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正好:青春小说系列-世界上所有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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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那些帮助我们穿越奇迹的人们

    第一章

    仅此一次,死亡怜悯众生。

    这是石庙镇居民在那次事件之后所说的话。那是个深秋,镇上的居民正在为早冬做准备。秋节前几天,层云密布。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几个月会非常寒冷和艰辛。秋节时,他们会坐在日落中的门廊上,告别短袖,告别旅游旺季,告别蝉鸣和苹果白兰地。

    这次秋节的焦点人物当属马特·库伯,他将来到石庙镇表演飞行特技,为镇上的人们助兴。当初仅有两个人离开石庙镇外出闯荡,马特便是其中一个。重返家乡的他现在早已扬名世界。他是巡回飞行表演团的飞行员,在终于功成名就之时,他驾驶着属于自己的红白蓝三色机身的小型双翼飞机回来了,以此告诉小镇的居民,自己并没有忘记他们。他将把飞机降落在镇上用来庆祝节日和烧烤的空地上。镇上的居民喜爱他并非仅仅因为他的飞行特技,更是因为曾有那么多人离开小镇外出闯荡,他们终究还是被世界打败,而马特·库伯向这种命运公然发起了挑战,他不像那些手中拿着帽子黯然返乡的人们,他成功地战胜了命运。

    这一天,人们搭起帐篷,大家会在帐篷里玩游戏、摆摊和烹饪,这里将会举行最棒姜饼配方大赛。帐篷边还架起了摩天轮。全镇人出动。起初天气还很暖和,然而随着天色渐晚,天空中出现了绵延数英里的浓雾。马特·库伯终于爬进了飞机,飞机轰鸣着离开了地面。小镇居民在临时露天看台就座。两个男人坐在老混凝土粮仓改造成的广播室顶上,大声评论着马特·库伯高超的飞行技巧。他们解说着飞行表演的内在危险,并不断夸赞他是个“成功的”石庙镇人。大家全都仰着脖子,屏气凝神地观看表演。

    飞机开始上升——笔直向上,螺旋桨劈开空气,发动机嗡嗡作响,这声音在重力橡皮筋伸展开后开始减弱,飞机终于冲上了云霄。飞机越升越高,群山也仿佛在马特·库伯和地面之间堆砌起来。人们再也无法屏住呼吸了!他们长舒一口气,不自觉地鼓起掌来,尽管他们清楚地知道马特·库伯根本不可能听见。

    掌声渐弱,他们听见了从发动机传来的喷溅声。飞机发生了故障,接着又重新启动,然后又再次故障。这种情况重复了三次之后,飞机终于从天空安静地坠落下来。寂静持续着。飞机距离地面非常遥远,以至于人们很长时间之后才明白过来——飞机正在坠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似乎是静止的——它看起来像是一颗远处燃烧着的暗红色的星星。接着沉默被冲刷殆尽,然后是一个男人长久的黑暗咏唱——这个被石庙镇居民一致视为英雄的人与飞机一起坠落在地上。

    计算马特·库伯的飞机开始坠落和它真正在地面上坠毁之间的空间和时间相当困难。一些人后来回忆说,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快到令人难以置信。在另一些人眼中,他们从来不知道恐惧能够持续如此之久。

    然后,等待结束了。

    马特·库伯死了,火燃烧起来,广播员坐着的粮仓被撞毁,飞机的碎片散落在粮仓周围,如同飘零的落叶一般。一切都是灾难。

    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种事总会过去,因为命运会眷顾人类。飞机碎片像漂浮在大海中的泡沫,从人群中穿过。一些人受伤流血,一些人骨折了,但是所幸没有人死亡。人们观察着彼此——大家竭尽全力灭火,细细检查粮仓的废墟——唯一死亡的人是马特·库伯,他在飞机坠落到粮仓上时当场死亡。就连像鸟儿一样栖息在粮仓顶上的播音员都活着逃了出来。时间越长,等待尸体被找到的人越多——大家都在等待这个世界上存活人数的减少。但这是充满奇迹的一天。

    紧张的氛围中,男孩和女孩被发现埋在粮仓下的一堆钢筋水泥之下。粮仓由钢筋搭建而成,当飞机坠落后,钢筋出现了小小的凹槽。麦肯·坎普贝尔,镇上的警察局局长——一个皮肤黝黑、工作过度的男人,将他30年中的大部分时间用于一小部分他希望自己能做得与众不同的事情上,他希望将废墟中的两个孩子救出来。现在他们还只是灰暗灯光下的两个朦胧身形。然后他发现其中一个是他的女儿——艾娃。另一个,则是她最好的朋友——一个名叫沃什的男孩。

    恐惧流遍了他的全身,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

    “艾娃!”他大声叫喊起来,“艾娃!沃什!你们能听见吗?”

    他的女儿动了动手回应了他。她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弯曲着——像胎儿般,如同弯曲的缎带——她的半个身子都被埋在废墟中。但是她还活着。“谢天谢地,”麦肯说道,“会没事的,我马上救你出来。”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中充满恐惧和泪水。她的嘴唇颤抖着,四下环顾,好像试图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好像这个世界打破了某个她曾一直深信的承诺。她的周围都是水泥和钢筋——锋利的,时刻准备坍塌下来。

    “你能动吗?”麦肯问道。

    她用移动来回答了这个问题。一开始是手接着,一点点,她移动了身体的其他部分。她的腿上是水泥,但是在用了一些方法之后,她终于使自己解脱出来。

    “别动太多。”麦肯通过废墟中一条窄小的裂缝对艾娃说道。裂缝只能允许他的手臂和一部分肩挤进去。挪开废墟,安全地救出孩子需要一些帮助和时间。他向身后的人群求救。“这里有孩子。”他大声叫道。

    直到把腿从水泥下移出来后,艾娃才发现沃什失去了意识,他胸口以下的身体全被埋在碎石中。“沃什!”她叫道。他没有回答,她无法知道他是否还在呼吸。“沃什!”她又叫道。他一脸狼狈,脸上满是尘土,眉毛上还有一道擦伤。这男孩天生肤色苍白——艾娃老是拿这点开他的玩笑,但是此刻,情况和他肤色苍白有点不同。他看起来面如纸色,就像一张在阳光下过度曝光的照片。这时她看见了从他身体一侧刺进的钢条,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渗出。“沃什!”艾娃大叫,她开始朝他爬过去。

    “艾娃,别动。”麦肯大叫起来。他再次尝试挤进碎石中的缝隙,然而还是只有他的手臂和肩膀才能挤进去。“艾娃,冷静下来,”他说,“这东西不稳定。”

    她没有停下来,她只注意着沃什,继续朝他爬过去。她爬到他身旁,在耳边轻唤他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回答。她把手放在他的脸上,希望能够感受到他还活着的证据。接着她向他的脸靠过去,在他张开的嘴巴上方停住了,试着感受他的呼吸。但是她无法知道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她也被倒塌下来的粮仓擦伤了,她非常害怕,身体中的每根神经似乎都在对她说话,这使得可能从沃什嘴唇中呼出的任何气息都被淹没。

    “他还活着吗?”麦肯问道。

    “我不知道,”艾娃回答,“他受伤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希望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但是她的手在颤抖,她只能感受到从她自己身上传来的因恐惧而似闷雷般的心跳。

    “他伤得怎么样?”麦肯问道。救援终于到了——消防员和志愿者。但是他们只能从最初的阶段开始,解决如何固定废墟,使救援人员能够到达孩子所在之地的难题。

    艾娃听见爸爸大喊着,指挥大家进行救援。她听见人们大声地回答。还有小碎石、钢条、千斤顶、起重机的对话。这一切马上就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就像大合唱。对艾娃来说,她的眼中只有沃什身体一侧的伤口,和他那滴落在尘土中的鲜血。

    “我必须做点什么。”艾娃说。她托起沃什的肩。

    “不,”麦肯叫道,“别动他!别碰他!”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她用力托住他的肩,就在这时,覆盖着他的碎石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穿过他身体一侧的钢条脱落后,他的血流得更快了。

    麦肯叫来了更多的救援人员。

    艾娃哭了出来,她用充满恐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的手紧张地在身体前扭动,她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她在想要帮助这个男孩的欲望和她刚才使事情变得更糟的事实之间备受煎熬。

    “艾娃!”麦肯叫道。终于,她的女儿听见了他的声音。

    “对不起。”她回答。

    “别想了,”麦肯说道,“把手放在他的伤口上,用手堵住伤口,让血流得慢一点。坚持住。”再一次,即使知道这没有意义,他还是尽力向碎石中的小裂缝挤进去。再一次,他失败了。“快把手放在他身体一边,按下去,宝贝。”他说。

    慢慢地,艾娃用手按住了沃什一侧的身体。当他的血溢到她的手上时,她感觉到了他血管的脉搏。她闭上了眼睛,哭泣起来。她期待着,她祈祷着。她向神求助,因为只有13岁,她不知道是否有自己能够理解或能够相信的神。但是,从现在开始,此刻,她会相信任何事物或任何人。为了让她最好的朋友活下来,为了让朋友痊愈,她会付出一切。

    接着她的手中有种类似寒冷的感觉。她的手掌一阵麻木,两条手臂有如针扎。爸爸呼唤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减弱,她闭着眼睛所感受到的黑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沉。

    在黑暗中,她看见了他——沃什。他站在黑暗中央,他苍白的肤色几乎闪出光来。他擦伤了,他的眉毛上有一道伤口。他的衣服沾上了倒塌的粮仓上掉落的污迹。他的衬衫右边破了,沾着伤口中流出的血迹。但是男孩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看着艾娃,没有一点表情。

    “没关系。”沃什说。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在用艾娃妈妈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她的身体依然带着伤口,很疼。她依然跪在沃什身边,双手按住他身体的一侧——她的手指上沾着鲜血。她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她听见了叫喊声,她听见人们在哭泣——出于恐惧的哭泣,为马特·库伯而哭泣,为他们无法理解这一天的事如何能发生得如此残忍和迅速而哭泣。

    然后她听见了沃什的声音。

    “艾娃?”沃什叫她,睁开了眼睛,“艾娃?你做了什么?”他的手伸向肚子,把左手放在她的手上。

    “不,沃什!”她飞快地说,“我必须用手盖住它!你在流血!我必须给你止血!”但是她没有一点力气。她觉得头很轻,无法阻止沃什把自己的手移开。

    在她的手盖住的地方——那里,钢条曾经刺进他的身体,刺穿他的内脏,信誓旦旦地断定,在这世上甚至孩子的生命也无法得到保障——那里现在只有男孩的皮肤,完好无缺,安然无恙。

    “你做了什么?”沃什再次问道,仰起头看着她。

    然后,艾娃的世界开始倾斜,好像支撑地球平衡的链条被切断。她眼中的沃什变成了一点闪着微光的朦胧身影。然后微光也减弱了,被空虚的、漫无边际的黑暗完全取代。

    艾娃治好了男孩的新闻像野火般蔓延开去。一些当时在现场的人用有照相功能的手机拍下了画面,视频被传到网络上,全世界都在分享和转发。最初大家只是在屏幕上看看,后来便开始口耳相传,事件被想象的火焰扇动着。

    接下来在医院的几天,艾娃的爸爸一直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他对她说话,即使她并非总能清醒地认出他来。她存在于一团迷蒙中,但她从爸爸的脸色中能看出自己的情况并不理想。他似乎非常担心、害怕和抗拒,但是他还带着某种决心。他曾经也这样地看着她,那次,她和沃什在屋子后面的树林里玩耍,她摔在一堆碎木头上,一条长1.5英寸的木头刺进了她的腿。

    麦肯把她抱进屋子里,让她坐在厨房里的桌子边,他看着伤口,伤口上戳着一段木头,就像一支粗糙的箭。那时他的表情和现在坐在她身边时的一样,像是在告诉她,治疗开始前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

    艾娃看见房间里还有别人站着,等待着。他们大多都是医生,但也有一些其他人——带着相机和麦克风的人。房间里的每个人,包括麦肯,都带着安全标志。每次有人打开门进入房间,门廊处都会传来许多尖叫声,相机的闪光灯亮成一片。艾娃还看见门口站着三个警察。

    “艾娃!”麦肯叫出来。她没有意识到,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感觉身体非常遥远,漂浮着,就像停留在湖面上的一只气球,她挣扎着想让眼睛保持睁开的状态。“艾娃,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麦肯问道,“我要为这些好人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你只要看着我,就像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保证这会很快。”

    一个站在附近的拿着摄像机的男人向前迈了几步,试了试放在艾娃和她爸爸之间的床沿麦克风。他检查了一下设备上的什么东西,然后向麦肯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另一个男人开始拍照,他移动到床边,不时地蹲下和站起,变换着姿势,有时拍拍艾娃,有时又拍拍麦肯,继而拍了两人在一起的画面。

    麦肯再次紧紧握了一下艾娃的手,好让她集中注意力。“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他问道。摄影师的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着。接着麦肯问了另一个问题,艾娃不确定自己是否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时间对她来说不是线性的,它像从水中升起的气泡,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处在多深的位置。“你拥有这种能力多久了?”麦肯接着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接着又出现了雾蒙蒙的混乱的时间通道,然后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突然开始交谈,大声地向麦肯提问,叫喊着要求问出更好的答案。“你一定早就知道。”艾娃听见有人这样叫着。谴责声后,紧接着出现的是摄影师相机上亮起的一些闪光灯,它捕捉到了麦肯的面部表情。

    麦肯尽力地忍受着,艾娃可以看出这一点。他穿着仅有的一套西装——炭灰色的,里面是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西装的一些地方皱了起来,背部有一块污渍,是有一次参加葬礼时留下的,从葬礼回来的时候,他搭了一个朋友的顺风车,这辆敞篷小型载货卡车的座椅上有油渍。尽管如此,艾娃还是很喜欢爸爸穿着那套西装的样子。

    “现在够了。”麦肯对大家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是一个兼具父亲和警长的双重身份的男人的声音,“她都没有意识了,我不会仅仅因为你们想知道答案就一直骚扰我的女儿。你们和其他人一样,都只能等着。”

    “再问她一些吧。”其中一个医生说道。他的名字叫埃尔德里奇,一个瘦小的秃顶男人,他的脸因沮丧而涨红。“我们还什么都没有了解到,”他大叫着,“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拥有这种能力多久了?还有她是怎么办到的?而至于你,警长,你一直以来都知道吧?我们必须做更多化验。”他的声音中带着愤怒,“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对这些事,对她的事,向全世界保密?你凭什么认为你有这种权利?”

    摄影师再次按下了快门,站在摄像机后的男人调节了一下麦克风上的声音装置,录下了全部对话,准备着将要进行的剪辑和编辑,最终,将视频传送到全世界的其他地方。这里的每个人都看见了,这很重要,在这个小小的北卡罗来纳州的小镇上,有个警察局局长对全世界保密自己的女儿能够做一些常人不可能办到的事。

    接下来出现了更多叫喊和争论,但是艾娃意识不到了。一切又开始变得遥远,黑暗代替了光明,时间跳跃向前。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只看见白色的瓷砖和医院的天花板。防腐剂的气味像一块布滑过她的脸。她很冷,非常冷。在某个地方,一些人在交谈。她开始感到恐惧,努力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她感到脑袋里一阵疼痛,这疼痛呈波状辐射出来,剧烈得让她无法呼吸。如果可以的话,她不可能会尖叫出声。

    然后疼痛减轻了,就像夜晚划过天际的闪电,只留下了雷鸣般的战栗。某个地方,依然有人在交谈,声音低沉、混乱,如同一首在水面之下播放的歌。她怀疑这是不是耳朵开始变聋的征兆。一个嗓音的声响突出,划着孤零零的悠长记号,然后缓慢地上升、下降。这不是人说话的声音,而是唱歌的声音。艾娃听出了这歌声中的歌词、声调和音色。然后,就像有人打开了开关,她知道这声音和她感受到的舒适感能够帮助她赶走疼痛。

    “沃什!”她叫道,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

    男孩坐在床尾靠墙的一张小小的金属框架椅子里,闭着眼睛,一只手悬浮在他身前的空气中——大拇指和食指相接,做出了“OK”的手势。这是当他费劲唱歌时身体经常做出的姿势……几乎总是这样。沃什的嗓音不是很适合唱歌,他自己也知道这点。他的嗓音更适合大声朗读,他也经常读书给艾娃听。

    当艾娃开始说话,沃什停下了唱歌,开心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他说。

    “你知道什么?”艾娃问道。她的声音单薄、刺耳。

    她向前坐了坐,努力用手肘支撑着起来,这样就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他,但是她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她又重新躺回了床上,只是眼睛一直看着沃什。他还是那个身材瘦高的13岁书虫男孩,一直都是。看到这一点,让艾娃感到安慰。

    “我知道我一对你唱歌你肯定会醒。”沃什说。

    “你在说什么呀?”艾娃问。她的声音听上去像一枚空洞的松果。

    “是《俄亥俄河岸》。”沃什回答。他挺直了背——坐得笔直,看上去自信又骄傲。“人在睡着时也能听见声音,这是事实,即使在昏迷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昏迷了——至少医生从来不说你昏迷了——但是我知道,只要我唱点什么,你肯定会醒。”他尴尬地把手绕到身后,拍了拍自己的背,然后指着艾娃说:“不用谢!”

    “我讨厌那首歌。”艾娃说。一切都很疼痛,她感觉要冻僵了。她的骨头像灌满了混凝土,她试着举起她的手臂,但手臂运动缓慢,还很笨重,只抬到她想抬起的高度的一半就无法继续了。她闭上眼睛,专注地慢慢深呼吸。有点用了,但是仅有一点点。“我真的讨厌那首歌。”她终于办到了。

    “我知道,”沃什说,“但是如果我选了首你喜欢的歌,你肯定不想醒来,让我闭嘴的。”

    忘记了疼痛,艾娃笑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沃什问。

    “就像你的手一样。”艾娃说。

    “浑蛋。”沃什用低沉的嗓音回应。他站起来,走到了艾娃身边。“说真的,”他说,“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冷,”艾娃回答,“我很冷,全身都疼。”男孩走向了医院房间一角的柜子,拿回来一条毯子。当他走路时,艾娃的目光全放在他身上。她需要记住一些重要的事,一些发生了的事。但当她试图回忆,她的脑子里只有一片灰白,像月光下拥抱着湖水的迷雾。

    他把毯子盖在她的身上。“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沃什说,“但我可以让你感觉不那么冷。”

    “这样就很好了。”艾娃回答,终于用手肘支撑着坐了起来。沃什的笑容褪去,眉毛紧紧皱了起来。“嗯,”艾娃低低地说,“我看见你的思考沟(注:文中指沃什思考时皱起来的眉头)了,你在想事情,这不是个好信号。”

    “我很好。”他说,擦了擦额头。他站在她的床边。“你准备好了吗?”他问。艾娃无法辨别他的语气,有些激动,但也充满忧虑。

    “我准备好什么了?”艾娃问。

    靠着床,沃什笨手笨脚地摆弄了一会儿衬衫——他把皱巴巴的衬衫从牛仔裤里拽出来,调整了一下内衣的带子,不让它们露出来,然后拉起了衬衫,把它拉到一边。

    “你能相信吗?”他问,然后不自然地笑了笑,等待评论。

    艾娃看着从他的腰到肋骨的富有弹性的皮肤。男孩又瘦又高,肤色苍白。“相信什么?”艾娃问,“相信你比麦片盒还瘦?苍白得能被读书灯晒伤?我早就知道了啊,沃什。”她笑起来,但是笑着笑着,笑声变成了咳嗽声,咳得眼睛中盈满了泪水。

    沃什没有理会这个笑话,他转过身去,慢慢地来回移动,确定艾娃可以完全看见他没有受伤,没有擦伤,没有留疤。“这是你干的。”沃什说。他放下衬衫,拿起遥控器,指向高高挂在艾娃床尾墙上的电视机屏幕。

    他换着频道,每个台都只浏览一会儿。他知道他在找什么,并因为找不到而变得越来越沮丧。“再给我点时间,”他说,“先不要记起任何事情,我来给你看看会好点。你简直无法相信。”

    “你吓死我了,沃什。”

    “嘘!”他打断了她。终于,他停止了换台。电视上是一档新闻栏目,一个女人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套装,站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是艾娃。屏幕底部的标题写着《神奇的孩子》。接下来的几分钟,艾娃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屏幕上满是秋节那天的视频。她看见马特·库伯的飞机升起,划破天空下降。画面中,家庭、孩子,人们享受着小摊、骑马、食物和看似完美的一切,一切都浸润在阳光中。

    所有这些,艾娃都记得。

    然后她看着飞机升到天空中——她只能从视频拍摄者“哦,啊”的叹息中,辨别出飞机引擎的低沉音调——接着便是引擎安静坠落的声音。

    然后视频中断了,新闻播报员回到了画面中。她看向镜头,谈论起潜在丧生的数字、恐惧和悲剧。接着屏幕上出现了艾娃的照片,是她的年报中的一张照片。她笑得很开心,有一点不自然,像是不喜欢自己衣服的搭配方式。

    “事情发生了无法解释的转折,”在解释了沃什和艾娃是如何被困在碎石堆下后,新闻播报员继续说道,“这个小女孩,艾娃·坎普贝尔,不知如何治好了她朋友的伤。”屏幕上是一张沃什被拉出废墟的照片。他的衣服被撕破了,焦点放到了他的腹部一侧,不久之前,那里还有一道可怕的伤口。“这个男孩被完全彻底地治好了。”新闻播报员接着说,用纯正的演讲方式缓慢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看!”沃什激动地说,指着电视。他回头看向艾娃,他又拉起了衬衫,好像为了证明她在电视上看见的和她现在看见的,都是活生生的,都是一样真实的。“那真的是你干的,”他说,“这真的是你干的!”他的笑容又变得开朗、明亮,充满了惊讶和惊叹。

    “这不是真的。”艾娃说,她闭上了眼睛,摇着头,“这是个玩笑,对吗?”

    他脸上的激动神色褪去。“坐起来。”他温柔地说。他放下了衬衫,伸出手去,把手臂放到她的背后,帮她坐在床上。

    “你在干什么?”她问。

    “相信我。”他说。他帮她移到床边,让她的双脚悬空着。每移动一下,她都剧烈地吸气。沃什对她扮了个鬼脸。“马上就好了,”他说,“我保证。你必须自己看看。”

    她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胳膊环绕着她的腰,他们两人一起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当他们走到窗户边时,他帮她坐到了窗台上。“我爸爸去哪儿了?”她问,“为什么他不在这儿?”

    “没事的。”沃什说,他看着她的眼睛,“我猜他是出去处理我要让你看的事了。”

    “你是什么意思?”

    “看。”男孩说,朝窗户点了点头。

    终于,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这儿可以俯瞰停车场,停车场里挤满了汽车、人、横幅和相机。有人欢呼、叫喊,还有人在挥手致意。医院前站着一排警察,全部穿着制服,防止人群进入医院。

    “发生了什么事?”艾娃问,“他们想干什么?”

    “是你,”男孩温柔地说,“他们都是为你而来的。你能相信吗?你无法相信石庙镇现在多有名,你现在多有名。大家都是来见你的。几百人——几千人,也许。”

    下面的人群如同海洋。人群移动好似波浪,欢呼、来回摇摆的标语牌仿佛河流。

    “真的太神奇了。”沃什说。

    “帮我回到床上,沃什。”艾娃说。她体内疼痛的闪电又开始突然发作,她胃里的空虚悸动如同心跳。她觉得好像她的核心并不存在,好像她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塑成。接着她的胃揪紧了,她的双腿没有一点力气。沃什来不及扶住她,她的膝盖摔在地上。艾娃咳嗽起来,她咳得十分费劲,声音很大,鲜血从她的嘴巴里咳出来,滴落在她下方的地板上。每咳一次,又滴落更多。

    “护士!护士!”沃什大叫起来,“救命啊!”他一边努力把艾娃从地上拽起来,放回床上,一边大喊着让人来帮忙。

    “没事的。”艾娃说。当他笨拙地把她搬回床上时,她没看见自己吐在地板上的血。只有沃什看见了。

    “会没事的。”沃什温柔地说。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朝房间走来。

    艾娃闭上了眼睛。

    “在他们过来之前,”沃什说,“我只想说谢谢。谢谢……好吧……为发生的所有事,为你所做的一切。”

    “我想回家。”艾娃说。睡意和虚弱如同潮水从她体内升起。“我回家之后一切都会好的。”她说。她的脑海中出现了爸爸在石庙镇的那座小小的灰色房子,油漆掉色了,有些地方的木头磨损了,但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美丽的。“我不想要这些,”艾娃轻轻地说,“我只想回家。”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沃什说,“家不再是家了。”

    女孩五岁的时候,她的妈妈发现了一个规律。她们两人建立了一种模式,艾娃从来不离开妈妈的脚边,妈妈在女儿接近时总是面带微笑。经常,在温暖的午后,当一天的工作做完后,她的丈夫这时还在警察局,她们相信极有可能她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存在。在这种时候,她们会消失在山中,纯粹为了消失。

    海瑟走在前面,像一个深感担忧的家长,检查地上有没有蛇和陷阱,而艾娃,对她来说,她的工作就是跑到前面,让妈妈足够担心。海瑟走路的时候,总在想以后她们的生活会如何变化。她预见到了当女儿不再需要她的那天。当她的孩子不再是个孩子,而变成了提前跑进世界中的女人,也许,甚至都不会回头看一眼。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快点,妈妈!”艾娃叫道。

    “我来了。”海瑟回答。

    太阳高挂在天空中,风静悄悄的,地球上充满了生命的声音。鸟儿歌唱,昆虫嗡嗡。

    “妈妈!”艾娃叫道。她已经飞快地跑到了道路的拐弯处,但是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些异样,因为她站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海瑟的喉咙因恐惧而打结。

    “怎么了?”

    “妈妈!”艾娃尖叫起来。

    海瑟冲过了灌木丛。现在她感觉到了一种无法避免的恐惧,她不知道的恐惧是可能存在的——但她一直是充满恐惧的,她只是无处安放这恐惧。现在她知道了:因为她有一个孩子。

    当海瑟转过拐角,她听见了女儿的哭声,是一种潮湿的、哽咽的声音,柔和的战栗如同冰破裂的声音。“怎么了?”海瑟问,因为她看见女儿并没有受伤。厚厚的绿草地上匍匐着一头鹿。这是头雌鹿,它皮毛的颜色如同夜晚的颜色。它的胸前伸出了一支箭。这头动物喘息着,慢慢地。

    “妈妈……”艾娃说。她的脸泪迹斑斑。“妈妈。”孩子又叫了一次。这个词是一道咒语。海瑟看了看周围,希望找到猎人,希望能让这头动物的结局来得快点,少些痛苦。但是没有人。“它要死了吗?”艾娃问。

    “这不是你的错。”海瑟回答,虽然她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艾娃哭泣着,她试图理解。还要多久?之后会发生什么?有人会把它埋掉吗?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在她的脑海中打转。

    妈妈也没有答案,所以她们安静地坐着,分享着此刻的时间,分享着巨大残忍世界中的这块小小的土地,与一头呼吸着生命尽头的空气的动物。鹿看着她们,没有恐惧,也没有畏缩,甚至当孩子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放在它脖子上时也没有后退。鹿的皮毛比艾娃想象中的更为光滑。

    海瑟吻了一下艾娃的头顶。现在她们都在哭泣。

    动物的呼吸慢了下来。艾娃把手伸向那支刺进动物肺部的箭,握紧了它。她向外拔箭,一开始有点阻碍,但是箭马上就被拔了出来。鹿战栗起来,它发出了一声如同羊叫的声音。艾娃扔掉了箭。

    “艾娃,”海瑟说道,“太晚了。”

    但是孩子只想让这头动物好起来,她只想止住血,她只想让死亡转身离去,仅此一次。她把双手盖在伤口上。鹿的血是温暖的,它一个脉冲接一个脉冲地流出来,如同心跳。艾娃闭上了眼睛,只希望让鹿好起来。

    接下来,她的手中好像燃起了一把火,她的手掌下好像有一道电流的小火花。然后鹿用四肢站了起来。它还在流血,但它能够走路了,虽然很慢。

    海瑟把艾娃拥进怀中,焦急地向后退进草地中,艾娃走得一瘸一拐,“艾娃!”海瑟大叫,“艾娃!”

    海瑟看着鹿慢慢地走开了——还在喘息着,鲜血依然从它那被刺穿的肺中流出,虽然没有之前汹涌。一步接着一步,动物消失在森林中,留下了一路血迹。

    “艾娃!”海瑟继续叫着,一遍又一遍,“快醒来。”她恳求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同葡萄蔓生的枝节,终于,艾娃动弹起来。

    “我没事。”艾娃的嗓音如此低沉,以至于妈妈几乎无法理解。

    海瑟哭泣着,带着欢乐,因为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那头鹿,”艾娃低声说,“它还好吗?我刚才许愿了,希望它会没事。”

    海瑟看着一直延伸到森林中的血迹,但她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

    第二章

    “你的女儿真的开始做了一些事,是吗,警长?”约翰·米歇尔双手叉腰,紧闭着嘴,他在麦肯就职之前担任石庙镇的警察局局长,并且因为一辈子都奉公守法而一直保持着愤世嫉俗。他是一个结实瘦高的男人,有着坚硬的棱角:坚硬的手肘、骨骼突出的肩膀、长长的鼻子,眼角深刻的皱纹使得他即使在开心的时候看起来依然一脸怒容。由于总是一副愁苦的表情,所以孩子们都不敢接近他,虽然他是一个喜爱孩子的好人。

    自从把警察局局长的位置传给麦肯之后,他会在每个星期三下午来到警局视察麦肯的工作,看看他都留下了些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可谈论的,除了农场里丢失的动物——通常都是动物走出了自己的领地——以及一年中不同的天气和不同时间里最好的垂钓点或狩猎点。但是今天,除了钓鱼和逃走的动物,有了更多可以谈论的事情。“好像一切都很混乱。”约翰说。

    “确实啊。”麦肯回答道。两个男人站在麦肯的办公室里,通过百叶窗的空隙向窗外看。外面有一群记者、摄影师和拿着标语牌的人。麦肯喝了一小口咖啡,看着,想着事情。

    麦肯在石庙镇的警长办公室里工作,尽量不去理会包围这座大楼的人群,准备把女儿从艾什维尔的医院接回家。他不喜欢看警局外面的人群,但是完全不看也是一种挑战。他想要理解整件事,理解的道路上总要花上好几个小时,做那些如果不做会容易一些的事情。还有,一直看着人群总是让他想起周围那失控的世界。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他就每天都去医院,每天,到达医院的过程越来越复杂——交通、人群、记者。一旦到达了,他就会被迫坐下,看着他们在他女儿身上做的一个又一个实验。医生和护士像上了发条一样过来,他们又戳又刺。他们抽艾娃的血,他们抽麦肯的血。因为有一种理论艾娃所做之事的原因有可能根植于她的基因中。因为她的妈妈已经去世了,所以麦肯就成为他们希望探索这个理论的源头。他们取走了骨髓,他们取走了DNA样本。然后,就像旧世界的先知,他们又来取走了更多的血液,说答案肯定隐藏其中。

    麦肯的胳膊被一个技艺尚不娴熟的年轻护士弄得现在还在疼,她常常找不到血管。在大概出错了六次后,他终于决定不再忍受了。“该是停下来的时候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从那刻开始,他限制医生接近他的女儿。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他要带她回家。

    今天是他要带她回家的日子,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看着。他向来是个低调的男人,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像现在这样的事,他脚下的世界正在分离。

    “从来没想过会这样。”约翰说。

    “什么?”

    “这些事会发生在我们住的镇上。”

    “我想没人想过会发生这种事。”麦肯说道,又喝了一口咖啡。终于,他合上了百叶窗,坐回到他的桌子边。“但就是发生了。”他说,示意了一下窗子和窗子下面的人群。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待在艾什维尔。”约翰说。他把重心向后移了一点,用脚后跟支撑着身体,思考着。“我还是要说,”他说,“我想,如果我是你的话,艾娃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她也不用再待在那儿了,我想我也会想要主场优势。在艾什维尔,都是些你不认识的人。至少在这儿,你知道你可以相信谁。如果你真的,真的想,这儿还有足够多的山和后面树林里的小路,你还可以从那儿溜走,避开所有的相机,即使只溜走一会儿。”

    麦肯的办公室,就像石庙镇一样,狭小而陈旧。20世纪60年代末,警长办公室大楼曾被烧毁——因为雷电导致的火灾后重建过。自从重建后,一点儿都没有改变——除了几年前接上了网络线路。

    “发生实际犯罪了吗?”约翰问,从窗户边走回来,“真希望没有,但我还是要问一下。”

    “犯罪?没有,”麦肯说,“大多数时候就是人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程。你最近去过山路吗?”

    “我尽可能不去那儿,”约翰说,“这几天我尽量待在镇里。”

    “现在你想去山那边都去不了了,”麦肯说,“开车至少要三个小时。那儿就是个停车场,全都是人。汽车里、面包车里、公交车里、自行车上,走路的。我真不知道他们要住在哪儿。居民都开始向有钱人出租自己的房子和院子了,即使是这样,我觉得石庙镇也还没大到可以容纳下这么多人。就像看洪水上涨一样。只是我感觉好像我们都不知道水是什么时候开始到达脚踝,又是什么时候慢慢上升的。这一切,”他用手做了个动作,示意窗子外的大量人群,“这一切让我觉得水已经上升到脖子那儿了。”

    约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他走向麦肯办公室开着的门,向外看了看警局的其他地方。“外面有些新人。”他说。

    “州警局借了我们一些人手,过来帮忙处理一些事情的。”麦肯回答。他靠在椅子上,挠了挠下巴,“现在镇上很多人都有很多不同的看法。一些人觉得这就是某种玩笑。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能说我会相信多么不同。他们看见的都只是一些网上的视频,不去相信这几天来你在这个世界上所看见的事情并不会更容易。所以怀疑论者来了,认为艾娃有特异功能的人也来了。把这两者放到一起,你就会找到这些闹剧的解决方法了。至少有些人的判断力还不错,认为我们会需要一点帮助。”

    “谁付的钱?”约翰问。

    “不知道他们加班或者什么能不能拿到薪水,”麦肯说,“我觉得大部分是州里出吧——肯定不是我们。但是……”

    “但是什么?”约翰问。

    “说实话,”麦肯说,“我觉得他们中一些人可能是自愿来做这些事的。”

    约翰不以为然地咕哝了一声,他关上了麦肯办公室的门,“恐怕我一点都不惊讶。留意一下他们。”

    “留意谁?志愿者?”

    “对,”约翰说,“没人会自愿做任何事。反正在我这辈子是没有。他们要养家糊口,就像你一样。如果他们在这儿,如果他们在工作,肯定有人付他们钱。可能他们为外面的那些记者工作。”他示意了一下他和麦肯看着的窗外。他的姿势中带着厌恶。“有可能他们获得信息就能拿到报酬,一些他们可以卖给小报或是什么的花边新闻。他们在这里出现,工作、听、看,然后等轮班时间过了,他们就出去汇报情况,”约翰叹了一口气,“老掉牙的把戏。”他说。

    麦肯想了一会儿:“我想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没留意过这个。”

    “你家附近有工作的志愿者吗?”

    “有几个。”麦肯说。

    “是呀,”约翰说,“那些是拿最高报酬的人。”

    “你觉得我应该担心吗?”

    约翰轻蔑地挥了挥手。“我觉得不用。是的,他们只是想从你这儿赚点钱,但我觉得他们中没人会损害到你的家庭。他们会保证你们的安全,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会弄点钱。我只会小心跟谁说话。”他说。

    麦肯看着约翰,在他说话的时候。老警长在椅子里变换了个姿势,他扫了眼办公室,舔了舔嘴唇。“我们马上要言归正传了吗?”麦肯问,“我知道,身为南方人,我们总是把很长的对话当作一种艺术,但现在我的世界太疯狂了,提不起这个劲儿来,约翰。我马上要开车去艾什维尔,就像我之前说的,开完那条路,要花几个小时。”

    约翰眯起眼睛,靠近麦肯。“她是怎么办到的?”他问,“她是怎么治好那个男孩的?说真的!”

    “我不知道,”麦肯说,“就像我告诉记者、医生、他们找来的所有生物学家、访问我的20个不同的牧师和不停给我写邮件的博主一样。我的经历没有变过,约翰。这儿发生着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胡扯,”约翰没好气地说,“我们两个都知道你可以埋掉一具尸体。在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和装作不知道的事情中间,我要让自己相信你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真的太难了,”他摇了摇头,“不,我觉得你知道,你想对她……它……她能做的这件事,你想对此保密。”

    麦肯叹了口气,“地球上的每个人好像都这么想,就算这不是真的。”

    “你如果想保密的话,就错了。”约翰说。“我的妻子,”他开始诉说,他的手指捏起裤子上一条不存在的线头。“我爱我妻子,”约翰说,“她是个好女人,一个善良的女人,比这世界里的都要好。如果你问我的话。她去世前一周都待在那个医院里。医生们做了一切能救她的事。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他终于把目光从烦躁不安的手上抬起,望着麦肯的眼睛,他的眼中交织着阴沉的指责和痛苦。

    “我不会和你进行这场对话的,约翰。”麦肯说。

    “本来只有你才能帮忙的。”约翰回答,这次他再也不是那个精明的警察局局长,他只是个两年前丧失了爱妻的男人,现在,非常突然地,相信一切本来会以另一种方式发生。

    “约翰……”麦肯说。

    约翰哼了声。“让我猜猜,”他说,“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你不知道关于她能够治愈别人的任何事,对吗?”在麦肯能够回答之前,约翰继续说道,“不管你坚持什么故事,你都要不得不回答好多遍那个问题。你可能不相信,但外面的那些记者给了我500美元,只为了我能够走进这里,”他说,“我告诉他们,我走出去时没有任何可以告诉他们的事,这是真的。但我并不是这个世上唯一会这么做的人,既然他们知道你一直在隐瞒什么,他们就会问你有什么权利对这种事保密。”

    “他们已经问过那些问题了,约翰,”麦肯问答,“至于他们付钱让你进来,好吧,做你觉得你需要做的事吧。我知道你的退休金有多少,那根本不够。每个人都要谋生。”

    约翰强调似的点了点头。“是的,”他说,“我们每个人,从我们出生的那天到我们死去的那天,我们都要生存。我们都要谋生。最近日子不好过。”

    麦肯靠到椅子上。“还有什么,约翰?”他问。现在麦肯的声音里少了些耐心。他尊重这个老人,把他看作一个好朋友,但是他在约翰的眼中看见了依然残存的一丝怨恨的阴影。他还在想着他的妻子,还在想象可能发生的事,还在想象他认为艾娃原本可以做到的事。

    约翰的目光匆匆越过桌子盯着他。这位老警长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接受,又变成了愤怒,最后变成了接近于尴尬的神色。约翰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终于放手了,接下来,他说出的话听起来像是道歉,“有个牧师会来镇上。”

    “已经有很多了,”麦肯说道,“如果我们愿意,都可以论斤卖牧师了。牧师和记者,整个教会的人都设法在外面搭建帐篷。你要什么,我们就有什么。”

    “不,”约翰说,“这个不一样。更厉害。如果我能说服你去和他坐着聊一会儿……”他的声音逐渐减弱到听不见了。

    “他是谁?”

    “以赛亚·布朗。你可能在电视上见过他。”

    “恐怕我没听说过他。我并不关注牧师,自从《宋飞正传》(注:20世纪90年代NBC电视台播出的美国最受推崇的情景喜剧,由杰瑞·宋飞、朱莉娅·路易斯·德利法斯、杰森·亚历山大和迈克尔·理查德主演,讲述了四个生活在纽约曼哈顿的平常人的生活,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剧集”)不播之后,我就不怎么看电视了。”

    “我不是个会求人帮忙的人,”约翰说,没有为这个笑话停下来,“我肯定没有求过任何人办任何事……”

    麦肯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我并不想让你说这些话,”他说,“我会考虑一下的。他给了你多少钱办这件事?”

    最后,烦躁和紧张都停止了。“不知道,”他说,“但我估计应该值点钱。”

    “很好。”麦肯说。

    约翰站了起来。“我会告诉他,”他说,接着说道,“告诉我,麦肯。你保证你不知道。她不可能会帮到我妻子。如果你能再说一次,我就会相信,我今晚就能睡着了。”

    坚硬和威胁都从他身上剥离开来。他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去挽救他的妻子,但还存在着他可以做得更多的可能性,即使他那时还不知道,他只是个陷在这两者之间苦苦挣扎的男人。自从妻子死后,他在心的周围筑起的自我原谅的每块砖头现在开始松动。只需要麦肯的一句话就能让它完全坍塌,让约翰不仅恨麦肯,更恨自己。

    “我保证。”麦肯说。他的声音中带着愤怒和慌乱。他认识约翰快有一辈子了,现在这个男人站在这里,划分他们友情的界限,准备把他妻子的死归罪于麦肯,就因为艾娃做的一切。但是,即使在沮丧中,麦肯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现得不一样?“就像其他每个人一样,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个新闻,约翰,”麦肯说,“如果有任何我本来能做的可以帮到你妻子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做的。人有责任帮助别人,这是种义务。这件事我们一直都认同。”

    “好吧。”约翰终于说。他用手做了一个别扭的动作,介于告别挥手与不屑一顾的手势之间。“我相信你,”他说,“但是有人不会相信。你女儿开始做了一些事,一些大事。这个世界上的人一直在寻求一些可以相信的事,他们会寻求帮助。当他们这么做了,如果你拒绝的话——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都不会喜欢的。”

    他终于转过身,打开门,走了。留下麦肯思考着未来。

    “好消息,老兄。今天你被假释了。”麦肯站在艾娃医院房间的门口,一只手拿着一小束花,另一只手拎着旅行袋。花上飘着两只气球,一只上写着“早日康复”,另一只上写着“这是个女孩”。

    “看我做了什么?”麦肯问时咧嘴一笑,指着气球。

    “卡门的主意吗?”艾娃问。她坐在床上。她爸爸从来不是个会送花的人。

    “为什么不是我的主意呢?”他边走进房间边问艾娃。

    “卡门呢?”

