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周刊·仙侠志异:寐龙之殇-仙侠志异——寐龙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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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 昱峤

    【引子】

    辖梦之术始于伏羲时代,是由祭祀巫术中的安魂术演化而来,经年累月的传承演变成一种异术。修习这种术法的法师,可辖制凡人的梦境,并将梦境在现实中以幻术重现。此种法术长久以来被用于医治人肉身以外的伤痛,解除人在世间所能遇到的种种生离死别所带来的苦楚,缓解疯癫之狂躁,安慰抑郁之悲怆。

    辖梦师在历代传承中甄选了七种对人的情绪最为敏感的灵物,离鹿辖悲,幽猿辖忧,翩鸿辖惊,悦貘辖喜,啸虎辖怒,炼蝶辖思,緹蛇辖恐,豢养繁育谓之辖梦兽。辖梦兽可搜集人之梦境,并在主人施辖梦术时,帮助主人造出幻梦。

    千年之前大建朝辖梦之术盛行,京城中辖梦师众多,而辖梦兽更是随处可见,那些异兽均由各自的辖梦师豢养繁育,十分驯服。但世事难料,数年后的一天,一霍姓平民忽然聚众谋反,沿途官兵奋力镇压竟皆不敌,也就月余,反民攻破京城,诡异地灭了绵延六百年的大建朝。

    天下易主,新君登基。此人更是做了件出人意表的大事,竟下旨将世间所有的辖梦师尽数收押,并四处捕杀辖梦兽,又将此类书籍尽皆焚毁,并下旨不许后世有人再施用此等术法,违者斩首,亲友连坐。一时间辖梦师们遭遇灭顶之灾,流离失所,四下逃亡,为怕惹眼,纷纷将自己豢养的辖梦兽丢弃。

    这些通灵异兽失去主人之后,隐于山林田野,渐无踪影。而千年之后的今日,皇庭早已改朝换代,霍姓皇帝那道圣旨也成了虚言,辖梦之术又再兴盛,但遭此大变之后,真正承继了术法的辖梦师早已经所剩无几,且大都行迹缥缈。多的倒是些江湖术士学得一些辖梦皮毛,四下里行走,招摇撞骗。

    在坊间其中还有个传闻甚为奇异,这世间除了可辖制七情的梦兽之外,另有一种神龙,可自行编织幻梦,此龙名为“寐”,不在龙族之中,不入轮回之道,是个凡尘世间的异数。

    寐龙长寿无眠,性好独居,最喜爱收敛凡人梦境,每日以阅梦为乐。每隔百年,便会在白日间昏昏入睡,睡后可发一梦。寐龙这百年一梦,非同小可,据说可扭转乾坤,将梦幻转化为真境。

    世间万物有灵,但历代皇家为何单只崇尚龙族,且将龙形定为皇家才可使用的专属纹饰。其实帝王所崇尚的并非普通之龙,正是这传闻中的可一梦成真的寐龙。甚至有人妄言,过往改朝换代者中有半数之上都因为得到了寐龙之助,寐龙一梦,倾覆天下。

    但在更多的传闻里,寐龙之说不过是个谣传。

    【夜逃】

    秋分亥时,京城里正飘着细如牛毛的雨丝,街上全无行人的踪迹。正阳门外杨梅竹斜街的青石板路上,行驶着一辆蓝布篷双辕马车。拉车的却不是马,而是一匹极肥壮的大角黄鹿。那鹿甚为奇异,通体橘黄,鹿角黢黑,四只鹿蹄却红润如玉,在暗夜中隐隐发出光芒,远远望去如同路面上飘浮着四盏小红灯。鹿蹄子踏在石板上,“滴滴答答”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双捶敲小鼓,凡是听见的人无一例外地萌生睡意。

    轿厢的窗上遮着蓝布碎花帘,忽然一只白玉般的小手将帘挑起,窗口探出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女脸庞。那少女身穿彩衣,梳双髻,双目玲珑,秀美无匹,正兴致勃勃左顾右盼,一双眼睛竟是能够夜中视物。

    轿厢内传来男人的声音:“阿梨,过了延寿街,离鹿就要加速了,你别再将头探出去。”

    阿梨应了声,将身子缩了回来,笑意盈盈地望着对面的男子:“公子,我们要去哪里?”黄鹿健步如飞,车厢内却丝毫没有颠簸之感,车厢内壁上落着一只翅如枯叶的蝴蝶,通体发着淡淡荧光,如同一盏小灯将四周照得清晰可辨。一名三十岁左右容颜俊朗的男子,着一身白衣,面前的木案上放着一个九秋风露青瓷酒壶,并一个酒盅。他膝盖上卧着一只莹白如雪的鸿雁,男子边饮酒边轻抚着雁羽,听见阿梨发问,想了想道:“西湖。”

