪手把他的两条腿干折了。
胡一挺在省城待了几天,没到三天,第二天的晚上鲍列夫就找到了胡一挺,告诉他,他已经把那个人的两条腿干残了,活儿做得很利索。
胡一挺办成了一件他一生当中最为得意的事情,这就让他感到日子不是等来的,他以前对女人的失望和恐怖已经烟消云散了。第二天,他回到桥镇,就急忙去找他的媒人姚掌柜的老婆,说,邹海花要我办的事情我办完了,请你转告她,我们可以谈婚论嫁了。姚掌柜的老婆不敢耽搁,第二天她就去双城堡找到了邹海花,对她说,想不到胡一挺这个人这么有能耐,你希望他办的事情他办了,据说办得很利索。那个行署官员的两条腿被打断了,恐怕这个官员往后就是残废了,自然官员也做不成了。
邹海花气愤地说,胡一挺办事太不牢靠,我丝毫也不会感激他,而且很恨他。他做人很粗糙,我真不明白,像他这种人竟然还能看出水脉来。
姚掌柜的老婆不解,到底咋回事?
邹海花说,我跟他反复说过,我让他打残的这个行署官员姓卢,叫卢作昌,而他打残的这个人姓鲁,叫鲁作祥,一字之差,一姓之差,却让他伤了一个无辜的人。他花钱雇了烟厂的一个二串子,这个二串子依仗着他的母亲过去是省警署的署长,有的时候就滥杀无辜,也没有人敢制裁他。现在省警署又来了新署长,他知道烟厂的这个犹太人和中国人的混血儿,今天已经把这个二串子鲍列夫给抓起来了,估计这个鲍列夫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这个家伙从大牢里出来以后,一定会找胡一挺的麻烦,你说,这事闹心不闹心?
姚掌柜的老婆说,真是这样吗,胡一挺能看水脉,我就一向认为他有火眼金睛,谁知道他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吊脚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邹海花再也没去桥镇,更不想见到胡一挺。姚掌柜的老婆急忙把这件事告诉了胡一挺,说,这件事没办好又酿成了大祸,能逃就赶快逃走吧,保不准鲍列夫出狱之后要来找他的麻烦。
胡一挺被吓傻了,想不到他自以为办成了一件大事,自然就能和邹海花成为夫妻,哪知道,福没得来,祸却来了。
胡一挺自然也就瘫软了下来,第二天头午,有个人请他去看水脉他也没去,他给许青灯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没说正经事,只说他不想在桥镇待下去了,他要投奔外地的一个亲戚去,请他把他在桥镇建的宅院捐献给商会。留下这封信,胡一挺就在桥镇消失了。
镇长许青灯看了胡一挺留下的信,自言自语道,这个家伙说不定惹了什么大祸,逃走了。在桥镇还没有化解不了的大事,如果商会替他出面,什么大事都能化解,这个家伙不该走。于是许青灯就打发政府衙门的副镇长去寻找胡一挺,一个多月过去了,副镇长从外地回来了,说没有找到胡一挺,胡一挺就像一股轻烟似地没了。这一个月里,姚掌柜的老婆也觉得不该当初给他们撮合这件事,她在某一天去双城,又去找邹海花,谁知道邹海花笑了,这个胡一挺真是没脑子,更没有男人的勇气,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不是真的,是想验证一下胡一挺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是,他就会去省城打听事情的底细,重要的是,应该去救鲍列夫,可他没有这样做,他逃了。这种男人不值得惦记,其实现在我知道他的下落,他已经去佳木斯了,也不再去看水脉了,在佳木斯自己开了一个豆腐坊,整天卖豆腐混日子。
姚掌柜的老婆一声叹息,冷着脸说道,邹海花,你有点欺负人,胡一挺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你不该把他逼到绝路上去。
邹海花说,我没逼他,是他自己不像个男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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