    麦肯把花放到窗台上。医院外面的太阳升得很高,光线明亮。医院前面还有记者和挥着标语牌及横幅的人们。“她在家,”他说,“她原本是想来的,但她待在家的话事情会更简单。离开房子有点像出门走进龙卷风。到处都是人,举着标语牌,大叫,欢呼。还有所有你能想到的。她和宝宝没必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实在是一点帮助都没有。”

    “她就是没来。”艾娃说道。

    “比那复杂多了,你知道的,”麦肯说,把旅行袋挂在床脚架上,“我给你带了些可以穿着回家的衣服,快去换上吧。我们不着急,但我还是宁愿快点走,让马戏团开始表演吧。”他坐在窗台上,挨着花,交叠着双臂,“你感觉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她说。

    “有段时间没听过了,”麦肯说,“你妈妈经常说这句话。”

    “我知道,”艾娃说,“她应该会来接我的,不管房子外面有多少人。”她坐在床边,脚垂在地上。寒意从脚底一路上蹿,最后一直爬到脊柱顶端。自从飞机表演那天的事发生后,她一直都无法保暖。她把这些告诉了医生,但他们都向她保证会好起来的。他们总是在向她保证事情“很好”,这简直是在告诉她——事情离很好远得很。他们把她当作一个孩子,不会把真相告诉她,即使他们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所以当他们一遍遍说着他们有多了解发生了什么,他们说自己了解得越多,艾娃就变得越害怕。尽管她只有13岁,但是她知道谎撒得越大,真相就越可怕。

    “事情会变得多糟?”艾娃问麦肯,一边从旅行袋里拿衣服。

    “我们会熬过去的,”他温柔地说,“去穿衣服吧。”

    艾娃拿上衣服,走进浴室去换。当她出来时,麦肯站在电视机前——他的脖子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向前伸着看电视。屏幕上是一张医院前的画面,画面下方的标题写着《即将播出神奇的孩子》。他关掉了电视。

    “你的头发怎么了?”他问。艾娃的头发变成了卷曲的黑黑的一团,顶在头顶。她的头发一直异常浓密——黑得如同糖浆——她像个假小子,从不在意自己的头发,因为她觉得自己打理不了。“给我一把梳子,然后坐下来。”麦肯说。

    艾娃照着做了。在海瑟去世到卡门进入他的生活的这段时间里,麦肯变成了一个面面俱到的单亲爸爸。然而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把“女人的角色”或“男人的角色”分得非常清楚的男人,他一直愿意承认,如果简单地把父母的职责以性别为界划分在两边的话,养大一个女儿,他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在父亲之路上,他学到的所有东西里,在他和女儿分享的所有时光中,给她梳头的简单行为对他和女儿来说都是最为顺畅的事。对于麦肯来说,顺畅是因为梳头时的宁静。她现在已经13岁了,马上就要长到一个女人离开父亲,寻找世界上其他代替他的男人的年纪。他知道在这些时候,他们之间什么都不说,他可以把她更多地当成一个孩子,而非女人,这样的时刻将会变得越来越少,随着时间向前推进。

    “我病得多重?”艾娃问。她的声音非常肯定——不像是一个13岁女孩的声音,更像是一个需要得到答案的女人。

    麦肯差不多弄完她的头发了。他梳着,梳通头发,把它们扎成了一条非常整齐的马尾辫。把打理女儿的头发学习得这么好让他感到骄傲。“我不知道,艾娃,”他说,“这是真的。事实是,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鬼事。没人知道沃什怎么就好起来了。没人知道你怎么让他好起来的。”他坐在床尾,就像肩上压着巨大的重量,一字一句地说着:“沃什好像没事了,但他们在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来确定——不像你经历的那么多或者他们还准备给你做的那么多,但是他们确实照他的情况在做检查。事情发生后,他们把他留下来观察了几天,但是布兰达大吵大闹地把他带回家了。布兰达说他现在感觉很好。但我觉得他肯定还有些奇怪的地方。”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像这一切不奇怪就不合格似的。”他在艾娃的床边坐下来,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至于你,神奇的女孩,你就是问题龙卷风,”麦肯继续说,“见鬼,他们让你回家只是因为我受够了你被困在这里。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现在正在学怎么应付这么多人的方法。要是你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的话,你肯定也会惊讶的。因为你都可以威胁开个新闻发布会了,如果人们不让我的女儿回家。”

    “他们想让我留下来吗?”艾娃问。

    “有一些人想,”麦肯回答,“但他们并不是害怕你有生命危险,他们只是因为想扎你、戳你。我没办法反抗这些检查,但他们只是想做那些他们已经做过的事。他们都认为你已经脱离危险了,对我来说,真的已经够了。”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不会让他们一直把你留在这儿的。”他说。

    “我出了什么问题?”艾娃问。

    “他们说你的血细胞有点问题,说是某一种贫血,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感觉冷的原因。也许是缺铁。至少,他们是这么觉得的。没人真正愿意肯定地说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不喜欢一个医生告诉你的情况,你只要再等上五分钟,”他清了清嗓子,“但有一件他们都认同的事,就是你正在好转中,要把你带出这鬼地方,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这几年我在医院里待够了,我爸妈就是在这间医院里去世的,但我要把你带出去。”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但在麦肯或艾娃去开门之前,门就被猛地推开了,两个男人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他们都像医生一样穿着制服,但是似乎又有点不太对劲。他们这么年轻,不可能会是医生,更不像的是,他们的眼中闪烁着狂热。

    “就是她!”一个男人说。他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和鼻头宽大的酒糟鼻。“我们只是需要帮助,”这个男人说得很快,“我们的爸爸,他病了,他几个星期前中风了,现在都没有好转。”

    第二个是矮个子男人,他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上嘴唇汗津津的。当第一个男人说话时,他只是看着艾娃,他的眼中带着恐惧和渴求。

    “他的右半边身体动不了了。”第一个男人又加了一句。他说话时喘着气,他的话都连在了一起。很明显,他们穿着医生的制服混过了安检。麦肯把艾娃拉到自己身后,他把一只手放在臀部——出于一个警长的习惯。他希望在那儿找到枪,但他在到达医院时已经把枪锁在巡逻警车的置物箱里。他又向后退了一步,让艾娃待在自己身后,拉开了她和两个男人间的距离。

    艾娃从他的肩上看过去,她很害怕。即使沃什和爸爸已经告诉过她,自从那次事件后,事情发生了多少变化,但她还没有真正相信他们。也许她只是不愿去理解,假装生活中的改变不曾发生总是令人感到慰藉的,即使当我们已经充分认识到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在走廊中向房间跑来。第二个男人扭头向后看了一眼。“该死。”男人说。他用力拉着兄弟的胳膊,好像催促他快跑。结果他停了下来,意识到他们跑不了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是来为自己辩护的,所以他和他的兄弟向麦肯和艾娃走来。“我们只是想让爸爸好起来。”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和执着。他指着艾娃。“她能为我们爸爸做她为那男孩做的事,”他说,“我们只是想——”

    他的话被进入房间的两个警察打断了,他们把这两个男人制伏在地上。酒糟鼻男人重重地摔在塑胶地毯上,血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来。但是,即使在另一个警察把膝盖顶在他的背上,给他铐上手铐时,他也没有把目光从艾娃身上移开,他一直不停地请求她帮助他的爸爸。

    从医院出来就像艾娃预料的那么恐怖。叫喊声、闪光灯、相机和人们叫她的名字模糊一片。警察在她和人群之间形成了一道人墙,留下足够的空间,让她和麦肯能够走到他们的车子那儿。他们的车子前面和后面都停着警车,灯闪烁着。

    人的面孔汇成了海洋,他们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她不禁一直看着那些人。每次她转过头看谁在叫她的名字,她的眼前就会出现闪光灯的光墙。她数不清有多少记者、多少相机、多少人举着“艾娃是真的”和“这是个奇迹”的标语牌。她的目光停在一个挥着横幅的女人身上,她的横幅上写着“救救我的孩子,求你了”。她有着卷曲的金色头发,眼睛周围布满皱纹,她被周围的世界耗得筋疲力尽。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聊天或欢呼,她只是恳求地看着艾娃。

    然后他们就进入了车里,警察形成的人墙包围了他们。

    “还不算太糟。”麦肯说。他开着他的警车,这是石庙镇仅有的两辆警车之一。当他打开车前灯后,前面和后面的警车都照着做了。然后前面的车开始动了,麦肯跟了上去,他们慢慢地开出了医院的停车场,经过人群,开过了艾什维尔的道路,向着高速公路驶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身后的人群消失之后,艾娃说。

    “尽你所能吧,”麦肯说,“不要迷失就好。”

    就像沃什保证的那样,家不再是家了。石庙镇曾经一直是个世界根本不会有多少人知道的小镇,它得名于曾位于镇子中心的共济会教堂。那是80年前的事了,现在教堂已经被烧成了平地,镇子的一部分也在那次火灾中烧毁了。人口,平均下来,在15000人左右,一般来说,这是个人们在去更好的地方时甚至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在20年前,旁道建起来之前。但这里还有让生活成为可能的营生。这里还有人出生、生活、死亡。

    石庙镇有着一种奇特的美。它处在古老的树与更古老的山中,进出镇子的主要道路位于山肩。一些路段,简直像是要把车掀翻,让它们滚下被橡树、松树和桦树覆盖的山坡,或是裸露着永恒的不饶人的岩石的山坡。

    但石庙镇和平、安静。这是一个沉睡着的地方。

    现在一切都变了。

    开完蜿蜒的山路需要花上几个小时。即使在还没进入镇子之前,艾娃也能够看出一切和以前不一样了。郊外的土地上,艾娃看见扎着的帐篷,停着的面包车、休旅车和汽车,它们都停在一片已经收割完,荒芜地等待着下一个耕作季节的土地上。

    “他们都想要什么?”艾娃问爸爸。

    麦肯皱着眉头,努力看着前面的路。州警察已经尽职尽责地清出了一条通往石庙镇的路,但他们无法把小路上的每个人清出去。人们站着——有时站在狭窄的路边,还有的时候站在前面的小路上,尽管这么做意味着如果有人从石庙镇开车出来他们就没地方容身了。

    “原来,”当麦肯感觉终于能够分一会儿心,回答女儿的问题时,他说道,“以前大家谈论的事情,是把世界隔在外面,是想保守住石庙镇这个秘密。好了,当大家开始打开支票簿,正好就走出门外了。”当他们的车经过时,他盯着一片满是人的土地,“大家都要谋生吧,我想。”

    他们离镇子越近,一切就变得越熙熙攘攘。进入石庙镇的路是双车道,满是视线不良的弯道和陡坡。通常都非常安静,但现在满是车辆,交通拥堵得艾娃前所未见。护送的警车开到车墙前不得不减速到慢慢爬行。那些朝着相反方向行驶的人一直盯着艾娃,就像一群爱凑热闹的人在看一场惨烈的车祸。

    当他们终于到了石庙镇时,看见狭窄的街道上也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在等着艾娃的到来,都充满了通常为总统和名人准备的狂热——虽然从来没有总统或名人来过石庙镇。

    那些站在街道两边,欢呼、叫喊和举着标语牌的人,艾娃一个都不认识。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觉得有必要看看人群,寻找熟悉的脸。也许她只是希望如果看见了某个她认识的人,就能够减少发生的一切——她无法理解的一切的范围。

    “他们不会在我们家吧,对吗?”艾娃问爸爸。他专心看着路,虽然围绕着他们的人还没有侵占他们的车,但他不禁觉得有人跳到路上只是时间问题——也许还会跳到车上,就像他们在电视上干的那样。

    “是的,是的。”他说。他回答得飞快而肯定,虽然他也一直期待着这个答案。“他们会在我们经过镇子的时候把人都清走的,”他继续说,“我试过告诉这些人,从另一边上来会比较好。你知道的,从铁匠路翻上来,经过树林。但是前几天雨下得太大,所以他们不想冒险。”他示意了一下站在路边的一个男人,他把一块写着“也帮帮我”的牌子举在头顶。

    艾娃和麦肯经过时看了看他。

    “顺其自然吧,艾娃,”麦肯说,“会好起来的。会奇怪一段时间,但他们会冷静下来的。你,这整件事,都只是这个月的一点调剂,你知道吧?大家变得兴奋,但是最终等兴奋冷却了,大家都会回到他们熟悉的生活中。这种事不会太持久。”

    “一切都很持久,”艾娃平静地说,虽然她是对自己说的,而并非对她爸爸,“老人们总觉得像这样的事不会持久,但再也不是这样了。事情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更何况现在还有网络,每件事都会被保存起来,每件事都是永恒的,再也没有事情会消亡。”

    “这个……非常有见解。”麦肯说,他想说个别的反对理由,但是他分心了。现在他们差不多出了镇子,由小小的建筑和寥寥无几的街道组成的小镇向后退去,围绕镇子的田野和树木出现在眼前。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开在回家的蜿蜒的山路上。

    “我们到家时沃什也会在的。”麦肯说,语调中带着一丝打趣的指责。

    “谁说我在想沃什了?”

    “从遇见的那天起,你们俩就像邦妮和克莱德(注: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著名的雌雄大盗)似的,”麦肯说,“我肯定我去接你时,你在想他为什么不在医院里。我肯定也会伤心的,要是我是个年轻小女孩,而我的男朋友在我出院时却没去迎接我。”

    “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艾娃说,带着一丝尴尬。

    “那你更喜欢情人这个称呼吗?这才是酷小孩现在用的词?有点复古啊,你知道吗?”他从前座伸出手来,开玩笑地用手肘顶了顶她,“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已经老了,真的跟不上这些潮流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真烦人……”他停了下来,然后大笑起来。“见鬼,”他最后说,“我都想不出哪个词来讲完这个笑话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艾娃问,微微一笑。

    “为什么?”麦肯回应。

    “因为你老了。”她戳了一下麦肯,然后他们俩一起笑了起来。

    现在他们完全开出了镇子,街上的人都不见了,只有乡村、山、树木,和头顶的天空,它正由下午的明亮的蓝色渐渐转变为傍晚更为柔和的色调,这预示着将会有一场慢悠悠的日落。

    “艾娃!”艾娃一踏出车子,沃什就叫了起来。他、他的外婆布兰达和卡门站在屋子门口,屋子里的光洒在他们的肩头上。他朝她挥着手,好像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似的,他似乎在强忍着跑过去拥抱她的冲动。

    “嘿,沃什。”她轻轻地说,压抑着自己想要跑向他的冲动。回到家,看到沃什,就像在一场春雨中醒来打开了窗户。

    但是,是卡门,艾娃的继母,先走出门口,第一个过来拥抱了她。她怀孕了,非常明显,所以她走得很慢,还别扭地摇摇晃晃。卡门中等身高,轮廓鲜明,外形靓丽。她经常笑,虽然有时家中会充斥着她和艾娃关系紧张的氛围,让人看起来觉得墙都不足以坚固地能够容下她们整个家庭似的。她的父母是古巴人,住在佛罗里达,小时候因为父亲一直在不同的地方找工作,所以她也跟着在不同的地方漂来漂去。最终她父亲在中西部定居下来,开了一个汽车修理厂。当卡门高中毕业后,她来到了北卡罗来纳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她决定留在这儿。当她遇见麦肯——一个皮肤黝黑的鳏居警察局局长时,她在艾什维尔当老师,麦肯有着一种不屈不挠的乐观精神,总是带着一种承诺性的微笑,让她无法忽视。

    两个人很快变成了彼此生活中的一部分,尽管艾娃对卡门不是她妈妈的事实感到愤怒。现在她和麦肯结婚了,所有人都在努力地随遇而安。

    “你能回家真是太好了。”卡门说,紧紧地抱着艾娃。她隆起来的肚子压迫在她们之间。不等卡门的手臂环抱住她,艾娃就打断了这个拥抱。“今晚我们有个超棒的计划,”卡门说,她已经习惯了艾娃的怨恨,“布兰达带来了派饼,你知道除非你用枪指着她的头,不然她可不会下厨哟。”

    “除非有人死了,否则我再也不下厨了。”布兰达说着,走了过来。她很高,非常苗条,一头红发。她是个强壮的女人,尽管外形纤瘦,散发着高雅和威严的气息。麦肯有时叫她“报复的孔雀”,虽然他是个聪明人,从来不在她在的时候这么叫她。“你觉得怎么样,孩子?”布兰达说,在卡门走开后,走过去拥抱艾娃。她身上有肉桂的香气。

    “为什么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当大家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会问的问题。”布兰达如实地说。

    “她很好,”麦肯说,走到她们的身边,“她会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好的。”他加了一句。

    她又抱了艾娃一下,说:“好吧,不管怎样,我们都会解决的。不要担心你不该担心的事。”

    “好的,夫人。”艾娃说,她偷偷地看着这个女人。

    “我猜你想去跟沃什打招呼了吧?”说着,她放开了艾娃,走到旁边。

    艾娃和沃什在屋檐下面对面站着。他依然苍白,但是好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嘿。”男孩温柔地说。

    “你不会再给我看你的肚子了吧,是吗?因为你真的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艾娃说,“你知道《捉鬼敢死队》电影里最后那个巨大的棉花糖人吗?你真的完全让我想到他了。”

    “闭嘴。”沃什说,咧嘴笑了。

    “我一直在做关于它的噩梦。”艾娃继续说道。

    “闭嘴!”他说,他终于走上前,拥抱了她。他的身上有松树、青草和河流的气息。

    “好了,好了,”麦肯说,走了过来,“停下来吧。我们还要吃晚饭呢!我饿死了。”

    晚饭混杂着甜食、油炸食品和各种对话——关于医院,关于镇上发生的事,关于网上传的关于飞行表演的事,关于视频传播得多远的事。

    没人谈论的话题,他们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是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艾娃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做的?为什么她会记不得了?真的是伤口自己愈合了?沃什呢?他真的被治好了吗?就像某种拥有吞剑绝技的罕见人一样,那天晚上他们也吞下了自己的好奇心。

    晚饭后,沃什和艾娃坐在前廊,看着星星,听着麦肯、卡门和布兰达在厨房里讲着以前的石庙镇的故事——谈话中,也偶尔出现最近镇子如何被大家占据的新闻。

    “你伤心吗?”沃什问。

    “伤心什么?”

    他耸了耸肩,“随便什么,我猜,你不像你看起来的样子。”沃什说。

    “对于一个书读得和你一样多的人来说,你觉得你才更擅长描述事情吧,沃什。”

    “随便。”他说。

    一只小蟋蟀跳上了门廊,它停在磨损的橡木上,看着两个孩子,它没有为他们唱歌。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知道他的意思,当然,甚至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点。她在医院里醒来后的几天里,就马上意识到了。那天,她身体好得可以自己下床去厕所了。麦肯那天也在,想要帮她,但她遗传了爸爸的固执,她拒绝了,慢慢地,自己走到了厕所。他只是看着她,准备着蹿上去帮她。“我很好。”她告诉他,当她终于到达厕所时。

    她关上门,站在水槽前。走这几步,她就已经累得不行了,以至于她几乎忘了自己刚开始是为什么要进厕所的。她靠在水槽边,喘着气。当她终于呼吸正常了,她抬起头,看见了镜子里不一样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孩有着艾娃的骨骼和皮肤,但那时她的骨头太凸出了,皮肤紧紧包裹着她的脸。她的颧骨自然地突出——这一点遗传自她的妈妈——现在就像悬崖上凸出的岩石碎片。她那原本深色的皮肤现在也褪去了色彩,变得干燥而单薄,好像会随时突然碎裂流出血来,比她之前知道的任何风吹性皮肤伤还要厉害。脸上还有一些雀斑。但她的样子看起来如此奇怪,以至于她在想这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这是最糟的样子了,那天她这么想。

    现在她出院了,她希望那天她看见的那个版本的自己已经消失了。但是现在的沃什,他生性诚实,为她确定了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什么没有被治好,一点也没有。

    门廊上的蟋蟀抬头看着他们。在这个晚上,在黑夜、青草、树木和广袤的世界中,在其他蟋蟀都唱着轻柔的歌谣时,这一直是个谜,为什么如此微小的生物能够为自己在世界上建立如此庞大的存在?昆虫的声音响起来,灌满了沃什和艾娃的耳朵,延长了他们没有进行的对话——那场他们都知道本该进行的对话,关于那天在倒塌的废墟和碎石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对话。

    “它一定是病了,”沃什说,低头看着这只安静的小虫,“否则它不会这样离我们这么近。”他把身体向前倾,但是虫子没有后退,像它原本应该做的那样。“是的,”沃什说,“肯定是病了,或者受伤了。你知道只有雄蟋蟀才会叫吗?所以很容易分辨出它们的性别。”

    “你在瞎扯,沃什。”艾娃说。一阵寒意掠过她的身体,她把手臂交叠在胸前取暖。

    “对不起。”沃什说。他向下移了一步,轻轻地拿起蟋蟀。在他手中,它就如同一块精致的黑色大理石,它没有试图逃跑,它只是在他手中保持着不自然的姿势。“它的腿断了。”沃什说,他把蟋蟀拿给艾娃看。

    沉默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间,这沉默是一种询问,一种好奇,一种对他们之间存在着的如此混乱的问题的探求,他无法想出另一种方式来回答。

    “你是一直都可以这么做吗?”沃什问。

    艾娃摊开了手掌。

    沃什把受伤的蟋蟀放进她的手心。

    “有关系吗?”艾娃问,“这会让我变得有什么不同吗?”

    “如果你觉得你应该保密,甚至对我,”沃什回答,“我猜这就会让你变得不一样,和我认识的你相比。就是这样。”

    “我只是想让你好起来。”艾娃说。

    好一会儿,艾娃只盯着那只小虫。它在门廊的昏暗灯光中闪耀得如同鹅卵石,光滑而带着光晕。她不知道该拿这只小虫怎么办,她看着沃什,好像他也许会有答案,但男孩只是用茫然的棕色眼睛看着她,他的头发也是一团蓬乱的棕色。

    艾娃合上手掌。蟋蟀迅速地扭动着,试图从她的手指间逃走。她的动作很慢,确保在手中留有宽敞的空隙,不至于挤到小虫。

    “现在要怎么办?”她问。

    沃什耸了耸肩。

    艾娃点了点头,她闭上了眼睛,试着想象她手中的东西。在她意识的黑暗城墙中,小虫开始消失。它变得闪耀,微小,充满棱角。她想象着它断掉的腿,和自己如何希望它好起来。

    然后,她看见自己脑海中的小虫——在她庞大的注意力中心——退进了黑暗中,代替它的位置的是,看似夜晚中闪着光的摩天轮。艾娃闻到了棉花糖和焦糖苹果的甜香。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很小,坐在某个人的肩头。举着她的那个人有爸爸的气息——汗水的、油腻的、土地的气息。她很快反应过来,她此刻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一些大脑深处的记忆,她妈妈去世之前,他们一家人一起参加秋节的事。

    妈妈去世后,艾娃几乎忘记了和这个女人相处的所有时光。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选择性的遗忘。但是她也无法否认它的真实。对于艾娃来说,她的妈妈只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照片里的女人。在海瑟去世后的几个月里,麦肯是最无法接受发生这件事的人,这个男人开始收集刚去世的妻子的所有照片,并给它们存档。在第一年中,他把它们都保存在他床尾的一个盒子里,并在一个人的夜里花几个小时仔细地看这些照片,研究这个女人的脸,试图理解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她要把自己的生命从一个如此爱她的丈夫和女儿身边带走。有时他会在夜晚哭泣,艾娃能听见。然后她就从自己的房间中走出来,走到他的房间里,拥抱他,和他坐在一起,看着他看那些照片。还有一些夜里,麦肯会讲述照片里的故事,把这张照片是如何拍下的和为什么会拍这张照片的所有细节都清楚地讲出来。如果海瑟在照片中微笑,麦肯就会努力向艾娃解释让她微笑的环境。他回忆玩笑,讲述晴朗的下午和海滩上的一天。艾娃与他坐在一起,听着,假装她能够想起爸爸向她描述的时刻。

    照片里微笑的女人是她妈妈的一个版本。这最容易看见,最令人相信。但这不是艾娃记住的人。她的妈妈唯一留下的记忆,完整的,不灭的记忆,在艾娃脑海中的是她在粮仓的横梁上悬挂着的景象。

    但是现在,与沃什一起坐在门廊上,手中握着断了腿的小虫,她能够记起更多的事情:她和爸爸妈妈一起在秋节的庆典上,大家都很快乐。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她又回到了门廊上,她的嗓子里涌上了一些东西。她把头从门廊上扭开,感到一阵恶心,然后她吐了,即使是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中,他们也看见了,是混杂着胆汁的鲜血。

    “哦,天哪!”沃什说。他站起来,转身跑进屋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不!”艾娃勉强支撑着,“我没事。不要告诉别人,求你了。”

    “为什么?”

    艾娃从嘴里吐出了最后一口胆汁。她的头很痛,她的骨头再次感觉到了空洞。

    “我不想回到医院里,沃什,”艾娃说,她坐了起来,喘着气,看着沃什的眼睛,“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我会好起来的。”她挤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带着歉意的笑容。“好吧。”他说,他的话中带着愧疚感。

    “我会好起来的,”艾娃说,“真的。”

    直到后来,孩子们才想起了蟋蟀。开始呕吐的时候,艾娃张开了手心,蟋蟀趁机逃走了。在黑暗中,在充满担心时,他们没有看见这只黑色的大理石般的小东西,逃进了夜色中。他们也没有听见它的歌声,嘹亮的,充满生机。

    原本黑暗的森林深处应该有蟋蟀和猫头鹰的叫声,但现在只有门锁链的“咔嗒”声,低沉的、带着鼻音的怒吼声,门底部动物口鼻剧烈的吸气声。

    她的爸爸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有着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出的黝黑皮肤,握着一支猎枪,侧身倚在前窗旁,伸着脖子以便能从更好的角度看这头动物。“你不能杀它。”艾娃的妈妈说。她突然出现在孩子身后,如同鬼魅,后来也终于变成了鬼。她用手臂环绕着女儿——她们两人站在客厅中间,像两株树木,都瘦得如同铁轨,睡衣展示出她们骨骼的棱角。艾娃的妈妈蹲在她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而非安慰。“他不会杀它的。我保证。”艾娃说。

    “我想我们得跟它讲讲道理,海瑟?”麦肯说。“亲爱的熊先生,”他以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请停止你的活动,在这个前提下,回你的家吧,喝杯啤酒。”

    “你不能杀它,麦肯。”海瑟回答道,慢慢收起了微笑。

    “我愿意接受其他意见,”他说,“但我觉得没有‘对熊说话的笨蛋指南’,所以我想我的选择有限。”

    “你不能杀它。”艾娃学着妈妈的话。非常突然,她对熊的生命的担心,比她对它的恐惧来得更为强烈。毕竟,她只有五岁。“你不能杀它,爸爸。”她说。

    麦肯还在窗前,手上拿着猎枪,扭了扭脖子,眯起眼睛,凝视着黑暗。但那时从地面上传来的沉重的声音和咆哮声肯定了事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有一头熊试图闯进他们的家。

    “它只是想要食物。”海瑟说。

    “它只是饿了。”艾娃说,为熊找着支持它的行为的理由。

    麦肯从窗子边走开,走向门。他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听着熊的吸气声、呻吟声和撞击门的声音。

    麦肯从门边走开,回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群山的残破剪影笼罩在树的阴影下,天上有稀疏的星光。但他看不见熊,他在这儿无法瞄准它。如果他要杀了它,就必须打开门。这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艾娃,”他叫道,“你喂过这头熊吗?”

    “没有!”艾娃大声说,熊用咆哮以示回应——不知是在肯定还是谴责。熊的嚎叫如此响亮又恰到好处,一瞬间,三个人都笑了。他们知道整个晚上,这头存在于世上的牙齿尖利的动物不会进入他们的家,至少今晚不会。

    麦肯叹了口气,屈服了,说:“好吧。”然后他打开枪膛,卸下子弹,把猎枪靠在门边,用最响亮、最浑厚、最像警察的声音,大声喊道:“亲爱的熊先生!作为石庙镇的警察局局长,我在此命令你离开这座房子。如果你不照着做的话,我就不得不给你签发逮捕令了。这么晚了,我们不欢迎来客。”

    熊变得安静下来。

    麦肯自己轻轻笑了起来。“我无法相信我竟然在做这种事。”他说,转向妻子和女儿。但是在她们的脸上,他看见了类似感激的表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杀了这头熊,她们为此而爱他。

    “快走吧,熊先生!”艾娃大叫,边说话边看着爸爸。他看起来很高兴,甚至是开心。“这么晚,我们不接待客人。”她说。

    “餐厅要7点才开门。”海瑟大叫。然后他们都笑了起来。“早上我会为你煎鸡蛋,”她大叫,“鸡蛋和培根,或许还有煎饼,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但你要给小费哟!”

    “说到做到。”艾娃插进来,她的脸上闪着光泽。

    三个人笑得喘不上气。群山之中,他们这小小的通风良好的家中回荡着响亮的发自肺腑的笑声。“跟我一起来。”海瑟说。她牵起艾娃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向了厨房。她们回来时,艾娃和海瑟都拿着烹饪用的锅和金属勺子,她们开始敲打和踏着节奏绕圈圈,半是跳舞,半是大步走,艾娃还唱着“餐厅7点开门”,跟着敲打和踏步的节拍。

    麦肯捧腹大笑。

    “你听见了吗,熊先生?”艾娃问,“早上你就可以吃到鸡蛋和培根了。餐厅7点开门。但现在你先走吧,大家要睡觉了!”

    然后,寂静持续了一会儿,海瑟和艾娃停下来,他们三个人听着外面的动静,但只听见了沉默——熊走了。

    接下来的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咯咯地笑,随随便便地聊着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大家都歪歪扭扭地睡在沙发上——妈妈抱着艾娃,爸爸抱着她俩。然后,谁都没有说什么或解释什么,三个人一起做了早餐,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做了鸡蛋和培根。他们走到森林中,离家足够远的地方,这样熊就不会经常把他们家当成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了。

    “我们不应该这么做。”麦肯就说了这一句话。

    大家一起清出一块地方,放下鸡蛋和培根,为了让场景看起来更完整一些,艾娃捡起一朵花,装饰了一下培根。“你觉得它会喜欢吗?”艾娃问。

    “我肯定它会的。”妈妈说,微笑着。太阳爬上了群山,光穿过她深色的头发透出来,在她的头顶形成了一个光圈,当艾娃抬起头看她时,她好像是飘浮在地上的,没有依傍任何事物,但又与一切有所连接。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小纸。上面写着“用餐时间:早上7点到下午5点。周日关门”。

    “世界不一定要这么残酷的,”海瑟拉起女儿的手说,“有时我们想要它变成什么样,它就会是什么样。”

    第三章

    沃什的外婆布兰达,总是有一种独特的与动物的相处方式——特别是狗。大家都叫她“狗狗小姐”,大多数时候,她都不觉得这是件值得生气的事,只要大家小心,别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她。如果有一只狗没有家,或者有家但是需要地方治疗,大家就会把它送到她那儿去。有时候动物被遗弃多年,就变成她家里的一分子了,这位外表威严的女士从不问,也从不抱怨。

    时间堆砌,她的生活也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展开——带走了她的丈夫和女儿——丈夫死于癌症,而女儿则是被车祸夺去了生命——她有了一个叫沃什的外孙,他需要小孩需要的一切,把家变成狗舍和诊所的想法也不失为一种取得平衡的好办法。

    因为她是个守旧的女人,喜欢独处,她喜欢一有人来狗就会叫起来。今天早上,它们就全力这么做了。

    沃什听到外面有车门关上的声音,接下来是外婆朝他的卧室走来时鞋子踩在地板上的缓慢的沙沙声。“我会解决,”她说,看着男孩,“好像不是什么该死的记者。他们大多都明白暗示了,但是每群人中总有那么几个顽固的,有时候你就该给他们几枪。”

    沃什希望外婆说这话是打个比方,但他真的无法确定。她在前门边放了一把卸了子弹的猎枪——这是种习惯,据说,她是从住在北卡罗来纳州另一边的一位坏脾气表姐那儿学来的。她把子弹放在花围裙的口袋里,她在家里时就穿这条围裙,正如她曾经有一次告诉沃什的:“这个世界喜欢偷偷接近你,你也要随时做好准备。”

    “回去睡吧,休息一会儿,”她说,从沃什的房间门口走开了,径直朝走廊走去,“我会处理好的。”

    “好的,女士。”沃什说。他用被子盖住脑袋,听见外婆走到房子前面时,狗叫了起来。她轻轻地拉开客厅的窗帘,窥视着外面是谁在这么早的清晨来到她的家。接着有人敲响了前门。

    “见鬼。”布兰达说。但是沃什不知道她现在说的“见鬼”到底指的是什么,她每次都会说这个词。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

    “见鬼。”她又说了一遍。

    “你好,布兰达。”来的人说。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深沉而平稳。

    “我猜河水已经涨得那么高了,嗯?”布兰达说,“高得足够把你带回这里了。恐怕我可不想这样,一点都不想。”

    “你过得怎么样,布兰达?”男人问。

    “玫瑰花瓣和惠灵顿牛肉,”布兰达说,“我想礼貌的做法是问你过得怎么样吧?”

    沃什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走到了卧室门口。

    “你就待在那儿。”布兰达大声说。

    沃什僵住了。“好的,女士。”他回答。他从出生起就和外婆住在一块儿,他知道她说什么时他该完全照做和什么时候他可以选择性地听她的话。

    “好吧……”门口的男人说。

    “好吧……”布兰达回应道。

    “你不会让我好过的,对吗,布兰达?”

    “说个我应该这么做的好理由。”

    男人叹了口气。这时沃什才听出他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狗叫让他过了这么久才听出来;也许是太早了——太阳刚刚划破了天空,在新的一天里,世界还是金色的、琥珀色的、迟缓的;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已经六年没有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了。

    “爸爸?”沃什叫了一下,走出了卧室。

    “见鬼。”布兰达说。

    沃什的爸爸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比沃什想象中的有更多皱纹。他一边脸上的伤疤——在夺去沃什妈妈生命的那场车祸中留下的印记——还在,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这块僵硬的令人生厌的伤口好像会扭曲变形成新的样子。

    “嘿,儿子。”男孩进入客厅时,沃什的爸爸说道。

    “你回来干什么,汤姆?”布兰达说,她的声音中带着礼貌和冷酷,像冰墙上覆盖着的雪,“我想我可以猜一猜,很可能能猜对,但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我想听听你能怎么编,像大家一样。”

    “别这样,布兰达。”汤姆说。他换了个站姿,眼光越过这个女人,看向沃什。

    “你过得怎么样?”沃什问。

    “很好,”汤姆说,“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很帅!你现在都13岁了。”他说出了这个事实,好像在证明自从上次和儿子分开后自己一直在正确地数着日子,“我想你都有女朋友了。如果现在没有的话,那也快有了。”

    “还没有。”沃什回答,涨红着脸。

    “那还在挑吗?”汤姆问,他笑得很不自然,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你前面的路还很长呢,儿子。有很长时间去了解女人。”

    “我想是的。”沃什说。

    “你看了很多新闻,汤姆?”布兰达说,“这就是你为什么要问沃什的爱情生活的原因吗?”男人脸上的笑意退去。

    “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永远都没有希望变顺畅了,是吗,布兰达?”

    “这可说不准,”布兰达说,“我想这都是你造成的。这就是你做事情的方式。”

    “外婆……”沃什说。

    “我在努力。”汤姆说。

    “你现在当然在努力,”布兰达回应,她提高了声调,“因为你想得到一些东西。”

    “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那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时间来看他,而现在你来了,你看不出来我会怀疑吗?”

    “我在努力。”汤姆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更坚硬了。

    “外婆。”沃什说。

    “你就不该来,”布兰达说,“你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他是我儿子,”汤姆回答道,“见鬼,布兰达,他差点死了。”

    “没错,”她回答道,“你儿子差点死了,汤姆。你当时根本不在这儿。”

    “外婆!”

    房间里沉默下来,沃什明显感觉到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热度,仿佛门是炉子,一直关着,现在终于打开了。他的外婆趾高气扬地站着,一动不动。她绷着脸看着沃什的爸爸,好像她可以张开嘴把他吞下。

    但汤姆依然站在门口,等待着,他的脑海中默默地反复出现沃什的脸。

    又过了一会儿,经过几番争吵,但是,最后布兰达让步了,她同意那个下午让沃什和汤姆单独相处,只要他们不离房子太远,只要他们不坐上汤姆的车。“最远只能去你一瘸一拐能走到的地方,”布兰达对这对父子说,“医生说他没事了,但我不相信。我最不想看到的是他有什么情况,但我不在他身边。”当汤姆问她担心沃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时,布兰达只回答了:“如果人能够预见意外,那就不是意外了,是吗?”

    “我想不会的。”汤姆说。

    “不要离开太久,”在他们离开之前布兰达又加了一句,“他还要去个地方。”

    她站在狗屋后面,不以为然地看着沃什和汤姆走向山中的背影。通向山里,有一条不明显的小路,男人和男孩依次穿过高高的草丛向前行进。汤姆走在前面,沃什跟在后面,在他们到达山脊之前,沃什扭过头看了看外婆是不是还在看着他们,因为翻过山脊布兰达就看不见他们了。她在看着,她站得如同一座灯塔,趾高气扬,忍耐着,充满警戒。在她身后,狗叫着,扒着狗屋,等待喂食。

    接着沃什和爸爸走到了山顶,布兰达消失了。

    “天气真好。”汤姆说,抬起眼睛,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天很蓝,太阳明晃晃的。

    “是的,先生。”沃什说。

    “我真不想这么说,”汤姆说,“但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我本来希望带你去看场电影或是干点别的。或者,至少去哪里吃点什么,”他喘着气,“但,好吧,你外婆……她……”

    “太想保护我了?”沃什说。

    “是的,”汤姆回答,“我是想说这个。”他转过身,看着沃什,“所以现在我想我们就去森林里散散步吧。”

    “好的。”沃什说。

    他们沉默着走了几分钟。

    “你还唱歌吗?”沃什问。他简直连关于这个男人的一件事情都想不起来,但他记忆中满是他爸爸唱歌的景象。有几个片段萦绕在他脑海中,他的爸爸手里拿着班卓琴(注:美国移民音乐文化的代表乐器。上部形状像吉他,下部形状像铃鼓,有四根弦或者五根弦,用手指或拨子弹奏。相传班卓琴起源于西非,17世纪被黑奴引进新大陆)或吉他,当歌曲的热情压倒他时,他的脸会不自然地扭曲起来。在汤姆和沃什生活中的短暂几年中,这个男人总是让空气中充满蓝草音乐(注:乡村音乐的另一个分支,以比尔·门罗的乐队蓝草男孩命名,其标准风格是硬而快的节奏,高而密集的和声,并且显著地强调乐器的作用)和民歌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当他走出沃什的生活后,音乐却留了下来。

    “我曾经学过很多谋杀歌谣,”沃什继续,“艾娃说它们很可怕,但其实她很喜欢。”

    “你现在也唱歌吗?”汤姆问。

    “我在尝试,”沃什回答,“但是我的嗓音……好吧,我觉得我唱得不好。”

    “别唱了,”汤姆厉声道,“顺其自然吧。你不会得到任何东西。如果你问我,我觉得你应该完全放弃音乐。”汤姆的步伐似乎更为沉重了,好像他在践踏自己的悔恨。然后他问道:“你平时露营吗?”

    “有时候会去。”沃什回答。太阳更温暖了,他开始出汗,“艾娃和我来这儿露营过几次。”

    “你经常和她在一起,是吗?”

    “我想是吧。”沃什说。

    “你喜欢她?”

    “我想是的。”

    “不,”汤姆说,微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她。你已经够大了,不要装作不知道我的意思,在我问这种问题时。”

    沃什没有回答。

    “你是处男吗?”汤姆问。

    “我才13岁。”

    “我不是问这个,”汤姆说,“你又不是第一个13岁跟别人上床的人,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什么,我只是问问。”

    沃什低头看着地面,跟在爸爸后面向前走。“我才13岁。”他重复道。

    “我就把这当成肯定的回答了,”汤姆说,“但如果你想谈谈的话,我随时奉陪,好吗?这应该是男孩可以和爸爸谈的事。我的爸爸和我,我们真的聊得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和我之间会这样。”汤姆挠挠头,叹了口气。“她真的做了大家说的那件事?”他问,扭过头往后看着,“她真的治好了你?我的意思是,真实的,真正的。不是骗人的、恶作剧或是别的什么?”他的儿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汤姆又挠了挠头顶,“真希望我带了啤酒,”他紧张地说,“我对这些都生疏了,我不确定我做得对不对。”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终于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笼罩在大片松树投下的阴影中。汤姆绕着圈走,好像在寻找什么。“你会生火吗?”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沃什问。他坐在地上,交叠着双腿。他比自己预想的更累,松树投下的阴影让他感觉皮肤上一阵凉意。“我应该搽些防晒霜。”他说。

    汤姆笑起来,“你会没事的,”他说,“那么,你会生火吗?”

    “我会用火柴生火。”

    “不,”汤姆说,“我说的是你会摩擦生火吗?不用火柴或打火机。”

    沃什想了一会儿,“可能会,”他说,“我读过怎么摩擦生火的书。你喜欢杰克·伦敦(注:原名为约翰·格利菲斯·伦敦,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有《马丁·伊登》《野性的呼唤》《白牙》《热爱生命》《海狼》《铁蹄》等小说。其作品中经常表现人与自然的严酷搏斗的主题)吗?”

    “我听说过他。”汤姆回答。他跪在空地周围的草丛边缘,捡着干松针和一些干木头。“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汤姆说,好像在让这个想法更完整一点。他走到空地中央,把松针和木头堆成一堆。汤姆在空地上走来走去,踢踢岩石,检查检查。“爬到这么高的地方的好处就是找到生火要用的东西永远不会太难,”他说,“当然这不是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得通的。我在一些本来不应该有火的地方生过火。”他踢了更多岩石,他的动作中有一点沮丧。“我真不想用两根木棍(注:原文为apairofsticks,另一种意思为一双筷子)生火,”他说,这句话的最后暗藏了一个笑话,“那要花很长时间,我并不是说不值得做这么多努力,因为如果你真的非常需要生火,任何努力都是值得的。但今天,我觉得这并不是我们寻求的方法。你知道吧?”

    “是的,先生。”沃什回答道。

    “啊哈!”汤姆叫起来,蹲进一丛灌木中,“就是它们了。”他站起来,举着几块小块的石头,他弄掉石头上的泥土。“是的,”他说,“它们会有用的。”他回到空地中间来,跪在地上,开始把碎木和草堆在一起。他舒展了一下腰。“好难啊,”汤姆说,“比大家真正知道的难多了。每个人都觉得,如果他们不得不做的话,他们一定能生起火。但事实是,没多少人能真的做到。只有少部分家伙知道这需要多少训练和照料,每一刻,火都在要熄灭的边缘。”

    “是的,先生。”沃什说。他发现了一根木棍,心不在焉地反复察看泥土中露出的木头的纹理。

    当汤姆把松针和草堆成了令自己满意的样子后,他朝沃什举起了那两块石头。“到这儿来,”他说,“来看看我做了什么。”

    沃什不太情愿地走过去,跪在爸爸的对面。

    “秘诀是保持积极的想法”,汤姆说,“必须在底部生火,所以你要把最薄、最干的引火物放在底部。”他把两块石头撞击在一起,一小团火星在空气中舞蹈,然后消失了。“如果风刮得很高,就得用什么东西挡住它,或者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如果有风,你就不能在这样的空地上生火,因为不可能生得出火来。”

    “你也可以用眼镜生火。”沃什说。

    “怎么生?”汤姆问,撞击着两块石头,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堆东西底部的干草上。

    “如果你戴眼镜的话,如果眼镜片够厚,你可以用它们聚焦太阳光,”沃什说,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眼镜片聚焦太阳光,就能让温度升得足够高,就像放大镜一样,这样就可以生火了。”

    “听起来像是你在什么书上看到的,”汤姆说,“我不知道是哪本,但我想确实如此。对你在书上看到的东西得当心,不要随便相信。书没问题,但很多人都忘了书本之外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他们能触摸、感觉、闻到的真实世界。”他继续撞击着两块石头,慢慢地,灌木丛中开始升起一缕细烟。“好了。”他轻声说道。

    但沃什没有看见。他看着远处,看着自己看过的所有的书,他在脑海中到过的所有地方,每一天萦绕他心头所有故事,在过去的这些年中,它们如同他在自己体内建立起的广袤海洋,一篇一页,一字一句。这海洋巨大而无限,充满了喜乐与悲伤、恐惧与背叛,还有朋友的死亡与敌人的最终命运。就在这时,他的爸爸跪在地上,生着火,他跪在爸爸的对面,看着这个男人,对着慢慢燃起的火温柔地呼着、吹着气,他没有向上看,没有看周围的世界,只看向火,看向他面前的障碍。这时沃什理解了他的爸爸是个怎样的人,又不是怎样的人。

    “好了。”沃什说,微笑着。那缕细烟变成了一根长长的、银色的链条,在空气中向上升起。汤姆把更多的小松针放在燃起的火焰上。火苗发出“嘶嘶”的声音,火焰向上跳跃着。“现在我们在干一件大事,”他说,“现在我们建造未来。”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沃什都没有问爸爸关于唱歌或书的事。他放弃了谈论民谣,他没有再提起自己看过的其他作家或他喜欢的其他场景。他只在爸爸谈论火以及所有不同的生火和维持火种的方法时做个倾听者,他会在合适的时机插一句“是的,先生”。他在爸爸觉得需要时对他报以微笑。那个下午,他看着那个梦死亡,一片片,在火光中,那个如果爸爸回到自己身边,他认为他会是什么样子的梦。

    然而他也无法否认,在爸爸离开多年后,再次与他相处的方式使他想起他们曾是一家人。他想起了一些小事:妈妈头发的薰衣草香味,当爸爸像所有父亲那样,把他举到空中转着圈时他的粗糙手掌。他想起了妈妈以前经常做的糖霜草莓,他想起了爸爸在看足球比赛时与体育播报员的争吵。他想起了这一切是如何结束的。

    他们都坐在车里,车子轰鸣着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汤姆开车。他全身肌肉结实,棕色的头发飘到挡风玻璃外,现在又一次和沃什的妈妈聊着她带出来的晚饭。沃什被系在后座上,他还不够高,无法看见窗外的景色。他懒洋洋地坐在座椅上,看着他们经过时千篇一律的云朵的形状,云不时被高耸的建筑物上部打断,他记得以前曾经来过这里购物。妈妈打开了收音机,跟着音乐唱起歌来,他也在自己会唱时跟着唱。他们的声音混合着音乐声和不时经过的汽车声,一路上,窗外掠过的沉默的蓝天,在整个世界中延伸开来。

    接着传来了汽车轮胎的尖叫声,还有汤姆的咒骂声。天空转到了一个尴尬的角度,天空的角度变得垂直,这时男孩才意识到汽车在翻滚,一圈又一圈。汽车颤抖着,沃什在安全带中被扔来扔去,他很害怕。接着,就像开始时那么迅速,一切又突然沉默下来。汽车一侧竖着停了下来,沃什哭起来,叫着妈妈。她的身体被安全带勒得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她的胳膊无力地摆来摆去,如同地面上摇晃的钟摆。

    “妈妈!妈妈!”沃什叫道。

    “安静待着,沃什。”汤姆说。他在汽车着地的那边,他和安全带奋斗着,直到他解开了它。沃什哭着,揉着眼睛,扭着安全带。“在那儿待会儿,儿子。”汤姆继续说着。他的声音颤抖着,因痛苦而畏畏缩缩。这时,沃什才看见了血。

    车窗玻璃破了,爸爸的脸上有一道大大的、裂开的伤口。汤姆伸出一只手,碰了一下伤口,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血开始流出来。沃什从来没看见过爸爸流血,现在这感觉就像一个承诺破碎了。

    沃什的妈妈还无力地悬挂在安全带上。汤姆把胳膊伸出去环抱住她无意识的身体,小心地支撑住她的脖子,经过一番努力后,解开了安全带。她在他的臂弯中如同一个牵线木偶。他因为她身体的重量开始体力不支,几乎无法站立。沃什哭得更大声了。“没事,儿子,”汤姆说,“我会来救你的。我先把妈妈放平。”他把她温柔地放在自己脚边——他站在副驾驶座那边的门上,在侧边竖立的汽车中保持着方向。然后他努力够到后座上,解开了男孩的安全带,在他落下来的时候接住了他。“我们会没事的。”他说。

    但是一切都不好。直到她被完全弄出车子后,沃什和汤姆才看见她头上的伤。法医最终告诉他们,她的头撞到了车框,在车子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时候,她当场死亡。

    从那以后,汤姆的情况非常不好。他开始喝酒,整天都躺在床上。后半夜的几个小时里,沃什醒来听见爸爸在卧室关着的门后哭泣。当他敲门,问爸爸发生了什么时,这个男人从来不回答。他没有大叫着让孩子回去睡觉,他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眼泪,他只是继续痛哭着,叫着妻子的名字。他的儿子会坐在门的另一边,小小的他,无能为力,之后沃什开始在外婆家过周末。之后周末延长到工作日,最后,汤姆有一天过来了,坐在沙发上,挨着儿子,用一种平淡空洞的语调说:“我要离开一阵子。”车祸在汤姆脸上造成的伤口愈合了,留下了日后会一直伴随着他的伤疤。这伤疤如此长和刺眼,让人无法忽视,如同死亡之后留下的空虚。

    那差不多是六年前了。现在沃什独自在山上,和一个看起来非常像他曾经了解的爸爸的男人,但他了解的爸爸不是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沃什也不再是曾经的男孩了。他们现在是陌生人,活在曾经彼此相爱的两个人的身体里。

    “再给我五分钟。”卡门向窗外叫道。

    “你五分钟之前就说过了。”艾娃回道。

    她们各自在屋子的两头——卡门在她的卫生间里,这是过去的15分钟里她第三次进去了。同时艾娃在屋子那头的另一个卫生间里,卷着头发,她们两人要去阿诺德医生那儿。

    她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是,现在她们的世界还是相距如此遥远。艾娃去上学太危险了,自从在医院里发生了两个男人闯进艾娃房间的意外事件后,大家觉得她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安全。屋子周围驻扎了更多警察,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在设法让人们无法接近屋子。因为麦肯是镇上的警察局局长,工作依然要求他离开家,卡门就担任起了和艾娃待在一起的角色,即使女孩不怎么喜欢她。艾娃就像一个关在自己房间里的囚徒。

    这足以让一个人对世界感到恐惧。

    她们对一个接一个的人感到愤怒,一小时接着一小时,一天接着一天。艾娃处处和卡门发生冲突,为许多小事和卡门起争执,小到看什么电视节目和为什么卡门选了这种颜色的厨房窗帘。这些都是狭隘的小冲突,但大多都是家人中才会产生的矛盾。

    但卡门始终微笑着,尽力向艾娃抛出橄榄枝。

    现在卡门需要去医生那儿进行例行身体检查,而麦肯被工作绊住了,不能陪她一起去。他总是尽量陪着她做必须为宝宝做的每件事,但就在要出发去阿诺德医生那儿和她碰面时,他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必须马上赶到镇子的另一头去处理事情。有一个教会要进入镇子。这次事件后已经有一些宗教组织开始活动了,但是这次的这个组织更大,也更有组织。他们带来了几十个人,将要在公园中心竖起一顶大帐篷。这项工程如此浩大,参与人数众多,所以麦肯必须赶过去,哪怕是仅仅提醒一下大家,镇子里还是有警察局局长的。人们总是不时地需要被提醒一下像这样的事,麦肯知道。

    再加上政府也总是烦人地要求他要在现场。工作必须要有相关的书面文件,而他还是镇上的警察局局长。

    所以检查就只能艾娃和卡门一起去了。这是麦肯第一次缺席,他保证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虽然他自己想去,但也不是特别反对艾娃和卡门没有他陪同的事实。过去几年里,他一直在制造她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如果有需要长途驾驶的差事,他总会搬出工作职责或者潜在的身体不适的理由不参加。然后他会站在走廊上,看着她们一起坐在车里,车子驶出车道。他会一直挥手,直到她们驶出了他的视线范围,好像他站在那儿的画面就可以在她们单独相处的时间里把她们黏合在一起。他无法保证这样做的功效,他觉得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相处得够好了。毕竟,小小的胜利还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越来越多地,从卡门的怀孕开始,麦肯把希望寄托在了宝宝身上。如果所有其他努力都失败的话,进入家庭中的新生命也将会成为连接卡门和艾娃的公共纽带。他有时会想象卡门和艾娃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子边,喂孩子吃饭,当孩子拒绝吃一些蔬菜口味的食物时,她们会一起大笑起来。在脑海中,他看见他们三个人——艾娃、卡门和孩子一起走在车道上,艾娃用一条胳膊挽着卡门,同时推着孩子的婴儿车,走向站在走廊里的他,他会朝他们挥手,等待着用手臂环绕住他们。这些是他心中隐藏最深的幻想。这些希望如此脆弱,他无法与人分享。

    麦肯不知道的是,艾娃很快就挫败了他的计划。当听到爸爸不能一起来时,她就问卡门:“那沃什去吗?”