    阿梨合掌轻笑,两腮显出淡淡梨旋,大声道:“西湖好啊!逃过西施,跑过范蠡,公子你多么会选。这下子,再没人能找得到我们了,西湖边上姚家坊的梨膏糖最好吃了,公子你要买给我……”

    阿梨话音未落,男子怀中鸿雁忽然双目圆整,立起身子警觉地冲着窗外发出一串低鸣,与此同时拉车的黄鹿也发出一声长嘶,骤然刹住脚步。

    阿梨惊诧地望向男子,男子神情虽还自若,但唇边却露出一丝苦笑。蓝棚鹿车停在了路当间,正前方三丈处为延寿街,原本漆黑一片的街口,此时间灯火通明,火光中有千余名手持矛枪的兵丁,神情肃穆地列队排开,将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那黄鹿性子暴躁,一见眼前情势,闪身卸掉拖车辕木,低头以鹿角对着众人,扬蹄便要向前,此时忽听它身后一声轻斥:“离鹿,不可。”那鹿回身,见白衣男子与阿梨已经从轿厢内走出,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敢违背主人命令,只从鼻孔中喷出些粗气,悻悻地走过去靠在阿梨身边;那头雪白的鸿雁也自轿厢中飞出落在鹿的身上,莹光小蝶则飘飘悠悠飞来栖在阿梨的发髻上。

    前排持矛枪的兵士异口同声地大喝:“恪王在此,尔等庶民还不跪拜行礼。”

    “他不用。”话音未落,一位身穿书生长衫,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慢悠悠地从兵士中踱步而出站在鹿车前:“晏子诫乃我朱烙的挚友,不必受皇家礼数制约。”

    朱烙望着晏子诫与阿梨笑笑,仰头望着空中飘落的雨丝,声音里带出些许惆怅:“这种寒凉天气,让人徒添离情别绪,子诫,你何必非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走?”他叹息,“我如此看重你,将你视作平生知己,连内院都随你出入,为何你还要弃我而去呢?”

    晏子诫面沉如水,望着朱烙微微沉吟,朗声道:“承蒙王爷多年来青眼有加,草民原本也想倾力回报。但前日,王爷对草民所提之事,令草民深感惶恐,草民虽然一无是处,所幸尚有自知之明,自觉不堪承受恪王错爱,是以不告而别。草民胸无大志,只想如闲云野鹤般逍遥过完此生。小小心意,还望王爷成全。”

    “唉!钦天监年初曾上奏,言道,天生异象,不久将生大变。这样的时候,我指点你走大道,可你偏要去倚危楼,你聪明绝顶可惜却如此不识时务。”朱烙摇头。“然则,你虽目光短浅,本王却爱才惜才,不忍你这颗明珠蒙尘。前日本王已经将那样的重任托付于你,怎还能放你远走。”

    阿梨听了二人言语,先是诧异,她原本以为晏子诫只是不愿受人制约才悄然遁走,这下听来竟是还有节骨眼儿在里面。神思微一闪烁,又听到朱烙的嘲讽之词,不禁生怒,她身边的鹿、蝶、雁忽然间散发荧光,朱烙望着那三物轻笑:“辖悲之离鹿,辖惊之翩鸿,辖思之炼蝶,都是这世间稀少血统纯良的辖梦兽。你平日里遮遮掩掩不给我看,今日倒有眼福看了个清楚。”他禁不住“啧啧”有声,“看它们的光芒,也是修炼多年,恐怕已经采过万人梦境了。”

    阿梨小女孩心性,立时反讥道:“我家公子,是这世上最顶尖的辖梦师,自然驯得这世间最好的辖梦兽。似他这般的人物,岂肯随意受人摆布,王爷还是收回成命,咱们这就一拍两散的好。”

    恪王大笑:“本王的好意,子诫你可莫要推辞。你这三只小兽虽好,但迷惑不了我上千的兵士,何况来之前,我还让所有的兵士都喝了加重分量的提神药汤。届时,打斗起来,先拿你身边这个貌美可爱、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填陷。”

    阿梨气结,晏子诫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以示抚慰,他转头望着朱烙道:“草民去意已决,既然王爷今日是有备而来,草民也并不好束手待毙,少不得要应对应对,做点僭越之事了。”