    卡门并不介意沃什来充当她和艾娃之间的调解人。“沃什能一起来呀!”她总会这么说。

    这些天里,艾娃和卡门离开家时总会有警察保护。扎营在车道尽头的州警察会敲敲门,当她们准备好,他就会坐进车里开路。另一辆警车会贴着卡门的车行驶。他们一驶出车道,就会看见一队人站在路边,冲开过的车喊着、叫着,问题投掷得如同五彩的纸屑。他们叫着,让艾娃告诉他们她是如何办到的。他们向卡门喊着,问为什么她和麦肯“对一切保密”。

    “人们从没停止过让我吃惊。”卡门对艾娃说,车子终于开始加速,把人群甩在了后面。他们顺道去沃什的外婆家接上了沃什。布兰达的屋子那儿没有人群,审视的镜头只关注艾娃,而非她帮助过的男孩。她们一靠近阿诺德医生的家和开进镇里,就会碰见更多人,但她们两人都没有对此发表评论。这慢慢变成了她们可以假装忽略的事情。

    阿诺德医生是那种快要绝种的乡村医生,他天生对所有事都非常在行,没有他煞费苦心治不好的新病或与健康有关的状况,至少,他也能减轻痛苦。他治过比卡门情况更糟糕的孕妇,他也信心满满地把她们的孩子健康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至今为止,他安慰卡门,他不会让不好的事情发生,她和孩子都会活下来。

    阿诺德医生的妻子叫德洛丽丝,她在前门欢迎卡门、艾娃和沃什,端着一个装着冰茶的水罐,她的微笑像日出一样耀眼。“快进来。”她兴冲冲地说。她的脸泛着光彩。她快70岁了,走起路来有点跛,总是为丈夫的病人烹饪食物——不管他们只是来简单地检查一下身体,还是需要留下来观察几天。德洛丽丝相信食物是帮助治疗的最好方式,所以她为每个走进这扇门的人这么做。“快进来,我会为你准备好一切,”她展示了一下水罐,“还有一些橙汁,如果你们想喝的话。”她说:“我知道,对于一些人来说,现在喝茶有点早了,但我从来不相信这会早太多。”她总是精力充沛,有一种能够驱走骨骼中的时间沉淀的兴奋劲儿。她手里还端着水罐,但依次拥抱了卡门、艾娃和沃什。“我还是无法相信这些。”她说。

    孩子们也拥抱了她,礼貌地点点头。

    “等你们一安顿下来,我就去煮点东西。昨晚我一宿没睡,就等你们来呢。你们一定觉得我早该用那点时间提前准备些吃的了吧。”她笑起来,她在尽力让艾娃不会觉得不舒服。从这个女孩还不能走路开始,她的丈夫就在那间屋子里为她治病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一只手放在艾娃肩上。“我就是太激动了。”她加了一句。

    “你不用做任何吃的。”卡门说,然后脱掉大衣,把它挂在门边。德洛丽丝挥了挥手,不予置评,然后领着他们走进检查室。

    检查室曾经是阿诺德医生七个孩子中一个的卧室,他们在很久之前都离开了,去了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这个小房间因为岁月和它的用途而充满魅力。地板和墙角有些裂缝,灯罩上有一个纸糊的雪人,给人一种感觉,在屋子里沉默的间隙,笑声可能会随时响起。

    卡门自己坐到了检查桌的边缘。艾娃和沃什在远处墙边的两张小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丈夫马上就过来,”德洛丽丝说,“他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呢。”然后她看着艾娃,自豪地眨了眨眼睛,“你真的无法理解我有多自豪,你能站在我的屋子里。一个真正的治疗师!我还是无法相信。你是一个活生生的奇迹,艾娃!”这个女人的眼睛似乎跳起舞来,当她看着艾娃的时候,她等待着女孩说些什么。

    “她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沃什说。然后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像德洛丽丝朝艾娃眨眼那样,他也朝德洛丽丝眨了眨眼睛。

    “没关系,”德洛丽丝说,没有气馁,“你不用非得说些什么不可。我能想象你现在的生活,变得多厉害。”她停顿了一下,让画面充满脑海,接着说道:“你需要我给你拿些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艾娃说。

    “给我杯茶吧。”卡门说。

    “好的。”德洛丽丝回应道,走向门边的一张桌子,去拿她放在那儿的水罐。

    “您这儿有波旁威士忌吗?”沃什问,“单一纯麦的。”他朝女人眨了会儿眼睛,终于,她听懂了他的玩笑。

    “我得看看我有些什么。”德洛丽丝回答道。她离开房间,拿走了水罐,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两个高脚玻璃杯回来了,杯子里装着冰茶。但停下来倒饮料并没有转移她的兴趣。“受到这么多关注感觉怎么样,艾娃?”她问,“我在外面看见的那个是陪同的警察吗?”

    “我们还都在适应中。”卡门飞快地回答。

    “哦,我只能想象一下。”德洛丽丝回应,在身子前交叉着双手。她环顾了一下房间,但她的眼睛总会回到艾娃身上。

    “她又不会漂走。”卡门说,朝艾娃的方向点了点头。德洛丽丝和艾娃都看着她,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这一刻的某些异样。

    “我知道,”德洛丽丝回答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受伤的痛苦,“我就是太着迷了。真的是奇迹啊,不是吗?”

    “是的,”卡门回答,“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她呼出一口气,说:“我想,我们都想弄清楚现在该怎么做。”

    卡门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把杯子递回给德洛丽丝。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您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德洛丽丝?宝宝在捣蛋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艾娃、沃什单独说会儿话。”

    “哦,当然,”德洛丽丝加了一句,“看看我,站在这儿烦了你们这么久。”她转身离开房间。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真是太荣幸了,”她说,“这一切真是太令人难以置信的福气啊!我希望你们明白。”然后她离开了。

    艾娃、卡门和沃什沉默地坐着。他们听见德洛丽丝走进厨房的脚步声,他们听见冰块在茶里漂浮时的轻微撞击声。

    “不会一直这样的。”卡门说。艾娃一直望着窗外,看着一大堆灰色的云层飘移而过。“人们会淡忘这一切的,”卡门继续说道,“总有些事要先解决掉,但会好起来的。”她斜倚在检查桌上,双手放在肚子上。

    “她说得对。”沃什加了一句。他大口喝光茶,把杯子放在他坐的椅子边的地板上。“大家现在都很奇怪,但我觉得他们会变得不那么奇怪的。”他挠了挠头顶,就像他爸爸有时做的那样。“是啊,”他自信地说,“会变得不那么奇怪的。”

    “已经没那么奇怪了,依我看,”卡门说,“也许我们都开始适应了。”她抿紧了嘴唇,想了一会儿。“就像麦肯刚把你从医院带回家时,你记得有多疯狂吧!再看看现在,我已经在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它了。我觉得一点都没有变好。每天镇里都会来越来越多的人。我从来没想过做个常规检查还得有警察跟着,”她摇了摇头,“但我觉得我们做得不错。”

    “你都没跟爸爸一起来医院接我,”艾娃说,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我妈妈肯定会。”

    沃什本来要开始说话,但他停了下来,看着卡门。

    “没关系。”她对沃什说。然后她靠回桌子上,叹了口气。“如果我去了,艾娃,”她说,“你肯定会告诉我,你妈妈会待在家里,在你到家时就准备好晚饭了。不是吗?”

    “我一直陪着你,艾娃,”卡门说,“我睡在那里,就在麦肯旁边,我们都在那些该死的难受的椅子上撑着。但你那时候昏迷了,所以我想我没有证据证明。”她调整了一下倚在检查桌上的姿势:“我在做的时候,就一直知道我没有证据,但我还是做了,因为那是一个妈妈会做的事,即使是继母。”她说的时候,声音里没有怨恨和冷酷。然后她快速地吸了口气,慢慢地吐出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宝宝在踢我呢。”她说。

    “我能感受一下吗?”沃什问。

    “当然可以。”卡门说。

    沃什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一半的距离。当走到足够近的位置时,他把手伸向了卡门的肚子。他的手接近她时,犹豫了一下。之前她让他感受过孩子的踢腿,但他的迷恋和尊崇感并没有因为重复这个动作而消失。他一直在等待她接下来引导他的手。

    卡门牵起男孩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时间一秒秒缓慢地过去,直到最后,他感受到了孩子踢腿的沉闷撞击。

    “太酷了,”沃什笨拙地说,拿开了他的手,“你也来感受一下吧,艾娃。”他走过去,牵起艾娃的手,把她拉到检查桌边。

    艾娃犹豫着。

    “这儿,”卡门说,拿起艾娃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等一会儿。”接着她们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发生的时候,踢腿非常轻柔,如同问候。

    卡门笑了起来。“你感觉到了吗?”她问。

    “是的。”艾娃说。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迷恋。“里面真的有个人啊,”她说,“真是难以置信。太……太难以置信了。”

    “它就是一切,”卡门说道,“你会感觉比之前整个人生中感受过的都要更满足。满足得你从来没有想象过,就像一切——土地、树木、天空、星星,一切都在你的肚子里。”

    艾娃把手放在卡门的肚子上,卡门肚子里的宇宙又踢了一下。他们三个人都为这魔力笑起来。

    “艾娃。”卡门说,还握着女孩放在她肚子上的手。

    “怎么了?”

    “你应该告诉我,”卡门开始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艾娃的眼睛,“你应该告诉我,如果有问题的话,不是吗?如果宝宝有问题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知道的话,像那种事一样。”

    艾娃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卡门说,还把女孩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但我又不觉得对不起你。我甚至不知道,如果这是种天赋的话,或者任何什么——你的天赋是怎么起作用的。但你应该帮忙,不是吗?就像你为沃什做的。如果你知道宝宝生病了,你应该帮助他,不是吗?”

    在卡门脸上,艾娃看见了那么多像她一样的人。人们需要帮助,人们需要希望。人们受伤,恐惧,期望修补他们生命中破碎的事物。大家只是想得到安慰,确定他们在后半夜想象出的恐惧并不会发生。

    “这就是你为什么对我好的原因?”艾娃问。她畏缩了,从卡门的肚子上抽回手。

    “求你了,艾娃,”卡门轻声说,她的声音充满恐惧,“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

    “我早该知道,”艾娃回答道,“你就像其他人一样。”

    卡门向女孩的手伸出手去,想要把它牵回来,但艾娃已经迈开了一步。

    “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艾娃。”沃什说。

    “她只是想得到什么,”艾娃回应男孩的话,“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我曾经失去过一个宝宝,”卡门说,“他是晚上出生的,还没有活着见到日出。我试图不去想他,我试图阻挡关于他的回忆。那次怀孕很困难,就像这次一样,医生不得不给我用大量的药,在宝宝出生后。我下午才醒过来,期望见到我的宝宝。但只有我妈妈,坐在床尾的一张椅子里。我一睁开眼睛,她就开始哭,一句话也没说。”卡门擦了擦眼睛,又说:“会让人崩溃,失去一个孩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他们怎么微笑,不管是多久之前发生的……这种崩溃永远不会被治愈。我不确定,我还能不能再承受一次。”她叹了口气,好像终于放弃了保守秘密。

    艾娃和沃什站着,看着彼此,盼望着,期待着。然后,没说一句话,艾娃转过身,离开了房间。沃什跟着她出去了。

    “我会跟着她。”他在走出门口时对卡门说。接着两个孩子都离开了。

    不久之后,阿诺德医生进入了房间,卡门迅速地擦掉了眼泪,把恐惧重新放回她体内的小盒子中。“你感觉怎么样?”检查一结束,阿诺德医生就问卡门。他秃顶了,很胖,几乎总是微笑着。他使卡门想到爱尔兰的比尔·科斯比(注:美国黑人喜剧演员、编剧、艺术家,电视喜剧之父),单单是那个形象就足以让她在大多数时候感觉好多了。

    “好像还是一样。”卡门回答。

    “好吧,你的重要器官看起来都相当健康。你的和宝宝的都是。有一个小迹象显示有点胎盘早剥,但如果是任何需要担心的事,我会让你知道的。”

    “那和我上次来检查时你说的一样。”

    “因为上次的情况也是真的,”他回答,他微笑起来,“面对事实吧,卡门。你很健康,你肚子里的宝宝也很健康。”

    “有几天我感觉有点痛,”卡门说,她有节奏地揉着肚子,“一切都很痛。一切,除了宝宝。有时我感觉好像自己是个薄弱环节……如果这样讲得通的话。”

    “你的饮食怎么样?”

    “很好。在吃所有我想吃的东西。”

    “很好。”阿诺德医生说,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和麦肯说过这些吗?”

    “当然,”卡门说,“但他又不是医生,是吧?”她咧嘴一笑,但语调非常严肃。

    “听着。”阿诺德医生说,他改变了一下坐在旋转椅子上的重心,把手臂交叠到身前,“我会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让你安心,一切都没问题。如果你需要另一种意见,我在弗吉尼亚认识个可靠的人,他会给你做个全面检查,做完后,你回来,我们再谈谈。但你真的很好。没人会比准爸妈操更多的心。”

    他的表情充满了温暖、安慰、信任和信心,卡门忍不住就会相信他,像她总是做的那样。他几乎当了一辈子镇上的医生,他接生了比小镇所能容纳的更多的孩子——当人们在派对上问他是不是一直很忙时,他总喜欢说上面的这句话。

    “你会没事的。”阿诺德医生说。

    “你确定吗?”卡门问。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确定,”阿诺德医生回答,“你要相信你会没事的,因为你真的会没事。这是我的专业意见。你只要有信心。”他说。

    这是盛夏,空气中带着电,昆虫唱着歌,潮湿就像砧板一样压在每个人身上,但海瑟还是站在夏日的太阳下,她在院子那头,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挖着洞。艾娃站在屋子里的窗台上,看着妈妈挖洞。有时地很硬,她就用铲子凿土,汗水流到妈妈的眉毛上,又纷纷滴落,仿佛下雨一般。

    艾娃听着妈妈挖洞时发出的噪音——铲子有节奏地进入土壤,发出沉重的“噗、噗、噗”的声响。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妈妈要在地上挖出一个洞来,但因为外面很热,妈妈看起来筋疲力尽,所以艾娃认定她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去帮忙。因此她从窗台上爬下来,走进厨房,倒了一大杯冰茶,走出屋子,拿给妈妈。

    “妈妈!”

    “诶。”海瑟抬起头,喘着气,汗水从鼻尖滴落,看见女儿拿着一杯茶。“谢谢。”她说,然后接过了杯子。

    “你还好吗,妈妈?”艾娃问,在海瑟大口喝掉饮料时。

    “好热呀!”女人终于说。

    “我能帮忙吗?”艾娃问。

    “拿把铲子吧。”

    妈妈从来没明确地说她们为什么要在院子的另一头挖这个洞,艾娃也没问。妈妈总是充满了魔力,那不是一个孩子要问的问题。

    那一天最热的时候,她们一直在挖洞,海瑟让女孩在屋子和院子间来来回回,不时地拿更多的水和茶。由于女儿和她在一起,她就更注意温度了。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她让女孩回到屋子里,给她们两人做些吃的。艾娃带回了大红肠、芝士、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还有更多装在高脚杯里的茶。两个人休息了将近一小时,她们在太阳下伸展着后背,盯着天空,不发一言。太阳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炎热了。她们挖出的洞里辐射出一股凉意——洞里灌了一些水,艾娃不确定她们挖了多深,但洞口已经高过了她和妈妈的头顶,那感觉就像一场壮举,世界上没几个人有望实现它。

    她们吃完、休息完,又滑到那个还没完成的洞里,她们继续挖,艾娃的妈妈开始给女儿讲故事。她说,有一个男人,传说,他活了150多岁。只是因为一次意外,终于见到了上帝,就在两年前。“如果不是那个原因,”海瑟说,“他还活着,还能踢球呢!”

    接着海瑟讲了两个男人挖地窖的故事:他们挖到了一个大冰堆,就像隐藏在地球里的冰山。两个男人挖呀,挖呀,他们挖得越深,就有越多的冰暴露在太阳下,冰开始融化,所以他们开始用防水布、阳伞和篮子盖在冰上,希望冰不要融化。然后有一天早上,就是他们挖洞的第三天,两个男人从洞里出来了,发现冰融化了,地球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裂开峡谷,大得都可以放进一座房子了。“然后洞就全部倒塌了。”海瑟最后说。

    两个人工作到太阳落山,然后带着擦伤、疲惫,还全身的酸痛,她们走进屋子,洗了澡。她们累得不想吃饭,一起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睡着了,当艾娃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和妈妈的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在那一刻,她可以相信妈妈告诉她的所有故事。

    第四章

    阿诺德的家在高地街,房子位于一片树木繁茂的广阔土地的尽头。大多数移民到石庙镇的富裕的北方佬都在镇上的这个地区造了房子。阿诺德医生,虽然他的工作并没有使他富裕得像小镇上一般的开业者那样,那些人在所有新来的有钱人到来之前就在这儿造了房子。这么多年来,他早就赚了足够多的钱,尽管他的房子明显要比街道边的其他房子脆弱得多,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房子在所有新房子中间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街道边的房子都有私人围墙围住自家院子,包括医生家的也有,但过去几年中,艾娃来过阿诺德医生家太多次了,她早就知道他的围墙上哪里的木板比较松,可以推开溜进去。每半年,就像上了发条的钟,麦肯都会来阿诺德医生这儿做常规检查。他一直是个相信预防性医疗的男人。在他做检查时,艾娃回答了德洛丽丝所有的问题,并用这个女人的食物填饱自己后,就会来到后院,从围墙上松动的木板间隙中溜出去,探索高地街上那些庞大又昂贵的房子。

    现在,她把卡门留在阿诺德医生的检查室里,沃什在后面紧跟着她,艾娃走出了房子,飞奔着穿过院子,扭着身子从围墙松动的木板之间钻了出去,跑上了一条狭窄的、树木繁茂的小路。终于,在跑过了几幢高地街的房子后,路上空荡起来。这是条绝对隐秘的小路,对于那些不熟悉镇子的人来说,比如说记者,绝对不会发现她,如果有人发现了她,而她也需要避开他们的话。她从这儿也能够安全地回到阿诺德医生家。

    她因愤怒而变得燥热,天气的凉爽对她毫无效果。只有沃什的声音,当他试图赶上她时被绊倒的声音和喘气声,让女孩放松下来。“艾娃,”沃什叫道,“你在干什么?你要去哪儿?”他痛苦地叫着,因为被艾娃推到一边的树枝突然反弹回来,打在他的脸上。“那真是《活宝三人组》(注:美国著名喜剧片,通过三位著名喜剧明星克利、夏普和拉里幽默而诙谐的表演,向观众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发生在不同场景的短小精悍的喜剧故事)里的情节。”他说,他的声音中有种奇怪的骄傲。无视萦绕在他们周围世界中的庄严与混乱,男孩只承认了这一刻的喜剧色彩。

    她不想走远,因为所有来到镇上的人,她害怕,如果离开阿诺德家太远会发生些什么。但她需要空气,她需要逃避事情,她需要一个人待着……或者以她能实现的方式尽可能地单独待着。沃什有种神秘的能力,让她感觉她离每个人都很遥远,但在世界上又不孤独。

    所以她带着一些安慰,穿行在树木繁茂的小路上,从房子后面,绕回到了高地街的空地上。

    “哎呀。”沃什说,跟着她从荆棘丛里穿出来。他的脸颊上有一个大大的红色印记,是被树枝拍的。他用手掌揉着它,减轻痛苦。“它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吗?”他问,把脸给艾娃看。

    艾娃忍住笑:“你看起来像被鸡毛掸子揍了。”

    “太好笑了。”沃什说,但他的问答里透着轻松。他又揉了一会儿脸颊,然后沿着高地街前后看看。街上空无一人,非常安静。艾娃转过身,开始慢慢地沿着街道走起来。

    “你意识到了吧,”沃什开始说话,和她并排走着,“我们不该从这儿出来。你知道大家都是什么样的。搞不好我们在这儿就会碰见什么样的人。现在你得有警察跟着是有原因的。”

    艾娃把手插进夹克衫的口袋里。自从她在医院苏醒后,一直残留在她体内的寒冷现在又裹紧了她。她伸直了背,咬紧牙齿,不让它们打战。然后她一边走,一边看着排列在街道旁的大房子。

    它们宏大,壮观。房子里有游泳池——现在是空的,为了准备冬天的到来,铁艺大门,打扫干净的、纯洁的草坪,还有雕像。艾娃想象着房子里的每件东西闻起来都有簇新的气息。她既讨厌这些房子,又爱着它们。

    “你将来要做什么?”艾娃问沃什。

    “什么?”他回问,被问得猝不及防。然后他马上明白过来她问的问题。“我还不知道,”他说,“也许当个老师。我这么喜欢读书。我要有一个班级,大家坐着,对彼此读书。那是我之前唯一一直都不喜欢的关于在学校里读书的事:我们都在家里读书。我们应该更多地在小组里读书。应该重视起来。那样的话,每个人都能同时听到故事,你知道吧?那会变成我们一起分享,而不是我们只是自己做的事。”

    “但如果有人读得不好呢?”艾娃问。

    “那么课上就教他们读得更好。下一个蠢问题?”

    艾娃开玩笑地用肩顶了一下他。她习惯了寒冷。“那你呢?”沃什问,“你以后想做什么?如果那是你的房子。”他指着一桩宏大的,有着多面山墙,隐藏在铁艺大门后的庄园问:“你想以什么谋生?你会成为怎样的人?”

    他们两人站在房子前,好像它的门会突然打开,请求他们进入,过上他们想象中的生活。“我会一个人生活,”艾娃最后说,“离其他人远远的。我不确定我会做什么工作,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要有一扇就像这样的门,不会让任何人来看我。”

    沃什笑了。“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这个想法,”他说,“会有两种结果:尤达大师(注:电影《星球大战》系列中的人物,绝地委员会长老,德高望重,隐居在行星达戈巴的沼泽中度过了他的余生)这样做过,他出来后完全没事。但是《指环王》里的咕噜(注:《魔戒》的主要角色,在《霍比特人》中首次登场。本名为史麦戈,曾是霍比特人三个支系中史图尔人的一名平民,曾是魔戒持有者,后来以他喉间发出的声音命名为咕噜;捡到魔戒被其力量吸引而堕落,因至尊魔戒力量而得以延长生命。他隐匿在迷雾山脉超过400年)也这样做过,结果不好。因为我想着,两个例子中,他们出来后都精神旺盛,看起来很怪。所以……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他滑稽地耸了耸肩。

    他等着艾娃发笑,但她没有,他继续说道:“人们不会真的那样生活的,不会。”

    “不,他们会的。”艾娃回应。

    “他们不会。”沃什说道。接着他弯下身子,从街道上捡起了一块鹅卵石,咕哝着,把它扔过了围墙。“即使他们做了,你为什么又想做呢?人和人生活在一起,就是这样,每个人都需要别人。”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脑子里攫住一个想法,但是马上对它失去了控制,“或者一些那样的事。我知道你觉得现在每个人都希望从你这儿得到些什么,觉得每个人都在指望什么。但那还是不会改变你需要别人的事实。你不能在世界前面筑一道墙。”

    “也许我会养狗,”艾娃说,她开始从房子前走开,沃什追上她,“也许我会做你外婆做的事,只养狗。”

    “但她只是养狗,”沃什说,“她还有我。”

    “你一点都不比狗聪明。”艾娃说,她笑了。

    “我比普通的博美(注:玩赏犬,学名哈多利系博美犬,俗称英系博美犬,是德国狐狸犬的一种,原产德国。它具有警惕的性格、聪明的表情、轻快的举止和好奇的天性)聪明。”

    “那腊肠犬(注:短腿、长身的腊犬,属活泼、勇敢狩猎犬种。其名源于德国,原意“獾狗”。此品种被发展为嗅猎、追踪,及捕杀獾类其他穴居的动物)呢?”

    “我想,和腊肠犬下棋的话,我会赢的。”沃什说。他的额头上出现了思考沟,表示他想得很认真。

    “你不下棋。”艾娃说。

    “但我会下。”

    “你是个笨蛋。”

    “但我很可爱。”沃什说,他笑了起来。

    艾娃停下来,看着男孩。“也许吧。”她最后说。然后她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耳朵,继续走起来。

    在开玩笑和对话时,他们都没有看见跟在他们后面的男人。直到他开始说话,站在离他们不到20码远的地方。他们转过身,吃了一惊,看见了他。“嗨。”男人说。他站在街道另一边,两只胳膊垂在身侧,一脸愉悦的兴奋表情。“我叫山姆。”男人说,他的脸笑吟吟的。他很高、很壮,有着一副青少年时曾是运动员的身材,他虽然现在已经40岁了,并没有放弃对昔日荣耀的坚持。脑袋上稀疏的黑色头发,不自然地分到另一边,但山姆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有一种童真的感觉。“你真的是她,不是吗?”山姆说。

    艾娃的胃一下子收紧起来。麦肯告诉过她,有人想见她,会用尽一切办法见到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奇怪的人。”他说过,说这话时,他的脸充满矛盾,好像他压抑着不让自己说出真正想说的话。“要小心那些人。”他说。

    “我们该走了。”沃什飞快地说。他拉着艾娃的肘部后退了几步。

    “别害怕。”男人说,顺从地举起了双手。他也后退了一步,就在两个孩子后退的时候,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你们不该和陌生人说话,”山姆说,他的声音充满了天真,“我……只是……我只是见到你们太激动了。伍(注:山姆因激动造成的口误)叫山姆。”男人又说了一遍,他朝艾娃挥了挥手,好像他们在一个拥挤的房间两端辨认着彼此。

    “我以前没听说过你,”沃什说,他拖着艾娃的胳膊,“我们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山姆。他们两人开始往下面的街道走回去,朝着通往阿诺德医生家的小路。走路时,艾娃的眼睛看着前方,这个走路方法是她从被记者抓拍的经验中学会的。沃什在她身边,走在面朝街道和山姆的一边。

    “你是那个男孩,不是吗?”山姆向沃什叫道,他还站在街道的另一边,但在他们走路时一直看着他们的脚步,“你是她治好的那个!”

    “继续走。”沃什对艾娃轻声说。

    “别走,求你了,”山姆说,他的声音颤抖着,“求你了,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求你了。”

    也许是他嗓音中充满歉意的声调,也许是他脸上的天真,也许是年轻的无限勇气,无法理解世界能够承受的严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艾娃停下了脚步。

    “你在做什么?”沃什问她。

    “你想要什么?”艾娃问,转向山姆。

    “艾娃……”沃什轻声说。

    “没什么,”山姆说,“我只是想见见你。”山姆还站在街道的另一边,没有试图缩短距离。他的胳膊还垂在身子两侧,它们垂下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山姆做的每件事都有点笨手笨脚,艾娃想。

    “我得走了。”艾娃说。

    “等等,”山姆说道,“求你了。”他举起双手,表示屈服。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双脚,然后慢慢地坐到地上,双腿交叠。他把双手压在腿下,所以现在他坐在自己的双手上。“这样好点了吗?”他问。

    艾娃和沃什都盯着这个男人。他的个头和健壮的体格,一开始令人望而生畏,现在缩小了,由于他坐在地上,双手压在身下。即便是沃什现在都觉得,或许这个男人真的只是过来说说话的,或许他不像自己一开始想得那么坏。

    “你为什么来这儿?”沃什问山姆。

    “来看她,”山姆回答,“因为她太神奇了。”他的笑容舒展了一点。“一开始我就关注着。从故事最开始,我哥哥和我都关注。”他的声音提高了,他的身体摇摆起来,因为激动,他转向艾娃,“你太神奇了。你真的做到了!”

    艾娃打量着山姆。她看着他,好像她在看整个世界的使者。

    “你能这么做有多久了?”山姆问。

    “我们能走了吗,艾娃?”沃什说。他拖了一下艾娃的胳膊,但她没有动。“我不喜欢这个家伙,”他说,“他……我觉得他不是完全在说真话。”

    “我的哥哥像你一样,”山姆说,“他是个治疗师。”然后山姆的笑容一瞬间破裂了,好像此刻闯入了不快的回忆。“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帮助我,”山姆说,他的声音充满了歉意,“但我还是没有变好。”

    “我该走了。”艾娃说。空气突然变得比之前冷了,一股战栗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把手放进了大衣口袋里。“我该回去了。”她说。

    “终于。”沃什加了一句。但,艾娃依然没有动。

    “我理解。我肯定有人在担心你。”山姆从身体下抽出一只手,它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变得苍白。他挥了挥手,让血液流动起来。“你介意吗,如果我不坐在手上?”他问,展示了一下自己那只失去血色的手,作为需要这么做的证据。

    他把另一只手也抽了出来,一起摩擦起来。“这很奇怪。”他看着自己的手说,但也许是对艾娃说。他摇了摇头,“你介意吗,如果我站起来?”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裤子后面,把手放进了外衣的口袋中。他把身体重心从一条腿移到了另一条腿上,跺了跺脚,一直微笑着。“真冷。”他说。然后他向艾娃伸出手去,向前走了两步。“我能和你握一下手吗?”他问。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了女孩。

    “不可以。”沃什回答。

    “没事的,沃什,”艾娃说,“我真厌倦害怕一切。只是握个手而已。”在沃什能够插手之前,尽管内心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不应该这么做,她还是走向前去,穿过街道,握住了山姆的手。“很高兴见到你,山姆。”她说。

    山姆两只手一起握住了艾娃。“谢谢,”他轻柔地说,“谢谢。”握手持续着变成了尴尬。一直持续着,直到艾娃意识到,握手早已结束了。山姆抓着她的手。“你会帮我的,是吗?”山姆轻轻地说。他的眼角有泪。“我身体不好,”他说,“我身体不好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你会改变它的,是吗?你会帮我的。”艾娃试图抽回手,但山姆似乎是混凝土做的。“我只是需要你为我做你为你朋友做过的事,”他说,“我只是需要你帮帮我。然后我就会离开,你再也不会见到我。我保证。”

    “让我走。”艾娃说。她很害怕,真的害怕。她挣扎着摆脱,但山姆挫败了她的努力,他制伏了她,像把她拉进了一个坑。沃什追过街道,试图撬开男人对艾娃的控制,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所有之前“消失”的个头和肌肉又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你必须帮帮我。”山姆说。

    “松手!”沃什大叫,还在挣扎着。

    “求你了,”山姆说,“请治好我。请修复我吧。”她挣扎着,但到处都是山姆手臂的力量。他把她的身体拉到自己身上,最终,他用两条胳膊缠绕住她,举起了她——她还在踢腿和大叫。“你必须这么做。”他说。他的脸还是像一个孩子,好像他真的无意伤害她。

    他跪在地上,拉着艾娃一起跪在旁边。沃什用拳头打着这个男人,但对他毫无影响。山姆抓住艾娃的手腕,把她的两只手放在自己两侧的脸上。“快点。”他的脸颊被泪水湿润了,“帮帮我,”他恳求着,“帮帮我,这样他就会为我感到骄傲了。”

    然后山姆沉默了,他闭上了眼睛,把艾娃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他静静地流着泪。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好像在祈祷。艾娃还是很害怕,还是非常恐惧,因为正在发生的事,但她为这个男人感到抱歉。即使是沃什,也对这个男人的反应毫无防备。男孩以为会出现暴力,但现在只有一个男人——他的智力似乎有点幼稚——正在寻求帮助。

    “求你了。”山姆说,抽泣着,但依然没有放开她的手腕。

    “好吧,”艾娃轻轻地说,“但我需要你放开我的手。”

    “你真的会帮我?”

    “是的。”艾娃说。

    “你在做什么,艾娃?”沃什问。

    “你保证?”山姆问。

    “是的。”艾娃回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她。“好吧。”他说,他的声音颤抖着。他还在哭泣。“我准备好了。”他说。然后他等待着。艾娃也在等待——等什么,她不确定。男人依然跪着,等待着。艾娃站起来,看着他——她的双手还托着他的脸。“我准备好了,”男人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声音很低,“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艾娃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托着山姆的脸。它们很小,有着深色皮肤,向来如此。它们使她想起妈妈的双手。她几乎能听见妈妈的声音,就在那时。它在风中,风吹着街道两旁的橡树,树上光秃秃的枝丫沙沙作响,它在森林里矮树丛的缓慢摇摆中。它使她愤怒,她妈妈已经死了。她总是这样。她的手中没有东西能够改变那个事实。

    当山姆终于厌倦了等待上帝,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只有自己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喃喃祈祷。

    “麦肯。”助理打开办公室的门时叫道。他很年轻,只有20岁,在石庙镇长大。在警局工作的人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他们真的想这么做,而不是为了把信息卖给记者挣钱,而他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嗯?”麦肯问答。他刚处理完教会的事务,现在终于回到了办公室,希望找个办法处理掉那座堆在桌子上等着他的文件小山。

    “有位牧师想和你谈谈。”他说。

    “告诉他,去和其他牧师一起排队吧。”麦肯说道,依然没有把头从文件上抬起来。“总之,”他继续说道,“让牧师和不明身份的人穿插着排队吧。”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警长。”一个深沉的声音回应道。

    麦肯从文件上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大步走进了房间。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助理的肩,当他走过助理时,就像感谢开门的服务员。“谢谢你,孩子。”男人说。

    麦肯放下笔,靠在椅子上。他挥挥手让助理出去。“我知道了。”助理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男人走过来,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从他举手投足的方式看,他似乎是个习惯于在世界上随心所欲的人。“我是以赛亚·布朗牧师,”男人说,向麦肯伸出一只手,“约翰·米歇尔肯定告诉过你我会来了吧?”

    “很高兴见到你。”麦肯回应,站着与男人握了握手。

    “首先,”布朗牧师说,“我想为我今天的打扰道歉。我能想象你现在的生活承受了多少东西,肯定都是混乱与骚动。”

    “差不多吧。”麦肯回应。男人看上去有点眼熟,看起来55岁左右,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头浓密的黑发,穿了一件裁剪得体的西装,他的举止处处透露出自信与淡定。“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牧师?”

    “今天的话,没有什么,”布朗牧师问答,“我只是想过来好好介绍一下我自己,如果可能的话,为你或你的家人提供你们可能需要的任何帮助。”

    麦肯终于认出了这个男人,他曾在电视上看过他对成千上万的会众讲道。他是一个奇迹,他最初在北方办了一个小教堂,慢慢地,凭借自身力量把它营造成了一个类似教会的地方。

    “你们的镇子很棒,”布朗牧师说,“有很多了不起的人。”

    “我们做得还行,”麦肯礼貌地回答,“我现在认出您了,见到您真是非常荣幸。”他起来伸出了另一只手,比之前少了些冷淡,因为他对这个男人有了更多好感。“我很抱歉,如果我之前看起来有点冷淡的话,”麦肯说,“这些天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那么,您需要许可证或者别的什么吗?”

    “不用了,”牧师说,“已经办好了。我只是来和你见个面的,和你说会儿话。我完全理解你说的‘各种各样’的意思。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也能理解,如果你觉得我只是这些人中的一种,只是来到镇上利用你和你女儿作为杠杆,希望获得些更伟大的荣耀。”

    “那么,如果我说出我的想法,您不会见怪吧?”麦肯说,“不是针对个人的,但我肯定您能理解我需要,怎么说呢,在有人来时表现得冷淡点。”

    “我当然会原谅你。”布朗牧师往前坐了坐,把手肘放在膝盖上。“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喜欢真诚,”他开始说道,“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不是来这儿利用你或你女儿的,但我来这儿是为了成为这个瞬间、这个事件的一部分,不管它最终的结果怎样。我不会问你关于这件事的个人立场,至少现在还不会。我承认我很好奇,但我能尊重你的宗教信仰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是来这儿劝你要相信那些我所相信的东西。”他微笑起来,笑容中带着真诚。“我来这儿是因为,不管你是否信仰宗教,这儿发生的事充满了宗教内涵和联系。你的女儿治好了别人。她碰到他,他的伤口就消失了。那是个奇迹——即使你也许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停顿了一下,问,“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吗?我觉得要是我再说得更多,你会觉得我是在骗你了。”

    麦肯想了一会儿,他试图记起他知道的关于布朗牧师的事。他记得这个男人在电视上的画面:身材高大,走上讲台时一只手里拿着一本《圣经》,另一只手里拿着麦克风。他在电视上总让人印象深刻,现在麦肯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看上去小了一点。“我觉得我理解了您说的话,”麦肯回答,“您只是想确定您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理解得对吗?”

    “差不多吧,”布朗牧师说,他看起来有些欣慰,好像他充满感激,因为麦肯事实上理解了他的意图,“很容易对人带着机警,对于一些在这个现代世界中的人来说,而又最容易对宗教人士感到警戒了。但我们并不是那样的,就像我有一次听见有人指责我的同事是‘穿着西装只是为了隐藏我们的尾巴’。我们中的一些人只是想帮忙。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我希望你能让我知道。”

    麦肯无法确定牧师话中的观点,但他开始变得喜欢这个男人了。过去这几年里,麦肯对宗教和上帝的观点摇摆不定,它们不得不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占据他。现在,整个世界都在看着他和他的女儿,每个人——各种宗教的——对艾娃和她所做的事提出要求。麦肯对自己承认,他喜欢有个牧师能够依靠的想法。

    现在他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比他这个小小镇子里的警察局局长能承受的要多得多。虽然他讨厌承认这一点,但他想要帮助。

    “谢谢您过来。”麦肯站起来,握了一下牧师的手,“我会考虑您说的话。嗯,或许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坐坐。”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布朗牧师说。他转身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口时,他往后看了看麦肯。“不管你对这件事怎么想,对你女儿做的事和它的意义,”牧师说,“你要允许自己相信。别忘了,不要让任何人,即使是我,左右你的感觉。”

    麦肯和艾娃一路沉默地翻越群山。这是他和布朗牧师见面的几天后,他还在努力思索,试图弄清楚整件事。他们从屋子里偷偷溜出来,没有被人注意到,多亏了黎明前的黑暗森林和夜晚的微凉,几乎所有露营在他们车道上的人都回家了。对于他们两人要去森林里的主意,卡门感到不太高兴,但麦肯向她保证,即使在混乱中,这个世界上也有让人可能安全溜走的地方。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想留在艾什维尔的原因之一。在艾娃出院时,人们向他提议,坚持让艾娃住得离医院近些,方便进行更多检查。但他觉得让女儿在家里待着更安全。这些是他们的群山,世界的这个部分,他们两人在过去几年里早就学会了一起穿行。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女儿从这儿带走呢?

    风很冷,从山上刮下来,如同一只试图驱逐他们的手臂。他们在日出前就出门了——逃进森林中,如同窃贼,逃开夜色遮蔽下的摄影师、记者、狂热的宗教徒。在早晨就会消失的霜此时还停留在地面上,他们行走时,脚踩在草地上会发生轻微的“嘎吱嘎吱”声。声音传播得很深,世界仿佛是空的。

    这一天他们要在镇子北边山上的一座小木屋附近打猎。曾经,拉特格老人和他的妻子住在这里。但是之后女人死于肺炎,不久之后,拉特格老人也死了。人们都说他是因为不知道如何独自生活而死的。男人和他的妻子都死了之后,这儿就变成了一个良好的露营场地。如果你要打猎,这儿更是个好地方,因为鹿非常喜欢来小木屋附近,吃拉特格妻子留下的菜园里残留的蔬菜——这个菜园杂草丛生,早就荒芜了,但是菜每年都还在生长。

    “真冷。”麦肯说,他们就快走到可以爬上树台等鹿来的地方了。他在几年前搭建了这个树台,从那以后,他都在这个树台上打猎,成功了很多次。他希望今天也会一样。

    “会暖和起来的。”艾娃坚忍地说。她停了一会儿,站在微光中四处看看,说:“我们差不多到了。”

    “我很高兴你想来打猎。”麦肯说。

    “因为我们再也不能出去玩了。”

    “我知道。”麦肯回应,他攥紧拳头,又松开,让血液流动起来,驱散手指中的寒冷,“现在事情有点奇怪。”

    “那是一种表现方式。”

    她继续走下山坡。风又吹了下来,推着他们的背,几乎让他们失去了平衡,但他们继续走着,确定太阳会升起,天会变亮,他们会暖和起来。当他们到达山脚时,艾娃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土地,听着。只有风声夹杂着树叶和树枝的沙沙声。

    “远离一切真是太好了。”麦肯说。

    “我们该去树台上了。”艾娃回应。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麦肯说道。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艾娃说,“只是还没照到山上。”

    “那又怎样?”麦肯说,“那也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停下来说一会儿话了。”

    “我以为你想打猎呢。”她说,然后她朝树台所在的树线边缘走去。

    麦肯跟上去,慢慢地,感觉到丧失了机会。

    树台都靠得很近,太近了。这是在艾娃更小的时候,他凭借着父亲的本能搭建的。他想离她近点,万一她需要他的话。结果是,这儿变成了一个他们可以在森林的平静与寂静中反复传递秘密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们的地方,一个父亲和女儿可以单独在这个世界上待着的地方。

    艾娃已经爬上了树台,在麦肯走到的时候。她在坐的地方用一段绳子拉起了弓,把它放在膝头,开始注意森林里的动静。这时,阳光穿透了树顶。

    麦肯想了一会儿,然后他爬上了她旁边的树,登上树台,像她一样也拉起了他的弓,坐着看茂密的森林。

    “你有时会想起她吗?”艾娃低声问。

    “你妈妈吗?”他回答,然后他马上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会想起什么?”

    “看情况,”麦肯开始说道,“通常我会在假期时想起她,在你生日的时候。类似这些时候。我希望她能来这儿看你。”

    “你会梦到她吗?”

    “有时会,”麦肯说,“你多常梦见她一次?”

    “经常。”

    “这样多久了?”

    “有时我很长时间都不会梦见她——即使在我每天都会想她的时候。你呢?”

    “我会每天想她吗?不,艾娃。我想她。但我承认不是每天都想。只是在一开始,现在不会了。”

    “我也会这样吗?我会不再想她了吗?我会忘记她吗?”

    “永远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爱过她,因为你还爱她,你不会忘记自己所爱的人。就是这样。所以,不会,你永远不会忘记她。”在森林远处,他们听见了树枝断裂的声音,“但你必须放手。”

    “如果我做不到呢?”

    “你必须这么做。”

    “但是,如果我不能呢,我会像她一样自杀吗?这是她为什么自杀的原因吗?她是有什么不能放手的事吗?”

    “说真的,艾娃,”麦肯开始说道,“我不知道,或许吧。我从来没觉得你妈妈是个悲伤的女人,最后,或许我才发现我并不真正了解她。”他清了清嗓子,“那是我经常想的事情。”

    艾娃沉默着。他们说话的时候,一头鹿正穿过浓密的森林,向他们靠近。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木的一半高度,鹿试探性地从矮树丛中钻出来。艾娃抬起手肘,按住箭的凹口。

    鹿安静地走近,它用鼻子嗅着空气,但艾娃和麦肯处在下风位置,所以它在搜索时无法发现他们。这是头雄鹿,现在已经填饱了肚子,年纪已老。它的角宽阔地伸展着,具有危险性,如同一棵大树的树枝伸到了它的头上。接着,后面不远处,跟着出现了雌鹿和它的孩子。它们毫不犹豫地穿过了森林,雄鹿在昏暗的光线和早晨的大风中搜索猎食者。但也是同样的风将它们带到了艾娃的箭下。风大得吹得树沙沙作响,盖住了艾娃的声音,她轻微地变换了一下位置,以便在视野里更好地看见雄鹿她看着它们走近。

    “其他的事情怎么样?”麦肯轻轻地问。

    艾娃注视着鹿。

    “世界已经这么快就变得这么大了,”麦肯说,“我都快跟不上它了。所以我只能想象你对它的看法。”他想停下来不再说话,但他做不到。他想问一个问题。“人们会想要你再做一次。该死的埃尔德里奇一直在问,说他想做更多测试。他一直在说‘控制条件’,他说或许这能帮助大家了解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对劲,如果你在他们看着的时候做的话,他们就能监视到一切了,然后或许他们就能知道事实上发生的事了,”麦肯心中的一切很矛盾,“你觉得你能再做一次吗,艾娃?就一次?或许他们就会放过我们了。”

    “大家都想要什么?”艾娃问。

    “每个人都不太一样吧,我想,”麦肯回答,他想了一会儿,“你想要什么,艾娃?”

    “我想知道我原本是不是可以救妈妈的。”艾娃说。她的声音非常小,如同鸟鸣。然后她放开了箭,她射得不准,没有射到鹿。她呼出一口气,看着鹿一家窜进了蕨类植物丛中,又有一天将为生命而颤抖。

    对于卡门来说,早晨又在一个无眠、痛苦的夜晚后接踵而至。她花了大多数时间在床上浅浅地呼吸,试图不吵醒麦肯,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很好。她的医生告诉她一切都很好,宝宝发展得很好,最终,一切都会好的。“很好”是阿诺德医生最喜欢的词之一,他甚至暗示困扰卡门的大部分事情、她的大部分痛苦都根植于她的想法,而不是她的身体。她,最终也愿意承认或许那是真的。

    麦肯告诉她不要想了。他每天都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好的,她做的每件事都很正确,以及她上次做的每件事也都是正确的。他尽力让她摆脱失去孩子的罪恶感。有时,这会起作用。有时,她会相信她没有造成宝宝的死亡。她会发现自己的脚步比前几天轻松了,她不会对大家的开车方式或他们说的粗鲁的话感到如此愤怒。在那些天里,她一天的时间都花在看世界上的其他孩子上,她由衷地为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感到高兴。她会看着他们微笑,想到对于自己来说,世界也并非一个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

    但是接着那些天过去了,就像他们总会过去一样,她再一次在早上醒来,想着自己那个甚至没有活着见过一个日出的孩子,他的名字叫杰瑞米。

    他在前半夜出生,后半夜的几个小时里都在恒温箱里度过,那时卡门一直陷在无意识的昏迷中。一次又一次,护士告诉她一切都很好。他们对她微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别担心。接着她再次醒来,就看见她妈妈哭泣的画面,然后她知道她的宝宝死了。

    她想哭,她想叫。但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依附于清醒的世界,血管里的药物带她进入了深深的、黑暗的睡眠。

    当她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妈妈轻轻的哭声,她坐在房间远处角落里的椅子上,用肿肿的眼睛看着她,她的嘴唇颤抖着。“他在日出前就死了。”这是卡门妈妈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她用手帕轻轻擦着自己的眼角,看着她的女儿。卡门也哭泣起来,但这是种奇怪的哭泣。她觉得麻木而空虚,好像她在自己的身体之外,看着自己悼念死去的孩子。她不知道这哭泣持续了多久。第二次她记得她丈夫进入了房间,站在她的床边。他低头看着她,脸僵硬如岩石,他握着她的手。“没事的。”他说。

    “不,不会的。”她回应。

    “我们会熬过去的。”他说。

    “不,不会的。”她回应。

    那是事实。一切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分崩离析。一天,当他下班回到家,站在厨房中间,她坐在客厅里,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说:“我要回我妈那儿。”他低头看着他的脚,像个孩子。“我觉得我应该多说点什么。”他加了一句。

    “你没有必要。”卡门说。

    “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只是……只是要承受的东西太多。一直以来要坚持的太多,我有点不堪重负。”

    “所以你要把这些都留给我?”

    “不,”他说,“但是或许吧,如果我离开了,就会少一些。”

    “不会少的。”她说。

    就这样结束了一切。

    接下来的几年,她从一个城市飘荡到另一个城市。她开始时当老师,在一所学校里待了一年,在她教的那些孩子的脸出现在她的梦里之前,她又不得不离开。然后她找到了一个叫石庙的小镇,这儿的学校简直无法称之为学校,还有一个叫麦肯的警察局局长和他的女儿——艾娃。有一阵子,她感受到的伤痛会减轻一些,她可以微笑和思考。

    但现在她又怀孕了,她的身体经常疼痛,即使医生告诉她很好,但她更了解自己的情况,她的体内有一个随时可能会失去的孩子。这种事情毕竟以前发生过。

    秋天很快到来,没有征兆。一个星期二早上,石庙镇上的树叶变成了金色和红色,闪耀着光芒,温度徘徊在冰点上下。艾娃觉得这很棒。她从来不在乎夏天。秋天和冬天有一种沉静,一年中的其他时间里都没有,所以当温度下降,叶子变色,迁徙的鸟儿飞向天际,她也开始每天去学校,脸上带着微笑,步子一蹦一跳。

    秋天还带来了县里的庆典。她只有六岁,从来没去过庆典,但她听说过太多关于庆典的事,所以她知道那肯定是个神奇的、激动人心的事件。当爸爸告诉她,周末全家人都会参加庆典时,她都激动得睡不着觉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当闭上眼睛时,摩天轮的灯光已经开始闪耀了,戴着做工精致的帽子的人们站在箱子上,对她大叫着:“碰碰运气!试试手气!赢走一切!”她还看见脑海中奇奇怪怪的神秘动物。她看见一头狮子,它的尾巴是一条蛇;她看见一只猴子穿着一套西装,像人一样坐在桌子边喝茶。然后还有食物的香味——甜的、咸的和巧克力味的,它就像一首有内容的歌,放置在她舌尖的歌。

    当举行庆典的那个星期五晚上终于到来时,女孩再也无法安静地坐着了。她一从学校回到家,就绕着房子跑起来,做各种没有人吩咐她做的事。她没有问还要多久才能出发,因为她知道,那除了让爸爸妈妈懊恼之外,什么用也没有。所以她只是打扫卫生,铺自己的床,捡起散落在房子里的东西,试图给它们找到合适的位置。终于,麦肯用一种愉快的声音说:“好吧,我想我总不能一直拒绝你呀,是吗?”

    开车前往庆典的路上,她一直兴奋得喋喋不休。她问妈妈年轻时去过的庆典,而艾娃从这些粘着胡子的女人、穿着鳄鱼皮的男人和可以把自己折叠进行李箱里的杂技演员的故事中感到喜悦。“这个世界有时非常不可思议。”她妈妈说。但在她说的时候,她的话中带着空洞。艾娃的妈妈有时会这样——她的女儿可以在她的一叠笑声或这个女人的微笑边缘看见一种悲伤。

    “你还好吗,妈妈?”当他们坐在车里时,艾娃问。

    “当然啦。”她的妈妈说。

    日落后不久,艾娃就在山那边发现了庆典的光辉。她的胃颤动着,她坐在座位上,身子前倾,嘴巴大张着。“就在那儿!”她叫起来,兴奋劲儿赶跑了之前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的不确定。

    “是的呢!”海瑟带着微笑说。

    艾娃能够听见音乐声——一种微弱的、尖厉的狂欢声——她摇下车窗,好让声音进来。一股秋天的冷风灌满了车子,她打起了冷战,她希望妈妈或爸爸叫她把车窗摇上去,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中间弥漫着真正的兴奋。

    他们一到目的地,艾娃就跑出了车子,大喊大叫着,让每个人都跟着她。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当她看见灯、马和喷火的人——就像她想象中的一样——还有站在人群之上的男人,戴着装饰奇怪的帽子,大声说着待会儿有一场精彩的演出。“往这边走!”他们叫着,艾娃不由自主地跟着大家走。

    她骑了所有的马。她吃到胃里再也装不下东西。她玩了所有碰运气的游戏,即使没有赢,她离开时也是微笑的。

    时间过得飞快。夜深了,海瑟牵起女儿的手,简单地说:“我们玩够了。”

    “我们必须要走了吗?”艾娃抗议,揉着充满睡意的眼睛。

    海瑟弯下腰,从艾娃手里拿走一大袋棉花糖,把它递给麦肯。麦肯拿着袋子,尝了尝棉花糖,微笑着。

    “我们还会回来吗?”艾娃问。然后她感觉到自己被举了起来,离开了地面,一下子坐到了爸爸的肩头。她能够闻到爸爸身上的古龙水味,这也是另一个说明这个夜晚有多特别的迹象。

    “再看吧。”麦肯说。

    “我们不会回来了。”艾娃说。

    “我们没有那么说啊。”海瑟回应。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艾娃说。现在她已经半睡半醒了,爸爸扛着她,穿过停车场,走向等待的车,随着爸爸走路时轻轻地上下晃动,她变得放松下来。在睡意中,在疲惫和体内迅速升起的悲伤中,艾娃回头再看了一眼庆典。

    灯、马、用火变戏法的人、杂技演员、粘着胡子的女人、长颈鹿和她不知道名字的动物。她看见妈妈非常疲倦,慢慢地走着,但脸上带着微笑。她看见爸爸的后肩。她感觉着贴着她的脸的爸爸的胡子的质感,和扛着她的这个男人的力量,如同大地一般坚实。

    在睡眠的黑暗侵占她之前,艾娃又瞥了一眼妈妈。走在丈夫和女儿身后,海瑟转过身待了一会儿,就像罗德的妻子(注:出于《圣经·旧约》,索多玛城充满了邪恶,于是,神决定将其摧毁。在亚伯拉罕的乞求下,神同意放过他在索多玛城居住的侄儿罗德,允许其全家逃离这个城市,但绝不可回头张望。然而就在灭城的巨响传来之时,罗德的妻子,终因割舍不了的欲望忍不住回了头,于是化成了盐柱),最后再看一眼。最后看了一眼,她开始向麦肯和艾娃走过来,但她的脸冷酷而暗淡。她的眉毛平常都很平整,现在皱了起来。曾在那儿的一切——妈妈整个晚上表现出来的欢乐、兴奋、冒险的感觉——消失了,消失得很快,快得好像当最后一支闪烁着的蜡烛熄灭后,房间陷入了没有月亮的黑夜。

    “妈妈!”艾娃叫道。

    妈妈微笑着走回来,好像这微笑从未离去,“嗯,艾娃?”

    “这也不一定是件坏事啊。”艾娃充满困意地说。她还在爸爸的怀里,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什么事?”海瑟问。

    “当事情结束时,有时它们就是要结束了,你不用伤心。”艾娃闭上了眼睛,接着,很快就完全睡着了。她没有看见妈妈突然开始哭泣。她没有听见,麦肯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海瑟的问答是:“我即使在笑的时候,也从来不知道我是不是想笑。”

    第五章

    “我真希望沃什也在这儿。”艾娃说。

    “试试用三倍语速说这句话。”麦肯说。他靠上前去亲了亲她的眉毛。

    他们两人坐在厨房的桌子边,麦肯、艾娃和卡门花了两天时间达成共识,同意了埃尔德里奇的建议。他们做此决定的条件是,他们必须在这儿,在家做,不去艾什维尔。麦肯厌倦了去医院看女儿。

    她全身贴满了电极片,仪器监视着她的一切,从血压到心跳,她的头顶戴着一顶橡胶头盔,装着电线和更多的电极片。连接设备的男人告诉她,这是为监视她的脑波和思维模式设计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和为什么发生。”他自豪地说。

    “我就在隔壁房间,”麦肯对艾娃说。“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如果你对这些有一丁点不喜欢,你就直说,好吗?”

    艾娃淡淡地微笑。

    麦肯离开了房间,没有回头。他经过了一整个团队的医生、专家和摄影师,他们一直在等着他离开。他们看着他走过去,像在看着一个擅自占用自家房子的人,紧紧抓着原来就不属于他的财产。他从待在客厅里的卡门和埃尔德里奇医生面前经过,没有和他们说话。卡门在问埃尔德里奇关于实验的事,关于艾娃的安全,关于埃尔德里奇在出问题时会怎么做。

    麦肯离开房子,走到前院。天气很冷——严冬的寒风再次比预期的更早到来了——太阳很高。院子周围停着汽车、面包车、卡车和一辆从艾什维尔开过来的救护车,以防情况变糟。看着面包车,麦肯的胃里打了个结,他记起了艾娃和沃什在飞行表演那天的场景,他记起了她手上的鲜血、她眼里的恐惧和她昏迷过去的场景。

    那时,他以为她死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如果失去她的话,突然他感觉自己开始变得惊慌失措。他想赶走所有的医生、专家和摄影师——人群是造成他现在感到恐惧的原因,他们代表着正在等待和观看剩下的世界,每一天,他们都希望多知道一点关于艾娃的事,知道她的秘密、她的事实,把她展览出来。

    这个世界正要把他的孩子从他身边抢走。

    他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房子。他看着陈旧、干枯的隔板,那掉色的油漆,屋檐下被啄木鸟和木蜂,或许甚至是老鼠咬破的洞。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能够好好看看这座房子,单纯地,不带有每天看见一样东西的熟悉感。

    他看着房子真实的样子,接着,他看见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所有场景让他的胃紧收。如果他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碰巧经过了一座像这样的房子,一座他一直在里面努力养活整个家的房子,他会觉得它是废弃的。他会评判住在里面的人。他会惊叹他们怎么能允许自己的生活沦落至此。他会惊叹他们怎么能那样生活,他们怎么会看不见自己存在的绝望处境。因为经过时,他几乎没有看见任何有生活气息的东西。

    然而,麦肯的腿怎么也无法向前迈,去把医生和摄影师踢出家门,让他们的生活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别闹了,”他对自己轻声说,“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站着,等待着,好像会出现一个回应他的决定的信号,让他放心,毕竟他在做正确的事,他的家人会毫发无损地忍耐下来。

    他等待,等待,等待。

    艾娃笔直地坐在自己的椅子里,一群医生进入了房间。他们在她坐的桌子对面围起了半个圆圈。

    “你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吗?”埃尔德里奇问。他把脑袋一边浓密的头发梳过去,盖住自己的秃顶,这看上去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但他的脸充满兴奋。

    “我想是的。”艾娃说。

    “我们会带进来一只动物,”埃尔德里奇开始说,“摄像机显然会记录下一切。我们会把动物递给你,嗯,你就做你做的事,或者做过的,或者所谓做过的,不管是什么。”他自己咯咯地笑起来,好像他刚刚说了个笑话。

    “那接下来呢?”艾娃问。

    “嗯,”这个有着深色头发的男人说道,“然后我们就会看看我们将会看到什么,是吧?”

    站在摄像机后面的人按下了按钮,红灯亮起来,一个接着一个。他们在客厅里放了三台摄像机:一台在艾娃前面,她的左右两边也各有一台,角度靠后一点。她想,这样的话,他们就能知道她是否在身后做了什么。看起来很像他们在设法捕捉一个魔术师的表演镜头。

    “我们准备好了。”埃尔德里奇医生说。房子的前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实验工作服的年轻女人抱着一只小狗走了进来。小狗毛茸茸的,它看起来像是专门为拍摄网络视频而饲养的。

    “没事的。”女人对着动物说。动物怀疑地看着她。

    “为了那个实验,”女人说,“我觉得最好还是尽可能别告诉你有关这只动物的准确情况的信息。”然后她转过身去,面向摄像机。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她把将要发生的事称为“第1号实验”。

    动物在她膝头轻轻地颤抖,艾娃用不着那个女人告诉她它有什么问题——它的一条前腿断了。它用身体拖着那条断腿,尽力不躺在她的膝上,尽管它看上去非常疲惫和需要睡眠。艾娃轻轻地抚摸着动物,它舔着她的脸,不像之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在我们开始前,你还需要什么吗?”女人问,从摄像机前转过身来,面朝艾娃。艾娃想了一会儿,依然低头看着断了一条腿的小狗。“我想没有了。”她说。

    女人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对自己的话被打断没有任何反应。她看上去非常想离开,非常想让事情进展起来。然后就剩下艾娃一个人了。只有另一个房间里冰箱工作的声音,和她膝上的小狗轻轻的喘气声。它每隔几秒就换个位置,简直像一只猫,因为它在试图寻找一种坐姿,能够减轻断腿的痛苦。不时地,它会轻轻地哀号,艾娃就抚摸它,让它安静下来,如同安慰一个孩子。

    “好了。”她温柔地说。

    她对自己感到好奇,就像其他人一样,她现在意识到。

    轻轻地,她把小狗的脚掌握在自己的两只手里。动物畏缩了,但没有逃开。“不会痛的,”艾娃说,“至少我觉得不会。”她微笑起来。小狗低下鼻子,舔着她的手背。

    艾娃闭上了眼睛,轻轻地握着小狗的腿。她慢慢地呼吸,在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小狗的身影,它就像真的一样脏脏的,样子粗野。她看见了小狗的腿,她集中注意力想着小狗的腿没有受伤。她在脑海里构筑了一个梦。她看见没有受伤的小狗,尾巴欢快地摇摆着,到处蹦跶。她想到越来越多有关小狗的腿的画面,直到它变成了她在脑海的梦境中唯一能看见的东西。她想要小狗健健康康,变得快乐,不再受伤。

    然后小狗消失了,在它的位置上,就像之前发生过的一样,出现了关于她妈妈的记忆。

    醒过来就像把自己从流沙中拉出来。艾娃慢慢地睁开眼睛,它们很沉,比她记得的任何时候都沉。她只看见一片昏暗。她举起手臂——它感觉很柔软,反应很慢——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试图弄掉蒙住她眼睛的薄纱或布。但不管她怎么努力,也只能看见无法聚焦的灯的阴影和模糊的形状。

    “我看不见。”艾娃说。她的声音很尖锐。她的心如同一只小鸟,试图逃离胸膛的笼子。

    有人握着她的手。“冷静些。”一个声音说道。

    “爸爸?”

    “是的。”麦肯回答。然后艾娃感觉到了他坐到她旁边时身体压在床上的重量。“我在这儿,丫头。你在医院里,在艾什维尔。你感觉怎么样?”

    “我看不见。”艾娃又说了一遍。她的心跳还在加快。她一次又一次地眨眼,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够改变失明的状态——直到麦肯不得不把她的双手从脸上拿开。他让她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很害怕,”他说,“会没事的。”艾娃能听出他声音中的犹疑。

    “我也在这儿。”卡门说。然后艾娃感觉到卡门轻轻地坐到了床的另一边。卡门紧紧地攥住艾娃的手,握着它。“我们都在这儿。”卡门说。

    “你什么都看不见吗?”麦肯问。

    “还是只有黑暗吗?”卡门问。

    “我看不见。”艾娃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呼吸很快、很浅,好像她跑得太远太快,好像房间里没有足够多的空气供她呼吸。“爸爸,为什么我看不见了?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明白。我什么都看不见!”她说。

    然后有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额头上。一只粗糙的、重重的手掌抚摸着她的眉毛。艾娃只能辨认出阴影和光线。“深呼吸,”麦肯轻声说,“如果需要的话,就把注意力放在我的声音上。深呼吸。会没事的。”

    “我害怕。”

    “我知道,”麦肯说,他的声音颤抖着,“但我保证会没事的。”

    “放松。”卡门说。

    “为什么我会看不见呢?为什么我会看不见呢?”

    她飞快地说这句话,好似念了一串咒语。然后她爸爸的回应是他的誓言,“我保证会好起来的。”他一遍又一遍说,好像他能在她恐惧的时刻说话,能够抵消她的感觉,“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

    “会没事的,”卡门也说,她更紧地握住了艾娃的手,“你看见什么了,艾娃?”

    “什么?”艾娃最终回应,强忍住眼泪。她从卡门的语调中听出这不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但这是艾娃第一次听见。

    “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看不见,”她说,“只有光,只有明亮的光。”她还在哭,对此刻握着她的手的女人不是她妈妈,而且永远也不会是她妈妈感到愤怒。“我什么都看不见。”艾娃说。

    艾娃眼前只有模糊的亮光。然后光线浮动起来,黑暗也浮动起来,就像有东西在闪光灯前来来回回。

    “你看见了吗?”卡门问,“你看见刚才的光线变化了吗?”

    “我什么都没看见!”艾娃大叫起来,“只有阴影,我什么都看不见!”她把手从卡门手里抽回来。艾娃的眼泪不再流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痛苦。

    接着她听见了卡门的笑声。她笑得很大声,带着一种骄傲。然后麦肯也笑了,他声音中的恐惧比之前少了一些。

    “怎么了?”艾娃说,“什么这么好笑?”

    “你好多了,”卡门说,她亲了一下艾娃的手,“你好多了!你之前看不见任何光线变化。医生说过,如果你好些了,就会先看得见光线变化。你好多了。”她的声音中带着欢乐,尽管艾娃对卡门充满怨恨,她还是感到了安慰。

    “我不知道。”艾娃说。

    “没事。”麦肯轻轻地说,他坐起来,还握着艾娃的手,“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丫头?”

    艾娃想了一会儿。她的心跳慢了下来。“我记得那只小狗。”她说。

    “好吧,”麦肯说,“还有别的吗?”

    “它很好,顺便说一句,”卡门加了一句,“小狗。你真的治好了小狗。你真的做到了!”

    “过去几天里,你一直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麦肯说,“这是你醒来的第三次了。医生说,你可能会记不得了。就像看着别人发高烧时做梦——说话,回答问题,但他们并不是真的知道。”他叹了口气,说:“你吓死我们了,丫头。”

    “你前两次一醒来就大喊大叫的。”卡门说,她的语调简直兴高采烈,“你醒来大叫着你什么都看不见,大喊救命,”艾娃可以听出卡门脸上带着笑意说这话,“你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白色。”

    “但现在还有阴影,”麦肯加进来,现在他的嗓音里也有了一丝欢快,“这意味着你在好转。”

    “医生说那种情况也许会出现,”卡门说,“他们说也许你会好起来,也许你的身体出现了某种超负荷的状况,或者什么,他们真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你自己就会好起来,只要花上足够多的时间。”

    “我一点,都不记得。”艾娃说。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视力上,还是一片黑暗,但她能够看见的光线如同覆盖在她眼睛上的绷带。她几乎能够看见形状了,她越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形状上,它们就越来越不仅仅是光线和黑暗,而是变成了棱角和层次清楚的混合物。

    “你之前就清醒了一小会儿,但我们知道你会没事的。”

    “沃什来过了,不过你那时在睡觉,”卡门说,“他坐着给你读了会儿书。他好像非常肯定,如果他对你读书,你就会醒过来。”

    “他在哪儿?”

    “他爸爸带他回家了。”卡门回答。

    “既然你醒了,我们现在就让他过来,”麦肯说,他最后又握了一下艾娃的手,带着一丝肯定,“我去告诉医生你醒了,好吗,丫头?”

    “好的。”艾娃说。

    “我也会告诉沃什的。”

    “好的。”艾娃说。

    他又亲了她的额头。然后他站起来,逗留了一会儿,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艾娃和卡门待在一起。

    “你渴吗?”卡门问,“我想你会口渴。”

    “渴。”艾娃说。她闭上了眼睛,她体内有种直觉,想让眼睛休息一下。她想,也许下次睁开眼睛她就能看见了。

    卡门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护士放了一罐水和塑料杯的地方。“我知道你会开始好转的,”她说,“我不是在说好事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太清楚了——但我知道你会没事的。你是个能嚼玻璃的小孩。”她按了一下艾娃床边的一个按钮,床向上倾斜起来。“在这儿。”她说着,把水杯凑到艾娃的唇边。

    艾娃慢慢地喝着。她已经不再想着自己丧失了视力,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嗓子有多干,几乎冒烟。而且,她开始发现身体其他地方的感觉有多糟糕。一切都很酸痛,她身上几乎没有一个地方看起来像是想要工作的,好像有人在她身上盖了一条石头做的毯子。

    “还要吗?”当艾娃喝完杯子里的水后,卡门问。

    “不要,”艾娃说,“我是说,不用了,谢谢。”

    “也没太糟,是吧?”卡门问,把杯子放回护士推进房间的小餐车上。

    “很好。”艾娃说。

    “我说的是,这个,”卡门回应,“你和我。”

    艾娃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她想了所有不同的回答方式。她想了讽刺的评论、冷漠的默认,还有她平时抗议卡门和她爸爸结婚,进入她的生活所有方式。但她肺中的呼吸依然充满迟疑,依然掺杂着恐惧,因为她的看不见,因为摧毁她身体的疼痛,还有她世界中全面的混乱。

    但是,在那呼吸中,事实是她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事实是,不管她对卡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个女人从未抵抗,从未愤怒,从未反击。她只是忍受着女孩的攻击,一次又一次,没有离开,没有屈服,没有愤怒或怨恨。她表现得像一位母亲。

    艾娃没有回答,这是一种承认的方式,即使在最激烈的战争里,都有双方愿意拥有片刻和平的时候。

    麦肯对医院采取的保护措施感到非常骄傲。比第一次待在这儿时好多了,但他希望这不会太频繁,他们或许还有改善的空间。艾娃住的整层楼的电梯和楼梯间都有警察驻扎看守,走出电梯的每个人都必须有身份证明,尽管住在这层的许多其他病人的家人都对此表示反对。

    所有措施都是必要的,特别是现在。医生采取了一切他们承诺过的措施来保护艾娃,实验结束了,他们录了像,带走了小狗,研究这两者,发现他们持怀疑态度的一切——女孩真的,其实,有能力治愈创伤的事实——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分析完数据,就会把视频传到了网上,任火焰快速、广泛地蔓延起来。

    “麦肯!麦肯!”一个声音叫道。是埃尔德里奇医生。“你有时间吗?”他拉着麦肯的胳膊,把他带进楼层尽头的一间小小的、空荡荡的办公室,“我想和你聊聊艾娃,关于实验的进展。”

    他们走进办公室后,埃尔德里奇关上了门。麦肯坐在一张小桌子边,桌子上满是凌乱的纸和便笺。远处一角上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微笑的女人和一个孩子。“什么事?”麦肯问。

    埃尔德里奇的眼睛闪烁着兴奋,“你知道,你的女儿治好了实验对象,那只狗。完全治好了它的断腿。”

    “这件事你这几天告诉过我好几遍了。”麦肯说。

    “然后我们又做了一些深入检测,”埃尔德里奇说,“真的太令人激动了。她治好了它,比治好得更好,事实上。”

    “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不准备说更多细节,但简单来说就是,没有留下伤疤。正常情况是,当断掉的腿被治好后,会留下痕迹。通过X光或解剖,你总能看出伤口。啊,现在的情况却并非如此。”他开始说话时,双手也动起来,他想象着骨头,然后把它们折断,接着再把它们接回去,“这真的,真的太惊人了!”

    麦肯想了一会儿。他觉得似乎他应该对这一切表现得更为感兴趣,更多地被埃尔德里奇的说话方式所吸引,但他没有,“那艾娃呢?她发生了什么?我同意做这件事,完全是因为你说这会对找出她体内发生的问题有所帮助,为什么这段时间她会感觉冷和累。我想知道这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埃尔德里奇的兴奋退去了。“好吧,”他开始说道,“我们找到了一些关于这个的新理论。”

    埃尔德里奇停了下来,他几乎要说出口了,但是他让自己停了下来。然后他叹了口气,说:“老实说,我们知道的也不多。我们所知道的就是她在做完这些……事后会发生什么,不管我们怎么叫它们。她的红细胞和白细胞急剧减少。最新的影响是失明,我们真的不知道这是由什么引起的。从我们能够检测到的一切来看,她应该没事。我们真的找不出任何物理上的引起她失明的原因。但是,她的血液现在不正常,所以我们平常能用来检查她眼睛问题的标准也扭曲了。”

    “但她正在好转,”麦肯说,“她刚刚醒了。她现在能看见光了。”

    “真的吗?”埃尔德里奇的眼睛睁大了,“真是太好了。我们一直希望它会发生。”

    “所以你也没办法告诉我太多,是吗?”麦肯问道。

    埃尔德里奇犹豫了一下。“我没法告诉你那些你希望我告诉你的事,”他说,“我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鬼,我甚至很难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我告诉你,你很让我头疼,这会冒犯到你吗?那不会造成你的困扰,是吗?”麦肯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什么意义吗?有什么进展呢?”

    “我很抱歉,”埃尔德里奇飞快地说,“只是太令人激动了。在解剖中——”

    “解剖?”麦肯打断了他,“什么解剖?”

    “那只狗,”埃尔德里奇说,“它死了。”

    最后,只剩下沉默。

    “你在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麦肯问。

    “犬心丝虫。”

    “等等……什么?我以为它只是腿断了。”

    “是的。”埃尔德里奇回答道。他的声音坚定而冷静,因为他又在做自己非常清楚如何去做的事:讨论科学和研究,而不是人和女儿,以及感觉。“它的骨折很严重,是……”埃尔德里奇说。

    “是艾娃治好的。”麦肯打断了他,几乎是在大叫。他站起来,朝埃尔德里奇走近了一点,他的拇指勾在腰带里。非常突然,他又变回了警长,“艾娃治好了骨折。她治好了它。她一治好它,你就告诉我了。”

    “是的,她治好了它。”埃尔德里奇回答,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

    “那你在说什么狗死了?”麦肯用一根指头指着那个男人的胸膛,“你杀了它?”

    “什么?”

    “是你杀了它吗?或许是想要把它解剖了?想看看从里到外发生了什么。”

    “你电视看多了吧,不是吗?”埃尔德里奇讽刺道。

    “回答问题,”麦肯强烈要求,“狗为什么死了?”

    “犬心丝虫。”埃尔德里奇又说了一遍。然后,在麦肯想打断他之前,他继续说道:“它一直有犬心丝虫病。我向你保证,一直都有。”他举起手阻止麦肯说话,“是的,狗的腿断了,但那只是它的一个问题。它还有犬心丝虫病,药物已经治不好它了,它迟早会死。那就是我们选择它做实验的原因。”

    麦肯的下巴绷紧。“好吧,”他慢慢地说,终于开始相信埃尔德里奇说的版本,“但艾娃呢——艾娃做了什么?”

    “是的,”埃尔德里奇说,“她治好了它的腿,但治不好犬心丝虫。”

    终于,麦肯面朝埃尔德里奇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脑海中充满了疑问。那儿有一幅世界的画面——他的家人生活着的这个新世界——然后画面从地基那儿开始崩坏。

    “我不明白。”麦肯说,虽然他开始完全理解了。

    “我们也不明白,”埃尔德里奇说,“但这确实解释了沃什的情况,不是吗?”

    “沃什的什么情况?”

    “他的癌症,”埃尔德里奇平淡地说,“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沃什知道吗?”麦肯问。他站在布兰达房子的走廊上,他没有进屋,也没有打招呼,问题就从嘴巴里蹦了出来。

    布兰达坐立不安,虽然她一直期待这个问题,虽然她无法逃避它的灼痛。她穿着一件老式的点缀着白色和黄色碎花的裙子,系着一条围裙。两者都穿旧了,磨破了——她从来不追求时尚,穿衣服只因为实用或出于习惯。麦肯都记不清看她穿过多少次这条裙子和围裙了。但今天,它们似乎因使用而比以前更显疲惫了。她的裙子底部一角有一块白色的污渍。这个女人的身上有漂白剂和汗水的气味。

    “不,”布兰达平淡地说,“他不知道。如果你对此保密的话,我会感激你的。”她转身走进了屋子。

    “该死,布兰达。”麦肯说,他终于跨过门槛,走进屋子。“你知道这事多久了,布兰达?”他问。他的声音里没有殷勤。

    “到现在有一周了吧,”布兰达平淡地说,“差不多。”

    沙发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水桶,里面装满了水。漂白剂的气味从那儿飘散出来。布兰达走向水桶,从温热的水中捞出一块海绵,双手双膝着地,开始擦地板。“小心点,不要把泥带进来。”她转过头对麦肯说。然后她又说道:“他们打电话告诉我的。什么事用得着打电话告诉别人呢?你一定觉得他们是为了那件事打电话让我们去医院的,对吧?但我觉得大家不会再打电话来家里了,是吗?即使是告诉一个女人她的外孙得了癌症也不会了。”

    “天哪。”麦肯说。他走向前,跨过了她刚擦过的那块地板,把外面的泥带了进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这是怎么发生的?你会告诉我们吗?”

    “我叫你小心我的地板。”布兰达平静地说。

    麦肯低头看了看脚,然后看着布兰达,“让地板见鬼去吧,布兰达!你怎么能对这种事保密呢?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们?见鬼,别在意那个,你怎么能不告诉沃什?有多严重?”麦肯来回踱着步子。每问一个新问题他就做一个手势。他的思绪从沃什转到艾娃,又同时想到了他们俩。

    他们从五岁开始就形影不离。从幼儿园开始,他们在学校里就一起上每一节课,放学后,他们又会整个下午都待在一起。暑假里,如果你看见他们其中一个,那一定会在一臂远的距离之内看见另一个。他们之间有一种现在世界上不常见的连接,麦肯总这么想。现在,没有什么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大家迁移,他们搬走,他们死亡。世界把你身边的人从生活中带走,年年如此。但他曾希望事情在沃什和艾娃身上会不一样,他看着童年的友情会最终发展成为少年的爱情——如果还没有发生的话。然后他们会结婚,一起经历一切。这是一个他从未意识到自己一直相信着的梦,但现在一切都将成为疑问。

    沃什对于麦肯来说就像儿子一样。警长已经失去了一个妻子,他女儿的健康状况不稳定,他的新妻子正与无法保证的怀孕做斗争,虽然他努力说服自己会没事的……可是,现在沃什又得了癌症。

    “天哪,布兰达。”他最后说。他说得很慢,筋疲力尽。他对这个老女人的愤怒被充满了他脑海的绝望事实所取代。依然无视她刚擦干净的地板,他走过房间,坐在沙发上。“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布兰达。有多严重?”他又问。

    “多严重?”布兰达,几乎大笑起来,“你能举出这样的例子吗,一个得了癌症的孩子会病得不严重?”她停止擦地板,缓慢地叹出一口气,身心俱疲。她站了起来,缓解了一下跪着擦地板造成的膝盖酸痛,走过去,坐到沙发的另一头。她的脸红彤彤的,一串汗珠流到了眉毛上。她长长的红头发本来扎成了一条马尾,此刻因为工作变得松散了。她把双手放在膝头,开始按摩。

    这时麦肯才注意到它们有多红。她的双手看起来就像接触了滚烫的水,它们又红又肿。“你觉得我很无情,是吗?”布兰达问。她挺直后背,面对着他。“你问问自己:‘什么样的人才会不告诉一个孩子他生病了?’你想让我给你解释一下吗?”她抿紧嘴巴,“我有我的理由。而且这不是你的孩子。你对他没有责任。当到了你必须告诉他可能会死的时候,你也不用看着他的眼睛。”

    “他需要知道。”麦肯轻轻地说。

    “他会知道的,”布兰达回答道,“我只是还没准备好。”她看向沙发尽头等待着的水桶。然后她又看了看被麦肯的鞋子带进来的泥土。

    “但他还能等多久呢?”麦肯问道,“你还能让他这样不接受治疗多久呢?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他的命啊!布兰达。”

    布兰达不发一言,站起来,走过房间,从厨房里拿出一个扫把。她走回客厅,开始扫地板上的泥土。“我还得再擦一遍。”她说。

    “布兰达,停下来。”麦肯说。

    但她没有停。她把从他鞋上带进来的泥土扫到门槛那儿,扫出屋子去,扫进了世界里。然后她把扫把放回厨房,跪在装着漂白剂的水桶边的地板上,她用海绵浸了水,又擦起地板来。

    麦肯看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这个样子。即使当她女儿和汤姆一起发生车祸去世,她的表现也不曾这样。她在女儿的葬礼上昂首站着,如同一座雕像。她甚至没有哭——至少,麦肯没有看见她哭。她只是在外孙哭泣时,坐着抱着他。汤姆坐在他们旁边的长椅上,号哭,呻吟,双手遮着眼睛,好像不看妻子的尸体就能让她的死不那么真实。

    麦肯今天过来,以为会看到一个相同版本的布兰达。但是,取而代之的是,他看见了一个被线牵着的女人。即便是石头,被撞了太多次后,也会崩溃。

    “对不起。”麦肯轻轻地说。他走过去,牵起布兰达的手,帮她从地上站起来。“停下来吧,”他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只是……这让我太措手不及了。”他把她带回沙发上,坐在她的旁边,依然握着她的双手。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布兰达开始说道,“你想知道我怎么能让他走来走去却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她捏了捏麦肯的手。“你想知道一生中最伟大的事是什么吗,麦肯?什么比爬几座该死的山,比恋爱,比有了孩子,比所有这一切都重要?”

    麦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女人。那消失的火焰又慢慢地回到了她的身上。“好吧,”他说,“是什么?”

    “相信这个世界无法伤害你。”布兰达说。最后,她看了看手上流出的血。她用布轻敷着指关节,消毒剂接触到伤口时也没有畏缩。“那是一个人所能感受到的,所能相信的最神奇的事。而且一生中只会发生一次,从不持久。世界总是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身边的人开始死亡,你会受伤——不管发生什么——最终你开始理解你并不是不可战胜的,你也不是特殊的。那,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其他每个人一样,你的日子也是有限的。”她摇了摇头。然后她站起来,继续试图止住手上的血。布上的漂白剂使伤口灼痛,但她没有停。“有个词可以描绘这种感受,麦肯,”她说,“是天真。而且它一旦消失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如果你感觉到这个世界这么大,神奇的事情都会在其间消逝。那个时刻,你就变成了一个成年人,你丧失看见了所有奇迹的能力。从此以后,你看见的一切都是有一天这一切将如何崩坏。”

    “但是,他需要知道,”麦肯轻轻地说,“沃什需要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会的。”布兰达说。最后,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但我想再晚几天告诉他,这样做错了吗?再让他的天真多留一会儿,这让我变成了一个坏人吗,麦肯?我对这个男孩做的事错了吗?”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恳求和恐惧,还有作为一个外婆的伤心,因为她害怕外孙会比自己早死。麦肯跪在她的旁边,用手臂环绕住她。“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她继续说着,“父母不会埋葬孩子。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这是不是我的错。我不怪汤姆。我甚至不怪上帝。我怪我自己,因为那就是当你的孩子死时你会做的事,不管这是怎么发生的。她走了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我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现在我可能也会失去沃什,我只是想让他的天真多留一会儿。告诉我,我这么做错了吗?错了吗?”

    她的哭声充满了屋子。声音非常可怕,如同有人拨响了一条竖琴琴弦,发出孤独、悲伤的颤音。

    “不,”麦肯抱着这个女人说,“你没做错任何事。我们会想出办法让它好起来的。”

    “别告诉别人,”布兰达说,然后她看着麦肯的眼睛,“别告诉艾娃。答应我好吗?”

    在布兰达这么说之前,麦肯已经这么想了。

    “她发生的一切,”布兰达继续说,“已经够了。她已经为沃什做了一次不可能发生的事。她没有治好他,没有真的治好。我知道你和我想得一样。”最后,她松开了麦肯的手。“沃什会没事的,”她说,“医生会做他们能做的,他们会让他好起来。你的女儿不能拯救全世界。答应我,你不会让她尝试。”

    “会没事的。”麦肯只说了这一句。他没有承诺,也没有问更多关于布兰达的动机。他只是这一天都坐在她的身边,某个时间里他们在一起,他试图想象没有了沃什她能否活下去。他想知道没有了沃什,艾娃能否活下去。

    她们整个下午都在山上,带着一个桶和一小块方钢。她们在岩石间挖着、搓着。艾娃的妈妈也不说她们在找什么。“会是些你以前从来没发现过的东西。”海瑟就说了这么多。艾娃喜欢她们的探险中加入的神秘暗示。

    毕竟这些山,即使她还小,艾娃也听说过在山中发现金子、钻石和各种各样值钱东西的故事——即使是在石庙镇周围的这些熟悉的山中。所以她半个下午一直在工作,没有任何抱怨,对她发现的每件事物都感到兴奋和奇妙。

    仅仅几个小时后,她就发现了一个老瓶盖、一把小折刀、一块牙齿形状的石头、一颗真的牙齿、一块外形像田纳西州的木头。田纳西州是她很喜欢的一个州,因为电视上有时会播出那些关于偏远的西部的电影——还有一块她无法解释来自哪儿的橡胶和一些其他东西。

    至于艾娃的妈妈,她专注于一个特殊的区域。她不时从口袋里拿出小方钢,让它在岩石上滚来滚去,好像它会显示一些她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什么?”艾娃指着那块方钢问。时间已经是傍晚,几个小时里艾娃都没发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所以起初的兴奋开始消退。

    “这是一块钢。”

    “为什么要拿它呢?”

    “因为我需要它呀。”

    “为什么你需要它呢?”

    “用来找我要找的东西。”

    艾娃累了,她的兴趣开始减退。她想起了沃什、家里的电视、没有和她们一起来的爸爸,还有好多别的事情,与她和妈妈来山里的目的无关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呢!她想。

    “找到了。”海瑟说,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她跪在一块大大的、光滑的石头上,石头上放着那块钢。当她拿起钢时,石头也随着钢升了起来。

    “那是什么?”艾娃问。

    “这是一块吸铁石。”海瑟说。她把石头从钢棒上拿开,把它放在女儿手中。孩子反应过来,拿着石头向金属移动过去,当移动到足够近的地方,它跳出了她的手心,被吸到了金属上。

    艾娃笑起来。

    “它是你的了。”海瑟说。

    “它是我的了?”

    “当然了。这些年它一直在这儿等你呢!”

    “你是什么意思?”

    “在我小时候,”海瑟开始说,“我经常来这些山上。有一天我来到这儿,发现了一块和这个一样的石头,就在这个地方。我把它带回了家,保存了很多年。然后有一天,我就找不到它了。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这个地方。我保证,有一天,当我有了孩子,我会带他们来这儿,让他们也找一块这样的石头。”

    艾娃手中攥着小石头,她紧紧地握着它,好像要通过感受它在自己手中的重量来更好地了解它。

    “现在,过了好多年后,你终于有一块这样的石头了。它等你的时间比我活着的时间都长。也许比任何人活着的时间都长。要知道,一些像这样的东西,一些注定是你的东西,能够等待着,数着日子,坚持着,等了你多久,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是真的吗?”艾娃问。她打开手掌,看着石头,试图想象它一直在等待她的这些年。她想象雨水、风、云和土地绕着它的轴心滚动,动物经过,人们来来去去,这石头始终待着,沉默地等待着,知道她的名字。

    “这都是真的,”海瑟说道,“这一生你能够相信的一切都可能是真的。”

    第六章

    “你感觉怎么样?”沃什大声问。

    这是艾娃第二次因为他的声音在医院里醒来。过去几天里,她的视力已经慢慢恢复。沃什,和艾娃生活中的其他每个人,都来到医院里,和她坐在一起,陪她聊天,每一天,为她能更好地辨认出一点外形和图像而兴奋。他们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恐惧少了一些。

    “什么?”艾娃声音虚弱地回答。她的脑袋有点疼——她想象有人在她的脑袋前敲着个大铃,通常,当她睁开眼睛后情况会更差。但总的来说,她感觉沃什值得她头疼。她慢慢睁开眼睛,眨了眨眼,环顾了一下房间。“沃什,”她说,“是你吗?”

    “怎么了?”他问,听出她的声音里有些东西,和他前几天听到的不一样。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恐惧。他从床尾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他看着她的眼睛,它们非常清澈,但她似乎越过他看向了其他地方。“你能看见我吗?”他紧张地问。“之前那儿的阴影都不见了呀。”他来回挥着手。“你应该好点了呀,”他说,额头上出现了思考沟,“艾娃,你看得见吗?”

    艾娃从床上坐起来,揪住他的耳垂,拉了一下——用了不大的力气,不至于让他会感觉到疼,但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那个算回答你的问题了吗?”她问,咯咯笑起来。这个突然的动作让她感觉头更疼了,但能让沃什笑感觉不错。

    “你这浑蛋!”他说,大笑起来,“太卑鄙了。”

    “太好玩了。”艾娃说。她用手肘撑着坐起来,非常激动,因为这些天来第一次,她能清楚地看见了,好像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她开始咳嗽,牵引起的疼痛提醒着她自己还是病得很严重。她还是很冷,她的骨头中依然残留着疼痛。她不停地咳嗽,嘴巴中出现了血液的腥味。沃什坐在床沿,从床边的水罐中倒了一杯水。他一直看着她咳嗽,等待着想要帮她。他又看了看门,想去找人帮忙。

    “不。”她勉强阻止了他。

    沃什屏住了嗓子里的呼吸。她终于不再咳嗽了,喝了一口水,侧着身躺下,轻轻地喘着气,沃什一直轻拍着她的背。他拿起放在她身边的一小块布,擦掉了她嘴巴上的血。

    “谢谢。”艾娃说,疼痛减轻了一些,她终于能说出话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有多痛?”沃什问。

    “告诉他们又不能让我不痛。”艾娃回答。她颤抖着。沃什调整了一下盖在她身上的毯子,确保他把能找到的被子都盖在她的身上。盖上毯子后,温暖终于开始在她体内点燃;她坐起来,又拉了一下沃什的耳垂。“你没唱歌,”她说,“我还以为那是你烦我的秘密武器,直到我好起来。”

    男孩微笑起来。“我想清净一会儿,”他说,“或许我应该试试别的。我带了《白鲸》,可以给你读点。”

    “我宁愿你现在糟蹋一首歌,”艾娃轻轻地说,“随便唱点什么,除了《俄亥俄河岸》,别再唱女人杀死她们男朋友的歌了。”

    “或许我不应该再唱歌了,”沃什说,“我爸爸说我应该停下来。”

    “沃什……”

    “或许他觉得我的嗓子不适合唱歌,你知道吧?”他揉了揉自己的头顶,他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我们两个都知道我的声音有点奇怪。他很懂音乐,或许我应该听他的。”

    “闭嘴,沃什,”艾娃说,“闭嘴,唱点什么吧。如果你担心他会发现的话,我会为你保密的。”然后她躺回枕头上,闭上眼睛,等待着。

    “然后我为你保密?”沃什问,“我不告诉任何人你的情况不像你装得那么好?”

    “是的,”艾娃轻轻地说,她依然闭着眼睛,“别告诉任何人我不会继续做了。”

    “什么?”

    “我累了,”艾娃说,“我不想再做这些了。”

    沃什研究着她的脸,他希望在他说话时她能睁开眼睛看着他。但她没有。“你为什么为那只狗做那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你想停下来?”他问。

    “你到底要不要给我唱歌?”艾娃问。她睁开眼睛,看着男孩。那一刻,他们都知道,现在讨论结束了。她握着他的手。“谢谢。”她说。

    过了好一会儿,沃什挤出一抹笑。“唱《亨利之歌》怎么样?”他问。

    “太好了,”艾娃挖苦道,“又是一首关于人死的歌。”

    “这是我的魅力之一,”沃什说,“现在别说话了,让我准备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像他总做的那样歪着脑袋,食指和大拇指捏在一起,做出那个熟悉的“OK”手势,然后歌声从他的嗓子中升起,充斥在房间里。艾娃就躺在那儿,听着,直到睡眠袭来,疼痛渐渐远去,她在沃什的声音中陷入了睡眠。

    以赛亚·布朗牧师的教会安全地坐落在石庙镇中心。这是周三晚上,外面很冷,但会众并没有受天气的影响。他们坐着小汽车、面包车和公交车一来到教会,就发现镇上的居民可以提供住宿——石庙镇没有旅店,但居民非常迅速地学会了出租房子的艺术,把闲置的空间变成可供扎营和停驻野营车的营利性土地——以赛亚·布朗教会的成员,就是在卡门身体检查那天把麦肯从她身边拉走的那帮人,因为他们在镇子中心的橡树周围竖起帐篷,建立小团体。

    几年前,小镇从国家得到了补助,用这笔钱建了一个小公园。他们说,这在旅游旺季会有用的,因为公园中心有一棵橡树,大多数居民都认为这是他们一生中见过的最古老、最大的橡树之一。它向上横扫出地表,如同一簇巨大的绿色火焰舔舐天空。它的树枝朝各个方向迸发出去。即使在冬天,这棵树也有很多用处,它光秃秃的树枝连接着彼此,串联如同血管。

    镇上还设立了一个艺术家之家,就在附近没有人住的老房子里。房子的门正对栽着那棵美丽橡树的新建的公园。艺术家们来到这儿,为这棵橡树感到惊叹。他们为橡树画水粉画、画素描,为它写诗和创作关于它的话剧。

    然而,接着就像石庙镇上所有的事物一样,橡树也渐渐失去了它的光彩。艺术家们一年比一年来得少,直到最后,他们再也不来了,只剩下小镇居民。

    现在以赛亚·布朗牧师的会众扎根在橡树光秃秃的树枝下。他们把帐篷扎在公园另一头宽阔的大舞台上,靠着加热的帐篷抵御严寒。帐篷三面被镇上的小建筑和房子围绕,这些建筑和房子承载着镇上稀薄的人口和失败的生意。

    以赛亚·布朗牧师站在舞台中间,一只手拿着麦克风,另一只手拿着《圣经》,开始他晚上的布道。这次布道讲的是耶稣显现的神迹以及如何显现神迹,而最重要的,甚至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同样也是教会的职责,以及教会成员的职责,就是竞相效仿耶稣行为的仁慈和无私。

    “很容易相信我们和耶稣是不同的,”牧师开始说道,“因为我们确实是不同的,但是我们非常相像。耶稣曾活过,我们也活着。耶稣曾流血,我们也流血。耶稣死了,我们也会死。在他的一生中,他能够实现神奇的事、不可能的事。那是你们和我,我们都失败了的事,我们仅仅希望能够实现的事。”他一边说话,一边在舞台上慢慢地来回走动,当能够打量所有观众时,他和他们用眼神交流,确保他们能够接收到他的话。布朗牧师一直相信对话——不管是像布道那样的大事,还是像感谢这样的小事——都是尝试传递共鸣的火焰,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这是一个禁锢在身体里的灵魂尝试,将他们的想法和感觉,他们的本质,传递给另一个人。对会众布道则是最高形式,以赛亚·布朗牧师相信,因为布道承载着任务和混乱,试图将人们与他们通常难以相信的东西和他们经常感觉不值得的东西连接在一起。就像在地球和太阳间的鸿沟上架起桥梁,这两者各自都充满光辉,都受到彼此的重力影响,但它们相距十万八千里。

    “但我们不能把相信耶稣比我们更为伟大的信念,”布朗牧师继续说,“当作疏忽我们职责的借口,疏忽善良、热情、原谅、帮助别人,让我们周围的世界变得比我们到达前的更好是我们的职责。”他停下了踱步,“我提到这一切,是因为,亲爱的会众,我们都知道这个小小的石庙镇上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都在谈论这个镇上的女孩,每个人都试图理解它的意义,试图,或许,为它赋予自己的意义。我们对此都有罪,包括我自己。我不会再假装我不像你们所有人一样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感到着迷和感兴趣。这是我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跟随我来这里的原因。”

    “但随着时间过去,随着我们开始表达我们对这些事件的观点,随着世界在这个镇子和这里的居民的周围聚合,我要你们所有人记住,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孩子。我们不要对她再寄予太多希望、太多期待。我们需要记住我们和她一样,都是被上帝祝福和爱着的。我们都有做好事的能力、救人的能力——不依靠奇迹,但通过行动。自由意志允许我们帮助别人就是上帝给予我们的最大的祝福。”

    掌声慢慢响起来。这是一场与很多人的期望都大相径庭的布道。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跟随布朗牧师来到镇上的,希望能听到他谈论女孩是如何被上帝派来,提醒他们上帝的存在和他创造奇迹的能力。而现在,他们如此深信的牧师,竟与那个信息背道而驰。有人理解和同意布朗牧师说的话,但也有人对此充满疑问。

    然而,因为教会忠实于他们的领袖,所以大家都鼓起掌来。他们都站起来,举起手以示尊敬,当他以主祷文(注:天主教又称天主经,是耶稣传给门徒的祷辞,《马太福音》第6章9~13节,天主教、东正教和基督教礼拜仪式中通用的祷辞)结束了布道——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他们重新燃起对他的信念。

    “我感谢你们,”他郑重地说,“我感谢你们,感谢教会,因为你们所做的一切。非常感谢!”