    言罢,晏子诫忽然双臂伸展,手掐离文,也就片刻,夜空中忽然有四颗火团如流星般徐徐落下。火焰熄灭后,晏子诫身边多了一条莹绿如翡翠的小蛇,一头五彩斑斓的老虎,一只全身透明的长鼻貘,还有一只与人身形相仿的通臂老猿;再加上翩翩飞舞的彩蝶,莹白如雪的鸿雁,与黑角红蹄的黄鹿,共同排列成北斗七星的阵势。那些异兽在晏子诫与阿梨的四周,静默而立,神情戒备,浑身发出光芒,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这一下,显然大出朱烙的意料之外。他既惊又奇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朱烙虽是皇子但是对辖梦之术极为喜好,是以非常清楚作为一个辖梦师,能拥有这分别辖制七情梦境的异兽是何等的成就。

    恪王朱烙乃先皇次子,当今皇上同父同母的亲弟,权倾当朝,富贵无比。自小便对辖梦之术极为痴迷,不光四下搜寻各朝代余存下来的辖梦术书籍与典故,且不遗余力不惜财力物力地寻找真正的辖梦师。

    数年前终于给他找到在云隐山下居住的晏子诫与阿梨。恪王大喜之下,放下身份刻意结交,不知在晏子诫身上耗费了多少心思,直至一年前他提出将一部分兵马归晏子诫调动,助他四下搜寻那传说中的寐龙,这才换得晏子诫同意成为恪王府的入幕之宾。

    恪王与晏子诫交往多年,对辖梦兽也尽知详情。千年来,还从未听说有哪名辖梦师能驯服七情之兽,是以此时又惊又喜,竟不顾兵士阻拦,近前观看,一边看一边惊诧道:“你竟然有这七情兽,书上说,它们会相互克制,你却如何能将它们全部收服,还能令它们摆出七星阵法。”他仰天大笑,“晏子诫,我觉得好侥幸,如果我昨日生出妇人之仁放你远走,一别之后,这世间还有谁能拦得住你吗?”

    晏子诫不卑不亢神情自若:“王爷您追来,也是一样的结果。没有凡人能抵挡七只辖梦兽一起编织的幻梦,七情俱全,毫无破绽,除非梦境崩塌,否则你们在梦境里是没法挣脱出来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否则我何苦大夜里站在这厢阻你。以己之短攻人所长,你家王爷我,何时会做那等的傻事?”朱烙得意地笑,“我喜欢的从来都是四两拨千斤的招数。”他笑得狡黠,“临来之前,我弄清楚了一件事,你为何多年苦守云隐山,原来子诫,你竟是个情痴。所以嘛……”朱烙略顿了顿,“山上的禁制,你解不开,我就找高人帮你给解开了。”

    晏子诫的心忽然间狂跳,之前的镇定消失无踪,他双眉紧锁望着朱烙,神情冷若冰棱:“王爷说的,我并不明白。”

    “那我再说明白点。”朱烙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捧物件举在眼前道,那是几朵雪白娇艳的梨花,与平常梨花不同,花朵甚大且边缘皆带着桃粉色,一见之下,晏子诫忽然微微战栗,双手紧握,骨结发出声响。

    朱烙轻笑:“莫急,莫急。山体的禁护,是被我打开了,山洞口的倒还不曾。不过你今日要是依旧执意离开,或者对我施用了辖梦之术,少不得山上的兵士就会焦躁起来,要是在山体上胡乱倒上些猛火油再加上火药,兴许能炸开那个洞,也未可知。”

    “还有。我知道你这些小兽都可腾空而行。忽然间跑掉几只去帮你的心上人脱困,我可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朱烙更加洋洋得意,“所以我特意设置了烟花传信,一里一岗,只要你这边有甚异动,马上燃放传信花炮,升空三十丈,递接爆响,也就半盏茶的功夫,云隐山就能收到警报。那时你的小兽未到,云隐山可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了。”

    晏子诫因为遏制着情绪,致使额上的青筋条条暴起,阿梨从未见过晏子诫如此情绪激烈,不禁心中一凛。似乎是感应到主人的怒火,辖梦兽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威胁性的低鸣声。前排听到鸣音的兵士们顿时觉得困倦不堪,有些定力弱的兵士手中矛枪脱手,跌坐在地上,神情开始浑噩。

    阿梨在这样与强敌对峙的艰险境地,神思却忽然间因为晏子诫的暴怒而抽离。她在旁侧偷眼看他,心中暗暗叹息,这天底下还有什么能让这个泰山崩于顶也会安之若素的男人动情?除了那个女人,怕是再没旁的了。