    麦肯在第一排看着。牧师邀请他过来听布道,他接受了。牧师身上有些东西让他想起他的父亲——一个严厉但公平的男人,他在艾娃出生前几个月前去世了。麦肯曾一度痛惜他的女儿竟未曾见过她的爷爷。麦肯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把某些感情转移到布朗牧师身上了。但他接受了,并继续这样下去。

    当布道结束,麦肯被邀请和牧师私底下见面。

    “你对这一切怎么看?”布朗牧师问。他给了麦肯一杯咖啡,但警长拒绝了,他从未学会与这种饮料保持亲密关系。他们两人坐在安德鲁之家许多大房间中的一间里。

    “很棒。”麦肯说,小心地选择着措辞。

    书房很大,墙上镶着看起来温暖而昂贵的木头。这座房子的主人是石庙镇上最富有的人之一,本杰明·安德鲁,一个富有的投资家,他的事业是并购和创造利润。小镇居民常传说他年轻的时候曾“侍奉财神”。现在他已经老了,他把自己那座巨大的房子变成了一家供旅行者落脚的小旅店。任何需要从世界上逃开一会儿的人都能用很少的钱在这儿租一间房。旅行者频繁光顾这家小旅店,赞叹这座建筑的宏伟与气派。它让大多数人肃然起敬,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但它也令人闪现出一种想法,尽管世界残酷,但有时它也是个温暖而诱人的地方。本杰明·安德鲁对此非常自豪。

    所以当传言——比大多数人怀疑得更早——布朗牧师会来镇上,安德鲁之家就为这位伟大的人和他的教会准备了住宿。原本要出租的房间都为他们保留起来,因为牧师是大家能够相信的人。

    “对你来说会有太多表演的成分吗?”布朗牧师问。

    “我是那种真的从来不去教会的人,”麦肯回答,“所以不管人们享受的是不是表演,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布朗牧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想,因为你妻子的过早去世,所以你才更加不会成为‘去教会的那种人’?”

    麦肯的身子紧绷起来。“我永远都不会适应这几天里一个人能识破别人的多少事。”他说。

    “不会花太多工夫,”布朗牧师说,“特别是现在。整个镇子和居住在这儿的每个人头上都悬挂着一个显微镜。”他用手势示意,形成一个小圆,好像他可以通过它看透麦肯。“还有,”他继续说,打破了显微镜的幻象,“一个人应该总是尽可能多地了解别人的事。”他搓着双手,似乎想让它们温暖起来,然后他用一只手握起拳头,把另一只手放在它上面,问:“那你为什么决定成为警长?”

    “就是慢慢陷了进去,我想。”

    布朗牧师站起来,绕到了桌子的另一头。他坐下来,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然后,停顿了一会儿,他又往前坐了坐,好像在他的位置上突然间变得不舒服起来。他用手肘撑在桌子上,向前伏着身子,眼神越过他相扣的双手,“我能问问你相信什么吗,麦肯?精神上的,我的意思是。”

    麦肯早就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他的宗教观点是交谈中的很大一部分内容,这几天每个人似乎都想与他进行这种对话。艾娃做的事和耶稣实现的奇迹之间有着明显的相似性,这是世界无法忽略的。所以,自然而然,人们确实想知道对于这个话题麦肯的立场是什么。他们想知道他是不是天主教徒、浸礼会(注:17世纪从英国清教徒独立派中分离出来的一个主要宗派,因其施洗方式为全身浸入水中而得名)教徒、卫理公会(注: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的美以美会、坚理会和美普会合并而成的基督教教会)教徒、基督徒、穆斯林、佛教徒、道教徒或其他宗教信徒。他们问他是不是无神论者、自然神论(注:又称理神论,17到18世纪的英国和18世纪的法国出现的一个哲学观点,认为虽然上帝创造了宇宙和它存在的规则,但是在此之后上帝并不再对这个世界的发展产生影响)者或不可知论者。还有别的吗?奇迹从来不是能够被限制的东西。只要人们承认平凡,他们就相信奇迹。他会每周去教堂吗,还是从来不去?他祈祷吗?他相信什么吗?

    最终,他知道了他相信什么,或不相信什么,根本不重要。如果他说自己有宗教信仰,那么那些非宗教人士就会猛烈抨击他,说这是一个宗教狂精心编排的骗局。如果他说一些话证明宗教不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那么就会有人用确凿的事实攻击他,因为除了“奇迹”之外,没有别的词可以用来描述艾娃做的事。

    “我相信我所相信的东西。”麦肯回应。这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回答。这样不算任何声明,也不会冒犯任何人。

    “非常公平。”布朗牧师说,他的声音很平静。“我们所有人,”他继续说道,“都有权坚持自己的宗教立场,不管是什么。或许,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你和你女儿身边发生了这些事,或许你应该比其他人都更能享有这种权利。”

    “为什么我会有种你要说‘但是’的感觉?”麦肯问。

    “我想从你这儿获得些东西。”

    “什么?”

    “简单来说,”牧师说,“我想要你的帮忙。”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允许麦肯想象一下他到底需要什么。然后他继续说道:“我觉得我可以帮你和你的家人。我想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但我不能这么做,除非得到你的允许。我想让你允许我帮艾娃。而最好的方式就是你们两人加入我的教会。”

    “布朗牧师说了什么?”卡门问。他们站在车道上,因为天气太过寒冷,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夜已深,艾娃此刻正在房间里酣睡,所以他们选择在院子里进行谈话。生活在森林里的一个好处就是,在听得见他们谈话的距离内没有别的邻居,他们很少会用到这个优势,但总在合适的时间里享受其中。

    麦肯低头看着通往群山山脚的长长的车道。自从一切发生之后,每天都有记者盯着他们的家,原本他以为会在车道上发现记者的灯光,但他看见的只是一片黑暗。

    “食人鱼怎么了?”麦肯问。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卡门在胸前交叠着手臂,麦肯知道在他们开始谈话前她肯定不为所动。

    “不要低估回避你的问题需要多少才华。”麦肯说道。

    “不要低估一个孕妇用煎锅打你的能力,如果你不回答她的问题的话。”

    “好吧。”麦肯说,咧嘴笑了。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退去了。“我觉得他不是个坏人。”麦肯说。

    “他想从艾娃那里得到什么?”卡门问道,非常直接,不像麦肯的作风。

    空气凉爽清新。遥远的西方,月亮低低地垂在地平线上,一半被群山和松树遮住了,松树在苍茫的夜色中显得外形凌乱而厚重。

    蟋蟀和鸣蝉唱着调式各异的歌谣,从群山上吹来的风带着夜晚开放的茉莉花的清香。虽然貌似今年的冬天会来得早一些,但生命仍依附于土地。

    “好吧,”卡门说,“事情有多糟?”

    “他想让艾娃帮一些人。”

    “你是什么意思?”

    “和埃尔德里奇想要的一样,和他们都想要的一样。他觉得艾娃,如果她真的能做她做的事,她就有责任帮助别人。做好事。或者,至少尽力做她能做的,”他抿紧嘴唇,试图阻止话语继续迸出,“我也不敢说我百分之百反对他。”

    “好吧,那可太简单了,”她回答道,“不可能。”

    “卡门。”

    “什么?我不觉得现在还有讨论的必要,”她揉了揉一边的脑袋,“告诉他你本来应该告诉埃尔德里奇的话:见鬼去吧。没人知道艾娃和沃什发生了什么,我们都继续承认这点吧。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的。见鬼,世界上一半的人都还不相信她做到了。老实说,我没意见。或许那样会让这件事快点平息下去。”她向前迈了一步,握住了麦肯的手。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有一件事我们都知道,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会因此受伤。她昏迷了三天,她看起来还不像会恢复正常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她现在有多瘦,她看起来好像再也没办法让自己变暖了。”

    “我知道,”麦肯说,看向了别处,“只是……好吧,我真的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也不能表现得好像我们可以选择忘记她做的事。”

    “不,我们可以的,”卡门说,“我们只要拒绝就行了。如果有人要做实验或让她再做一次,我们只要说不就行了。那是一种选择。我们都有拒绝的权利。”

    “你要知道这件事有多大,卡门,”麦肯温柔地握紧她的手,“她做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麦肯迟疑地说。“我们有更好的选择来掌控这一切。我不知道。只是……我感觉这件事很大,”他做了个手势,显示他的叙述中包含着一些巨大且笨重的东西,“大家一直在问问题,可我什么都无法回答。她是我的孩子,但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他轻声叹息,“医生说她正在好转。”

    “医生屁都不知道,”卡门厉声说,“她每次一运用它,就会昏迷。想想那个,麦肯。想想这一切对她的身体造成的伤害。你看见她有多瘦了吗?她吃的东西就像掉进了一个什么地方的黑洞。她的衣服都不合身了。”

    “卡门,”麦肯疲惫不堪地说,“我们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不要吵吗?”

    “这是在折磨她啊!麦肯,”卡门慢慢地说,“一点点地,这是在折磨她啊!”

    “求你了……”麦肯恳求道。他站着,闭着眼睛,不去看他面前的一切。

    卡门还想开始说话,但她让自己停了下来。在她长大的家里,妈妈和爸爸就像现在她和麦肯一样争吵。她一直向自己保证,她不会变成如她母亲一般的女子——一个从不给她的丈夫或孩子机会,为自己找理由的女人,但恰恰相反,她总是自说自话,抱怨他们与自己争吵。即使对话的另一方从来不被允许插上话。她停顿了一下,喘着气。“好吧,”她终于说,“说来听听。”

    “这整件事,每个人对它的反应,我都迷失在里面了,”他说,“我只是个警察局局长,一个公正的人,但也只是个警察局局长罢了。我与失踪的狗、迫切的法令和偶然找不到回农场的路的醉鬼打交道。仅此而已。我就是那样,我就知道那么多。现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每天事情都变得越来越严重。更多的人来镇上,更多的新闻相机,更多的人要求采访,更多人试图告诉我这一切的含义。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一切的含义,我不知道该相信谁。”麦肯走向卡门,终于,她展开了双臂。他把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我很害怕。”他说。

    卡门可以把眼泪归咎于她的怀孕。她总是为一些事哭泣,似乎是这样。但她不会因为想让麦肯让步而哭,她也不会因为她的荷尔蒙而哭。她哭是因为像她的丈夫一样,她很恐惧——飘浮在一个奇怪的、不确定的世界中。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卡门说道。

    “如果你能想出什么办法的话,”麦肯说,“我会听的。”

    她没有回答。

    “看看我们生活的地方,卡门。”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她身后的房子。她没有转身,因为她知道,就像麦肯一样,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我们未必会挨饿,”麦肯继续说道,“但我们需要钱。你知道。我们一直在勉强过日子,现在我们这个疯狂的小家庭中又要再添一个成员。这儿没有什么教书的工作,当个警察局局长就是闹着玩的。”他摇了摇头。“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座房子里,看着它垮掉,没办法改变它。没办法活得体面一些。但现在,碰巧,我们有机会改变它了,”他伸手抹掉了卡门脸上的一滴眼泪,“我知道我们会这么做。我相信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正在发生一些特别的事。我不想让它溜走。”

    卡门有很多话想说,光是反对布朗牧师的理由就有一大堆。但她爱她的丈夫,她像他一样害怕和犹豫,至少现在他们能一起害怕和犹豫。至少现在,他们两人都不用独自对事情发起攻击。“好吧。”她最终说道。

    然后她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她的腹部夹在他们两人之间——里面是他们的宝宝——这是她爱他的证据,是她愿意在以后的日子里追随他的证据。“但是,如果我们要这么做的话,我可不想像他教会里的女人那样,戴那些可怕的花帽子。”她说。

    然后他们都大笑起来,夜晚似乎不那么寒冷了,即将到来的白天也似乎没那么艰难了。

    路途比汤姆预期的更令他头疼。如果说艾娃之前的情况很糟糕,那么在引起了越来越多的注意后,事情就更糟了。

    他开车穿过镇子,发现石庙镇的街道两旁都是人,当看见沃什在他车里后,他们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他的车子。他们知道,很有可能,他是去见艾娃的。当汤姆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后,一个男人,一个脸上裹着厚重、浓密的胡子的年轻男人——飞快地跑过来,敲下汤姆的车窗,给了汤姆1000美金,只为了让他带自己一起去见艾娃。

    男人突然冲向他们的车子,让汤姆和沃什都吓了一跳,但汤姆马上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疑惑地看着这个男人,大笑起来。“真是个疯狂的浑蛋。”他说,然后踩下油门,把车开走了。去艾娃家剩下的路途中没有再碰到别人付费搭他们的车。当他们的车子开过时,依然不乏对汤姆和沃什行注目礼的人,但他们只是站在路边,或对他们大叫,或挥着标语,或欢呼。“你不觉得我们是英国国王?”汤姆突然说。然后他吹起了口哨——一个绵长的、逐渐减弱的音符——再次强调了一下他的怀疑。“我觉得我可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说。

    “我们都不能走出房子了。”沃什说。

    汤姆点了点头:“那是她妈妈告诉我的。”

    “卡门是她的继母。”沃什纠正道。他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浅色毛衣,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毛衣前面有一块污渍。他想知道它是怎么逃过外婆那一关的。

    “我知道,”汤姆说,“我记得我们大家在庆典见面的那天。但她只是没把艾娃生出来,这就意味着卡门不是她的妈妈了。父母得养育孩子。这是份工作。而卡门做了这份工作。”现在轮到他打量自己的衣着了。他的裤子很脏,他穿的蓝色法兰绒衬衫的口袋破了,闻上去有一股汽油味,但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衣服了。

    “她很好,”沃什说,“但艾娃不喜欢她。”

    “这种事很常见,”汤姆说,“她可能觉得卡门想取代她妈妈的位置。但她不能指望她老爸在这世上一辈子单身啊!”他的脸紧绷起来。“这很难。”他又加了一句。

    自从他爸爸回来后,沃什第一次注意到他戴着一枚结婚戒指。他的胃里打了个结,他从没想过爸爸在缺席自己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会再婚。他记得他妈妈的脸——苍白的圆脸,她的蓝眼睛闪烁着光芒,笑起来眼角会有皱纹,脸颊上有几颗颜色浅浅的雀斑。当想到妈妈时,他想起了他妈妈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光。

    “我能见见她吗?”沃什问。

    “见谁?”汤姆问道。

    “你的妻子。”

    汤姆蹙起眉头。他尽量将注意力放在路上——狭窄的山路边,现在人越来越多,随着他们离艾娃家越来越近。“你在说些什么呀,儿子?我没结婚,”然后,好像明白过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这是我戴过的唯一的结婚戒指。”接着他们转过了最后一个拐角——封锁道路的警察推开了封锁线——开始开上了通往艾娃家的陡坡。

    汤姆把车停在前门附近,他和沃什下了车,轻声说道:“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准备好了。”

    “你会没事的。”沃什说。

    汤姆用一只胳膊搂住男孩的肩,他们两人一起敲响了门。门一打开,沃什就和卡门打了招呼。汤姆也打了招呼,确定她看见自己礼貌地摘掉了帽子。

    “我会在天黑时回来,”汤姆对卡门说,“如果他添了什么麻烦,你就告诉我。但我觉得他不会的。”然后他拍了拍沃什的头,弄乱了他的头发,把他领进屋子。沃什直接走向了艾娃的房间。他们两人都希望能离开家,去森林里,就像他们经常干的那样,但外面人太多了。太多事情会出错。

    “好好玩。”卡门对沃什说,当他经过时。然后她转向汤姆,“他从来没添过麻烦,”她说,“他就是我们的家人。”

    汤姆点了点头。“我真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他说,“但这听起来就像家长扔下孩子时,他们想要听到的那种话一样。”他在衣袋里摆弄着双手。“我还在学习这些。”汤姆说。

    “我们都在学习,”卡门回答道,微笑着,“每一天。”沃什和艾娃站在她身后的客厅里,看着他们说话。“你想进来坐会儿吗,汤姆?”卡门问,“这也是爸妈会做的事。”

    终于,他抬起头看着她。他眉头紧蹙,额头上也出现了和沃什一样的思考沟,艾娃就经常以此取笑沃什。“我想他们会的。”汤姆说。

    “进来吧,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卡门说,离开客厅,走进了厨房,“我去拿点喝的。”

    “好的,女士。”汤姆说,但他还逗留在门口。

    “你真是太有礼貌了,”卡门在厨房说道,“但别叫我女士了。该死,我猜我们的年纪差不多。”

    “也许你说得没错。”汤姆说。他终于往门里走了几步,待在那里,站在屋子里,打量着四周,感觉浑身不舒服。“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自言自语,“我感觉自己好像穿着戏服。”

    “什么?”卡门说,从厨房里蹒跚地走回来。她端着两个玻璃杯,里面装了冰茶。

    “没什么。”汤姆说。他接过杯子,疑惑地看着它,说:“我想你这儿没有啤酒吧,是吗?”

    卡门摇了摇头,说:“自从我怀孕后就没有了。我们都不怎么喝酒,但自从我怀孕了,一点酒都不能喝之后,麦肯也决定不喝了。”她想坐下来,但汤姆还站在门边,所以她不想失礼。“你和沃什相处得怎么样?”她问。

    “好吧,我想,”汤姆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比我聪明。”

    “我明白这种感觉,”卡门说,“他和艾娃是最聪明的,在我认识的所有孩子中。有时我觉得我就是在拖她的后腿,你懂吗?”

    汤姆点了点头。他依然没有喝茶。玻璃杯很凉,他不得不不停地换着手拿杯子。

    “我们只是在尽力做到最好,虽然,”卡门说,“艾娃和我有时过得也很艰难。她一直在适应我和她爸爸结婚的念头。”她再也站不住了。昨天夜里她失眠了,她的肌肉发酸,她的背很痛,她的脚踝肿胀着,她的身体还承受着很多怀孕造成的其他痛苦。所以,她终于坐了下来。“没事的,坐吧。”她说。

    “不了,谢谢,”汤姆说,“我……我该走了。”他走向前,把装着冰茶的玻璃杯放在房间当中的咖啡桌上。当卡门要准备站起来时,他示意她不要这么做。“不,你坐着吧,”他说,“没关系。”

    “你不用走,汤姆,”卡门说,“这样说也许听起来很怪,但我觉得和同样是新手的父母谈谈感觉很好。”

    汤姆退缩了。

    “我并不是要骂你,”卡门说,盯着她的杯子,“只是,好吧,麦肯已经做了好多年爸爸,布兰达既当妈妈,又当外婆。我……我感觉我一直在追赶他们。而且,更糟的是,艾娃和我关系紧张。”终于,她抬起头来,说:“我想见见另一些也在挣扎的人。”

    汤姆打量了一会儿这个女人。他一开始想的是她想和自己套近乎,但现在看着他,听她说话,他意识到事实完全相反。她只是像他一样,害怕做一个家长。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一直在挣扎,日复一日,而他在沃什妈妈去世之后逃进了世界中,他抛弃了他的孩子。

    “我要走了。”他说。他转身离开。

    “等等,汤姆。”卡门在他身后叫道。她挣扎着站起来。这个动作笨拙而困难,一下子站起来——她的屁股和肚子都很笨重,用力地一推之后是、直立起来的蹒跚——如果汤姆继续走的话,她肯定追不上他。但他站住了,他等待着。

    “没人要求你要做到完美,汤姆,”卡门说,她终于穿过了房间,“有时你也可以犯点错。”

    汤姆点着头。他下巴紧绷,嘴巴准备着要说些什么。“我能问你些事吗?”他说,“关于艾娃的。”

    “当然可以啦,汤姆。”卡门说。他不知道汤姆想问什么。然而,接着她感觉自己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了。关于艾娃的同一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版本。卡门已经变得擅长回答它们了。有必要取得平衡。说她不比其他任何人知道得更多和让大家放心,不管她知道什么,她已经知道如何取得两者之间的妥协。

    现在轮到汤姆说他的版本了。在他说话时,汤姆的眼睛低垂。“它是怎么……呃……怎么起效的?”汤姆问。他好像突然变得害怕和愧疚。“她能治好那种什么都没做就把生活弄得一团糟的人吗?”他阴沉地笑了,扭着手里的帽子,“她能弥补错误吗?”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结婚戒指,问:“如果她能治好那样的事,那她能让一个人忘记吗?她能让一个人别再梦见生活中的一切崩溃的时候吗?”

    “我不知道。”卡门说。她学会了当人们问她不可能的问题时很快回答。延迟回答是在给予别人她也无法给予的希望。然后,她加了一句:“不管她是不是能做到,我觉得都不会起作用的。”

    汤姆点了点头,他清了清嗓子。“我也这么觉得。我只是想问一下,”他说,“我要走了。我很抱歉……好吧……我很抱歉,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想。”

    没有停顿,他转过身,走出了屋子。卡门站在门口,看着他走向车子,离开了。她想叫住他,但她记不得自己要说的话了。

    “你想让你爸爸待在你身边吗?”艾娃问。他们盘腿坐在艾娃的床的两头,中间放着沃什的《白鲸》。艾娃还是不怎么喜欢这本书,但沃什依然决意说服她。有一两次,当他们两个人一起坐着,她就打开这本书,翻到折角的那页,他们上次就读到这儿。她盯着文字,然后合上书,脸上带着夸张的厌恶表情。

    “外婆讨厌他,”沃什回答道,“但他也没那么坏。他只是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了,我和他一起待了几个晚上。”

    艾娃在胸前交叠起双臂,耸了耸肩。她摩擦手臂生热。她和沃什都开始习惯她再也无法感觉到温暖了。她穿着牛仔裤,里面还穿了几条运动短裤,上身穿了一件汗衫、一件T恤衫和一件毛衣。在等待沃什回答关于他爸爸的问题时,艾娃从窗边的衣帽架上抓了一条编织发带。她把它裹在头上——费力地对付着自己那厚厚的卷曲黑头发。看着她蓬松的头发与发带对抗。是个滑稽的过程,当她终于弄完后,他们继续回到了之前的对话,“你外婆怎么说?”

    “她说‘他是你爸爸。其他事情你看着办吧’。”沃什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书。他本来要看它,但他没看。“我爸爸没死,”沃什说,“他只是离开了。我觉得我以前的想法是也许他已经死了,但现在他又突然出现了,这简直更糟了。因为我知道在他消失的每一天里,他每次醒过来都决定不来看我。”他停顿了一会儿,看着艾娃包裹头发的整个过程。“你确定你能行?”他问。

    她耸了耸肩。“换个话题吧。”她说。艾娃把双腿弯曲在胸前坐着,用双臂环抱住她的膝盖。她低头看着那本《白鲸》。“这本书真是太恐怖了。”她说。她把它拿起来,掷在沃什的膝头。

    “它是经典,”沃什回答道,“你只要随便问问哪个人。”

    “就算大家都说它是经典,那也不能说明它就是啊。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这是本关于冒险的书,”沃什说,“但也不是只有冒险。这本书讲了很多东西。”他吸了一口气,准备继续讲,却找不到想说的东西。他只看见脑海中的文字——所有他想说的东西——但它们就像空气中的蜜蜂嗡嗡地绕着他转:只是看够了,却无法控制它们。“要让我真的说清楚太难了。”沃什的脸紧绷着,就像他爸爸有时做的那样。“你还没看懂,”他说,他对自己感到非常沮丧,更胜于他对艾娃的沮丧。“我也没真正看懂,反正没有全部看懂。但我觉得我长大后会看懂的。想想看大家对这本书的评价。”他举起那本小说,作为它的存在和优点的证据,“如果它没有一些惊人之处的话,它就不会还在加印了,对吧?”

    艾娃斜着眼睛瞟了他一下。“闭嘴吧,继续读。”艾娃说。

    沃什轻蔑地笑了一声,打开书。他搜寻着上次读到的地方,但是在找到之后,他又合上了书,把手指夹在书里做记号。“你为什么觉得他做了?”他问。

    “谁?”

    “以实玛利(注:《白鲸》中的水手)。”

    “我为什么觉得以实玛利做了什么?”她伸过手来,把书从沃什手里拿过去,“我发誓,沃什,你有多少次在中间开始对话了?”

    “这是我的魅力所在。”沃什飞快地说。他挺直腰板坐起来,捋顺自己的头发,就像电视里的人那样。

    “谁说过你有魅力了?”

    “大家。”

    “随便吧。”她咯咯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觉得以实玛利离开了家?”

    “我觉得因为他对陆地上的生活感到厌倦了。他是个水手,对吧?水手做的事就是:航行。”

    “是的,”沃什回答道,“但他生活中的那些人怎么办呢?他有家庭。”

    “但他没有孩子。所以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我想想。”沃什说,他的脸上透露了他的困惑。

    “但是……”

    “但是为什么有些人会做那种事呢?”沃什说,“他有关心他的人——朋友、兄弟姐妹、一些人。我们都有一些关心我们的人,你知道吧?我们都和一些人连接在一起。怎样才能重新开始,像那样离开呢?”

    艾娃扭过头,向附近的窗外望去。窗子下是一些树和灌木,然后更远处是陡峭高耸的群山,可以看到其间有一条细瘦的小路,如同身子细长的蛇,滑过群山。艾娃和沃什在那条小路上走过无数次了,它引导人离开,也引导人走进世界。“不好吗,”艾娃开始说道,“你自己一个人那样离开?离每个人都远远的。”

    “你会那样做吗?”沃什问。

    “也许会吧。”艾娃说。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应该那样做?”她又耸了耸肩,击退了她感觉到的寒冷,她问,“你真的觉得有人能那么做吗?”

    “什么?”

    “做以实玛利做过的事,”艾娃回答道,“逃走。”

    沃什看见了她眼中的认真,即使他无法完全理解它的成因。“也许能吧。”沃什说。

    “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朝北边走。”沃什肯定地说,或许他也曾这么考虑过,“只要路过广播塔,你就真的能消失一阵子。接下来就只有树和山。”

    “那儿有拉特格的小木屋,”艾娃插进来,很显然她比男孩考虑得深远,“爸爸和我去那儿打过猎。我妈妈也带我去过那儿一次。”

    “哦,是的,”沃什回答道,“外婆跟我说过那个地方。有个人和他老婆在很久之前住在那里,他们不想自己周围有任何人,他们一年就来镇里一次。”

    “曾经是两年一次,”艾娃说,“是爸爸告诉我它的位置的。离我们有时去打猎的地方不远。我差不多知道它在哪里。”

    “我们什么时候得去看看,”沃什说,“外婆说沿着山脊就可以走到,但没人走那条路,因为那个地方的山脊很难走。”沃什的脸紧绷着,好像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不管怎样,”他说,“如果你一直走的话,就能走到弗吉尼亚。只要你走过镇子北边的广播塔,然后你就真的能决定你想要逃多远了。”

    “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那条路上总会有人的。但同时,如果你走上小路的话,你就能真的消失了。你可以沿着铁路走,就在铁路边走,那样你就不会迷路了,如果你需要人帮忙,不太远的地方就会有人。那是完美的逃跑地点……如果真的要逃跑的话。”他不自然地笑了。

    “你会逃跑吗?”艾娃问。

    “你要逃跑吗?”沃什反问。

    在艾娃的脑海里,她看见了森林里的小木屋——沉默、被人遗忘、独自等待。它呼唤她,如同海妖赛壬呼唤奥德修斯(注:塞壬和奥德修斯都来源自古希腊神话传说,赛壬为人面鸟身或美人鱼外貌的海妖,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英雄奥德修斯率领船队经过墨西拿海峡时事先得知塞壬那令凡人无法抗拒的致命歌声,于是命令水手用蜡封住耳朵,并将自己用绳索绑在船只的桅杆上,方才安然渡过),充满了希望与惊恐。

    这是麦肯第二次参加布朗牧师的布道。他觉得有点困难,对卡门解释为什么他会参加布道——非常清楚人们对他参加教会有什么反应。对世界上其他人来说,好像是他在做选择,评价他认为艾娃的天赋有什么意义,以及他认为这天赋根植于何处。然而,自从他第一次在教会出现之后,就已经有人提出了阐述,有一天他可能会接管布朗牧师的教会,或者他可能会办一个自己的教会。在网上和电视上,关于麦肯为什么参加这个特殊的教会有很多各种各样的阐述和想法。但他们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事实很简单,麦肯感觉自己漫无目的;而布朗牧师,不管好坏,都有点像是对他的约束。

    但麦肯很快知道他再也不必煽动揣测的火焰了,因为他已经这样做过了。所以当人们问他为什么会来时,他只是简单地说“因为我想来”,然后到此为止。他知道不管他说了什么,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版本扭曲他的话,所以他选择了告诉大家真相。是的,这是真相的精心修饰版,但尽管如此,它也是真相。

    所以这是第二次,他站着听布朗牧师对他的会众谈论艾娃,谈论她是如何办到的,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们希望她实现自己的愿望的话,他们要引导自己的欲望。“她只是她自己的,”布朗牧师说,“我们只能希望让她顺其自然。”

    布朗牧师的布道不像其他的布道一样深受欢迎。当他说到艾娃有做自己的权利时,镇上——和世界上的另外一些人——在谈论艾娃的职责。他们开始叫它“神圣的冲动”,认为艾娃无法选择她的生活中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既然全世界都知道了她能做什么。她的命运已被高等力量决定好了,很多人觉得她应该使用她的天赋,不管她会付出什么代价。

    所以每进行一次宽容的布道,布朗牧师就会失去几个成员,他们开始追随其他传教士和牧师。还有一些人只是觉得他们在这件事上不需要指导——他们已经对艾娃的职责自己做了判断。一天天,布朗牧师看着他的会众人数开始慢慢下滑。

    牧师还无法确定麦肯对他的感觉,他确定的是麦肯在很大程度还不相信他,把他看作是另一个利用艾娃的人。但他想要的更多。不管外表看起来如何,他都想帮忙。所以尽管极不情愿,他还是会做计划中今晚要做的事。很可能,他知道,麦肯会把这看作是背叛。但牧师认为控制风暴的最好方式就是夺取闪电。

    “你们都知道,”他在布道进行到一半时,说“这里的警长,麦肯·坎普贝尔今晚也和我们在一起。”人们听后响起了一片掌声,所有的眼睛都看向麦肯。他坐在第一排,两边是教会的工作人员。布朗牧师低头看着他,“我将要宣布一个好消息,”布朗牧师继续说,“我非常高兴地宣布,经过一番讨论,警长同意成为我们教会的一分子。他也将带他的家人一起参加。”

    人群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在麦肯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布朗牧师走下了讲台,一只手拿着麦克风,让麦肯和他一起站到众人前。麦肯拒绝了。他握起了拳头,他的嘴巴因愤怒而紧闭,但他还是去了,因为有数千双眼睛在盯着他,他不得不这么做。

    “你这个浑蛋,”当他们走上讲台的阶梯时,他轻声对牧师说,“你在做什么?”

    “尽我所能帮助你。”布朗牧师回答。

    然后麦肯站到了人群前。眼睛和相机都盯住他。他不记得在他的一生中有哪一次像现在这么害怕。布朗牧师站在舞台中间,微笑着,拍着他的肩。他避开麦克风。“这是你唯一能够渡过难关的办法,”他对着麦肯的耳朵轻声说,“他们不会让你一直漫无目的地坐着。你迟早得表明立场。至少用这个办法,你不是一个人。”

    他站着,一只手伸向麦肯,另一只手指着人群,做出介绍麦肯的手势,好像他能拉起麦肯的手,在他与台下站着欢呼着的每个人之间建立一条活生生的链接。

    麦肯觉得一阵晕眩。

    “这是他本人。”布朗牧师说,麦肯听见他的声音在舞台上回响,在舞台周围的扩音器中一遍遍单调地重复。人群用更响亮的掌声响应了布朗牧师的声音。“阿门。”布朗牧师说。然后他举起麦肯的手,就像裁判举起胜利的斗士的手,人群变得越来越喧闹,越来越激动。麦肯颤抖起来。

    “别害怕。”布朗牧师说,他倾身向前,对着麦肯的耳朵低语。然后他坐到了舞台另一头的一张小椅子里,留下麦肯独自面对会众。一秒钟的时间缓慢得如同一年。麦肯清了清嗓子,拿起麦克风,他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播出去。

    “别害怕。”有人说。

    “不好意思。”麦肯说,又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很紧张,”他说,他的声音响起来,“这一切……太突然了。”

    “阿门。”有人喊。

    “是怎么发生的?”观众中有人喊道。麦肯搜寻人群,试图找到问这个问题的那双眼睛,但他只看见一片汇聚了等待的脸庞的海洋。

    “借着上帝的恩典。”麦肯回答。虽然他以前没在教会里花什么时间,但他是在南方出生和长大的,他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就像你们一样,”他继续说道,“我也在等着看我和艾娃的未来会发生什么。”接着麦肯停下来,期待掌声,但回应他的只有彻底的沉默——偶尔会响起有人拖着脚步的声音或者从远处传来零星的咳嗽声。

    “那你的女儿呢?”有人问。

    “我女儿……”麦肯开始说道,他的犹豫在扩音器中轰鸣。

    “她什么时候来教会?”

    麦肯看着布朗牧师,他那时真恨这个男人。他恨自己相信了他,来了教会,坐着和他聊天;相信了,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时,还有人愿意帮他。

    人群还在等待,麦肯依然看着牧师。人群也跟随着麦肯凝视的眼光,所有的眼睛都看向那个男人。

    以赛亚·布朗牧师站起来,走向麦肯。他的西装整齐干净,他是混乱中最有秩序的完美形象。他将一只手放在麦肯的肩上,用另一只手盖住麦克风。“以后发生的一切你都能选择,”他说,“我向你保证。”

    然后他把手从麦克风上移开。“那么,”他说,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播出去,“你会加入我们吗?”

    那一刻,麦肯的脑海中盘旋了一千个说“不”的版本。他只要走开就好。他可以谴责牧师,他可以回家和卡门、艾娃待在一起,让每个人都走开。但这能解决问题吗?或者这只会让事情更糟?

    他看不见事情的结局。如果他走下舞台,教会还会在这儿。其他教会也还会在。那些记者,还有像埃尔德里奇一样想戳艾娃、想扎艾娃和在她身上做实验的人也还在。没人会让她做回以前那个小女孩,没人会忘记。所以,麦肯突然想到,既然没有办法,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的下巴和头直接伸进风暴中去。

    “是的,”他最终说道,“是的,我会加入教会。我们都会加入。”

    然后布朗牧师再次高高地举起了麦肯的手。“太好了。”他轻声说。掌声响起来,持续着,麦肯感觉好像他要被这掌声冲走了。

    虽然艾娃记得鹿发生了什么,但妈妈不让她说起这件事。在她们的森林之旅之后的几天里,海瑟对待她的女儿就像呵护一个脆弱的玻璃杯。睡觉时,第一个晚上,她把女儿塞进被子里,跪在她的床边,问道:“你记得吗?”

    艾娃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她们一起走在森林里,但她想不起来。她摇了摇头,所以她妈妈给她复述了这个故事。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海瑟说。

    “我真的帮了它吗?”

    “是的,”海瑟说,“但你吓死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艾娃回答道,“再告诉我一次是怎么发生的吧。”

    然后海瑟讲起了她们一起走路,讲起了被箭刺穿肺的那头鹿,讲起了她们跪在它身边,希望陪它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这时艾娃就会变得兴奋起来,她会把床单紧紧地抓在胸前,笑意在她脸上散开。“接下来呢?”她会问。然后海瑟就会表演艾娃从鹿的胸前拔出箭的场景。她们两人紧紧握着手,一起拔出想象中的那支箭。

    “然后我就盖住血,闭上了眼睛?”艾娃问。

    “对呀,”海瑟回答,“你确定你不记得其他事了?你确定你不记得你做了什么或者你想了什么?”

    “不记得了,”艾娃说,“我真希望我还记得。”

    一遍遍,妈妈对女儿讲着这个故事。每次都改进一点,直到它变成了一个类似于人类发现了埋在群山下的冰山的故事。她们一起塑造这个故事,麦肯没有加入,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妈妈和女儿之间的秘密。海瑟问女儿是怎么发生的。她想要答案,但她开始意识到艾娃也没有答案。最终,她很诧异她到底能相信自己多少。这天结束的时候,发生的一切只是她女儿把双手按在一头受伤的动物身上,或许是出于恐惧,动物鼓起所有的力量站起来,逃进了森林。据她所知,或许它在走出她的视线后就死了,因为死是它早已注定的命运。

    “他不会相信我们的,如果我们告诉他的话,”当孩子问为什么她不把这些告诉她爸爸时,海瑟这样告诉女儿,“他是那种人,只了解那些他能够抓住的东西。不像你和我。他不会相信我们的,但如果他相信了,他就会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吗?”艾娃问。

    “然后你就昏过去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让你再发生这种事了。如果其他人发现这个——就算是你爸爸——他们可能会让你一直这么做的。你知道吗?”

    孩子点了点头。她明白了,她相信她妈妈爱她,总是会做对她最好的决定。

    “你以前看见过其他人做那种事吗,妈妈?”

    “没有,”海瑟回答,“从来没有。”

    “那样的话,我就很特别了,是吗?”

    “是的,我的乖女儿。你知道的特别多了。”

    第七章

    艾娃醒过来,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那天很晚,麦肯才从布朗牧师的教会回来。回来后,他充满了能量和困惑。他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详细地告诉艾娃和卡门站在教会前他的所有感受。“吓死我了。”他说。

    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几乎没怎么说话,她们只是让他说,让他站在她们前面梳理他的想法。“我可以做到的,”他一直重复着,“我能应付这些,让我们都好起来。我知道她病了,是很可怕。但这些都会没事的。这些都会解决的。”然后他看着卡门和艾娃,他的脸上充满了疑惑,一种需要别人告诉他怎样做正确的事的表情。

    “不会总是那样的。”卡门说。

    “没事的。”艾娃回答道。她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坚强一点,她不想让爸爸害怕。“我们会没事的,”她说,“你能解决的。”

    麦肯说累之后,他们三个人就上床睡觉了。麦肯和卡门在隔壁继续对话,艾娃在他们的低声喃喃中进入了梦乡。或许卡门在说她不想在艾娃面前说的话。但接着她就睡着了。

    现在她在深夜中醒来,有一只手捂在她的嘴巴上。

    “嘘。”一个声音说。声音很轻,听起来充满恐惧,简直像一个孩子的声音。但捂住她嘴巴的手不是一只孩子的手,手很大,很粗糙,力气很大,让她无法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没事的,”男人说,“求你了……不要叫。没事的。我不会伤害你。”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但是,他的声音中带着恐惧。

    艾娃的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微光,直到最终,她辨认出了坐在她床边的男人的脸,他用手盖住了她的嘴巴,是那个在阿诺德医生办公室后面的街上发现她的男人,那个请求她帮助自己的男人,那个她把他独自留在街上的男人。“我只是想和你谈谈,”男人说,“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艾娃的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动。她的呼吸很快,很浅。

    “别害怕,”男人说,“安静点,好吗?”

    艾娃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心跳慢了来。她肯定地点点头,不确定男人要干什么或她能做什么来反抗他。她想过用脚踢墙,和他打架。麦肯和卡门在他们的卧室里睡觉,卡门经常在夜里醒来去几次洗手间。艾娃知道,他们会听见她的声音。但在他们听见她的声音和进入她房间之间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呢?她可能会被杀死。

    “没事的。”男人又轻轻地说。他在请求她,就像那天他在街上做的那样。“我叫山姆,”他说,好像他之前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一样,“你只需要听我说,好吗?”

    慢慢地,艾娃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是山姆依然没有把手从她嘴巴上拿开。他换了个位置,这样他就从坐在床边变成了跪在床边,简直就像他要做祷告一样。

    “我只是需要帮助,”山姆说,“就是这样。”慢慢地,他把手从艾娃嘴上拿开。手的重量如同从她身上挪开的一块大石。她滑到床的另一头,用背抵住墙——她还没有勇敢到大叫,还没有准备好喊人。山姆沉默地看着,艾娃把膝盖埋进胸膛,用手臂环抱住它们,把自己尽量缩小。她的心怦怦直跳。

    山姆举着双手,手心朝上,好像在向她投降。他没有用刀或枪,像艾娃想象的那样。

    “我叫山姆,”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我只是想说声对不起。”

    山姆笑了,笑里带着紧张的痕迹。也许他的眼角还有泪水。“我有病,”山姆轻轻地说,“我一直有病。但我尽力不生病。我尽力。”他点了点头,好像在赞同自己的话。“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说,“我尽力不这样。但我还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艾娃依然没有回应。她没有叫爸爸,她呆住了。

    “我想让你帮帮我,”山姆说,“我已经用各种方法试了好久。但我想让你帮帮我。”他屈膝坐起来,把双手放在一起。“求你了,”他抬头看着艾娃说,“请帮帮我吧。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但是,求你了,你必须帮帮我。让我好一点,那样我就再也不会让人为难了。他也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他是谁?”艾娃问。

    但山姆没有回答。他倾身向前,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把她往前拉。他把她的双手分别放在自己两侧的脸上——就像他在街上做过的那样。“求你了,”他说,一遍又一遍,“请帮帮我。”终于,艾娃太害怕,太混乱了。她尖叫起来,向爸爸求救。她一声声叫着,同时,山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恳求她帮助自己。

    麦肯穿过卧室的门进入房间,动作模糊,充满困惑。他抓住山姆,把他摔在地上,用膝盖顶住这个男人的背。一时间,传出了麦肯的叫喊声、山姆的哭声,还混杂着艾娃对爸爸大叫“不要伤害他”的声音。

    麦肯带着山姆到达警察局时差不多天刚亮。在麦肯家车道尽头的山脚下驻扎着的州警察想接手这个男人——出于某种不合时宜的负罪感,因为山姆逃过了他的值守,擅自闯入私人领地,并最终进入了麦肯女儿的卧室。但麦肯拒绝了,告诉那个男人,他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感到愧疚。“你没办法看住整座山。”他说,然后把山姆关进了警车的后车厢。

    “我只能想象一下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的。”警员说。

    “你最好还是想都别想。”麦肯说。

    当然,麦肯在开车前往警察局时想了一路。开车过程中,每次看后视镜时看见山姆的脸,他都会想。山姆的嘴唇上渗出了一丝血,是他们在扭打时造成的。不论何时,麦肯看见它,就会想这还不够。他想象艾娃醒来看见一个陌生人坐在自己床上压住她,他就想再给山姆放点血。

    当他们到达警察局时,一群媒体正等着他们。他们拍下麦肯开车进入警局停车场的照片,大叫着,问这个男人是谁,他是怎么进入麦肯的房子里,他有没有对艾娃做些什么。当麦肯问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时,却没人回答。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向他抛出更多的问题。他的回应只是放低肩,沉默地从他们之间挤出一条路来。

    大约一小时后,山姆刚被关进牢房,警局的前门就打开了。坐在前门外面的警员都站了起来,在他看见来的人之前,麦肯就知道这肯定是布朗牧师。男人走进办公室时,麦肯不禁注意到了他肢体语言中的柔和,好像他使自己变得比上次麦肯见他时更小了一些。

    那晚牧师用计让麦肯加入了他的教会,他们一走下舞台,远离了人群和世界上的眼睛,两人就争论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麦肯差点打了牧师。但争论之后,在大喊大叫和其他反应之后,事实是决定已经做了。不管好坏,这两个男人现在已经彼此间有了连接。

    “艾娃很好。”麦肯马上说,预测着牧师为什么会过来的原因。

    “我知道。”布朗牧师说,他坐在麦肯桌前的椅子里,挺直脊背,“其实我是来问另一方面的,那个闯进你家的男人。”

    “哦,”麦肯说,感到意外,他坐回椅子里,“你会介意吗,如果我问你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你认识他吗?”

    “他是我教会中的成员。”布朗牧师说。

    牧师没有像之前他们见面时那样与他眼神交流。之前,不管什么时候,布朗牧师过来与麦肯谈话,这个男人总是非常直接,他会一直盯着麦肯的眼睛。这既让人不安,又让人异常地放心。他总是给人一种感觉,不管他对谁说话,他总是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他们是他世界的中心,对他来说极其重要。那种表情让人想要相信他,麦肯一直觉得他这样显得非常真诚。他开始相信牧师,直到牧师背叛了他。

    但现在,这个男人心绪不宁。他无法保持眼神接触,尽管这是他的风度中如此重要的一部分。他心中有事。“所以你认识他咯?”麦肯问。

    “我们很熟,”布朗牧师回答道,“我想看看有什么我能替他做的事。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他带出去。”

    “你为每个会众都这么做吗?”麦肯问。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中带着怀疑,他希望自己没有,但要削弱老习惯的影响非常缓慢,而且它们几乎无法破除。

    “我不会为每个人都这么做。”布朗牧师回答。

    “那为什么这个人这么特殊?”麦肯问。

    布朗牧师最后在麦肯桌子前的位置坐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因为他是我弟弟。”布朗牧师说。

    “你弟弟?”麦肯难以置信。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认为教会领袖在用比喻修辞。“信仰上的兄弟?”但警长越仔细审视牧师,他就看到了越多的事实。尽管山姆更高大,肌肉更发达,但他脸上的线条与布朗牧师确实相去不远。他们都有着坚定的下巴线条,他们的眼角周围都有一种柔和感,他们的肤色都透露出年少时他们曾长久地暴露在太阳光下,他们的笑容里也有一些相似之处。

    从家开车前往警局的路上,山姆一直戴着手铐坐在车后座,他经常对麦肯笑。麦肯从后视镜里看他,不确定他为何而笑,但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真实的纯真。一些迹象表明这个男人并不完全明白他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只能看见自己面前的一瞬间的人,而那之后存在什么,好像都没有关系。

    “他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布朗牧师回道。他的声音柔和。“他以前是个明星运动员。一个橄榄球运动员,真的非常优秀。高二时他就已经小有名气了,”他对着回忆微笑,“然后他发生了车祸。”布朗牧师耸了耸肩,继续说:“很多人讨论车祸的原因,但是,最后那些都没用,是吧?差不多是20年前的事了。”

    麦肯靠在椅背上,挠着下巴。他想问一个问题,但他决定等等看布朗牧师会主动说多少。他做警察局局长做得足够久了,他知道让一个问题得到解答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一个人不停地说,大多数时候要让一个人不停说话的方式就是你什么都不说。

    “他和朋友一起出去,他的车子从桥上翻下去掉进了河里。他的头撞得很严重,虽然他们尽了全力,但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从安全带里救出来。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水下,溺水,”布朗牧师叹了口气,“你知道吗,直到今天我有时还会梦见那个时候。我梦见我被安全带困在一辆车里,四周的水往上涨,我出不去。”他用手比画着,表示他的脑袋周围水在上升。“真的很可怕,”他说,“我坐在那里,拼命挣扎,用了所有方法,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办法改变任何事情。接下来我只知道我在水下,我把水都吸进了肺里。”他清了清嗓子,讲完了他的故事,“然后我就会醒来,大口喘气。”

    布朗牧师再次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双手,然后看向麦肯,说:“这不是他的错。”

    “他以前做过类似的事吗?”麦肯问。他不想相信牧师和他的故事,因为他已经知道相信他最终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布朗牧师摇了摇头。“他不暴力,”他说,“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不相信他会伤害别人。”

    “但他以前做过类似的事吗?”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布朗牧师说,“但他犯过错,就像我们一样。但他犯的错总会被无限放大,因为他的精神状况。”

    “他的精神状况到底怎么样?”