    阿梨跟在晏子诫身边已有五年。她陪着他守在寂静无人的荒山之下,她陪他饮酒,陪他说话,听他讲着一些没头没尾的往事,却渐渐拼凑出了这个男人的经历。晏子诫爱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名唤夜斓衣,是个天赋极高的辖梦师,可惜夜斓衣一心修仙,不愿与晏子诫厮守凡尘岁月。晏子诫苦恋多年,最终夜斓衣为了躲避他,给自己修行的山,下了高深的禁护之术。晏子诫破解不开,竟结庐于山下,日日钻研破解之法。

    晏子诫每次望着那山顶时,有时会叹气,有时会微笑,但最后他总是一句话:“阿梨,古来万事水东流,你以后不要把情事看得太重。”

    阿梨闻言只觉可笑,自己哪里还会有什么情事。

    阿梨有个秘密,没有告诉过晏子诫,她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越夜斓衣所设的禁制。五年来她数次趁晏子诫熟睡之时偷偷上山,来至山顶上那一处向阳的洞穴,夜斓衣背身端坐在洞穴中,阿梨并未见到过她的面容,只看到她身形曼妙,长发垂地,抚地的双手犹如凝脂。

    阿梨总是长久地凝望着夜斓衣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恨眼前的女人,却不是恨她占了晏子诫的心却又不肯去爱,她恨的是这女人赋予自己的身份如此尴尬。

    五年前,夜斓衣在决心修仙时,对着山上一棵五百年的老梨树施了术法,将梨树精元抽离本体加上丹丸炼造出了一个少女之形,她将这以逆天之术炼造成形的木精送给晏子诫,作为临别的礼物。

    阿梨初有神思时,第一眼望见的就是那棵老梨树。枝干遒劲,树冠宽阔,开着满树堆冰砌雪似的梨花,微风拂过梨花瓣纷纷扬扬,一个白衣翩翩气度不凡的男子,带着些许的惊讶走近了自己。他望着她微微而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阿梨可好?”

    因为阿梨被炼造成形之前,毫无感应,所以之前的来龙去脉,都是晏子诫后来讲给她的。

    阿梨记得晏子诫说这话时,那神情间的落寞与无奈,他望着阿梨苦笑:“知道么?她想让你代替她陪伴我终老啊!她多么傻。”阿梨初闻此语时,心中并不服气,她在河水中望见过自己的容颜,那样的娇俏可人,那样的灵动明艳,她不信晏子诫不动心。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晏子诫待她虽极好,却当真只有父兄之义,全无男女之情,阿梨便一日更甚一日地在心里怨恨这山上的女子。

    万丈红尘世事纷扰,缘起缘落谁人在意,他在心里日日将你描摹,我日日在心里将他印刻,你要我陪伴他,却没有告诉我,哪里来的路径能行至他的心里。

    据说,凡是由术士锻造出的精怪,外形不会衰老,寿数却与常人无异,百年之后一样要面对死亡。不同的是此种精怪无法进入轮回之道,当它们在尘世死去的那一刻便是魂消魄散之时。阿梨每每想到这层,一片相思无着落,就格外的难过,就只这一世的缘分啊,怎么才能成全了自己呢?

    朱烙刚才拿出的那一捧梨花,便是阿梨本体所开的花朵,这梨树正是生长在夜斓衣所修行的山洞前,所以晏子诫才至如此失态。

    阿梨将神思收回的时候,看见晏子诫望着朱烙淡淡地笑:“王爷赢了,撤了山上的人吧,我随你回去。”他回头指指阿梨神情轻描淡写,口吻却不容置疑地道,“放她走。”

    【七情梦】

    阿梨呆呆地望着晏子诫随朱烙一行人离开,他并未回头望过一次。阿梨垂下头,心中既忧虑又委屈,正自难过,忽然左手腕上一凉,她惊讶抬手,只见緹蛇从她袖口中探出头来。

    “你为何不跟着他?”阿梨诧异地望着那翠色如滴的小蛇。

    緹蛇摆摆身子,忽然间昂首口吐人言:“我教你一个解形咒,你要好生记住,然后,你去云隐山找夜斓衣,将咒语对着她念出。”緹蛇将咒语讲了三遍,听阿梨背诵无误,便脱开缠绕,急急向着晏子诫离开的方向腾空而去。

    阿梨只踌躇了片刻,便知道此行必然。那朱烙极有野心,近年来在朝中刻意结交手握重权的朝臣,在民间大肆招引能人异士,天子生性懦弱,并不如何制约他。长此以往,天下易主,只是差着时日而已。朱烙多年来百般笼络晏子诫,虽然知道寐龙一说,多半只是谣传,但为了讨好晏子诫,甚至不惜提出将边防兵马相借,助他搜寻寐龙。

    而晏子诫刚一入府,他又日日前来促膝长谈,其心昭昭,除了要说服晏子诫以幻梦术协助自己夺得皇位,再无其他。晏子诫心中明白,他如若协助朱烙行这样逆天谋反的行径,无论成败,自己终将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而且恪王残暴,若真的登基为帝,势必施行苛政,那天下不知道要有多少百姓要食不果腹,流离失所。

    所以晏子诫想带着阿梨一走了之,谁知朱烙竟用封山修炼的夜斓衣前来要挟,致使其不得不就范。那如今想要彻底解除晏子诫的危厄,只有先将夜斓衣解救出来,使得他没了顾忌,才好放手离开。

    云隐山在京城以东五十里,阿梨走水路坐船沿着通惠河而行,天将破晓之时终于来到山下,只见山下已有众多兵士驻扎,阿梨趁着兵士在困倦之中,悄悄沿着小路来在山顶。

    当第一缕朝阳照射进山洞的时候,阿梨走了进去,夜斓衣好好地背身端坐在那里,似乎尘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没半点关系。阿梨心中稍稍放宽,她心情复杂地站了一会儿,上前唤她,接连几声,夜斓衣毫无反应。

    阿梨情急之下来至夜斓衣面前,阿梨第一次看见了这让晏子诫相思入骨至难以自拔的女人的正脸,果真是眉目如画,面若桃花。但是阿梨手搭其肩,却忽然间生出种奇异的感觉,这女人望着虽与常人无异,怎的身上全无生人之气。

    阿梨犹疑片刻,以手探其鼻息,果真并无一丝感应。她惊得悚然缩手跌坐在地上,当朝阳灿烂的光芒投照在这女体之上,阿梨忽然想起緹蛇的话,于是,对着女体念出了那段解形咒语。阿梨话音方落,端坐的女体在绚丽的阳光中缓缓匍匐于地,刹那间化为一块七彩斑斓的鳞甲。

    古有寐龙,鳞生七彩,白日入眠,一梦成真。

    阿梨呆怔了一会儿,附身拿起鳞甲,快速向洞外跑去。

    恪王府在京城东,皇城的护城河边上,足足占了六顷地,内中楼阁殿宇重檐九脊,汉白玉桥下暗曲流觞,整座王府美轮美奂,其精美奢华竟不亚于皇宫。

    晏子诫之前入府,朱烙给他在花园旁单拨了一个安静的小园子居住,此时这园中的暖阁中正摆着一桌珍馐美味。两人分宾主坐在席间,七只辖梦兽或躺或卧,都围绕在四周,园中虽无旁人,园外却满满当当地站着一众手持刀剑,神情戒备的兵士。

    暖阁中宾主二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看似相谈甚欢。

    晏子诫简洁道:“若依王爷之意,编织可覆盖整个皇宫的梦境,最多能支撑半个时辰,只因凭空造梦极为耗费灵力。而且,这还是集合七只辖梦兽相撑互补的情形下,才可达成。时间一长,所造的梦境便会有明显的纰漏,或梦境无味,或颜色减淡,梦中还会出现有悖常理的景象,夏日飘雪,或落雨如珠,身在梦境中的人稍有察觉,梦境便会溃塌,梦中人即时清醒。”

    朱烙死死地盯着晏子诫一句一停:“下月初,你只要于皇帝寿辰宴客之时编出我所说的幻梦,助我成事之后,我不止放你二人安然离开,还赠你足够的黄金珍宝,令你们可以远走高飞,销声匿迹。”

    晏子诫面露难色:“我虽有七情兽,但是只有离鹿、翩鸿、炼蝶是由我豢养的。啸虎、幽猿、悦貘、緹蛇的主人正是斓衣,她决定修仙之前将这四只辖梦兽相赠。所以这七情之梦,我并无十足的把握。”

    朱烙笑笑:“莫要再说这些话来推诿,即便不是你豢养长大的,以方才它们的对你护佑之情,很明显也已经认你为主。而且以你的术法,我知道你完全可以驾驭。”

    晏子诫苦笑:“事关生死,草民并非推诿。拼着力气,我倒也可以办到,但是我从未辖制过七情梦,须得事先演练,才保得万无一失。如今草民与王爷站在一条船上,王爷若能放下戒备,亲身入梦,作为梦境的阵眼,草民方敢领命。”