    “他不是个危险分子,”布朗牧师说,“他只是有时候容易冲动。他会很可能被一些事情弄得糊里糊涂。但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任何人构成威胁。那只是让他变成了一个经常犯错、经常很难理解这个世界的人。那样很可怕吗?”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麦肯说,他往前坐了坐,把手肘放在桌子上,“我想,你和我都知道我们会谈到这个,是吗?”

    “我一直在好好照顾他,”布朗牧师说,“以后我也会一直这样。”

    “所以你现在是来对他负责的。”

    “我是来对我们俩负责的。”

    麦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你的教会还不知道他吧?”

    “他们知道他,但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他用的是我母亲娘家的姓氏,很少有人知道。所以他只是会众里的一员,教会里的一员;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他看着麦肯的眼睛,说,“我不是要你做什么非法的事,我只是想请你不要起诉。我只是想请求你让他回家。”

    “我怎么知道不会再发生这种事呢?艾娃告诉我这是第二次了。她说他曾在街上抓住她,那时她和卡门在医生家。我的家人在这里啊,牧师。”

    “是的,你有家人,”布朗牧师说,“我也有家人。我在努力让他做正确的事,他很听我的话,我是他的一切,我是他拥有的一切。他做的所有事也都是在努力对我好,警长。你知道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吗?你知道比有人那么相信你更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有人觉得你不会帮他们,因为他们一定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就算他们做的一切都让你骄傲。山姆以为我在生他的气,或者是嫌弃他,而那就是我为什么不会帮他的原因。”布朗牧师的声音柔和起来,就像音乐在慢慢地超出人耳听力范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麦肯,但我还是帮不了他。他因为这个责怪自己。”

    麦肯端详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不是他认识的布朗牧师:有力量、自信、令人生畏。这不是全国最大的教会之一的领袖,这只是一个男人。麦肯想着。这是牧师每天为之哭泣的根源,或许这与麦肯在海瑟自杀后的感觉相似。

    “好吧。”麦肯说。

    山姆被人从后门带进房子,远离了记者和人群,这件事只有牧师的教会知道。牧师在安德鲁之家的书房里。这是一个面积很大、形状不规则的房间,天花板很高,里面有几张大大的皮椅,经人深思熟虑后被放在房间里的各个位置。北面的墙上有一张旧世界地图——在制作这幅地图的时代,人们依然相信海洋深处盘旋着怪兽。这张地图描述的是人们想象中的世界的样子。或许那就是布朗牧师被它吸引的原因。

    在石庙镇的那段日子里,只要一有安静的时间,虽然这样的时候很少,他就坐在地图前,从皮椅上仰起头凝望它。不止一次,自从他来到安德鲁之家后,在他原本应该工作的时候——雕琢他下次的布道,把教会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却沉浸在地图里。这里面既简单,又复杂。

    布朗牧师坐在一张皮椅里,抬头看着地图,巨大的蛇正跳出北大西洋的海面。虽然布朗牧师觉得它是蛇——因为它那细长的躯体——但他也想过它是别的什么动物。不像龙,但是一些更原始、更古老的东西,尚未按照肖像画法被描绘出世俗的棱角。这是一幅原始的、出于本能的肖像,未经精雕细琢,有一种充满缺憾的美。

    那是一些让这个男人无法把视线移开的东西。

    山姆被带进了房间,那是在牧师拜访麦肯的几个小时之后,但时间无法确定,他对警长的拜访和山姆被释放之间并无联系。他相信麦肯不会透露逮捕这个男人的理由或这个男人的身份。

    “对不起,以赛亚。”山姆说。他是被牧师的一个保安带进来的,那个男人对山姆很客气,这些年来经常给他帮助,他不发一言地离开了房间。山姆站在门边,低头看着地板,他的双手放在腰上,好像他能让自己变得足够小,好从世界上消失。“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布朗牧师站起来,走向他的弟弟,他用双臂搂着他,热情地拥抱他,然后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没事,山姆。没事的。”

    “真的吗?”山姆羞怯地回道。

    “是的,”布朗牧师说,“没有伤害到任何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你告诉过我,不要再打扰她了。你告诉过我别理她,我却没听你的话。对不起。”

    “别再提这些了。”布朗牧师说。他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捧着山姆的脸,然后温柔地亲了亲弟弟的眉毛,说:“我们没有时光机,所以最好就向前走。我一直对你说的话是什么?”

    “你会一直照顾我的。”山姆说。最后,他抬起了眼睛。

    “还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不能解决的事。”

    “没错,”以赛亚说,“没有我不能或者不会为你解决的事,弟弟。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相依为命。”

    “没错。”布朗牧师说。然后他用一条胳膊揽住山姆,他们走到图书室的中央。山姆喃喃地道歉,布朗牧师没有回答。这个男人总是处于道歉的状态,他就是那个样子。

    “她真的很神奇。”当他们走到布朗牧师坐过的皮椅时,山姆说。

    “坐下吧,”布朗牧师说,让他坐下来,“我去给你拿些喝的,然后我想好好看看你。”

    山姆脱掉了夹克。“她是个好人。她爸爸也是好人。他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他说,指着自己嘴唇上的瘀伤,“我想他只是被吓到了。父母有时候总会受到惊吓。”

    “小哥哥也会。”布朗牧师说,他回来时拿着一瓶水和一个玻璃杯。他往杯子里倒了水,看着山姆小心翼翼地啜饮。当杯子碰到嘴唇上的瘀伤时,他疼得龇牙咧嘴。

    “你是我的小哥哥。”山姆说,咧嘴一笑。

    “永远都是,”布朗牧师挥挥手,说,“现在,让我看看你吧。”

    山姆脱掉衬衫。除了嘴唇上的伤之外,他的后颈上还有一块很大的红色印记,他的手腕也被手铐箍出了一圈瘀伤。但皮肤没有破,没有任何严重的受伤痕迹。“你真厉害,是吧?”布朗牧师在检查结束后问。

    “是最厉害的。”山姆说,有一瞬间他的声音还是少年时的样子,那时他还是个橄榄球明星,蔓延在他面前的生活华丽灿烂。

    “你当然是啦。”布朗牧师说。他把山姆的衬衫递给他。男人穿好后,坐回椅子上,看着他的哥哥。回忆中那些清晰的时刻,快乐的时刻——对于他们俩来说——曾经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我想让她治好我,”山姆慢慢地说,“那样你就不用照顾我了。那样我就可以帮你了,那样你就不会嫌弃我了。”

    “我没有嫌弃你,山姆。”布朗牧师说道,坐在他弟弟对面的椅子上。他们上方,还是那张世界地图。

    “我努力,”山姆说,“我努力把事情做对。”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努力。她会帮你的。我知道她会。我会安排的。只要有耐心。”他轻轻地拍了拍山姆的手,说,“但接下来的几天,我会让一个保安和你待在一起。我保证会是个你喜欢的人。可能是盖瑞。你喜欢盖瑞,对吗?”

    “是的,”山姆轻声说,“盖瑞很好。他也是个好人。”

    “是呀,”以赛亚说,“他是个好人,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会帮我保证你的安全,直到事情定下来,会和你待在一起。你们两个可以在房子附近逛逛,好吗?”他把目光移开,向上注视着地图。

    “对不起。”山姆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比以赛亚·布朗以前听过的都要更为天真。

    “你知道我爱你,不是吗,山姆?”

    “我知道,”山姆回答,“我知道。”

    “你知道我在努力,不是吗,以赛亚?”

    “我知道。”以赛亚回答。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山姆?”布朗牧师指着地图问。

    山姆抬头看它。他想了一会儿说:“它是世界。”

    “它是的,”布朗牧师耐心地说,“那你觉得它怎么样?”

    山姆又看了一次,靠得更近地研究地图。“我喜欢它,”他说,“但为什么龙会溺水呢?”

    “什么?”

    布朗牧师在椅子里往前坐了坐,然后他站起来,走近地图。是的,事实上,看起来好像龙不是在大陆间的水域中游泳,而是溺水了。张着的嘴——几秒钟前,还充满力量、残忍和恐吓,现在却变得忧郁和恐惧,几乎在求救。以赛亚几乎听见了水没过这个生物的头的声音,他诧异于自己看这幅画面时,怎么就什么都没看见。

    汤姆和儿子坐在晚餐桌边,用叉子往嘴里送着食物,听着外面月光下风吹过松树的声音,不时传来银器和盘子碰撞的咔嗒声,还有围在一角的稻米小山中低低的刮擦声。整个房子里弥漫着一股鼠尾草、百里香、洋葱和红辣椒碎末的气味。客厅里有一个铸铁加热器,加热器里的火温和地燃烧着,火焰拍打着翅膀。烟往上升起,飘出房子,飘进了凉爽的秋夜里,它上升了一会儿,然后方向变得平直,慢慢地爬出了院子。

    汤姆住在约翰逊家的粮仓里。多年来,粮仓里都住着马和其他动物,但当经营农场变成了一种收支难以平衡的方式后,罗伯特·约翰逊就处理掉了这些动物,粮仓空了好几年——除了受一些邻居所托,收留一下那些没有其他地方安置的病牛或病马。后来罗伯特的妻子萌生了把粮仓改造成公寓的想法。“万一来客人呢?”她说,即使夫妻俩很少招待别人。罗伯特拒绝了,提出不妨将改造粮仓的钱用在其他地方和他们客人稀少的理由。但他的妻子不为所动,所以粮仓的顶部,一度用来堆放干草和工具的地方,被隔开了,涂上了清水墙,刷上油漆,还放进了一些“文明世界”的其他设施——都是约翰逊的妻子弄的。唯一不足的细节就是没有电视和网络——守旧的夫妻俩都觉得这些无法格外体现出文明人的迹象。

    约翰逊运气不赖。石庙镇飞行表演悲剧的两周前,他们就完成了装修。突然镇上来了很多需要找地方住的人,他们都出得起钱。本来他们可以把公寓租给很多人,但在他年轻的时候,汤姆帮过罗伯特好多次。石庙镇依然是个偏爱熟悉面孔的地方,相比那些有钱的陌生人。所以当汤姆打电话来问他们可不可以收留他时,约翰逊夫妇非常高兴为他收拾妥当。现在他和沃什一起住在这间公寓里。公寓里闻起来有新刷的油漆和老马的气味,气味从木头里发散出来,因为动物的气味已经渗透到了木头里。但就像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一样,因为无法被忽略,所以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汤姆已经在这间公寓里住了一周。沃什是两天前过来的。

    “还不赖,是吧?”汤姆问。

    沃什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把叉子放在盘子中央。他在大腿上来回搓着,“不,先生。”

    “我们相处得不错,是吗?”

    “是的,先生。”

    汤姆从桌子边站起来,摇了摇他的空啤酒罐。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满的,靠在厨房的水槽边。“今晚,”他喝了一口说,“今晚不错。我真高兴外婆终于改变了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也许她也不总是那么顽固的,像我记忆中那样。”

    汤姆在桌子对面坐下来,花了很长时间仔细地观察儿子。沃什坐着,双手放在膝头,低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晚餐盘。外面刮着微风,天花板上有一点轻微的拍打声,好像冷风吹得一些木瓦松动了。沃什的爸爸听着木瓦的声音和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的壁炉中缓慢的砰砰声。他听见了冰箱轻微的嗡嗡声、风低沉的呼啸声、儿子有节奏的呼吸和苍白的月亮扫过上方的世界的声音。他听见了一切不可能的声音,他听的时候,抚弄着啤酒罐顶部,只能听见他的手指和金属之间摩擦出的轻微的声音。

    他喝了一口啤酒,“我以前告诉过你妈妈和我(注:此处的‘我’为宾语me,是汤姆的误用)是怎么遇见的吗?”

    你妈妈和我(注:此处的“我”为主语I,此句为沃什想要纠正汤姆的语法),沃什想说,但他只说了“没有,先生”。

    “我们是在教会里遇见的,”汤姆说,咧嘴笑了,带着些许怀旧,“没什么人会相信,但我以前是会去教会的。总之,我们那时都还很年轻,或许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我不擅长约会和恭喜那些细节。但我当时也没比你大多少,她也是。你外婆、外公来参观教会。一个教会的人去参观另一个教会很正常。我想大家都那么做,不是吗?”他停下来思考。

    “哦,我在接待时就一直注意她。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注意她,就算到后来我也没搞明白。她穿着一条白裙子——非常白。裙子下摆有一圈粉红色的小褶边,袖子上也有。她曾经告诉过我,她讨厌那条裙子。她说她穿着看起来像个洋娃娃。”

    汤姆笑了。

    “是的。我觉得她是有点傻。那些蓬蓬的样子和褶边,她还穿了一双白鞋子,配上白袜子。我的天,穿成那样肯定很恐怖,一个像她那么大的女孩,”他靠在椅子背上,露出些许笑容,“你现在肯定不知道了,但你外婆以前很喜欢看你妈妈穿那样的裙子。”汤姆又喝了一口啤酒,说:“我们第一次约会已经是我第一次在教会见到她的几年后了,是在我来这儿的面粉厂上班后。有时我很好奇,如果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又会发生什么呢?也许我们会成为童年时的玩伴。也许当我终于问她时,她会不想和我出去约会。‘如果这样’或者‘如果那样’。好奇本来也许会发生的事,对大家都没有一点好处。这是事实。”

    他停下来沉思。

    “一切都不能重来。只有灰烬和丧失的机会。”

    汤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越过桌子看着他的儿子。“我有一个想法。”他说。他站起来,清理了桌子,喝光啤酒,又拿了一罐,他用手示意沃什跟着他下楼。

    晚上的时间尚早,但乡下已经天黑了,外面几乎没有人。约翰逊的家里,电视机的蓝光闪烁着,跳跃着。前门上方的走廊灯光线柔和。

    “你会开车吗?”汤姆问。

    “我才13岁。”

    “没错,”汤姆说,“但我不是问这个。”他看了一会儿啤酒罐,然后,一口气喝光了它。“我们走吧。”他说。

    汤姆的车是一辆老雪佛兰诺瓦,车身喷成饱和度很高的深蓝色,中间从上到下还有两道白色的赛车线条。这是一辆用来拍电影的车。沃什想。

    “坐到驾驶座上,”汤姆说,“我喝得比违禁的量多了点,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话。你会开手动挡吗?”

    “不会,但我知道基本思路。”沃什说。车里,有一股啤酒、烟、润滑油、油漆和皮革的混合气味——这种车龄的车里都会有的一切。

    “很简单。”汤姆微笑着说。他脸上那条长长的伤疤又驾轻就熟地变成了一个长长的S。他们两人关上车门。“踩下离合器,发动车子。”他说。

    沃什长得比他那个年纪的男孩要普遍高一些,虽然他很瘦,但他还是不用太费劲就能踩下离合器。他系好安全带,打着火后,车子的排气管中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那是一种粗粝的金属声,如同一只从睡眠中醒来的动物。

    “别紧张。”汤姆说,瘫坐进座椅里。

    “你要系上安全带吗?”沃什问。

    “从来不用,”汤姆回答道,“现在把精神集中到车上。如果你不小心的话,就有很多事需要应付了。”

    沃什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有好一会儿,他只是坐着,让车子的震动传到手指上。他看着圆形的老仪表。

    “右脚放在刹车上。”汤姆说。

    沃什点了点头,照着做了。车子一下子熄火了。

    汤姆笑起来,“我没说让你的脚离开离合器啊,儿子。”

    沃什又发动了车子。

    “现在,你只要慢慢来,小心点就好了。别怕离合器,”汤姆说,“如果你不开手动挡的话,你就不是在开车。这是让我们和动物区别开的东西。”

    沃什咯咯地笑起来。

    汤姆举起双手,用双手演示如何使用离合器和油门。他的解释很长又没有规则,就像沃什预期的一样。但他不介意。他听着爸爸的声音,感受着车子的震动,然后他意识到这是他花了一生的时间梦想着的时刻。

    “都明白了吗?”汤姆问。

    “我想是的,”沃什说,“就像跳舞一样。”

    “你跳舞吗,儿子?”

    “不,但我读过离合器是怎么用的。你都是要把两个东西凑到一起。它们各自以不同的速度旋转,做着自己的工作,你要把它们组装起来,这样它们才能配对,所以这样它们就能共用一个空间。”

    “是像跳舞。”汤姆轻声说。

    在试到第三次时,沃什成功了。

    他们沉默地穿过黑暗的乡村。他们向北开,远离镇子,远离人群和石庙镇的喧闹。路线是沃什选的,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的爸爸。

    过了一会儿,汤姆几乎要睡着了,他伸手从储物箱里取出一只银色的扁酒瓶。他喝了一口。“你很有天赋。”他慢吞吞地说,语句模糊。

    沃什点了点头,但眼睛一直盯着路。因为他们开得很快,所以根本不用换挡,但在有些夜间的小路上,还是需要小心驾驶。他已经不记得在这段公路上行驶过多少次了,但现在不一样,因为他自己在开车,相当令人激动。

    “我能问你些事情吗?”沃什说,几乎要叫汤姆“爸爸”了。

    “如果你要问,就别问能不能问,”汤姆说,因为酒精更深入地渗透进了他的体内,所以他说的话更模糊了,“问吧。自信点。”

    “如果妈妈没死的话,你会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汤姆飞快地回答。他挠了挠头顶,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你坐过飞机吗,沃什?”他问。

    “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需要坐飞机去的。”沃什回答。前方的道路黑暗而平坦。路平铺在一条长长的山谷之间,车子似乎在世界中滑过。

    汤姆往后仰着头,闭上了眼睛。“晚上,坐飞机飞上天,”他开始说道,“世界看起来就像海底——黑暗的深处,就像你有时在电视特别节目里看见的那样,它永远在延伸。然后你会看见城市或房子的光,但它们不是城市。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所有的光和曲线,像他们说的那些生活在海底的会发光的水母。就是一点漂亮的光。一整个城市就那样过去了——里面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每个人——在你下面,在黑暗中滑过去了。你会好奇,那是真的吗?”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但他的眼睛还闭着,他的身体崩塌着,如同一个被生活累得筋疲力尽的男人。“你要相信你可能会看见窗外的一切,沃什。你要做的就是相信它,等待它,足够努力看进黑暗里,不论如何,它都会回来的。”终于,他睁开了眼睛。他盯着窗外的黑夜。“有时,我真的相信。”他说。

    “你为什么不再玩音乐了?”沃什问。他刚说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

    “因为我干了蠢事。”汤姆直接地说。

    沃什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父亲,他所能想到的话就是:“我过得好吗?”

    “我没有擅长的事,”汤姆说,“我做得最好的事就是辞职。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爸爸,但我爱你,沃什。我每天都爱着你,从你出生前开始。我也爱你妈妈。我只希望我以前能做得更好,每件事都能做得更好。”他的声音摇摇晃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婚戒。然后慢慢地,用一种悲伤的语调说:“真是太糟糕了,你的女朋友不能为我做任何事。治不了我这种伤。对不起,你的爸爸只会把事情弄糟,沃什。”然后汤姆睡着了,只剩下发动机的声音、轮胎在路面上的摩擦声和车窗外的风声。

    车子开到了沃什一点都不熟悉的路上。路面流畅、平坦,在车子下滑动。但他没有恐惧,没有不安。车子优雅地就开了过去,这让他相信,即便只有一会儿,宏大而影响深远的事情的可能性。这让他记起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然后他挂低挡以便转弯,但当他想要找到下一个挡位时,变速杆在他手里怎么也动不了了,车子内部传来了巨大的砰声,发动机快速地运转起来,但它什么都没有连上。方向盘在男孩手里倾斜了,但他扶住了它。他叫爸爸,但男人醉得太厉害了,根本听不见。就在它马上要开到山脚下时,车子离开了公。很幸运,他们一直沿着田野行驶。车子猛烈地颠簸,跳进了草丛里,沃什一直用双手抓住方向盘,希望和祈祷着不要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到他的面前。但在车前灯里,他只看见草和荆棘,还有田野上覆盖着的一层薄雾。

    最终,车子发出一声尖叫,停了下来。

    沃什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爸爸!”他叫道,“爸爸!”他摇晃汤姆,但没有效果。沃什解开了安全带,走到车外。他的四周都是空地和昆虫的声音,头顶有星星。他绕着车走,借着车前灯刺眼的光,尽他所能地检查车子。车子前有一些小凹痕,其中一个轮胎扁了,但这就是最糟糕的状况了。

    沃什把双手放在头上,叹了口气,想着如果他在山上对车失去控制的话会发生什么。他站在黑夜中,看着车窗里,看着这个作为他父亲的男人睡着了,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走回去,坐进车里。储物箱在混乱中打开了。当沃什关上它时,驾驶证掉了出来。驾驶证上的名字不是汤姆。沃什想了一下,然后他端详着爸爸。车子当然不是他的,沃什想。但他努力了,不是吗?

    然后他听见了低沉的咝咝声,是一辆车开过了弥漫着雾气的道路。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车前灯的光线。他只能辨认出车子开下山的轮廓,“该死,”沃什说,他摇晃着爸爸,“爸爸!爸爸!醒醒!快醒醒!”

    他没能叫醒男人。

    然后,黑夜中闪烁起了警灯的蓝光,断断续续,照亮了13岁的男孩和他烂醉如泥的爸爸,他已经倒在驾驶座上。

    “因为这种事情孩子会被带走的。”麦肯说。他在监狱牢房前踱来踱去。牢房里面,汤姆坐在小床上。他用双手托住头,前面的地板上放着一杯咖啡。“布兰达在来接沃什的路上了,”麦肯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将由你们决定。”

    汤姆揉着一侧的脑袋,“我只想谢谢你,警长。”

    “为了什么?”麦肯问。

    “不论什么,”汤姆说,“一切。”

    麦肯停下了踱步。等候区里只有他和汤姆,他已经确保这儿不会有别人。这些天,飞行表演的悲剧开始后,外派来了很多新警察,他不知道可以相信谁。他的手下,已经有一个上电视讲述了他的故事,说艾娃救了的男孩差点死了,因为他醉酒的父亲让他驾驶肌肉车(注:肌肉车一词出现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特别用于称呼活跃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类搭载大排量V8发动机、具有强劲马力、外形富有肌肉感的美式跑车),他甚至还自愿抖出了汤姆的警方记录——酒后驾车、公众场所醉酒、酗酒和目无法纪。一直是酗酒。那就是汤姆。

    “喝点咖啡吧,汤姆,”麦肯说,汤姆低头看着自己双脚间的地板上的杯子,“布兰达随时会到,你要保持头脑完全清醒,在她进来时。”

    汤姆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她从来都不喜欢我。”他说。

    “你一直在给她理由,让她一直不喜欢你,不是吗?”

    “虽然我努力过。”汤姆说,双手握住杯子。他在床上坐着,往后靠在牢房的混凝土墙上休息。他摸着脸颊上的伤疤,看着麦肯。“我想我们都不能成为年度父母了,是吗?”汤姆说。

    “没人这样要求你,汤姆,”麦肯说,他把一只手放在汤姆牢房的栏杆上,“但你肯定能比现在做得好。也许不是年度父母,但一周父母怎么样?一日父母呢?花上一周的多时间和你儿子待在一起,别被监禁,怎么样?”

    汤姆阴沉地笑起来:“你最了解我了,嗯?”

    “不,”麦肯厉声说,“我不了解你。但我了解沃什。而且,该死的,我了解布兰达。悲哀的是他们两人都不恨你,即使是布兰达。”

    “我一直都没准备好。”汤姆说,把咖啡杯举到嘴唇边,大口地喝着,喝得很快。咖啡还是滚烫的,烫得他生疼,但他没有停下来。

    “你可以学。”麦肯说。

    “为什么?”汤姆问,“为什么这对你这么重要?”

    “为什么这对你不重要?”麦肯厉声问道。

    “是的,好吧,”汤姆开口道,“还是好好看看你自己吧,在你开始教训我之前。”

    “你是什么意思?”麦肯问。他通过栏杆的间隙看着汤姆。

    “你女儿怎么样了?”汤姆回道。他慢慢地站起来,朝牢房的门走近了一点,麦肯就站在那儿。“我那天在电视上看见她了,”汤姆说,“她看起来不太舒服。看着比这一切开始时还瘦。”麦肯畏缩了。“沃什觉得她一点都没有好起来。她看起来糟透了,”汤姆说,“我想知道,如果你是位可敬的好爸爸、好警长,我想知道你能看见吗?我想知道你想看见吗?”

    麦肯感觉自己的双手握紧了汤姆牢房的栏杆。他握着冰冷的钢管,好像他的生命全依赖于此。“说完了吗?”麦肯问。

    “再给我点咖啡,”汤姆说,看着他手中的咖啡杯,“杯子不错。”然后他把杯子朝混凝土墙上扔去,把它砸得粉碎。

    麦肯没去管监狱的栏杆,“别担心,汤姆,”他说,“在你走后,有人会清理掉你打破的东西,就像当初你留下你儿子一样。”然后他走了,没有回头。

    走出等候区后,麦肯发现沃什在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沃什问。但在麦肯能够回答之前,警局的门打开了,布兰达冲了进来。“他在哪儿?”她叫道。

    “沃什就在这儿,”麦肯很快地说,“他很好。”

    “我看得见,”布兰达说,“我是在说汤姆。”

    “他在后面。”麦肯回答。

    没等得到允许,布兰达就穿过了通往牢房的门。她打开门,向前走去,让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我想我们应该去其他地方待着。”麦肯对沃什说。

    “他们在谈些什么?”沃什问。他站的位置可以通过门上的玻璃看进里面的情况。他和麦肯看着布兰达和汤姆说话。他们都以为会听见大喊大叫和咒骂声,他们都以为会看见布兰达挥舞胳膊,或许甚至她会朝监狱栏杆扔东西。但是,他们看见这个老女人站在监狱牢房前,平静地说话,简直是一本正经,好像在坦白什么。栏杆另一边,汤姆只是听着,变得越来越专心。“她在对他说什么?”沃什问。

    “我不知道,”麦肯说。但他很清楚布兰达在对汤姆说什么,她在告诉他,沃什得了癌症。

    “我们去处理些文件吧,”麦肯说,“然后你和你爸爸就可以从这儿出去了。”他把一只胳膊搭在男孩的肩上,轻轻地拉他。反抗了一会儿之后,男孩跟他走了。

    “麦肯!”沃什说。

    “嗯?”

    “你会告诉我的,如果发生了什么,是吗?”

    麦肯僵硬地笑了,“如果我知道些什么,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的事,沃什,我会告诉你的。”

    “好。”沃什说。

    “我能问你些事吗,沃什?”

    沃什点了点头。

    “艾娃还好吗?你们两个有时候会有一些秘密,像所有孩子一样。我不介意这个。但如果你知道一些关于艾娃的事,一些或许她不会说出来告诉我但又很重要的事,你要告诉我,好吗?”

    “好的,先生。”沃什说。

    “很好。”麦肯说。然后他和男孩一起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停战了,他们谈论体育、谈论电影,他们谈论即将到来的冬天会有多冷。但他们没有再问彼此问题,因为答案肯定会是谎言。

    从警局开车回家的一路上都很安静。布兰达发动了她的老旅行车,从一群记者中夺路而逃,当他们把车驶出停车场时,这群记者试图拦住他们。她踩下油门,发动机隆隆作响,站在车前的摄影师从路上跳开,还摔坏了相机。他们没有跟上来。

    沃什和汤姆坐在后座,布兰达开车穿过镇子时,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现在是清晨,镇子慢慢地恢复了生机。到处都有一些车经过,露营在外面空旷的停车场上的人们,刚刚开始从帐篷里走出来。每一天,沃什都惊讶于他们还在这里的事实。他对他们在此之前的生活感到好奇,他们都没有家可回吗?家人呢?工作呢?他们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改变了生活方式?艾娃对他们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他们经过了一个站在镇子中心的角落里的女人,她举的标语牌上写着“请治疗我的孩子”。然后车子继续行驶,她消失了。

    不时地,沃什望向他的爸爸。但汤姆只盯着窗外,满腹心事。在前面的位置上,布兰达在与老式陈旧的车子搏斗,他们开过街道,驶上了出镇的公路。然后沃什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在往家的方向行驶。

    “这个冬天肯定很冷。”汤姆说,依然看着窗外。他身上有咖啡和酒精的气味。

    沃什知道他爸爸在试图告诉他一些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不久他们就开到了汤姆的车子驶离公路的地方,那儿有一辆牵引车,正在把车子拉出水沟。

    布兰达停下了旅行车。

    “好了。”汤姆说。然后他打开车门,迈了出去。就在沃什要打开他那边的车门时,汤姆回来了,说:“别出来了。你和外婆待在这儿。”他瞥了一眼这个女人,她在后视镜里怒视着他。

    “我们去约翰逊家和你碰面吗?”

    “不,”汤姆说,他半蹲着,一只脚放在打开的门上,“你和外婆一起回家。我要看着他们把车子弄出来。”

    “那你会来接我吗?”沃什问。他看着后视镜,希望能捕捉到布兰达的眼睛,希望能找到一点发生了什么事的暗示,即使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车子修好后,我还有点事要做,”汤姆说,“但我会很快回来的。”汤姆又看向了他的车子,然后仰头看了看天,接着看地面。“我会很快回来的。”他又说了一遍。

    “别那么说。”沃什说,他的声音冷酷而平静,如同一扇慢慢把家关起来的门,“你不用那么说。”

    “沃什。”汤姆说。

    “我不会逼你的,”沃什说,“我不会逼你说你不想说的话。”然后他转向布兰达,“我们可以走了吗,外婆?”他们的眼神在后视镜中交汇,她的眼神中带着悲伤。她在椅子上转过身,向后看着她的外孙。“我也不会逼你说什么,”沃什说,“我就是想走了,我想去看看艾娃怎么样了。”

    汤姆徘徊了一会儿,看着儿子,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失去他。然后他关上车门,布兰达发动了旅行车,挂上挡,踩下油门,拉开了沃什和他爸爸之间的距离。

    星期六有旧货市场,艾娃差不多整个星期都在等待这天。她错过了星期六早上播出的动画片,似乎这是一场交易,用动画片来交换她和妈妈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的巡航,有时她们甚至会从一个州到另一个州,只为了寻找小饰品和华丽的旧物。

    她们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出门了,留下麦肯一个人在枕头上打呼噜。海瑟和艾娃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看着地图,她们在上面画出了一些房子和街道。那些房子是她们知道的会有旧货市场的地方。她们还标出了“可能的旧货市场”——那些地方没有承诺会有旧货市场,但也会定期举办,取决于他们是否有特殊的东西出售。

    今天她们的计划是在地图的纵向和横向距离上都要跨越三个县。她们拿了一只野餐篮,装了食物和她们在这一天的作战中要喝的佳得乐(注:美国知名的运动型饮料。在补充运动中身体所缺的水和电解质的同时,提供碳水化合物来增强运动耐力),她们还在篮子里可以够到的地方放了一些巧克力和硬糖。

    “我们不能只吃糖果。”海瑟说,往篮子里越装越多。

    “我们什么时候只吃糖果了?”艾娃问。

    “大概两个月以前吧。”

    “哦,是的。”艾娃笑起来。

    “别告诉你爸爸,”海瑟加了一句,“你记得拿三角巧克力(注:美国卡夫食品公司生产的巧克力条)。”

    她们在黑暗中开了半小时的车,来到了第一个旧货市场,这时太阳正照亮了天空。一个老男人和一个老女人在前面站着,穿着薄夹克,抽着烟,他们微笑着打招呼,问艾娃和海瑟有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

    “任何特别的东西。”海瑟说。当他们问她们在找什么时,这是她总是对卖旧货的人说的话。这是事实。在艾娃和妈妈开始淘旧货时,她们就找到了很多艾娃觉得非常特别的东西——一枚雕刻着一张女人的脸的胸针;一块来复枪上的零件,她们之前没认出来,它很厚、很方,是黄铜做的,艾娃和海瑟以前从来没见过上面的雕刻。她曾保证她有一天一定要找出它的来历。即使她没有,这还是件漂亮的东西。

    与整件的和完整的东西相比艾娃喜欢寻找细碎的东西。她想,一个人不可能真的了解一件完全塑造好的东西,除非他们了解它在塑造成形前是怎样的。

    人们先接触到一件东西的碎片——只是整体中的一个元素——然后他们才能看见它的机制。他们能在头脑中,用所有其他可能的方式拼凑出一件东西。拼凑成一件东西可能有很多其他方法。它如同一条丝带,只要被拆开,就是一条简单的闪着微光的丝绸,线条流畅、平滑。

    她们开了半天车,一点重要的或者有趣的东西都没有买到。旧货中有T恤衫、椅子、桌子、老唱片和很久没人玩的玩具,没人想看的电影和令人印象不深刻的画。

    但接着,当她们开到两个县之外,准备开始踏上回家的旅程时,她们来到了一个旧货市场,一个女人站在前面,她穿着大衣,虽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那天的天气也很暖和。这个女人看到艾娃走过来时面露微笑,好像她一直在等她。

    “我有你要找的东西。”当她看见海瑟和艾娃走近时说。艾娃不知道她在对她们中的哪个人说话。接着女人弯下腰在她前面的一张小桌子上拿出一个大大的木箱子,把它递给艾娃。

    “你能打开它吗?”女人问。

    艾娃检查了一下箱子,好像它是由好几个小箱子做成的,它密封得很好,木头闻起来很清香,切割得非常完美。她搜寻了一遍又一遍,但是依然找不到打开的方法。

    “这是个谜箱。”海瑟说。

    “我要怎么打开呢?”艾娃问。

    “你要找出办法来。”女人说。

    艾娃的眼睛睁大了。突然这个容器充满了秘密和光彩,她想象着它里面可能有的所有东西:老硬币、箭头、珠宝、藏宝地图、来自某个美名远播或者臭名昭著的人的秘密信件、遗失的书,等等。她的想象开始天马行空,用只有孩子能够办到的方式,突然盒子容纳下了人、整个城市——它们被缩小了,完美地保存起来——她小心翼翼、极有毅力地对付这个东西。她想象里面关着天上的星星,它们等待着被释放,回到天上。

    她想象她妈妈的某些部分在箱子里。艾娃无法了解的关于那个女人的所有地方,她有时会很悲伤的那个部分,使她在后半夜醒来的那个部分,当她醒来后,她会走出房子,觉得她的丈夫和女儿都在睡觉,无法听见她的哭泣。当早晨来临,能够给她微笑和开怀大笑的力量的那个部分回来了,好像艾娃前一天晚上听见的悲伤从未出现过。

    开车回家的路上,艾娃相信所有这些都在这个箱子的精致夹层中。几天后,她终于发现了打开它的秘密。但当她打开它时,她在里面只找到了灰尘和空气。

    她的妈妈不只是她见到的样子,艾娃知道。她把箱子放在一边,然后将那些自己曾经非常喜欢、但已遗忘很久的玩具放进其中一格。

    第八章

    自从麦肯公开宣布他会加入牧师的教会后,他就一直试图避免引起注意,现在却引来了更多的人关注。一群露营在他们家车道边的人拉起了大大的横幅,上面写着“艾娃属于每个人”。麦肯从来分辨不出他们是宗教狂热者,还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或者介于两者之间。最后,这个根本不重要了。

    一直以来,在面对混乱时,布朗牧师帮了麦肯很多。他给他建议,谁的电话要接,哪些电话要忽略;他告诉麦肯如何接受采访,怎样做到什么都不说。在这过程中,牧师从来没有向麦肯要求过什么。如同他所承诺过的,他让麦肯控制方向。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让警长和他的女儿感觉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有发言权。

    所以当牧师告诉麦肯,他想和艾娃单独说几句话,和他的家人谈谈,而且如果谈话能在他们家进行会更好时,麦肯同意了。

    现在牧师站在门口,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和一件单薄的长款大衣。身后保护他的警察走过人群,走上车道,礼貌地对麦肯挥手。

    “进来吧。”麦肯说,引着牧师走进客厅。

    “谢谢。”男人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它们被外面凛冽的寒风吹得有些凌乱了。

    卡门和艾娃一起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不管艾娃对卡门的感觉如何,她们之间开始形成了一种团结。或许这来自于最近她们一起困在房子里的漫长时光。虽然有时亲密会导致轻视,但它往往更能培养出理解。

    艾娃开始理解卡门真的不想代替她妈妈。她只想爱麦肯,有一个健康的宝宝,和艾娃一起组成一个家庭。因为卡门和艾娃之前都没有单独见过牧师,她们一致对这个男人充满猜疑——不管麦肯怎么说他只是想帮他们。

    “终于见到你们俩了,真是太好了。”布朗牧师说。他穿过房间,先和卡门握手,然后是艾娃。他慢慢地晃着艾娃的手。“啊,是啊,”他说,“这个孩子。”然后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是麦肯特地为他放在客厅里的。

    麦肯、卡门和艾娃一起坐在沙发上,他们三个人都看着牧师。“能来这儿真是太好了,”他爽朗地说,“我为坚持我们要在这儿谈话道歉,但我觉得这能帮助大家理解我们四个人是在一起的。”

    布朗牧师看见了卡门眼中的怀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但我真的是来这儿帮忙的。”

    “你想让艾娃帮你做什么?”卡门说。她揉着肚子上方,然后整了整裙子。裙子是深蓝色的,它太紧了,有点不舒服。这是她几个月前买的,那时她怀孕才四五个月,但她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穿它,现在她已经是晚期妊娠了,腰围大了很多。

    “你很直接,”布朗牧师说,“和你丈夫很像。”

    “我自己也有点好奇。”麦肯加了一句。

    “我知道你们都很好奇,”布朗牧师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想在我的教会里进行一次治疗。”

    “不行。”卡门马上说。

    “请你,”布朗牧师说,“听我说完。”他把目光从卡门转向艾娃,说:“只是一次。仅此而已。就一次,我们就需要这么多。”

    “有什么意义呢?”艾娃问。然后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她。

    “意义就是帮忙,”布朗牧师说,“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谁。他们知道你能做什么。外面有人想要你帮忙,大家需要你的帮助。我并不是要你去帮助每个人,很明显这么做你会有负担。但那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应该跳出来走在前面的原因。帮一些人——不是一只动物,而是一个人——公开地治疗,你也许能够从中得到某种缓解。”

    艾娃思绪纷乱,她无法完全理解布朗牧师的意思。基本上,她只记得在医院里醒来眼睛看不见的感觉。她知道,如果她再治疗别人,那只会是个开始,她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自己原来的样子了。她还是无法保持体重,卡门不得不给她买新衣服,因为她的其他衣服一点都不合身了。然后她大多数时候都感觉寒冷和空虚,她觉得好像风能把她刮走,刮进外面的世界中。

    “在你的教会面前帮别人怎么就能帮她了?”卡门问。

    “因为然后大家就会理解她并不是在尽量不帮助别人,”他坐回椅子里,“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令人困惑,但外面有很多人相信你女儿非常自私。在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曾听说有两个男人冲进医院里请求艾娃帮助他们。那是真的吗?”

    “是的,”麦肯说,“两个疯子。”

    “他们并不反常,”布朗牧师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他们更疯狂的人。他们掌握发言权。但如果你能向他们展示你想要帮忙,你真的尽量在用无私的方式运用你的天赋,那我们就能完全控制时间、地点。我们能让大家理解这些都需要付出代价,艾娃想帮忙,但她无法帮到每个人。然后你就能重新掌控你的生活。”

    一家人都思考着男人的话,甚至连卡门也觉得这些话有点逻辑。或许就像麦肯说的那样,他们会有办法控制这一切,或许牧师真的是来这儿帮忙的。

    牧师一离开,麦肯、卡门和艾娃就对他的提议进行了讨论,他们从白天讨论到黑夜。他们讨论义务、职责、无私、宗教和人们应该力所能及地帮忙的普遍观念。他们还谈到了钱。出版商向他们提出了出书的交易,电视名人愿意为独家采访向他们付费。每个人都想挖到这个奇迹小孩的一角。

    他们的讨论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直到最后艾娃累得困了,上床睡觉去了,留下卡门和她的爸爸在厨房里继续谈话。

    深夜两点多,艾娃醒来,听见卡门在隔壁的卧室里哭泣。她轻轻地抽泣,显然在试图压抑自己的哭声。她听见爸爸的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他们之间有些事情不想让艾娃知道。但他们的老房子狭小而脆弱,不可能守得住秘密。

    “布兰达说他们还在想怎么治疗。”麦肯说。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卡门问道。她抽泣着。

    “是布兰达,”麦肯说,“她的想法是,她想让孩子再保留一点天真。癌症是条艰难的路,如果沃什接受治疗的话,那他前面还有苦要受。我想她只是……好吧,我想她只是想让他再享受几天阳光。”

    艾娃颤抖起来,她的胃收紧了,她感觉她要吐了。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在事件开始后,沃什接受的那些检查。她还以为他们给他做检查是为了找出艾娃是怎么治好他的,但其实他们在试图找出更多关于他的癌症的情况。

    沃什。癌症。

    这两个词在她的脑海中盘旋。无声地,艾娃转身将头埋进枕头里,眼泪喷涌而出。这是怎么发生的?他们为什么不告诉她?她已经治好了他,不是吗?那为什么他还有癌症?是她以某种方式引起的吗?

    问题在她的脑海中旋转,她还在哭。她哭着,直到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她的悲伤滚出她的身体,变成了长久而痛苦的哀号。当麦肯和卡门冲进她的房间,问她发生了什么时,她几乎无法说出男孩的名字。他们终于让她平静下来以后,她对他们说:“我会做的。”

    “做什么?”麦肯问。

    “牧师说的事,在他的教会前治疗别人。”

    “你不必这么做,”卡门说,“你不必让自己经受那些。你上次差点死了,如果你再做一次,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做一次,”她说,“或许就像牧师说的那样,如果有很多人看见的话,也许大家就会理解。”

    “理解什么?”麦肯问。

    艾娃只是摇着头。“我想做,”她说,“我想做给每个人看。”

    终于,艾娃发现了一个终止这一切的计划。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这一次,在每个人面前,在全世界的注视下,为尽可能多的人,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她这辈子只能再治好一个人,她知道那会是谁。她知道用什么方式去做,那样在一切都过去后,大家就会放过她的家人。

    “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爸爸,因为我将要做的事。”麦肯说。他和艾娃在后台,等待着被叫到前面去,然后艾娃就可以表演治疗,让来这儿的人们都能看见。他和卡门还没有达成共识,是否要让艾娃做这件事。“这会杀死她的。”卡门已经告诉过他,在之前的几天里,只要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她就会这么说。她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重复这句话,如同在石头上凿洞。

    “她只要再做一次。”麦肯为自己辩护。他想的是,只要再来一次,奇迹再发生一次就够了。然后他们会得到足够多的关注,足够多的恶名让事件得到平衡。他们会变得有钱。他从来没直接说过,他也不用直接说。卡门知道,就像他知道他的行动的真正动力是什么。是贫穷的重量和那样的观念,如果一个人能够忍受一个痛苦的决定,他们就能从担忧中解放出来,从过着一种生活却天天梦想另一种生活的折磨中解放出来。“只要一次。”这是他强调的理由。

    然而不管他们的看法如何,这已经变成了艾娃的决定。

    “我不敢相信我要这么做。”麦肯说。他坐在一张小小的、钢铁框架的椅子中,艾娃坐在旁边的一张差不多的椅子里。他们周围有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他们都是布朗牧师教会中的会员——会吏、助手和其他人。大多数人,都和他们保持着距离,远远地对麦肯和艾娃表示敬意,好像他们是电影明星,出于尊重,他们要装作不认识他们。

    “没关系。”艾娃说。她拉着他的手,握住它。

    “你怎么知道?”麦肯问。他想笑,他想把问题变成玩笑,好像他知道答案,只是在逗她,但他的声音中没有幽默。

    “我不知道。”艾娃说。不知为什么,艾娃捕捉到了麦肯的幽默。他们都笑了,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们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一个男人大步走过来说。就这样,他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结束了,虽然他们两人都不知道。

    在艾娃终于被带到教会之前,布朗牧师的布道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牧师谈论的主题是“愿意相信”。

    他站在舞台中央——下面是唱诗班和会吏,上面是遮棚,遮棚之上是暮色中的天空——他的西装如此精致,如此漂亮,以至于它们好像是他的一部分,好像他天生如此,在里面度过了一生。夜晚的空气清冽,不时地,布朗牧师会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擦一擦眉毛上的汗水。他充满了活力和兴奋,他的会众很久不曾见过他这样了。

    时间临近,牧师脱掉了西装马甲,把它递给了助手,他们拿走了它。“现在,”他站在会众中庄严地说,“我们将要见证一些神奇的事情。”

    紧接着,教会后面一阵骚乱,所有会众都开始见证这一刻。一对年轻的夫妇在引导员的带领下穿过通道,他们中间是一个男孩。他头发稀薄、很黑,与他脸上的苍白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眼睛周围有黑眼圈,他的步子很僵硬,好像这个孩子的每一天,都笼罩在病痛的阴影下。

    “你的孩子病了多久了?”当他们终于来到舞台上时,他问道。他用麦克风对着男孩的父亲。

    “他一出生就病了。”男人说。

    “医生对他的病怎么说?”

    “他们很乐观,”他回答,“但他们已经乐观了很久,我的儿子却还一直病着。”

    布朗牧师慢慢地蹲下来,好像他是一个老人,进行了一天的布道,此刻已经疲惫不堪。“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布朗牧师问男孩。

    “罗纳德,”男孩说,“罗纳德·威廉姆斯。”

    “你多大了,罗纳德?”

    “八岁。”

    “八岁,”布朗牧师重复这句话——他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八岁了,一直忍受病痛的折磨。”

    “是的。”男孩说。

    “真可怕,”布朗牧师说,“现在过来吧,孩子。”布朗牧师弯下腰抱起男孩,转身面朝教会的后方,在那儿,麦肯带着艾娃走到了门边。

    她抓着麦肯的手,抬头看他。“我觉得我不该说我要这么做。”她说,但麦肯已经向前走了,带着她走出了后台,走入了一切之中。人群屏住了呼吸,现场如此安静,以至于大家都能听见麦肯和艾娃穿过走廊时的脚步声和衣服的颤动声。会吏穿着蓝色制服,在每排会众前站成一道道人墙,阻止任何想要迈出位置或冲到父亲和女儿面前的人。

    朝着走廊尽头的方向,就在他们马上要走到主台阶那儿时,艾娃听见有人在叫她。她转身看见沃什站在那儿。他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系着一条黑色领带。他看着比之前高了,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非常顺滑。他怯生生地对她挥手。

    她也朝他挥了挥手。

    布兰达站在沃什身边。她穿着周日礼服,头发披散在肩上。她看上去严肃,穿着得体,但还带着她特有的坚强,如同暮光中的王室成员。布兰达旁边是卡门,穿着一条宽松的裙子,她的手放在圆圆的肚子上,在艾娃看见她的时候对她挥手。她无声地说“你会没事的”。

    艾娃寻找汤姆,但没看见他,不过她一点也不惊讶。毕竟她只想在那儿看见沃什。看着他,她就充满勇气和力量,即使她知道关于他的事,知道他病了,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会没事的。”麦肯轻声说着,他的声音中有一丝恐惧。他往前轻轻地推了推艾娃。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停了下来,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沃什身上。

    “她来了,兄弟姐妹们。”布朗牧师说。他的声音在扩音器中轰鸣。它和文字一起颤抖,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充满了痛苦、悲伤、惊叹和希望。“到前面来,孩子。”他对艾娃说。

    现在已经无法停下来了,她知道。搭建着的一切都在这儿了。麦肯领着她来到舞台中间,布朗牧师和威廉姆斯一家在等着他们。人群、相机、电视屏幕、电脑屏幕和电话——一切都对准了她。

    布朗牧师依然抱着生病的男孩,朝唱诗班点了点头,他们唱起歌来。他们的歌词对于艾娃来说就像嗓子中发出的呻吟和哀悼。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的双腿软弱无力,但她爸爸和她在一起,扶着她,几乎是支撑着她。“没事的。”他一遍遍说着。

    “你好,孩子。”布朗牧师说。

    “你好。”她说道。观众中有人说着“阿门”。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吗?”