    朱烙沉吟不语,以他过往对辖梦术的了解,晏子诫所言非虚。辖梦兽所幻化的梦境的确只有作为梦境阵眼的人方可操控,辖梦师引领辖梦兽搭建梦境,便如同构造者一般,并不能分出心神操纵梦中情境。而且辖梦师与阵眼之间配合得越默契,幻梦也就越真实,其蛊惑的力量也就越大,持续的时间便越长。

    想到此节,他笑笑道:“子诫,本王依你之言就是。但是你可千万要记着,云隐山我已经派兵士团团围住,山上也囤积好了足够焚林毁山的火药与猛火油,你若是想岔了主意,你的心上人不但不能升仙,反要陪着你一起入阴曹了。你那个伶俐可爱的小丫头,我也不能放她独活。兹事体大,你可要思量清楚。”

    晏子诫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朗声道:“草民不敢妄为,时间紧迫,王爷既应允,这便有劳王爷移驾花园。”

    恪王的花园修建得甚为奇特,园中堆出一座高五丈约五亩的山坡,山坡上有一木质大平台,紧邻着护城河,高度几乎与护城河旁皇城的角楼相平。当时修建此台之时,朝中数名大臣都曾上奏阻止,言道恪王此举不妥,超越了一个王爷应有的规格,且高台与皇城角楼等高,对皇上大有不敬。但恪王上奏,说自己乃是出于一片思母之心,这高台实是为了能让居于皇宫的皇太后,随时可看见自己的起居而建。皇帝闻此言,竟当朝恩准建造,并为高台赐名,春晖台。

    实则,这春晖台与思母并无半点关联,乃是恪王为了方便让辖梦师对皇城中亲兄实施幻梦之术而造,此时演练,自然要在此地。

    晏子诫静静环视四周,七只辖梦兽抖擞精神站立两旁,而恪王身边则站他搜罗来的另外四名辖梦师。那四人术法虽低微,不能编织完整梦境,却有摧毁梦境的本领,事先受了恪王指示,如若晏子诫行不轨之事,即刻摧毁梦境,将恪王解救出来。当下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分别走去站在春晖台东西南北四角,遥遥望着晏子诫,神情极为戒备。

    恪王吩咐晏子诫编织的梦境,是将王府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催入梦境之中,时间维持一个时辰。而那四名保驾的辖梦师,则事先对自己施以禁护术,从始至终保持清醒,以防不测。

    晏子诫沉心静气,闭上双眼,与自己七只辖梦兽感应相通,也就片刻,辖梦兽身上闪起光芒,虽是白昼看去,光芒也极耀眼。七情兽快速移动各居其位,摆出七星阵法,离鹿居天枢位,啸虎居天璇位,緹蛇居天玑位,幽猿居天权位,悦貘居玉衡位,翩鸿居开阳位,炼蝶居摇光位,斗柄所指正是晏子诫的位置,紫微星位。

    阵法刚一摆好,朱烙只觉眼前光芒闪烁,周遭景物忽然变幻。依照他的想法,此时梦境中看见的应当是自己身在皇宫,处于受朝臣跪拜的登基大典之上,他府中的家丁仆从,娇妻美妾罗列在场,一同贺他成为九五之尊。

    但是没有。此时的梦境里,秋风瑟瑟,雾色朦胧,眼前一条蜿蜒的盘山小路,路上落满枯叶。朱烙大惊,动用自己的阵眼之力想转变梦境,但是眼前景象稳稳当当,没有丝毫变化。他心知不好,开始彷徨失措地四下里大声呼唤自己的家丁仆人,但是回首间,他只看见了神情淡然的晏子诫,缓缓向着自己走了过来。朱烙只觉自己呼吸加重,他厉声道:“晏子诫,你干了什么?”

    晏子诫微微而笑:“王爷醉心辖梦术多年,有一个秘辛却并不知情,辖梦师若肯以自己的七魄替换辖梦兽编织梦境,便可将幻梦之术,发挥至臻之境,所编织的梦境魅惑无比,致人沉迷。此时这王府上下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自己最想做的美梦之中,即便是耳边响起惊雷,或是被人浸泡在冰水之中也不会苏醒,就连你找的那四个辖梦师也不例外。而我另外单独造了一个梦境,这里面只有你和我。”

    “你以你的七魄织梦,替换七情兽?那你的七情兽……”朱烙面露惊色,“你让它们去找夜斓衣了。”

    晏子诫点头:“她术法高我甚多,有了七情兽相助,谁也伤害不了她。”