    艾娃看着麦肯。

    “知道。”艾娃回答。

    “这个孩子需要你的帮助。”布朗牧师说。人群中发出了另一阵“阿门”的声音。小男孩看着艾娃。他使她想到沃什。“他得了很严重的ATRT(注:一种很罕见的恶性肿瘤,通常为脑肿瘤,患者以一至七岁儿童为主),”布朗牧师说,“这是一种脑瘤。”

    麦肯放开了艾娃的手,就像把一艘纸船放进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流。她朝男孩走过去。他的父母看着她,陌生的眼光中交织着怀疑与渴望,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他们既恐惧又寄托了所有希望的一切。

    “你会很棒的。”布朗牧师说,把双手放在艾娃肩上。她走上前,牵起安德鲁的手。他的手很冷,湿漉漉的。他轻轻地颤抖,好像觉得自己被蜇了一下。

    “要怎么办呢?”男孩问。

    “我真的不知道。”艾娃慢慢地说。她想到了一些事,一些她知道她必须说出来的事,一些她知道她必须去做的事。但她很害怕。她看着安德鲁的眼睛,整个教会,全世界都在看着他们,她要做的事一点也没有因此变得容易些。

    她抬起头看着麦肯,好像她能告诉他自己要做的事。他也看着她,没有动,慢慢地,他的脸上出现了理解的表情。

    “没事的。”布朗牧师说。他牵起他们俩的手,用自己的手包裹着他们的手,好像要把他们绑在一起。他握着他们的手。“会没事的,”他说,“只要做你之前做过的事就好了。”

    然后整个教会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看着,等待着。一些人沉默地哭泣,其他人站在座位前握起了拳头。没人说话,没人动,没人有任何行动,因为这可能会打破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的庄严和魔力。他们等待着,他们听着扩音器中传出麦克风等待声音时沉闷的咝咝声。每个人都想听听艾娃在治疗时会说些什么,一旦被治愈后,男孩会说些什么,他的父母会说些什么,如果最后他们的儿子被治好了,这一切结束后,布朗牧师会说些什么。

    沉默如同一只玻璃钟罩,覆盖着他们所有人。直到,最后,艾娃打破了沉默。

    “不行。”艾娃说道,“对不起。”她带着一点哭腔说:“但是,不行,我不会这么做。”麦克风捕捉到了她的话,增强了它们,声音在群山中回响。

    “她不做了。”布朗牧师在麦肯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捏着下巴说,“她彻底地果断拒绝了。一切都变成了那样。”

    “冷静下来。”麦肯说。他通过百叶窗的缝隙瞥了一眼窗外,马上看见了相机的闪光灯。如果之前的事情很糟糕,在艾娃做了治疗后,那么现在就更糟糕了,她在布朗牧师的教会前走掉,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为什么?”布朗牧师低声怒吼,“再说一次,我真的不介意是什么原因。我也真的不介意是怎么回事。”他停下了踱步,但他的下巴还紧绷着,又松开,好像在把他的愤怒嚼碎。

    “那管用吗?”麦肯问,从窗户边走开,关上了百叶窗。

    “什么管用?”

    “下巴。”麦肯用手指了指布朗牧师的下巴,说,“那对你在生气时把握事情管用吗?”

    “它对各种事情都管用。”布朗牧师冷冷地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肺部充满空气后注视着麦肯。然后他叹了一口气,长长地、缓慢地,叹完气后,他的下巴不再紧绷了。“好吧,”他说,“她在哪儿?”

    “他们很安全,就在记者都追着我们的车子往家开时,卡门、艾娃和沃什已经坐在另一辆车子里溜出去了。卡门和孩子的问题更多了,我们都觉得她在阿诺德医生家待一阵子会比较好。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那儿了。”

    布朗牧师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在麦肯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我们谈谈吧。还不算太晚。”

    “对我来说,”麦肯说,“我觉得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废话。”

    “我觉得今晚我躲开了一颗子弹,”麦肯说,“我觉得我不会再走在它前面了。也许是她再也做不到了。不管是什么,不管曾经是什么,现在都结束了。”

    布朗牧师笑起来,说:“就像行星连线?就像在一年中最宜人最有活力的几个星期里得了热伤风?就像这是个巧合,你的意思是?”他跷起二郎腿,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是她选择的,”布朗牧师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看见了,整个该死的世界都看见了。他们听见她说了,她说‘不行’。她拒绝帮助那个男孩。”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麦肯说。他还站着,即使牧师现在已经坐下了。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她的原因是什么,”麦肯说,“我肯定她有很好的理由。否则,她为什么会选择不帮忙呢?”他用拇指按着裤子上的皮带,这套衣服是布朗牧师给他买的,让他穿着参加晚上的活动。

    “问得好,”布朗牧师回答道,“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告诉过她不要帮那个男孩。我想知道她爸爸是不是在今晚来教会前——或者甚至更早的时候对她说了什么。或许你一直都对这件事有所保留。或许你告诉过她,如果她这次失败了,就不得不‘投入战斗’,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们都可以创造很多机会,从其他人身上赚更多的钱。”他低头看着地板,发出了冷酷的笑声,“老实说,我没法相信我竟然没看见事情发生。我没法相信竟然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你比我想的更偏执。”麦肯说。他从窗边走开,走到桌子后面。他依然没有坐下。布朗牧师现在是个和以前不同的男人,这让他感到不安。他脱掉了西装外套,让肌肉准备好。

    “偏执让一个人在世界上走得更远。”布朗牧师说,他从地板上抬起目光,看着麦肯。

    “没有人计划过任何事,”麦肯说,“她说她想做,她想帮忙。”

    “我如果能相信的话就好了。”布朗牧师说。

    “不管是什么,不管曾经是什么,让她能做那些事,为什么不相信这已经结束了呢?”

    “因为一切都不会结束。”牧师说,他微微地直起背。“这一生中,我们做的每件事都像上帝的恩典一样,是永恒和不朽的。你想让事情恢复它们原来的样子,是吗?”他问,“你想让你的小镇、你的生活,回到曾经那种隐形的、沉睡的状态吗?”他摇着头。“永远都不可能了。你、你的女儿和你的家人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接受它、控制它,在它失去控制之前。没人会相信你女儿不能做那些事,真的。有太多录音带,太多视频了。他们会一直出现,一直在你的生活中出现,向你们求助,寻求指引。这种事不会停止的。”他说。

    然后牧师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西装,闪过一丝微笑,如同停止了龙卷风的进程。“现在,”他说,“我要出去和那些记者谈谈。我们还有另一次机会,一切都会好转的。去和你女儿谈谈吧。”

    “谈什么?”麦肯问。

    “谈任何你有必要和她谈的事,”布朗牧师说,“我们要保持进度。我会处理好记者这边的事,警长。我们忘了它吧,不管你怎么看我和我的教会,我们都在努力获得一些东西。”

    “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对抗你和你的教会,”麦肯说,“我还有一个家庭需要担心,就是那样。”

    “那就做好你的事,”布朗牧师说,他的声音坚硬而平静,“你的女儿,她有责任。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最后他又捏紧了下巴。“她有责任,”他又说了一次,“我们都有。每一天。”然后他走出了办公室,朝等待着的记者走去。他一边走出来,一边朝其他警员挥手,好像他与麦肯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那时,麦肯才觉得肩上的重量消失了。他放松地坐在桌子后的椅子里,揉着半边脑袋。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挥去安德鲁父母的画面,当他们的男孩被带到教会后面,检查后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也无法摆脱哭泣的声音。安德鲁的父亲呻吟得如同一头动物。他的母亲抽泣着,一遍又一遍。还有永远挥之不去的想法:如果那是我的孩子呢?

    虽然他不想听见布朗牧师的声音,但还是听见了:“她有责任。我们都有。”

    然后他听见了爆炸声。

    那天,他也在观众中,就像很多其他人一样。看着,等待着,颤抖着,期待女孩向他们走来,向全世界走来。这次,它将在一个教会前发生,它一直注定要在这儿发生。这难道不是他的哥哥所相信的吗?

    山姆看着,他努力保持耐心,因为他哥哥的布道时间延长了,这次他讲的主题是愿意相信。山姆觉得自己理解了他哥哥试图表达的所有东西——这种情况并非总会发生。当以赛亚在教会或相机前说话时,和山姆所知道的他相比他是个不一样的人。他更让人难以理解。他的话好像迅速流淌的河流,它们在空气中冲出一条路,山姆无法跟上,不管他怎么努力。

    有时他想知道,如果他更年轻些,他会不会就能够跟上他哥哥的话了。但那些关于曾经的自己的记忆,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更像梦境。有时他只感觉到,它们如同在他脑海中扑动翅膀的小鸟,但在他能真正看清之前就飞散了。

    但关于艾娃和她的能力的新闻为他带来了新的希望。这是他无法解释的希望,它在他体内上涌。

    她能修好东西。

    她能治好人。

    她甚至能治好他。

    需要另外一场飞行表演,山姆决定。需要另一个机会,让女孩做她做过的事。需要另一个机会,让她成为她命中注定的样子。也许然后,她就会帮助他。也许然后,她就会治好他,他就不再是他哥哥的负担了。他一直是他哥哥生活中的困境,真的太久了,他觉得。

    山姆在发生第二次与艾娃有关的意外后就很少一个人待着了。现在有一个名叫盖瑞的人照顾他,盖瑞个子很高,头发花白,年纪比山姆大。山姆很喜欢他,因为他人很好,善解人意,喜欢谈论橄榄球,据山姆所知,很少有人会这样。在山姆想要找人聊聊时,他好像从来不沮丧或者生气。山姆走出安德鲁之家的卧室,看见盖瑞独自坐在走廊尽头的一张小桌子边,像平常一样,山姆开始了对话。

    “又是华盛顿红人队?”山姆问。

    “一直都是,”盖瑞回答,没有从报纸上抬起头,“虽然我都还没弄清楚他们的名字。也许我就是老了。”他说,他好像对自己感到很满意。

    “我不想这样做。”山姆说,当他站到离盖瑞足够近的地方时。

    “做什么?”盖瑞回道,“怎么了,山米(注:山姆的昵称)?你听起来很烦恼。”

    “我只是想帮忙。”山姆说。

    “我们不都是吗?”盖瑞问答。他翻到报纸的下一页,还是没有抬头,“现在你想在季后赛里看到谁?”

    山姆没有回答。他握紧了手里的物体,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去做他相信自己需要去做的事。他喜欢盖瑞,不想伤害他,但有些事必须要做。

    “我不知道。”山姆说。

    “我也一样,”盖瑞说,“淡季也有很多比赛。我再也跟不上进度了,都不知道谁在哪个队打比赛,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想是的。”山姆说。

    “啊,很好,”盖瑞说,“会解决的。我又不是真的在队里打比赛,是吧?我就是个普通人,”他停下来,“伙计,”他说,“要是你能在那儿就好了,山姆。我只能想象一下你如果有机会去国家橄榄球大联盟(注:世界最大的职业美式橄榄球联盟,也是世界最具商业价值的体育联盟,由32支来自美国不同地区和城市的球队组成)打比赛会是什么样。你可能都成为史上最厉害的跑卫之一了,不是吗?”

    “我……”

    “你当然有可能的。”盖瑞说。

    “对不起。”山姆说,终于,盖瑞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他看见山姆脸上的矛盾,和他内心的沉重。

    “怎么了,山米?”盖瑞问,“发生什么事了?”

    盖瑞没有看见落在他身上的床柱,山姆用床柱打了他。他只是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山姆重复着,甚至在床柱掉在盖瑞身体旁边时也没有停下来。他伸手到男人的口袋中掏出一盒火柴——盖瑞一直喜欢抽雪茄。然后山姆匆忙地穿过房子,跑进小镇人口熙攘处。

    占据他脑海的想法仅仅是他要帮忙。一遍又一遍,向他袭来:帮忙。那么多人关注石庙镇内发生的事,世界上那么多人,看着,等待着,他们的灵魂希望着。希望他们听见的关于那个女孩的事和她帮助人的能力是真的。一生中,有无数个瞬间,大家都需要有一些可以相信的东西,不是吗?

    山姆知道他会帮助他们,他会给他们一些可以相信的东西。

    石庙镇那天很晚还很热闹,充斥着艾娃没帮男孩的新闻。有人争论信仰、有人争论责任。答案是人们都想要的东西。

    山姆知道自己没那么聪明能想到答案。不,以赛亚可能会想到答案,只不过,山姆不像他哥哥一样聪明,这也是他这么爱他的原因之一。他爱他,足以让他强迫艾娃去帮助别人,即使那意味着要做一些难以想象的事。这是唯一能让人们再次相信的方式,这是唯一他能帮他哥哥的方式。

    他曾在一部电影里看见有人做过,似乎他也能办到。

    穿过小镇时,他找不到金属衣架。他要去垃圾桶里找,但时间不能太长,这会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垃圾桶里找不到衣架。他又迅速躲进一幢建筑后面的小巷里,思考着。花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想到了要做什么。所以他又回到建筑后面,在一个小垃圾桶里挑着拣着,事实上,他想要找到一小段电线——大约和他的前臂一般长——他觉得那就够了。

    他不确定,但他有信心,并对自己感到骄傲。

    当他走出巷子时,他很惊讶地发现镇子中心出现了更多的人。他们聚在一起,就在以赛亚的教会不远处,他们匆匆忙忙地围成一个小圈子,圈子中心的人山姆看不清楚。不管是谁,他们都是很重要,或者很有名,或者既重要又有名的人。他们四周都是摄影师。不管他们去哪儿,人群都跟着他们,聊天,凝视他们,为摄影师拿着录音设备。

    山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

    当他走向停在小镇广场边缘的服务车时,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他,山姆就径直打开了卡车的汽油盖。他用手指抓住衬衫底部,费了一点劲,从上面撕下了一条大小合适的布条。然后他把布条绑到了电线上。但在他试图把电线塞进卡车的汽油箱里时,电线又弹了回来,缺少他想要的硬度。

    但山姆没有恐慌。他停下来,看了看四周,一会儿之后,找到了一小根木棒,可以帮忙把电线塞进去,他把衬衫布条系在木棒上,塞进了汽油箱中。然后他解下木棒,用力拉电线,经过一番努力后,把它从汽油箱里拉了出来,同时带出了衬衫布条,浸润了汽油。他确定浸着汽油的布条的另一端还留在汽油箱中。

    毫不犹豫,他把手伸进口袋中,拿出了那盒火柴,点着一根,点燃了衬衫布条。

    山姆从电影里得知,车子过一会儿后会爆炸。人有足够的时间跑开。但山姆不记得,从现在开始,汽车开始爆炸和他的生命被夺走之间相隔多少毫秒。

    在最后一闪而过的时间里,山姆依然不记得他在佐治亚度过的童年,追逐着大哥哥以赛亚。他不记得夜晚他和哥哥躺在粮仓的房顶,梦想着他们有一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山姆想成为橄榄球明星,以赛亚想成为兽医。小弟弟和他的橄榄球生涯会负担起稍微年长的哥哥和他对动物的爱。他们是一对兄弟,一起用手掌捧住世界的碎片,并将其制作成他们喜爱的东西。

    山姆也不记得他们的爸爸以前经常喝醉了酒,朝他们大吼大叫。他会打他们和他们的妈妈。他和以赛亚会轮流保护另一个人和妈妈,在他们的爸爸极度讨厌这个世界的夜晚,他需要把自己愤怒的牙齿浸到酒精中。山姆也不记得他爸爸死后,那时以赛亚刚上完高中,他本来计划继续上大学,但他参加了工作,为了帮妈妈养家。山姆不记得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他的橄榄球生涯上,它如何成为他们三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奋斗的道路,他们如此相信这是他们长久以来遭受的命运。

    山姆不记得车祸。

    他不记得没过他头顶的水,带走了他童年的梦想。

    他不记得他的哥哥变成了牧师,多年后他妈妈去世了,就在那时,成功和财富来到他们的家。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山姆只记得,在他还活着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的瞬间,听见了他哥哥的声音,关于以赛亚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弹奏着神经元突触,如同一首摇篮曲——

    “我会照顾你的,山姆。”

    “为什么?”

    “因为那是小哥哥做的事。”

    “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以赛亚。”

    “爱不求回报。”

    “有一天,”山姆说,“有一天,我会让它变得更好。”

    他一遍遍听见这些话,直到它们包围了他,如同潮水,冲刷他,浸没了他,永远不让他离开。

    突然爆发出热量、光线,声音让人震耳欲聋。对一些人来说,则是一种结束。对其他人来说,当他们看着火球升上夜空,接下来是耳鸣,很长时间里都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

    在阿诺德医生的房子里,它听上去如同烟花爆炸的声音,就像远处的一阵雷声。但房子随之咔嗒作响,很像几年前一个老矿井的炸药爆炸时产生的冲击波。卡门又把脑袋凑到了马桶上——又是一波呕吐——但这次比其他时候都要严重——就在爆炸声扫过房子时。“那是什么?”她大叫道。

    “我怎么知道?”布兰达说,站在门口,“听起来像该死的苏联进攻。”她看着马桶里的呕吐物。

    “我没事。”卡门说,即使她知道那不是事实。她想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不管是什么,现在她身体中发生的事都不正常。“有点不对劲,”她说,“像是爆炸。”

    “你确定你没事吗?”布兰达问。她把手放在卡门的背上。“姑娘,”她说,“你一点也不好。快看看你自己。”卡门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她在马桶上摇摇晃晃。“快叫阿诺德医生。”布兰达叫道。

    艾娃和沃什冲进厕所。他们本来是进来询问爆炸声的,却看见卡门跪在地上,脸上挂着汗水、泪水,还有呕吐物的痕迹,重复着,一遍又一遍,“我没事……我没事……”

    艾娃跑上楼去叫阿诺德医生,沃什和外婆待在一起,看着卡门。

    “会没事的。”布兰达对沃什和卡门说。

    “你觉得会是车祸吗?”卡门问,“你觉得麦肯会没事吗?”

    “我肯定他没事,”布兰达说,“你现在别说话了,我帮你躺到床上去。沃什,过来帮忙。”他们两人一起帮助卡门从地上站起来。她扶着自己的肚子,在他们的帮助下站起来时,不停地颤抖。他们低头看见她的脚边有一摊水。

    “不,”卡门说,“不能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太快了。就像上次一样,太快了。”

    “别说话。”布兰达说,她和沃什让卡门在床上躺下。她推着他们,抵抗他们,好像这是在抵抗她最恐惧的命运。“阿诺德医生马上就过来,他会让一切都没事的。”她说。她坐在床边,抚摸着卡门的头发,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向你保证会没事的,”布兰达说,“我保证。”

    沃什从床边后退了几步。他站着,看着,明白了,但他很害怕,“我去找艾娃和阿诺德医生。”

    “好的。”布兰达说,没有回头看。

    “艾娃呢?”卡门问,“她能帮忙,不是吗?”

    沃什离开了房间,在走廊里碰见了阿诺德医生和他妻子。医生走得很快,边走边卷起了衬衫的袖子。他的妻子紧跟着,她的脸上充满担忧。阿诺德医生拍了拍沃什的肩,经过时没说一句话,这个动作同时也示意他应该离开房间。

    “艾娃呢?”沃什问。他希望在医生和他妻子身后找到她,但她不在那儿。他拔腿走出房子,走得越来越快。外面,街道上,他能听见人们的喊叫和尖叫声。房子的另一头,电话声响了起来。阿诺德医生是沃什知道的唯一还用座机的人,他有时觉得有人打来电话时听见座机沉重、密集的铃声是种享受。但此刻,他觉得电话铃声很可怕。

    当他经过楼梯前的窗子时,他看见镇子中心扩散出一片红光,看起来就在几条街之外。阿诺德医生家外面的记者都走了。不管正在发生什么,都足以把他们吸引走,这让沃什的胃打了个结。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很严重。

    “艾娃!”沃什叫着,当他爬到楼梯最高处时。他听见她在一个卧室里——她脚步匆忙地踱来踱去。“艾娃!”

    他进入卧室,看见她正往一个小挎包里装衣服。“我要走了,”她说,“我要走了,我想让你跟我一起走。现在,马上。”

    楼下,在阿诺德医生给她准备的用来睡觉的床上,卡门的痛苦没有丝毫减轻。“快让我熬过去吧,”在他给她检查时,她对阿诺德医生说,“你跟我保证,宝宝和我都会没事。”她滚到一边,抚着肚子,闭上眼睛.阿诺德医生一直在说和布兰达说过的一样的话,一遍又一遍,“会没事的。”

    她的想象战胜了她,当她躺在床上,祈祷她的孩子可以活着度过这个夜晚。她看见自己站在两个死去的孩子的坟墓旁边。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明亮日子,只有她一个人,麦肯不在,她的第一任丈夫也不在,没有人在。

    只有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她没能给他们生命。

    画面悬在她的眼前如同鬼魅,她想象着自己坐在床尾,手里握着麦肯的枪。她想象着它在她指间的重量。她一直对枪到底有多重很感兴趣,它们在世界上的用途让它们的命运变得更为伟大。她想象着用枪口对着自己,她想象着试图低头看枪管上的黑色凹槽。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看见子弹的微光,在它射出枪管进入她的头盖骨前,它会带走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记忆和生活从她身上带走的所有希望。会很快,没有痛苦,甚至连一闪而过的时间都不到,甚至连一个小孔都没有。只是突然的虚无——一个没有恐惧或痛苦,或者连记忆也没有的地方。然后她想象着艾娃站在她两个死去的孩子的墓碑旁,她用指责的眼光看着艾娃,说:“你本来可以救他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她被醒过来的感觉弄得心烦意乱。她害怕可能过去了很长时间,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艾娃!”她叫道,“艾娃,你在哪儿?”

    “安静下来。”阿诺德医生说。他示意德洛丽丝和布兰达帮忙按住卡门。她汗如雨下,她腿下的床单被血浸透了。

    布兰达走出房间,去给卡门拿点水,当她经过窗子时,最先看见了人。有一小群人,或许有七八个,在路边昏暗的路灯下,她最多能看出这么多。但,他们后面,她看见路上有更多的人。“德洛丽丝!”布兰达叫道,“德洛丽丝,来这儿。快过来。”

    布兰达听见德洛丽丝匆忙走向前门的脚步声。“天哪,布兰达。什么事那么重要,你要叫我过来?”德洛丽丝问。

    布兰达朝窗户点了点头。那群人现在已经穿过前面的草坪了,抬头看着房子。她看见他们中的一些人受伤了。他们后面,在街道边,她看见更多的人正走过来。石庙镇的消防队只有一辆救护车,医护人员从附近的镇子赶过来要半个小时——这还是在之前路况好的时候,现在路上挤满了希望一瞥“奇迹小孩”的人。所以现在,人们过来,还有更多人跟在后面,来到医生的家里和“治愈女孩”所在的地方。

    “天哪,”德洛丽丝说,“我去叫我丈夫。”

    “我觉得他们不是来找你丈夫的。”布兰达说。

    “他们当然是,”德洛丽丝说道,“那他们还能来干吗?”她走过布兰达身旁,打开门。“进来吧,”她挥着手说,“快进来,我们会照顾你们的。”她的手在身前摆动,示意大家进屋。“我去叫我丈夫,”她说,“我们会照顾好你们的,我们还要再去多找些帮手。”

    “艾娃在这儿吗?”有人问。

    “什么?”德洛丽丝问道。她的手不再挥动。

    “我告诉过你,”布兰达说,从门边退开,“关上门。”

    “我不会做这种事,”德洛丽丝说,然后她转身面向人群,“好吧,是的,艾娃在这儿。但我觉得那没什么关系。你们需要医疗护理。我是个护士,我丈夫是医生。和那个女孩有什么关系?”

    “关上门。”布兰达重复道。她退回楼梯那儿,拦着他们,但同时,听着楼上艾娃和沃什的动静,但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

    “没关系。”德洛丽丝说,她的声音微弱。

    镇子中心还有火燃烧的声音,着火的卡车上发出火光和灯的微光。人们喊叫,发号施令。或许那些声音中的其中一个就是麦肯。接着,站在阿诺德医生房子前的人群里有一个女人向前走了一步,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求你了,”女人抱着她的孩子说,“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她的孩子很小,不超过五岁,但他的衬衫上都是血。孩子的头部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流进衣服里,尽管他妈妈用一块布按在他的伤口上,但于事无补。“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她说。

    “哦,天哪,”德洛丽丝说,“进来吧,快点!”

    “不是你,”女人说,“不是医生。那个女孩,艾娃。”

    “艾娃帮不了你,”布兰达说,走向门口,“但这儿有一个护士和一个医生,他们会尽力做他们能做的一切,每一件他们可能做到的事。现在进来吧。”

    “是的,”德洛丽丝表示赞同,“你的孩子需要帮助。”

    “我想让艾娃帮他,”女人说,“我想知道他会被治好,我想知道他会没事。她是唯一能做到的人。”

    “她帮不了每个人。”布兰达说着,看向人群,希望他们能理解,但她非常清楚他们不会。

    “就帮帮我的孩子。”女人说。

    “我们会尽快把你的孩子送去医院,”德洛丽丝说,“我丈夫会做他能做的一切。”

    “我不想去医院,”女人叫起来,“我想要她的帮助!”

    “她帮不了你。”布兰达说。

    “你是谁?凭什么做决定?”一个男人说,他挤向前,站在抱着受伤的孩子的女人旁边,“你是谁?凭什么这么说?谁给了你权利?”

    “冷静下来。”布兰达说。

    “我们理应得到帮助,”一些人叫起来,“她需要帮助我们。”

    “这些都会得到妥善解决的。”布朗牧师说,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他快速走到前院,当他说话时,他的声音比他更先到达。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走过去。他的到来让人群意识到他们应该表现得最好,他们有一种感觉,他们或许会得到审判。但牧师带来的缓和并没有持续下去。

    争论很快开始。站在人群前面的男人闪电般地冲到前面,经过布兰达和德洛丽丝,闯进了房子。“她在哪儿?”他大叫,“她在哪儿?”

    “滚出去。”布兰达喊道。男人从一个房间冲到另一个房间,叫着艾娃的名字。“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在这里接受帮助,”布兰达说,“但那个女孩不会管。”她站在楼梯下,坚定得如同一棵被种植在那儿的橡树。

    检查完房子其他的地方后,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在脑海中把事情都串联起来。“她在楼上。”男人说,好像在创造这个理论的同时,自己也肯定了它。

    “见鬼去吧,如果你觉得你能通过我这关。”布兰达说。她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握起拳头。

    “你得停下来。”德洛丽丝说。她一边说,一边挥舞着双手。她向来有点神经衰弱,事情的演变对她的神经没有好处。“我丈夫和我能帮到每个人,”她说,“但是,如果我们做不到的话,我们也会确保你去医院前不会有事。”

    布兰达和男人还把目光锁定在彼此身上。他朝这个老女人走过去。布兰达很高,但男人更高。他低头看她,他的脸冷酷、愤怒。“走开。”他低声怒吼。

    度秒如年。男人坚定地站着,低头盯着这个年老的红头发女酋长。如同群山,布兰达等待着,没有动,直到最终,男人转过身,走出了房子。

    布兰达坐在楼梯下,人群进入房子,德洛丽丝和阿诺德医生开始忙碌地照顾他们。她会不计一切代价保护两个孩子。

    但直到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终于有点时间去看看他们,但她发现他们不见了。

    艾娃和沃什已经在半英里之外——他们是从楼上的窗户逃出去的,消失在夜色中,融入群山的孤寂里。

    她们在快天亮时醒来,虽然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艾娃的眼睛中还燃烧着睡意,但她妈妈已经做好了热可可,房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煎饼香味,客厅里的电视开着,声音调成了低低的呢喃,显得温暖、惬意。

    “还有多久天亮啊?”艾娃问。

    “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吧,”她的妈妈说,“但我们马上要去山上。所以要快点吃早饭。”

    她们很快吃完早饭,离开房子,走进了凉爽的黑暗中,她们的大衣领上残留着枫糖和咖啡的香味。蟋蟀唧唧啾啾,风很安静,好像她们都能听见树叶上的露珠掉落的声音——一种轻柔的敲击声,如同土地在一遍遍问着一个小问题。

    她们一路沉默着爬上山。海瑟拿着一个小手电筒,在小路的前后晃动光柱,即使她的双腿对这条路太过熟悉。艾娃牵着她的手,走着,晨露弄湿了她的鞋子,弄潮了她的裤腿。她喜欢她们徒步上山时留在身后的草的清香和肥沃土地的臭味。

    她们爬到山顶后,艾娃的妈妈面朝东方,把孩子带到一小块空地上,那儿有一块裸露的岩石,俯瞰着整座山脉——在没有月亮的黑色夜空下,如同一条粗糙的蓝黑色衣带。

    “过来坐下。”海瑟说。她在一块大石板上坐下,盘起腿,凝视着东方。接着她把手塞进了大衣口袋里,等待着。

    “还要多久?”艾娃问,然后在她妈妈旁边的大石板上坐下。她坐着的岩石很冷,有一点潮湿。她知道自己会记住这个细节。

    “不久了,”海瑟说,“看。”艾娃看着她手指的东方,以一种艾娃无法想象的速度,天空已经摆脱了黑暗——星星慢慢地远去。

    “用这个看。”海瑟说,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四方形玻璃,递给艾娃。

    “为什么需要这个?”

    “因为要不然你的眼睛会瞎的。太阳就是这样,孩子。”

    然后东方出现了火。树后一道明亮的光束变成了光的通道,膨胀,膨胀——完美的圆——艾娃在看着这一切的时候,发现她的妈妈把烟熏玻璃举在眼前,凝视着太阳,于是艾娃也照着做了。

    “当我用玻璃看时,太阳变小了。发生了什么?”艾娃问。

    “太阳就是这样啊,从这么远的地方看的话。”

    艾娃把玻璃从眼前拿开,太阳是一个巨大的、发光的火球,把针扎般的痛苦送入她的眼底。然后,在眼前挡上玻璃后,它又会变得比十美分硬币更小一点。

    “太神奇了。”艾娃轻轻地说。

    她们两人坐着,看着太阳离开地平线,然后她们看见月亮的阴影升起来,盖住了三分之一的太阳。艾娃挣扎着,不知道要用可以保护眼睛的烟熏玻璃看日食,还是轻率地直接盯着太阳看。她总觉得在玻璃和肉眼之间的转化过程中会丧失一些东西。

    “那真的是月亮吗?”艾娃问。

    “那是月亮的阴影。”海瑟回答。

    “它会挡住太阳吗?”

    “不会完全挡住。今天只是日偏食。在几年之内都不会有另一次日全食了。”

    “日全食就是月亮完全挡住太阳吗?”

    “是的。”

    艾娃继续用烟熏玻璃看着太阳和月亮之间的舞蹈。阴影已经退去,墨水的黑点慢慢地淡出了视线。艾娃在脑海中描绘出太阳、月亮和太阳的画面,但她无法描绘出它们的大小和之间的距离。它们只是三个大球——一个黄色,一个蓝色,一个白色。在她的脑海中,太阳的大小会变,从大大的、炫目的明亮到她通过烟熏玻璃看到的小小的,黄色的点。

    这是个她很难在脑海中容纳下的宇宙,但她努力。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海瑟最后说。艾娃看见阴影已经完全从太阳上经过了。太阳又变成了她面前的一个小小的完美的黄点。

    艾娃不再从玻璃里看了,突然她感觉到了太阳光倾洒在她身上的温暖。世界和她记忆中看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浓密的绿色树林、灌木、岩石和土地都在她面前延伸。突然感觉世界很小,同时又很大。它好像在呼吸。

    “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海瑟说。

    就在两天后——这次一起看日食的经历还在她女儿的脑海中回响——海瑟就上吊自杀了。

    第九章

    他们只能看见远处的广播塔在树和山的上方闪烁。艾娃指路,告诉沃什他们要去哪儿。“为什么?”沃什问,因努力赶路而气喘吁吁。他还没有想过他们要怎么逃跑。

    “相信我。”她说,然后把他往前拉。

    他们一走出镇子,走进森林,她就让他穿上了一件自己的毛衣,这样他就可以多穿点了。毛衣上有她的气息,虽然他不愿承认,他喜欢把它穿在自己的外套里。“不好意思,我们不能回去拿你的衣服了,”艾娃说,“我真的没有计划过。”

    “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在逃跑。”沃什说。

    艾娃费力地向前走,好像被重力拉着,沃什跟在后面。他们踏过黑暗和矮树丛,尽快地向前移动。一串汗珠挂在艾娃的眉毛上,她的头耷拉着,不时地跌跌撞撞。

    “也许我们应该停下来。”沃什说。他无法忽视她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身上。它们要把她吞没了,即使她穿了很多层衣服。她好像要消失了,即使她就站在他的前面。

    “我们不能停。”艾娃上气不接下气。但她已经停下来了。她的身体在急速向山上刮的寒风中摇摆。她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沃什看着她,不知道要做什么,或要说什么,才能让艾娃回到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她。

    “我们要停下来。”沃什说。他找到了一根倒下的圆木,他们两人都坐得下。“过来坐下。”他把手放进口袋中,等待着。过了一会儿,艾娃慢慢地朝沃什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树干上。“怎么了,艾娃?我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镇上发生了什么。”艾娃说。她看着家的方向,但山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揉着太阳穴,想赶走一直在她体内稳步增长的头痛。“你觉得爸爸和卡门会没事吗?”她问。

    “我肯定你的爸爸没事,”沃什回答,“但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卡门。”?“我知道。”艾娃说道。她本来打算再说点什么,但她选择了咽下要说的话。

    “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带她去医院了。”沃什站了起来,像艾娃那样,看着石庙镇的方向。他知道从他们所在的地方看不见镇子。他们之间离得太远了——太多石头和土地,太多他们可能不该做的决定。但是,不管能不能看见,他想他们都应该逃走,他应该跟着艾娃,这没有任何疑问。他们被彼此的重力牵引,就像他们一直以来那样。

    如果他留下来,她也会留下。但因为她离开了,所以他也要离开。

    “我们该走了。”艾娃说。她慢慢地站起来,她的身体摇晃着,有点跌跌撞撞,但最终她掌握了平衡。“我没事。”她抢先说,看着沃什。虽然他很担心她,但他也不会因此回头,因为那不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们最终还是会赶上我们的,”沃什说,“你知道他们不会让我们就这样跑走的。”

    “我知道。”艾娃说。她把手塞进口袋里,耸耸肩,赶走寒冷。她的牙齿开始打战,她收紧下巴让它们停下来。

    “那我们要做什么?”沃什问。

    “相信我就好了,沃什。”她回答道。

    “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了?”

    然后他们继续走。

    他们两人大步跨过矮树丛、岩石、掉落的树枝、从夜晚群山的黑暗中伸出的神秘事物和阻碍他们前进的东西。沃什一直有点笨拙,他被岩石绊倒,在小路上的坑坑洼洼处跌跤,一直被各种东西弄得行走艰难。他的双腿很快就累了,他的脚踝在跌倒时变得酸痛。他希望在很多事情上自己和艾娃都能选择不同的做法。他们应该带着手电筒,他们应该带食物,他们应该带更多衣服,他们应该选择另一条路。

    艾娃带着他往北边走的事实是沃什最关心的事。石庙镇四面环山,一个人能够选择的所有基本方向中,北边的路是最难走的。北边的山上坡和下坡都很陡峭,令人出其不意。山上遍布凹凸不平的碎石,很容易就被一块突出的岩石绊一大跤。也有的地方的岩石是光滑平坦的,但夜晚带来了露珠,很容易就会滑脚,直接滚下长长的、无情的斜坡。

    更糟糕的是还没有月光。慢慢地,沃什和艾娃的眼睛都适应了黑暗,但事实上他们曾经走过这条路,所以到现在为止,两人都没有受伤。

    之所以担心山中的情况,担心镇子里发生的事,是因为他们正在做的事承受着巨大压力,所有这些都在沃什的脑海中盘旋。他需要一点事情分分心,这样他才不会拉住艾娃,朝她尖叫要回到镇上去。不管怎样,是她在带领他们,而他也想让她这么做。生命中有一些时候,一个人会跟着另一个人,不管会被引向何方。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害怕。

    “我真希望我把我的《白鲸》带来了。”他说。他决定尽量不要让他们注意到现在是晚上的事实,天上还没有月亮,即使他带来这本书,他也看不见字。“我们需要聊点东西。”他加了一句。

    “我想回到那幢房子里去。”艾娃说。她走在他前面的路上,走得很慢,但在宁静的夜里,她的声音还是传了出去,听起来很虚弱。

    听到这个话题,沃什感到微微吃惊。他不想去想房子,因为那意味着想待在屋子里,想要温暖,不想孤单地待在森林中间。他试图想出一个笑话,任何能使氛围轻松起来的笑话,好让他们转移一下注意力。但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房子?”他问。

    “就在阿诺德医生家后面的那幢房子。那幢很大的,有很高的栅栏的。”

    “你想避开所有人的那幢?”他想把这句话说成一个笑话,但他的语调不对。

    “是的,”艾娃重重地说。她接着说道:“也许我不会严格地把每个人都拦在外面。如果你不带那本该死的书——你知道我在说哪本——也许我会让你进来。就你和我,没有别人。”

    “你会厌烦我的。”沃什说。

    “才不会。”艾娃说。

    “另外我还会带着那本书,所以你还得应付这个。”

    “浑蛋。”

    “无论如何,”沃什说,“再说,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厌烦我?”

    “因为最后就只有你和我了,沃什。”艾娃还在喘气,但对话让她忘了自己实际上有多累。

    “就像贝奥武夫和维格拉夫(注:传说中的北欧英雄,相继斩杀了三大怪兽:巨人格伦德尔、海怪和巨龙。维格拉夫是贝奥武夫的士兵,和贝奥武夫并肩作战杀死了巨龙)?”

    “就像露西和里奇(注:20世纪60年代风靡美国的经典情景喜剧《我爱露西》中的男女主角)。”

    “好吧,”沃什微笑着说,“我觉得这个可以接受。”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们都沉默着。他们只是走路。当艾娃的呼吸又开始变得吃力,他们就停下来,看着前面的路。他们两人站在黑暗中,只有风的声音、他们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们时不时地准备说些什么,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但他们都觉得没有要说的话,所以他们只是站着,一个被另一个的重力牵引。这时候会有强烈的预感和荣耀感、冒险的刺激和恐惧,好像这种时候的每一刻都是最后一刻,每个时刻都是一次无法回头的呼吸。

    沃什记得电影里也有像这样的时刻。男孩和女孩在注定会分道扬镳之前,他们都有这样孤独的时刻。有时他们似乎很了解事实,对他们来说,这是他们最后的安静的幸福时刻。事实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事情都会变糟,变得更艰难,完全从他们手中跌落。

    但沃什知道这是什么时刻。他想知道艾娃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然后艾娃用双手捧起沃什的脸,亲了他。一开始她吻得很笨拙,初吻总是这样。但她吻得越久,感觉就越来越好。每件与艾娃无关的事……都退去了。这个吻让他感觉一下子变完整了,又孤独了。

    他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的可能性流过他的脑海,他变得兴奋而迟钝,因艾娃的嘴唇压在他的唇上。他看见他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他看见他们在某些可怕的悲剧中一起死去。他想知道她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因为她知道他们逃不开她的爸爸、牧师和整个镇子,他们都会寻找他俩。

    “我们得走了。”沃什离开她的唇,说道。当他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她时,有一些东西,在月光中,看起来就像从她的嘴唇中涌出血来。

    “好的。”艾娃说,擦擦鼻子。她吸着鼻子。

    “是血吗?”沃什问。

    “我们走吧。”艾娃说。

    沃什牵着她的手,把她拉近自己。他擦了擦她的鼻子,用外套的袖子。“我没有带纸巾。”他抱歉地说。

    “没关系。”艾娃说,微微一笑。

    “会没事的。”沃什说。

    “我知道。”艾娃回答道。

    “艾娃走了。”布兰达在电话里说。

    麦肯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因为他置身于镇上发生的事之中。火还在燃烧,人们在哭,如果没有哭声,肯定也有大喊大叫声——人们大叫着指挥、呼救,或者大叫着他们找不到的人的名字。在所有的声音中间,传来了布兰达的声音,通过手机静电嗡嗡作响,告诉他,他的女儿走了。“你在说什么,布兰达?”他问。

    “跑走了,”她说,她说得很平淡,就像平时一样,“她和沃什两个人。这儿有很多人,肯定都是在爆炸中受了伤。他们来阿诺德医生家等艾娃帮他们——往好的方面说。我朝他们大叫。总之,都过去了,我去找两个孩子,但发现他们走了。从房子的后面溜走了,就在混乱当中,我想。”

    “天哪,布兰达!”麦肯说。他转过身,看着四面八方,好像他可能会突然看见他们。“他们去哪儿了?你怎么能让他们走呢?他们走了多久?”他连珠炮般问出这些问题,不给她作答的时间,即使她有答案。“你在哪儿?”他又说道,“你出来找他们了吗?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和你碰面。”

    “我还在阿诺德医生家。”她说。

    “你为什么还在那儿?”麦肯叫道。

    “做些我能帮你老婆的事情。”布兰达平静地说。

    这些话如同铃铛在麦肯耳中响着。他凝固了,感觉突然袭来的恐惧淹没了他。“布兰达,”他慢慢地说,“怎么了?”

    “孩子早产了,”布兰达说,“阿诺德医生说我们需要送她去艾什维尔,去医院。我们马上就出发了。不知道路况怎么样,有这么多人,但有两个警察会载我们过去。也许这样我们能快点到。”

    “让卡门接电话。”麦肯说。

    传来盖住电话的声音,换了人接电话。

    “麦肯!”卡门说。当她说话时,她的声音轻轻颤抖着。她清了清嗓子,当她再次开口说话时,她已经更好地掩盖了自己的恐惧。“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艾娃和沃什怎么就走了。”

    “让我来担心这个吧,”麦肯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他走到一张小长椅旁,正好站在它的旁边,他坐下来。这一刻,所有的混乱——叫喊,人们在他身边奔跑——这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卡门。

    “我不好。”卡门说,几乎要哭了。她把眼泪逼回去的时候发出了别扭的吸气声。“你去找艾娃吧,”她说,“我会……我们会没事的。我可以的。”

    “我马上过去。”麦肯说。

    “别傻了,”卡门说道,“快去找艾娃和沃什吧。你知道的,你不能让他们自己走掉。如果别人先找到他们,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她又清了清嗓子。“一切都这么疯狂,”她又说道,“而且,我们在你到这儿之前就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孩子要出生了,太快了,疼死我了,孩子要出生了。”然后她加了一句:“我很害怕,麦肯。”

    “我知道。”麦肯说。他遥望着阿诺德医生家的方向,他看不见那幢房子,但他知道它在哪儿——就是几条街之外,房子很高,旧旧的,等着他跑过去。但艾娃和沃什怎么办?“我也很害怕。”他说。

    卡门在疼痛中蹙起眉头,突然背景里想起了几个人的谈话声,“卡门!”麦肯叫道,“卡门!”

    “喂?”一个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麦肯?是你吗?”是布兰达。

    “布兰达,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要走了,”布兰达说,麦肯能听出她一边说话,一边走动,“我们要去医院。我会陪着她,我会照顾她的。”

    “谢谢你。”麦肯说。那一刻他很无力。飞行表演那天,他无法走到艾娃和沃什身边时,他也有这种感觉。当她治好那个男孩,失去了意识时,他也有这种感觉。当全世界都涌进来时,他也有这种感觉。世界逼着他做出一个又一个带着疑问的决定——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努力阻止他觉得不可能阻止的事情:当有人会把艾娃从他身边夺走的时刻。不管是医生,还是教会,还是所有想让她帮他们、为他们做些什么的人。

    而比这些都更让他觉得无力的是,当他回到家看见他的妻子把自己挂在粮仓的横梁上,他的女儿跪在地上,抽泣着,这成了他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痛。

    “好好照顾她,”麦肯告诉布兰达,“我会找到两个孩子的。”

    这是他的内心想说的一切。

    搜索队从石庙镇出发,如同一场巨大的灾难性的迷雾,数不清他们的数量。他们中有本镇的居民、布朗牧师的教会会众、新的猎犬、充满好奇想要一探究竟的人、感到困惑的人和寄予希望的人,也有人只是担心在恐惧和悲剧中消失的两个少年。他们不介意自己是镇上的陌生人,根本不知道群山的复杂,大家觉得两个孩子逃进了山里,他们只关心能否找回男孩和女孩。

    看着这种情况,他知道自己是唯一能够阻止人潮独自进山寻找孩子的人,麦肯想了一个主意——一个当地人带领一队外来的参观者。至少这样搜索队就有办法能在山里穿行了,当夜晚结束,消失于树林、岩石、蕨类植物和群山深处的人就会少一些。如果他们足够幸运的话,他们就不必再派出搜索队去寻找之前的搜索队了。

    朝南边行进,乡下很荒凉,他最不想看到对山势不熟悉的陌生人在黑暗中跌跌碰碰。山上有很多陷阱和悬崖,足以使得悲剧的发生。所以他把大多数搜索人员派去了南边。南边的山更为平坦,而且南边也是可以最快通往文明世界的方向。如果两个孩子要去另一个镇,想坐公共汽车或搭顺风车离开,那是他们最有可能会去的方向。他依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消失。也有可能他们是被别人带走了,但他很怀疑这种可能性。

    因为已经有这么多搜索人员去爬南边的山了,所以麦肯就选择了最危险的森林,朝北边走去。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的女儿已经逃进了森林里,她很可能走的是这个方向。

    艾娃很固执,如果她真的决定跑走,那走北边就并非是不可能的事。但她也病得很重,严重得她自己都不想承认。她已经在死去了,一点点地,随着每一次的治疗。而且就是他把她推进死亡里的。

    这是一直萦绕着麦肯的想法,即使在他看着镇子燃烧的时候。还有火需要扑灭,还有人需要照顾,援助和急救还没有到来。救火队尽力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但他们人数太少了,而且他们之中大多数都太老了,身材走样,再也无法扑灭如此大规模的熊熊烈火。这就是这个镇子的问题,因为平时这儿最紧急的状况就是烧烤时的打闹斗殴。当你真的需要帮助时,却很难得到帮助。

    “麦肯!”一个人叫道,“警长!”

    麦肯转身看见布朗牧师向他跑来。男人的衣服弄脏了,他的脸上满是担忧。“你看见山姆了吗?”布朗牧师问道。他的下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放松,他在流汗。他的呼吸急促而疲惫。“你看见他了吗?他们发现看着山姆的人昏迷了。山姆肯定打昏了他,然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看见他了吗?”

    “没有,”麦肯说,“但我们会看见他的。如果他跑出来了,我们会找到他的。”

    “你不明白,”布朗牧师说,“他想帮忙,他想帮我。”他的声音在颤抖。

    最终,麦肯开始理解了。“天哪。”他说。

    “我不想相信。”布朗牧师说。他把手放在麦肯的车窗上,他的手因为用力而涨红,好像他要在海洋中抓住一只救生筏。

    “冷静下来,牧师,”麦肯说,“我们会找到你弟弟的。但,现在,我要去找艾娃,她和沃什失踪了。”

    “失踪了?”