    晏子诫自顾自向山上走去:“王爷好好看看风景吧,半个时辰之后,我的七魄就撑不住了,与我同在梦境中的人,七魄也会裹挟在梦境之中,随着幻梦一起消失。那时七情兽尽数赶到,你的属下发现情形有异再以信号烟花传信,也已经来不及了。只是那时,咱俩人都成了无知无感的废人。”他轻轻叹息,“可惜了王爷的大志,草民想想,王爷甚是凄凉。”

    “这不可能!”朱烙勃然变色上前大叫:“以你的品行,绝不会为了救你的女人牺牲这许多人。”

    “王爷真是草民知己。”晏子诫转身微笑,“所以我才为我们俩人单独编织一个梦境,届时,我会在其他人七魄被裹挟至梦境中之前令他们苏醒,然后草民……”他冷冷地望着朱烙,“当与王爷共进退。”

    朱烙听完心胆欲裂,面如金纸,颓然跌坐在地上。

    此时,阿梨已经赶到恪王府门前,常人望着王府毫无异状,她却赫然看见整座恪王府都被笼罩在荧光之中,那荧光中闪烁着七条颜色不一的魂魄之光。

    阿梨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晏子诫曾经对她说过,有一种不用七情兽就能造出七情梦境的方法,甚为惨烈。辖梦师要抽离自己的七魄,以七魄来编织梦境,但是在梦境崩塌的时候,梦境中人的七魄难以回归肉身。魂乃魄之本,魄为魂之灵,魄无魂不生,魂无魄无感,是以人若无了七魄,三魂受制,遂成无知无感的废人。

    惊悸之下,阿梨只觉身上冷汗淋漓,她握着手中龙鳞,望着紧闭的王府大门沉吟片刻,转身向着护城河跑去。

    恪王府中九曲流觞的水道与护城河相通,她曾经见过那水道的出口,堪堪可以通过自己的身体。待跑至河边,阿梨再没半点犹豫,一纵身跃入了护城河冰冷的激流之中,她心里想着只要将龙鳞拿给晏子诫看,告诉他山洞里的夜斓衣并非真人,令他无所顾忌,他便会中断梦境收回七魄。待两人安全离开,再陪他去将夜斓衣的端底查个清楚。

    阿梨身体方一落水,不知为何脑中忽然闪过緹蛇所授的解形术咒语,她情不自禁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突然间只觉浑身血脉喷张,身形暴涨,身上衣裙层层撕裂。阿梨心中大为惶恐,疑心自己将緹蛇的口诀念错,致使身形胡乱变化,但想到此时晏子诫身处危厄之中,分秒便有性命之忧,只得狠下心不管不顾地跻身在宽阔的河底,身形快速向前游动。

    阿梨快游到九曲流觞水口之时,忽然听见头顶的春晖台传来一阵骚乱,有几个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喊:“快杀了晏子诫,他给王爷设了七魄梦境,将王爷的七魄给拘在幻梦里了。”

    阿梨猛地抬头,发现王府上空辖梦术散发的荧光已经消失无踪,春晖台上人头攒动。

    晏子诫与朱烙却垂眸站着一动不动,只有两人身上还缠绕着些许荧光,几个穿术士衣服的人正在指挥兵士要用长矛刺杀晏子诫,阿梨情急之下一下子从水中站立起来。

    阿梨离水的瞬间,只见一片巨大的阴影将春晖台完全遮住,那一刻四周一片寂静。阿梨发现自己的视线忽然间高出水面十数丈,只觉大量的水“哗哗”地从自己的背脊流下来,如瀑布一般汹涌,眼前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停下动作,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她,神情惊惧。

    阿梨诧异地微微动头,一根手指粗,钢鞭也似的触须从她脸上扫过。她下意识地去挡,“呼”地一下一只金钩巨爪出现在眼前,爪上还勾着那块七彩斑斓的龙鳞。刹那间,前尘旧事汹涌而至,那千年的记忆骤然回归,阿梨只觉心中所受如同巨浪拍身一般。

    片刻之后她怔忪而笑,缓缓垂头,如镜面般平静无波的河面上赫然倒映出一条威风凛凛,遍身七彩鳞片的巨龙。长长的触须微微卷动,金色的头颅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射出闪电般的光芒。它的周围浮荡着一层七彩荧光,而龙身上赫然缺失了一块龙鳞。

    緹蛇的咒语没有错,那本就是她当年为了不时之需,所做的安排。她当年亲口叮嘱緹蛇,如果晏子诫遇到关乎性命的大事难以拆解,就把解形咒告诉阿梨。

    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没有梨树精,没有一心求仙的女人,她便是那寐龙的真身。

    当年她游历人间偶遇晏子诫,两人一见倾心互生情愫,她何尝不知晏子诫的心意,却始终顾忌晏子诫知晓真情后会生出嫌恶。她也曾想一世相瞒常伴在心上人的身边,但反复思量却又过不了自己这一道关。

    寐龙之眠,一梦成真,却无法用在她自己的身上。一梦之后,她便恢复本相,要再过百年才能重新化为人身。

    所以她总是闪烁其词,总是模棱两可,总是似是无情又有情,她与他就这样辗转纠缠。

    五年前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双全之法,她先告诉晏子诫自己已绝了七情,一心修仙,为报晏子诫之情以梨树精魄锻造出了一少女相赠。

    再将自己的一块龙鳞化为替身,禁护在山中,随后消除了自己的千年记忆幻化成了阿梨,来到晏子诫身边陪伴。她原以为,自己没了记忆就没了纠结与猜疑,可以放开心思,大胆言爱,而他也定会重新爱上变成了阿梨的自己,她以为此举既能成全他又能成全自己。

    “你总是不动声色,可是心动了没有?”

    “你这个人为何这样冷,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不要修仙,你我携手做一对普通夫妻。”

    “我此生定会找到寐龙,求它一梦,助你成仙。”

    晏子诫往日言语,声犹在耳,但此时,终不再是往昔。

    阿梨抬头,见晏子诫与朱烙身上的荧光消失无踪,显见织梦人七魄已经不支,她微一纵身,跃出水面,飘浮在半空,全身荧光四散飞扬。

    那一刻,世间的一切忽然停止,而她静静地望着晏子诫,良久之后,巨大的龙身在空中蜷缩起来,长长的龙须微微卷起,那双盈盈如水的巨大双目缓缓闭合。

    【尾声】

    梨花风起正清明,京城二月,城东五十里官道边一间茶棚里,一胖一瘦两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喝茶。胖书生满面春风道:“要说这恪王可真是百年不遇的贤王,去年入冬刚刚去平了北疆之乱,这月又赶着赈灾去中原了。听说年初时他还自请削减俸禄,并打算把自己的王府清让出来,作为皇城外院,他奏章里言道自己只是王爷,住这样的宅院不合祖制,真是克己啊!没说的,奏章当朝就让圣上给驳回了,圣上待恪王委实是亲厚。”

    瘦书生连连点头称是:“圣上与恪王当真算得上是兄友弟恭,君慈臣敬,有这样的明君贤王,必定是要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了。”

    两人正在闲谈,不提防一辆疾驶的马车突然间停在路边,硬土路上顿时扬起一阵黄尘,两人慌忙用手按住茶杯,抬眼望去,见是一辆精致的蓝棚车。奇的是,拉车的并非骡马,乃是一头通体橘黄,黑角红蹄的麋鹿,两人好奇地打量那鹿,正在低声议论,却见车厢帘一挑,一个身穿白衣的俊雅男子跃下车来。

    晏子诫对着两位书生躬身朗声道:“请问二位,前方可是有座云隐山?离此处还有多远?”

    胖瘦书生连忙还礼,一齐站起身来,瘦书生笑道:“确实有,离此地还有五里。”他打量着晏子诫又道,“敢问先生,此去为何?”晏子诫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说来也是离奇,在下自从去年入秋,就经常做着一个怪梦,整晚梦见自己在这座云隐山上找寻什么,在梦中总是心急如焚,凄楚难言,每每醒来都恍然若失,所以在下今日想去那山上,看看能否找到发梦的端倪。”

    胖书生此时忽然搭言:“先生要去云隐山,可要小心,那山上常年都飘着挥散不去的浓雾,路径不清,越到山顶雾气越浓重,先生在山脚逛逛便回吧。

    晏子诫听完向两人道了谢,登上鹿车,继续向前,黄鹿脚力迅疾,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已经来在云隐山下,果然见整座山都笼罩在浓重的雾气之中。

    晏子诫令离鹿守车等在山下,自己探着路径向山上走去。他每走一步,眼前雾气就散淡几分,待来在山顶一个转弯之后,忽然间眼前云开雾散,耀眼的阳光四下投照开来。晏子诫只觉晃眼,微微闭目后再睁眼观看,不觉心头大震,他惊怔地站在那里环望四周。

    只见整座山上苍茫如雪,千树万树皎皎的梨花正在春风中缓缓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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