    “跑走了,据我所知。”麦肯回答道。

    “他们会去哪儿?”布朗牧师问。自信又回到了他的声音中。“我要去叫些人,我该走了。”他说。

    “你会找到你弟弟的,”麦肯说道,“我会找到两个孩子的。”

    两个孩子沿着山脊来到了拉特格的小木屋中。它在繁茂的群山的平坦处,四周是浓密的松树。小木屋隐藏着,但它就在那儿,被人忽视了那么多年依然还在。小木屋四周的院子荒废了,杂草丛生,但人还能穿过。让人感觉,好像有人一直在照看它。

    在一个树墩中央,一小堆老木柴旁,插着一把生锈的斧头,直指天空。树底下竖着一把陈旧的已经腐烂掉的犁,好像是有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匆忙间放在这儿的。另一棵树上挂着一个东西,像是捕捉动物的陷阱。当他和艾娃经过的时候,沃什研究了一下,艾娃稳步走着,充满信心地穿过院子,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吸引着沃什的这些东西。

    他想跟上去,走在她的身边,如同情侣做的那样。好像这才是正确的事。但像那样牵着她的手的想法对他来说充满刺激。这让他的肺收紧,他的耳朵里会出现嗡嗡的蜂鸣,如同一千首歌同时在播放:尖细的歌词和逐渐增强的音乐形成了无限的循环。这足以让他感觉微微眩晕,足以让他的胃痉挛,好像他这些年都没有吃过东西似的。

    但或许那就是爱。

    小木屋前面不远处有蔓生的近乎是野生的薄荷。混杂其中,他还看见;小枝的鼠尾草和也许是百里香,从薄荷中探出头来,它们不知怎的——拉扯着,几乎要互相掐死对方。香草混杂的气味让人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想象着世界会怎样,如果这一刻,这种香气,覆盖了全世界。

    “小心脚下。”艾娃说。

    但沃什已经被树根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

    “真顺利。”艾娃说,露齿一笑。

    沃什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跟着艾娃走到前门,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我们不应该先敲门吗?”沃什问。

    艾娃咯咯笑起来。“这儿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艾娃说。

    旧旧的小木屋散发着灰尘和发霉的气味,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更小一点。四面远远隔开的墙里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烧柴火的炉子和一张放在破窗户下的小桌子,桌子被多年来风吹进来的树叶和碎屑覆盖住了。其中一面墙上,在一个空床架附近,有一个很大的洞,风从外面灌进来。它大得足以让一头动物或一个瘦小的成年人钻进来了,所以沃什在想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为一个人建造的。造房子的人好像从来没想过住进这里的人会多于一个。这儿,在很多方面,就是艾娃一直想要的那种房子,某个她可以独自生活,养只狗,沉默度日的地方。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因为这个小木屋才有了那种想法,他想知道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告诉过他有这个地方。

    他们直接走到了炉子那儿,打开它。里面有一些小圆木——在那儿放了很久,都烧透了。“我们能找到木头。”沃什说。

    “但我们没有火柴,”艾娃说,“我很冷。”

    “我可以生火,”沃什说,“我爸爸教过我。”

    他并没有把爸爸教的课当成耳旁风。就像汤姆做过的那样,沃什来到小木屋外面,慢慢绕着小木屋走,收集他能找到的最小的树枝和引火物。这项工作艰难而缓慢,他在头脑中,总在想还要多久才能做完。他一直感觉时间不由他控制。他不时地会听见小木屋里艾娃的咳嗽声。这声音就像抽在他身上的鞭子。

    他用衬衫下摆围成一个小兜,把捡到的引火物都放在这里。他捡起自己所能找到的石头,希望他运气够好,找到的石头能够打出火星。这是个愚蠢的想法。打出火星需要运气,但他还有希望。

    当他回到小木屋时,艾娃蜷缩在炉子前的地上,颤抖着。在他走进来时,她睁开眼睛看着他,但她好像没有认出他来。她又闭上了眼睛,似乎要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孩。沃什把收集到的东西放到地上,从中挑选。有他想要的木头,但石头还不确定。所以他从容不迫地试了试他认为可行的不同的石头组合。失败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打出了火星。

    “一定行的!”他叫起来。他扭头看艾娃有没有听见,但她没有动。她闭着眼睛,慢慢地呼吸——比他以前见过的都慢。“一定行的。”他对自己说。

    生火花的时间比他预期的要长。他很轻易地就把引火物堆成了小堆,像他爸爸堆的那样,但用石头碰撞出的火星点燃它们似乎更需要运气,而非计划。一次又一次火星发出微光,蹦进了空气中,落在引火物顶部,一次又一次,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每敲一次石头,沃什就多一点沮丧。他也越来越意识到了寒冷。艾娃在咳嗽,好像在提醒着他——她的危险处境。

    但他没有停下来,直到终于产生了结果。

    当引火物中开始升起一缕细烟,沃什屏住了呼吸。这就像看着一个生命的诞生,他满脑子都是它可能以很多方式熄灭的想法。他的双手颤抖着,但他迫使它们围在引火物周围阻挡风——就像那天他爸爸做的那样——然后他轻声说,轻轻地,对着余烬:“她会死的,如果我生不出火。”然后他噘起嘴巴,尽量轻柔地吹着气,一边祈祷着。

    火着了!

    男孩想要尖叫。他想站起来跳舞,拉着艾娃让她转圈圈,像电影里的人做的那样。但他没有,他轻轻地把引火物从地上端起来,放进炉子里,他已经在炉子里堆好了木头。现在不是失去理智的时候。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坐在炉子前,看着火燃烧。它没有规则地舞蹈,每次男孩心中都会燃起它可能会熄灭的恐惧,但火焰继续生长,直到最后,它在铸铁炉子里稳定地噼啪作响。

    然后他笑起来——从心底里发出深沉的笑声。“我做到了,艾娃。”他说。她还睡在地上,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沃什看了一会儿她睡觉的样子。她的呼吸很慢,很深,但她还在颤抖。然后他走过去躺在她身后的地上,用胳膊环绕住她,他的身体贴着她,他紧紧地抱着女孩。顿时,颤抖停止了。

    “我希望你没事。”沃什说着,他的话轻拂着艾娃的颈背。虽然她没有回答,但沃什觉得他做了正确的事。他觉得她会没事的。他非常确定,所以自己也睡着了。

    在小木屋的屋顶下,满是灰尘,夜晚的寒风从破了的窗户灌进来,依附着月光,火温柔地噼啪作响,温暖一点点地填满了小木屋,在屋顶下,男孩紧紧地抱着他心爱的女孩,女孩躺在她心爱的男孩温暖的怀抱中,其余的世界都不存在了。

    布兰达坐在卡门的床边,握着她的手,一步也不肯离开。她很惊讶,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到了医院。她回想起那天艾娃第一次治好了沃什,她带沃什回家。路上有那么多人、记者和车,简直连一个人都走不过去。她害怕,因为卡门的缘故,现在路上肯定有更多人了,他们可能都到不了医院。但路上几乎没什么人——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几辆车子,而其他车子几乎都是进镇,而不是出镇的。警车、救护车、新闻车,当卡门和布兰达匆忙出镇的时候,所有的车子都匆匆开往镇里。虽然她替卡门感到欣慰,但她仍然担心着他的外孙。

    是的,她相信他已经够大了,也很聪明,能够在山里活过一个晚上。但她也知道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担忧在她的胸腔里形成一个小球,有时让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完全是因为卡门,她才没有认输。“如果我现在垮掉,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啊?”当他们到达医院时,布兰达对自己说。

    “还没有孩子们的消息吗?”在他们把她推进医院时,卡门问。

    “麦肯会解决的,”布兰达回答道,“你还有别的事要担心。”当孕妇被推进走廊里时。她握紧了卡门的手,走在她身边。

    对卡门来说,她很难跟上自己体内的变化。疼痛来得很快,而且一直停留在那儿,让她筋疲力尽,恐惧连连。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她记得在阿诺德医生家时自己被抬到了担架上,但他们把她装进救护车里的这段记忆,在她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她记得她们的车子开往医院时,布兰达和她说起沃什和艾娃,但她到底说了什么却是一片迷雾。

    卡门微笑着点点头,护士过来采血样,从一个医生跑向另一个医生,查看结果。他们给她打了麻醉药,一切都好像变得很遥远,变成了棉花织成的。她躺在床上,抚着肚子,满头大汗,不规律地呼吸着,想着艾娃。她同情这个女孩。她同情她,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改变了。不管艾娃可能会有什么机会,即使是一点点正常,现在都不复存在了。

    然后有人牵起了她的手。她没听见有人走进房间。麻醉药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看见的他面目全非。

    “卡门!”阿诺德医生说,“卡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在这儿。一切都会好的。这儿有正规的产科医生,关于你怀孕的情况,我已经和他探讨过很多次了,他会保证一切都没事的。”

    她努力想看清男人的表情,研究一下他到底是不是在说真话。但卡门看到的一切都是雾蒙蒙的、虚无缥缈的。她能看见他的脸,但好像他站在很远的地方,而且越来越远。她想了一会儿,觉得他是麦肯,但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他出去找艾娃和沃什了。那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她知道——她也正因为他这么做而感到愤恨。她也对这个事实感到愤恨,因为他留下她,独自在这儿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或者失去它。她要与全部决定和责任相抗衡。她用手覆盖着肚子,捂住宝宝,好像他是来带走宝宝的。“我的宝宝会没事吗?”她问。

    然后她睡着了,开始做梦。阿诺德医生离开了,虽然她还能听见他的声音,问她的丈夫在哪儿。

    然后她的丈夫来了,但不是麦肯,是查尔斯,她的第一任丈夫,她爱过的、相信余生会一直陪伴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他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要老,但他老得很优雅,她因此讨厌他。她恨自己见到他时心脏的激动,虽然她在过去几年里一直恨他。为什么他现在又会来到她的身边,在她的生活继续前进的时候,在她马上要把自己一直想要的孩子带到世界上来的时候。那也是他们一直想要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错,”她对她的丈夫说,“我做了所有该做的事。”。

    “我知道。”他回应道。他的声音温暖、平静。他说话时一直如此,他从来不是个容易激动的男人。

    “如果你已经死了,日子会更好过些,”她说,“你不必走的。那不是我的错。”

    “你已经尽力了。”他说。

    “我曾经努力让你留下来。”她说。

    “你从来不会放手。”他说。

    “你不该离开。”她说。

    “你不该把我赶走。”他回答道。

    然后他消失了,只有黑暗和一些绕着她旋转的东西,感觉像风,她感觉她听见了有人在尖叫,在很远的地方。她的身体紧绷起来,她等待着,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好像她在等世界被创造出来,等群山从她脑海的黑暗中升起。

    但再次,远处传来了尖叫声。她不知道那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是孩子还是大人,是男孩或者女孩。

    但她不是一个人,这儿还有另一个生命。

    “你不该离开,”她对空气说,“我应该让你走的。”

    救火队终于控制了火势。卡车被火焰吞没得足够久了,火焰开始退去。现在该是关心人的时候了,到处都是受伤的人和丧命的人。

    救火队员在尽力做他们能做的一切,他们之中,还有镇上的居民、陌生人和其他前来帮忙的热心人。他们从一个人身边冲到另一个人身边,照顾着受伤的人,有时,只是检查一下生命迹象。最后只剩下爆炸中心还有火,当这火也被扑灭后,以赛亚·布朗才发现了山姆的尸体。它已经残破不堪,但以赛亚还是认出了他那天真的脸。它不知如何躲过了被烧毁的命运。虽然他身上有血,但山姆看起来就像睡着了,进入了永久的梦乡。

    以赛亚抱起他的弟弟,把他放到公园中央的草坪上。救援队觉得这里既是中心,又离逐渐熄灭的火够远,他们可以照顾受伤的人,如果有必要,这里也是一个可以让大家辨认死者尸体的地方。他跪在弟弟的身旁,他的尸体被盖起来了,他救不了他,过去这些年里他只能爱他,他掀开盖住他的床单,他伸手抚摸他弟弟的脸,他的身体已经冰冷,面色铁青。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山姆。”以赛亚说。他想到《圣经》里有适合这种时刻朗诵的经文,他经常在葬礼的最后对大家说的安慰语。

    但悼词和墓志铭不是为死去的人而作的,而是为活着的人。山姆听不见他的话了。他走了,在另一边为他留好了位置,等着他们能再次对彼此说话的那天——等待以赛亚·布朗牧师觉得他需要向他弟弟道歉的那天,那时他就能听见和明白了。他希望着,接受了事实。

    所以现在他只是弯下腰,亲了亲他弟弟的额头,努力不哭出来。“所有破碎的东西都将会变完整的。”他轻轻地说。或许他只是出于习惯说了这句话。或许他说了是因为他希望,即使山姆死了,但他还在自己身边安静地看着,听着,他能听见他哥哥依然很爱他,对他说了这些话。

    或许这些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也许这是他放手的方式:对几年前他在车祸中失去的弟弟放手,对后来活过来的,只希望一切恢复原状的弟弟放手,他听见以赛亚说“一切都没有治好”,他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并因为它,从不原谅自己。

    “你从来都没有毛病,山姆,”以赛亚轻轻地说,“从来都没有。”

    艾娃和沃什一整天都在玩“突击”游戏,他们趟过小溪,在灌木丛和荆棘丛中跋涉。伐木公司拥有大部分森林,他们在里面探险,水沟深6英寸,宽12英寸,还总是灌满了水——一些地方的水是停滞的,带着微微的咸味,其他地方的水则是流动而清澈的。

    树底下的阴影如同花穗一般生长起来。空气凉爽,云朵从西边飘过来——灰蒙蒙的,很沉——这预示着今晚会有一场阵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这样。蟋蟀马上就会开始唱歌了。

    “我们明天去干吗呢?”沃什问。

    “我提议我们去摘荆棘果。”艾娃回答道。

    “它们叫黑莓。”沃什说。

    “我妈妈就是这么叫它们的。而且她说我们叫它们什么,它们就是什么。”

    沃什想了一会儿,“好吧,”他最后说,“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去。”

    “那是因为你上次掉进灌木丛里了。”艾娃回应,咯咯笑起来。

    沃什的脸红了。

    之后的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每走一步,溅落在他们衣服上的泥和水就会更硬一点。他们的皮肤很痒,他们希望雨快点下。云层在山峰上刮着它们乱蓬蓬的肚子,但还是带着刺。

    当到达皮特森的岔路口时,他们就要分开了。他们向对方挥手告别,各自走回家。沃什的外婆住在镇子的北面,靠近群山,那儿的山还没有受到人类活动的太多影响。那儿的树很古老,深深地扎根在土地中。石庙镇的几代孩子都在那儿发现自己和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就在松树、柏树和白橡树的阴影中。

    艾娃听说沃什的外婆拥有很多森林,镇上的很多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她就是不让伐木公司染手这片森林。毕竟卖木材很挣钱,如果说石庙镇缺些什么的话,那就是钱了。

    艾娃到家了,她在走近房子时很紧张。她的衣服上沾了泥,而且毫无疑问,她的妈妈会好好说她一顿。

    走进房子后,她发现家里没有人,很安静。只有冰箱低沉的嗡嗡声,和风不时吹动窗帘的声音。

    她叫妈妈,但没有回应。

    在厨房的桌子上,她发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把她带到了粮仓。在粮仓里,艾娃发现她的妈妈挂在横梁上,一段绳子勒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脚边有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只有木材里大木蜂的嗡嗡声,不时地,木头横梁也会发出轻轻的嘎吱声,因为努力地承受着挂在它下面的人的重量。

    第十章

    沃什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应该不会太久,因为火还在燃烧。小木屋里很暖和,很舒服,尽管风能从墙上的裂缝吹进来。他能闻到艾娃皮肤上的汗味和松木燃烧的香气。他还躺在小木屋的地面上,他的身体支撑着艾娃。他只能想起她给他的吻,他想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她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柔软的皮肤,寒冷的空气吞没了他们。在他脑海中,那一刻变成了好几个小时,他可以在那一刻中获得永恒。

    但需要照看一下火,他决定去检查一下。他想要抬起垂在艾娃身上的手臂,但发现她的手指与自己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艾娃。”他轻轻叫道。

    “我醒着。”她低声回答。

    他叹了口气。“太好了。你担心死我了。”他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

    “我记得她。”艾娃说。

    “记得谁?”

    “我记得我的妈妈,”艾娃说,“每次我帮别人,我都记得她,关于她的细节,我说的是她的气味、她的声音、她柔软的手。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忘记了关于她的多少事情。”她的声音摇晃,“在这一切之前,我都不记得她的声音,我不记得她眼睛的颜色。这是怎么回事?”

    沃什很庆幸艾娃是背对着他的,这样她就看不见他眼中的绝望,远远超过任何一切。他想说些正确的话,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火燃烧的声音是小木屋中唯一的动静。

    “但我什么都不记得,”艾娃说,“我只记得很多片段,一闪而过。我想和她说话,我想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她要自杀。但她从来不回答我。好像是她在一场游戏里,改变不了自己的路线。好像她没办法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停下来。”

    “对不起。”沃什说道。这是他唯一想说的话。

    “没关系。”艾娃说,她的声音柔软,像是在教堂里讲故事,“现在这一切都没关系了。”

    这时,沃什才闻到呕吐物的气味。他坐起来,艾娃面前的地上,有一摊胆汁和鲜血。“天哪。”他说,从地上跳起来,“我的天,艾娃!”他拉着她的胳膊,帮她坐起来。她像是喝醉了一样前后摇晃。他在她面前挥手,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我们必须回去。”沃什说。

    “我知道,”艾娃说,“我只是想有多一点的时间和你待在一起,我只是想——”

    “你救不了我。”沃什突然说。他的声音很低,艾娃几乎听不见,但她听见了。“我可比一般的博美犬聪明,”他继续说道,试着让语调轻松一些,但他做不到,“我可能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艾娃·坎普贝尔。但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它。吐出这口气后,他慢慢地说起来,他的声音中带着恐惧和忍耐:“我知道我有白血病。每个人都觉得我不知道。没人想告诉我,好像那么做就可以让它消失一样。但我知道,我在医院里听到一个护士说起过。我觉得她并不想让我听见,但我还是听见了。大家并不像他们自己想的那么擅长保守秘密。”他四下里看看,“我想,不告诉我是每个人帮我的方式。我想,我假装自己不知道是我帮他们的方式,”他笑起来,“那样没有任何意义,是吗?”

    “沃什。”艾娃开口说道。

    “没关系,”他说,抬起一只手让她别说下去,“我会没事的。我研究过了,我有机会的。虽然存活概率很低,但也不是不可能的。就像给一头白鲸做记号,以前也发生过,对吗?”他试着因这个笑话发笑,但没有任何喜剧性。“你救不了我,艾娃,”沃什慢慢地说,“你会死的。我们都知道。我不会让你试的。”

    “你开什么玩笑?”艾娃说。突然她又开始颤抖。

    沃什坐在她旁边的地上,用手臂环抱着她,把她拉近些。“你甚至都救不了自己,”他说,“但我会照顾你的。我会唱得很难听,读你不喜欢的书,这样你就会好起来,恨不得让我闭嘴。”

    然后他伸出手,捏住她的耳垂,用力拉了一下,就像她在医院里对他做的那样,“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他们微弱的火光引起了麦肯的注意。他看到了坐落在山坳里的小木屋,小木屋里摇曳的光如同在大风中颤颤巍巍的蜡烛。在小木屋的外面,他从破裂的木头缝隙中看见了微光,他看见屋子里有一个人的剪影,他坐在昏暗的光旁边,那光似乎是从一个烧木头的炉子里散发出来的。他看见那是个孩子,他看见孩子用胳膊抱着自己的腿,但他看不清楚那到底是艾娃还是沃什。

    他不再犹豫。

    “艾娃。”麦肯边叫,边开门走进去。

    她抬头看他,表情疲惫,充满期待,好像她终于醒过来了,而一直以来,她经历的都不过是一场梦。

    “嘿,爸爸。”她轻声道。

    麦肯大步穿过房间,抱住她。他抱着她,同时检查着她有没有受伤。“你还好吗?”他问,然后他转向沃什,“你们两个还好吗?”

    “我们很好。”沃什说。

    “艾娃,”麦肯说,双手捧着她女儿的脸,“艾娃,你在想什么?你可能会死的。你要知道。”

    “我要逃走,”艾娃说道,“就算只能逃走一会儿。”

    “你想去哪儿?”

    “不去哪儿,就是这儿。就是离每个人都远远的。”

    “天哪。”麦肯说,他又抱住了她。他紧紧地抱住她,亲了一下她的头顶。“你会死的,”他说,“我可能会失去你。”他研究了一会儿她的脸,好像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见她。最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看见她脸上瘦削,皮肤似乎把骨头包得太紧。他看见她的眼睛周围有一圈圈的疲惫。他感觉着她头发的质感——干干的,很脆弱,好像它们也太疲惫了,太瘦了。“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发生了这一切。但逃走也不能解决问题啊。”

    “我不想回去。”艾娃说。

    “我知道,”麦肯说道,“我知道你不想。”他坐在她的身边。沃什慢慢地坐在女孩的另一边。“我知道你想逃走,你想让这一切都结束,但我肯定你也知道我们不能坐在这里,假装可以就这么看着你们两个人逃进黑暗中。”他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在责怪它们。“我们回去吧,事情会变得不一样的。”他说。

    “不,他们不会,”艾娃说道,她靠着沃什,“他们永远都不会放过我。这一切都不会停下来。”

    “那不是真的,”麦肯说,虽然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我会找到办法让一切都好起来的,让每个人都走开,就我们自己待着。我会处理好,我会让我们的生活回到原来的样子,回归正常。”

    “她再也不做了,”沃什说,“不为你,也不为任何人。”当他说这句话时,他看着麦肯的眼睛。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南方小孩——从小就接受大人和孩子间的礼仪教育,从小被灌输的信念是父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孩子的地位就是做父母告诉自己的事——尽管如此,他依然关心艾娃,而且他承诺过会照顾她,“我不会让她发生任何事。”

    “我知道你不会,沃什,”麦肯说,“我也不会。我保证一切都不一样了。会和以前一样。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处理,就是这样。我也承认:人们不会那么快、那么容易就忘记了。”麦肯叹了口气。“你有能力帮人,艾娃,”他说,捧着他女儿的脸,“你能帮别人,给他们希望,你能做这世上别人都不能做的事。”

    “她值得过她自己的生活。”沃什说。

    “她会的。”麦肯说。

    “他们会一直想要一些东西,”艾娃说,“总会有人想要我帮他们。我不得不拒绝他们——一次又一次。我不得不拒绝,就像我在教会时对那个男孩做的那样,我不得不看他的眼神。”她摇着头,“我不想那么做。”她说。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而且我再也不能继续做了。”她说。

    麦肯和沃什都在找话安慰女孩。他们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他们多么想安慰她,一切都会有另一种可能的结果。但是,从这一点开始,未来可能会为艾娃展开的所有方式,她拥有天赋的事实,在这个世界上的后果都是无法改变和无可争辩的,这个世界从来都对这种天赋充满渴望。

    她永远无法休息,她也永远不会过上正常的生活。她会一直被人强迫,一直被人从无数个方向追逐和拉扯。

    “对不起。”麦肯说。

    “我想帮人,”艾娃说,她抬头看着爸爸,“如果我做过之后只是累了或病了,我可以控制。我会应付的,我会继续做的。但每次我一做,我都会记起妈妈。每一次,我会重新记起一些我已经忘记的关于她的事情。那也不算太糟,但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我本来是不是可以帮她的。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她自杀之前就已经有了治好她的能力,但我错过了。”她现在已经在哭了,“我忍不住会想,这是我的错。”

    麦肯把她拉近自己,紧紧地抱住她,“这不是你的错,”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他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对艾娃说,但也是对自己说。

    “为什么她要那么做,爸爸?”艾娃问。她的声音充满了累积多年的痛苦和渴望,充满了长久以来的无法理解,一个妈妈、一个妻子,怎么能够结束一切,走入永恒的黑暗中,把一个家庭留在世界中飘飘荡荡?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做。”麦肯说。他的声音颤抖着,他也在哭,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我希望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做,但事实是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能知道或理解为什么其他人会做那样的事。但我知道那不意味着她对你的爱会少一些,那不意味着你错过了什么或者没能做成什么,那不意味着这是你的错。”他说。

    接着他们两人一起哭起来,麦肯慢慢地来回摇晃,更紧地抱住女儿,他希望终于开始相信他妻子的死不是他自己的错。他,这么多年来,就像艾娃一样,对海瑟的死感到内疚。跟艾娃不一样的是,他背负得更多,因为艾娃那时只是个孩子,如果海瑟曾给过任何自己要自杀的信号,他们可能会注意到的。但他是那个错过这些信号的人。他太忙碌,太不专心或者无论是什么,他都没有意识到事情如此严重,已经在将要发生的边缘。

    他为他妻子的死责备自己。每一天,他都会责怪自己,虽然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当他的女儿在他的怀中哭泣,为一些并非她做错的事情乞求原谅。

    “那不是任何人的错,”他重复着,“我们都爱她。她知道我们爱她,她也爱我们。那是我们这一生所有可以抱以期望的事。”

    回到镇里的队伍很长,蜿蜒而行。麦肯抱着艾娃。她毫无生气,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最后,他们从森林里出来了,还有麦肯,一群人跑向他们,欢呼着。

    麦肯叫了一辆救护车,或许因为他是警长,但更像是因为奇迹小孩病了,需要帮助。医护人员马上过来了,他们开始驶上通往医院的长路。

    沃什不让艾娃离开自己的视线。“我们要带她去医生那儿。”每个人都这么说。她被放在救护车后车厢的担架上,她、麦肯和沃什一起出发去山的那一边。路上有人群和汽车,在听说艾娃在救护车里时,他们都自动地让开路。

    “你的孩子吓死大家了。”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说。他监视着艾娃的重要器官。“我不敢相信我是来救你的人。”他对艾娃说。他们行驶在山路上,当他们行驶在出石庙镇的双车道上时,他们能看见救护车外相机的闪光灯。世界不会放她走。他们会去艾什维尔,她知道,等着,拍照,等她诉说她的故事。

    但她会让他们所有人都失望的。但现在,她必须要坚持一下。

    “有谁知道我妻子的消息吗?”麦肯问救护车后车厢里的男人。

    “谁是你妻子?”他问,但他的注意力还在艾娃身上。

    “该死。”麦肯问。他拿出电话打给卡门,没人接听。他又打给布兰达,结果还是一样。

    “卡门没事吧?”艾娃问。

    “我肯定她没事,”麦肯回答得很快,“她在医院,布兰达陪着她。我们一到医院把你安顿好之后,就去查一下。”

    “她生了吗?”沃什问。

    “我不知道,”麦肯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加了一句。

    他们终于穿过人群,真正开始下山。医护人员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开始通话。“她就在这儿,”他自豪地说,“是我去接她回来的。你能相信吗?”

    麦肯伸手从男人手中夺过手机。他把手机扔到地上,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就把它踩碎了。

    就在那时,沃什讨厌起开车的男人来。他讨厌那个男人打电话的对象,不管对方是谁。他讨厌所有从森林里出来的人,讨厌那些看着他们开车离开和下山的人。他讨厌每个来石庙镇寻求某种救赎的人,还有每个坐在家里看电视、上网,等着听说艾娃被人找到的人。他讨厌这个世界。

    “我真希望我们已经做了,”他低语,“我真希望我们已经逃走了。”

    “我们不该回来。”艾娃低声说道,声音很低,很柔和,她的头在担架上轻微地来回晃动。她那浓密、漆黑的头发形成了一顶天鹅绒帽子,遮住了她黑暗光滑的皮肤。她看起来像一幅画。

    沃什退缩了一下,“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是睡着了,”艾娃说,“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对不起。”

    “别这样,我不是在怪你。”她咳嗽起来,声音潮湿,“我听见的你的声音,就和那天我在医院里听见的一样。你的声音很好听。”

    艾娃开始颤抖。沃什又向医护人员要了一条毯子。救护车后面有其他下山的车辆的明亮灯光,他们在跟着奇迹小孩。

    “别担心。”艾娃轻声说道。

    “你好点了吗?”沃什问。

    “没有。”艾娃说。她接着说道:“你闻起来就像松针一样。”她轻轻地笑了。

    沃什看着窗外。群山远去,然后又在前面出现,他能看见镇子的灯光在黑暗中升起,他们不时会从一些把车停在路边的人旁边经过。艾娃被带回镇上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了,每个人都在准备着。一些人举着标语牌,还有一些人欢呼鼓掌,当警车经过时。“对不起。”沃什说。

    “为什么?”艾娃问道。

    “因为这一切刚开始时我很激动。为了我不知道,为了一切。”

    “你想知道一些事吗?”艾娃问。

    “当然。”沃什回答道。

    “我其实并不讨厌《白鲸》。它也没有我总说得那么糟糕。”

    沃什微笑了,但他把脸扭开了。艾娃看不见。“真是太好了,”他说,“它是世界上最棒的书之一,你知道。”

    “我也是一直这么听说的,”她回应,“谢谢你今天晚上跟我一起过来。谢谢你生了火。”

    “我们要取暖啊。”沃什说。

    “你在生火时,我没有睡着,”艾娃回答,“没有完全睡着。我看见你了。我可以看见你的脸,在火光中。你看起来很害怕,但你还是继续生火。”

    “你本来可以帮我一下的。”沃什开玩笑。

    “我喜欢看着你,”艾娃说,“我喜欢看你的脸。”

    沃什咯咯地笑起来,“一开始我闻起来像松针。现在你又对我的脸着迷了。那个告诉我我让她想起《捉鬼敢死队》里的‘棉花糖’的艾娃怎么了?”

    “她们是同一个人。”艾娃回答。

    然后出现了瞬间的沉默,沃什开始思索他们的对话。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没听过艾娃用现在的语调说话。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安静的疑惑,一种“放弃”,仿佛最后她已经停止抵抗一些她长久以来一直反对的东西。所有关于气味和他的样子的对话,好像她在努力捕捉他的形象。

    然后他突然闪现了一个想法,“艾娃,”他突然大声说,“艾娃睁开眼睛。”

    她犹豫着。她咧开嘴笑了,但她的表情充满恐惧。

    “求你了,艾娃。”他说。他握着她的手,然后,慢慢地,她睁开了眼睛。然后,他们到了艾什维尔,在他们经过的路灯的亮光中,他看见她的眼睛被灰色填满,好像她的眼睛中俘获了冬天的天空。

    “艾娃,”沃什慢慢地说,“你看不见了,是吗?”

    他们到达医院时,艾娃已经在救护车的后车厢里呕吐完了。车门打开时,一大群人聚集过来往里看。但即使看见了画面,也无法足以使他们安静下来。他们还叫着她的名字,还大叫着,让她回头看他们,这样他们就能更好地用相机取景了。

    护士匆匆忙忙地把她推过大厅,推进检查室。沃什在后面追着,当他们告诉他不能一起进去时,麦肯只是简单地对他们说“他要一起来”。

    接着旁观者变成了一道闪光灯和声音汇成的墙。相机上的灯砰砰地亮起来,每个人都吵吵嚷嚷。警察们用手臂彼此连接着站成一排,把他们都挡了回去。

    虽然艾娃看不见灯光和人,但她感觉到了他们的狂热,仿佛海水冲撞着海岸。但在那之中,有沃什的声音——不变的,熟悉的,就像灯塔中发射出的光柱——就像那天在医院里的一样。

    “我们会治好你的。”麦肯说。

    “好的。”艾娃说。

    艾娃存在中的黑暗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可怕。她很欣慰沃什和他爸爸都无法看见她的痛苦。这种痛苦和自从这一切开始之初她每天感受到的痛苦一样:一种持续的空虚感,一种她骨骼和血液中的空洞,好像她的某些部分不再存在了。痛苦在增长,慢慢地,如同沙子把她灌满。她比以前能更好地控制它了。她终于知道如何正确地对待它,如何一点点地吸收它,而不是让它一下子淹没她。

    “我们到了。”麦肯说,他们终于把她放到了床垫上。他抚摸着她的头。

    麦肯看看四周,寻找医生。但附近没有医生。有太多其他重伤的病人了,他们都是从石庙镇过来的。与麦肯的预期比起来,有更多人在爆炸和紧接着的大火中受伤。所以医生尽力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帮助他们能够帮助的人。人们大声叫着护士,他们被急匆匆地推进手术室。房间中到处都是人,场面混乱。

    麦肯需要找人来帮他的女儿,他还需要找到他的妻子。

    “该死的医生。”他沮丧地说。

    “卡门在哪儿?”艾娃问。

    “我会去找她,”麦肯说,“你只需要在这儿待一会儿。我会马上回来。”他说,然后他亲了一下艾娃的眉毛。“请……请让我看看它们是不是还都正常。”一个护士过来了,开始检查艾娃的重要器官。麦肯对那个女人说了些话,然后跑走了去找卡门。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是个糟糕透顶的父亲和丈夫。一切都没有按照事情应该进展的方式发展。他不想离开艾娃,但他已经离开卡门太久了。如果事情以某种方式发生逆转,他今晚可能会失去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

    再也没有正确的决定,只有他做出决定的后果。

    “卡门在哪儿?”麦肯走后,艾娃问道。

    “我不知道。”沃什回答。他看了看四周,就像麦肯做的那样,但他什么都没看见。

    “我不是在问你,”艾娃轻轻地说,“我是在问护士。”

    女人在检查艾娃的血压,她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艾娃问。虽然她看不见护士,但她想象着她有一张善良的脸,不像她妈妈的脸,同时,也不像卡门的脸。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啦!”女人回答。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崇敬。当然,她知道奇迹女孩是谁。

    “我需要找到我的继母,”艾娃说,“你能帮我吗?”

    “照现在的状况看,你不能去任何地方。”女人说。她语调中的敬畏减少了,作为护士接受的训练再次找到了立足点。她习惯了人们在检查过程中想要起来。人在受伤时会变得固执,不管你是不是一心想帮助他们。

    “求你了,”艾娃说,“我很担心她,求你了。”

    艾娃听见按相机快门的声音。“从这儿出去!”女人喊。然后传来了有人喊艾娃名字的声音,紧接着是更多的相机快门声。记者们设法进入了医院,但护士还是不让艾娃离开检查桌。

    最后是沃什结束了僵局。

    “她只是想去看看她的妈妈。”沃什大声地恳求。艾娃只能想象这个女人脸上的反应。突然间,相机的声音比之前更响了。“她想去看她的妈妈和爸爸,这个女人不带她去他们那儿!”他大叫。自从这一切开始之后,沃什了解到,就像麦肯一样,成为关注的中心可能变成对自己有利的事,在有此需要时。

    护士抗议,但沃什一遍遍地重复着,直到变成了对她的指责,所有的相机看着,记录着,护士无法忽略这些。

    “好吧。”女人最后说。

    她帮艾娃坐进了一张轮椅,推着她在医院的走廊里穿行。沃什走在她旁边。她很累,很冷,很疼。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在求救,向她寻求治疗。但她只想着卡门。

    “你来这儿干吗?”麦肯问,当他们进入房间时。“你干吗把她带来?”他问护士,他的声音痛苦而冷酷,“她看过医生了吗?”

    “这不是她的错,”沃什说,“是我让她带我们来的。艾娃想来。”

    “对不起,”护士说,“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一直让我带她来看她的继母。我努力阻止她,但他们两个……他们……”

    “出去,”麦肯厉声说,“去找医生。”

    女人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孩子呢?”艾娃问。她还坐在轮椅里,她的胳膊叠放在肚子上。因为失明了,所以艾娃看不见麦肯站在恒温箱前面。她看不见他的脸上淌着泪,她看不见恒温箱里那小小的、脆弱的孩子——身上连着各种管子,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

    “她在这儿。”麦肯回答。他声音中的冷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受了惊吓的父亲的软弱。“你现在有个小妹妹了。她叫伊丽莎白。她很漂亮——就像你一样,就像卡门一样,”他停了一下,“但宝宝很辛苦,她肺里进了血。”

    “让我帮她。”艾娃说。

    这句话在空气中飘浮,它扩张着,直到充满了整个房间,推进到麦肯的胸腔,让他的肺里一阵紧绷。“不。”他说。当他说这句话时,艾娃看不见他在颤抖,“你会死的,”他继续说道,“我已经失去你妈妈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他看着宝宝,“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我不能。”

    “爸爸。”艾娃叫道。她坐直身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强壮而自信。她要说服爸爸让她做她害怕的事。她要让他相信帮助孩子之后她能够活下来,一切都会好的,整个家都会活过这个夜晚。

    她要让他坚持这个事实,即使她自己对此也无法确定。

    “爸爸,”艾娃重复了一次,因为麦肯没有回答,“我会没事的。你不会失去我的。让我帮我妹妹吧。让我帮伊丽莎白。”然后,在沃什的帮助下,她站了起来,跟着男孩穿过房间,走到伊丽莎白躺着的地方。

    麦肯动了一步想要阻止她,但他没有跟过去。他知道她不会没事的,不管他女儿多么想让他相信这一点。但他另一个女儿怎么办?伊丽莎白怎么办?如果艾娃能帮那个孩子,难道他不该让她试试吗?他再也无法承受失去她们中任何一个的想法了,他同样也无法承受失去她们两个的想法。

    他被夹在两种恐惧中间,它们让他无法动弹。

    “她就在你的前面。”沃什在艾娃耳边说道,当他们走到恒温箱那儿时。上面有门闩锁着,但男孩打开了它。“在这儿。”他说,引导着艾娃的手。

    艾娃把手伸进黑暗中,直到她的手碰到了钢盔,它的触感很冷。然后她的手感觉到了毯子的柔软。她慢慢地向前滑动手,害怕可能会弄疼宝宝,但她知道她的意愿是完全相反的。宝宝柔软得不可思议,她终于碰到了她。她的皮肤就像一块布。她感到惊叹,她多么小,多么脆弱。她觉得,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能打破她。

    “艾娃……”沃什说。

    “没事的,沃什。”艾娃回答。然后她把手放在了宝宝身上。

    接下来的感觉如同坠落——一下子升起,又降落下来。记忆不断在她脑海中升起。在她妈妈死后,她丢失的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又回来了,好像在脑海中打开了一扇门。她记起了锅和盆的叮当响声,全家人希望和外面的世界保持距离采取的所有方法。她记起了那天晚上他们去庆典,她坐在爸爸的肩上,还有她妈妈笑起来的样子。她也记起了那个晚上她的笑退去的样子,那一切开始改变,她开始理解她的妈妈。她们两个人在后院里挖洞,她们在旧货市场发现了一个谜箱……所有的一切都回来了,第一次,她看见了完整的妈妈——所有她妈妈的伟大,所有她的恐惧,她妈妈情绪的衰退和流动,在快乐和喜悦之间的转变。艾娃突然间看见并理解了这一切。

    完整的一生来来去去,在完全理解的范围内,艾娃终于看见了引着她妈妈那天走向粮仓横梁的那条长长的蜿蜒的路。艾娃看见了,在那条路上,没有内疚。她爱她妈妈,她妈妈也爱她。有时在生活中,爱和爱情也会导致一个我们不会选择的结局。无须指责任何人的命运。她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同时存在着无法解释的奇迹和完美的恐惧。

    “我们会帮你的,艾娃。”沃什说,他的声音很低,很遥远,就像深夜中的鸟鸣。他握紧她的手,她也回握了他的手。她不知道他对她说了多久的话。“你做到了,”他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悲伤,“你治好了宝宝。”

    “太好了。”艾娃说着,慢慢地清醒过来。眼前,她还是只能看得见黑暗,但是至少不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麻木,一种慢慢游离的感觉,她的身体好像正离那个女孩越来越远。她希望能够看见沃什的脸。

    “别睡着。”沃什说。艾娃能够听见他声音中的哽咽,她似乎能看见他脸上的泪水。

    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麦肯叫喊着,寻求帮助,尖叫着让不管正在做什么的人们停下来。但是他的声音飘落进了黑暗中,就像她飘荡的身体一样。她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或双腿。她的手臂就像想象中的——由尘土和空气建造的一般。

    但是她无法放弃沃什的声音。

    “对我说说话,沃什。”艾娃说着。

    “说什么?”沃什问。

    “读书吧。”她说。她只能感觉到胸口的重量,慢慢地升起又落下。她无法打出它的节拍。升,降……升,降……重量还在。但是它在减轻,如此细微,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你的《白鲸》呢?”她问。

    她听见沃什笑起来。也许这笑声下隐藏着啜泣。

    “我不想读,”他说,“事实上我讨厌那本书,我一直都讨厌。”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忏悔和歉意——好像这句话他已隐藏了很久。“其实,我根本读不懂,它乱糟糟的。但我总希望你会觉得我很聪明,这是本聪明人喜欢的书。”他说。

    艾娃笑了,她希望自己的笑声听上去不那么像嘲讽。她不是这样想的。再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够看见沃什的脸。“我懂。”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这次他真的笑了,“为什么你要忍着不说?”

    “因为我没法想象我会有不想听见你的声音的时候。”艾娃回答。她依然感觉得到胸口的起伏在减弱。她现在明白了这种感觉是她的呼吸正在慢下来。“那就对我说说话吧,沃什,”艾娃说,“唱些什么。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我知道的歌都是关于死人的。”沃什说。她慢慢地说着,好像每个字都是落在他心上的铁砧。然后,过了一会儿,艾娃听见男孩清了清嗓子。他唱的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是首民谣,温柔又深沉。它讲的是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情与失去,关于爱情与失去的时刻,关于她躺在一条缓慢流淌的河边,星光洒落在她的身上,他拥着她,希望一切会与他们的曾经有所不同。

    他唱得很好听。他的声音饱满、深沉,不像平时那样支支吾吾。他没有踌躇,没有停顿。她能看见他歌声中的故事,她能看见脑海黑暗处的文字,它们像萤火虫的海洋般闪亮。

    歌声在半路中断了,她听见了他的哭声。“别哭,沃什。”艾娃说。

    “我没哭。”他抽泣着。她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你会好起来的。”他说。

    “你也是。”艾娃温柔地回答。

    男孩停了下来。他回忆起那晚他们在一起的时光,然而恐怖的事实冲刷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在山上的时候,你亲我的时候做了什么?”他的声音找到了立足之地,“那时候你就开始吐了。你亲我的时候治好了我,是吗?所以你就病了,是吗?”他克制着自己,“你不该那么做。”他说着,话中满是痛苦。

    “这首歌是怎么结束的?”艾娃问。

    “什么?”

    “你的歌,”她说得很慢,“是怎么结束的?”

    “它结束得就像所有的歌一样。”沃什顿了一会儿后说道。

    在艾娃听来,他的声音变得沉重、苍老,好像未来的时光一下子都住进了他的体内,好像从这刻开始,他不再是个孩子。

    “但是它可以不那样结束的。”沃什说,接着,一下也没有停顿,他清了清嗓音中的悲伤,开始重新唱起了以前从未对艾娃唱过的歌。故事中仍有死亡和痛苦,但是歌开始变化,它变成了一首爱情之歌,一首全新的民谣,这个故事,结局是一对分隔两地的爱人找到了彼此,一起活了下来。

    他们都活了下来。

    接着,艾娃双腿和手臂中那遥远的感觉,那种麻木感,都消失了。因为双目失明带来的黑暗更为深沉了,她觉得好像自己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越、飞翔,自由地,无拘无束。这一刻,发生的一切都不再令她感到恐惧,因为那之后——温柔的、温暖的呼唤着她的是沃什的声音。它是一切:那声音、那音调、那个男孩,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即时是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他的声音把她拉向自己,它变成了灯塔,是在被黑暗包围的隧道尽头的一种光和声音的混合体。她奔向它,奔向光,奔向那个她爱的男孩的声音。

    十月,又到了秋节。这是石庙镇人在大雪和艰辛而寒冷的冬天——那个漫长令人瞌睡的绵延不绝的冬天——将要来到镇上和大家的生活之前的最后庆典。每年小镇居民都会在群山环抱的开阔空地上集会。他们在废弃的老粮仓周围搭起露天看台,小贩们聚集在这儿,卖爆米花、棉花糖、漏斗蛋糕和派饼,还有从国外舶来的小饰品,对于小镇上的孩子们来说,这些东西在自己的世界里太难得一见了。

    每年镇上的每个人都会参加庆典艾娃六岁那年,爸爸、妈妈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好抵御从北面群山席卷而来的寒风。太阳一落山,秋节庆典的华灯初上,他们就带着她来到了庆典上,希望她终于长大到能够把经历的这些都留在记忆中。

    她整晚的大多数时候都沉浸在一场惊诧的梦中。爸爸、妈妈平时很少让她吃糖果和糖水果,此刻这些糖果和糖水果的景象、声音和气味令她陶醉。她生平第一次在日落前坐了摩天轮,她仰起脖子看见天空中有个男人驾驶着一架小飞机在渐暗的天色中表演飞行特技。他在空中上升又下降,天色从蓝色变成了金色,又从金色变成了紫色,最后夜晚的黑色慢慢占据了整个天空。然后粮仓上的播音员也评论起了即将到来的黑夜。男人驾驶着飞机降落在空地遥远的另一边,人群欢呼起来。艾娃问爸爸,飞机怎么能够飞上天呢?他对她笑了,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可能的。”

    坐完摩天轮之后——当夜色完全蔓延到地上的时候——艾娃遇见了那个男孩。她和爸爸、妈妈一起正排着队买棉花糖,这时排在她前面的男孩回过头来,用一种充满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纪要小,肤色苍白,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和挺拔的鼻子,正吸吮着拇指。

    两个小人儿周围充斥着嗡嗡声,人们在聊天,小贩大声招揽顾客试试手气,还有人兜售远在庆典另一头的鬼屋的门票,各种声音永不止息。这是一片声音的海洋,有时声音大得甚至让艾娃觉得耳朵疼痛。尽管如此,当排在她前面的男孩把拇指从嘴巴中拿出来,对她挥了挥手后,她还是清楚地听见了他用充满礼貌的声音说:“你好,我是沃什。”

    “我叫艾娃。”她说。

    然后他走向前去,绅士地拉起了她的手,说:“你想来我家玩吗?”

    艾娃开心地点了点头。

    艾娃的爸爸、妈妈和那男孩的爸爸、妈妈低头看着两个孩子,一起笑了起来。这笑声如此轻盈,充满了欢乐,没有夹杂一丝忧愁。“速食朋友。”沃什的爸爸说,然后大人们又笑了起来。

    两个孩子站着,看着彼此。他们也不禁对着热情洋溢的爸爸、妈妈笑起来。他们分享了一起排队买的棉花糖,共度了剩下的夜晚,谁也没有离开谁。他们在夜晚的灯光和华彩中走着,聊着天,牵着手,创造着他们将一起分享的未来。

    那个晚上,艾娃一直牵着沃什的手。她在心中,许下了孩子气的诺言,永远不让他离开。

    致谢

    我要把最深的感谢献给米歇尔·布劳尔和艾瑞卡·英兰尼:她们分别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经纪人和最棒的编辑。我要给艾瑞卡一个大大的口头上的拥抱,为了她作为编辑对我所做的一切。太多太多的善行,在此无法一一讲述,但我都记得,并对此充满感激。

    我要与我那群朋友和家人一一击掌庆祝,他们一直爱我,支持我,并鼓励我。人名众多,在此无法一一列出,但我希望你们都能知道我有多爱你们,我有多么感激你们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最后,我想特别感谢我的读者和粉丝。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发现了很多很棒的、温暖的和可爱的人们,对于你们给予我的善意,我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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