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血试验-黄灯之后是什么灯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其实,朱清时的悲情一开始就注定了。明知走不通却偏要硬走,高调坚持他的试验,回答钱学森之问。虽然有对岸的香港科大现成模式,但香港科大的路,与南科大的路是完全不同的,他越来越意识到不仅不能照搬,连仿效的可能都微乎其微。体制的差异,人性的复杂,既让他困惑又让他清醒。

    他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要不厌其烦地打报告,以求批准。他的试验成功与否,最关键因素不是教育部,而是深圳这边。他与深圳的关系,说透了就是打工者与老板的关系。老板是出资方,当然说了算。他执行着老板的意图,操作老板的项目。他不是被动性操作,因为这个项目正是他一生的理想所在。经验让他非常看重与出资方的关系。从他上任前要求的四个条件看,无非就是权和钱的问题。这是办学的关键所在。不仅要有君子之言,还要将其立法,写入法规条文中。他认为深圳是特区,有立法权的。

    从他走马上任起,就一直着手制定这样的法规草案。他有明确的办学思路。首先就要成立理事会,人权财权都要经过理事会通过,政府不直接管学校,一切通过理事会来体现。只有这样,方能实现“教授治校”“学术主导”。朱清时的这套办学思路显然不是他的独创。蔡元培当年上任北大校长时,也是这个打法。他刚一到位,就马上着手成立校董事会,及时化解了政府方面许多不必要的干涉,并很快打开局面。

    可是,朱清时的理事会,却迟迟建立不起来。就连《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也历经波折,差不多折腾了一年半,才得以颁布:2011年7月1日后,方可实施。不少媒体把它称为第一个大学的“基本法”,但客观而言,这只是行政规章,而不是法律,基本法,是要通过深圳人大立法的。这不知又要等到多久。

    《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简称办法),将对南科大的定位表述为:南科大以实施全日制学历教育为主。这意味着,深圳对南科大的“自主招生,自授文凭”将不会支持下去了。而“教授治校”改为“教授治学”,一字之差,意味深长。

    还有人挑剔《办法》:一是很多概念的使用很模糊,似是而非,比如说理事会是管理机构,但是成员由政府聘任,那是不是向政府负责而不是向办学负责?二是缺少具体的界定,停留在大的框架上。三是没有问责机制。那也就是随时可以违背。

    即便如此,这个无奈的《办法》,也属朱清时们的啼血之作。

    《办法》的确很难分娩。涉及政府各部门放权,所以争议非常大。从总则、权责,到治理结构,仅管理与监督的第四十条中,有关财政投入制定的三个字,就经历了无数的障碍,无数的斗争。这一条是这样写的:市政府将经审定的对南科大的经费投入纳入财政预算,经市人民代表大会审议通过后,由市财政部门(按规定)及时足额拨款。多次争论争取的结果,终于去掉了“按规定”三个字。像去掉“三座山”。别看这是行政套话,但,可伸缩空间太大了!按什么规定?谁的规定?什么时候的规定?每年拨款都会因“按规定”而扯皮。他们说按什么规定,就按什么规定,说给你拨多少款,就拨多少款。现在颁布的这个版本,是经过教育部审查的,是综合各种意见的结果。因而,南科大并不是很满意。

    深圳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创办这样一所大学。绝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理念。当官文化成为主旋律时,各级机关,便唯官唯上,而不会唯你朱清时院士。随着对深圳这个城市不断加深认知,朱清时与老板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了。

    我们的社会高度行政化,学校也被当成行政机构的一部分,完全按照计划经济方法处理,同一套方法管理国家所有东西。现在就是用同样方法管理教育。而朱清时的试验,就是要摆脱这些清规戒律,像一节拼力发动前行的车厢,正在脱离静止的车体。

    南科大的招生表面看去顺风顺水,进入笔试阶段。考试题由北京为高考出题的权威部门出题。临近考试时,南科大派出最放心的人去北京提取考试卷。他们分设三个考场:北京、武汉、深圳。

    因怕泄密,卷子不能太早提,只能等到临近时,这个时间的火候一定要把握好。朱校长嘱咐前去提卷子的人,一旦拿到卷子,要第一时间电话告诉他。

    肯定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到北京按手续提卷子时,考试中心的人不肯给,说是接到上头电话了,明令不让将卷子交给南科大。

    取不出卷子,等于一切努力将毁于一旦。三个考场将坐满应试学生,铃声响了,却没有考卷可发!烈日下的秧苗,等不来雨露浇灌,秧苗会变成烈火的!

    据说朱校长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喘粗气,好一会儿都没吱声。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口气问:你问准了吗?是谁打的电话不让取卷子?

    人家也不告诉你具体是谁,只说是教育部的人。朱校长咬紧牙关说,那你们就在那里等吧。我来想办法。

    校长那边一直占线,不知道他找了多少人,如何疏通关系。反正,一直到晚上取卷子的人才取到了卷子,才和校长接通电话。

    校长当晚不知是怎样调动的各种关系,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人们只知道结果,却无法得知运算过程的艰辛与繁杂。南科大在招生结束后的总结会上,提及这件事时,人们还心有余悸。他们庆幸:幸亏打通环节,总算把卷子提出来了,才赶上最后一班飞机。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南科大的自主招生,一开始就不是“自由化”的。招生步骤,考试地点等所有细节,都是以文件方式确定的。这个文件是南科大打给深圳市教育局《关于南方科技大学首届教改试验班招生工作的报告》,第二条“南科大把招生作为当前最重要的工作,充分考虑首届教改试验班独立自主招生的特点,制定周密细致的考试方案,确保招生工作安全有序进行。”接下来,具体安排笔试时间和地点。“南科大定于2011年1月24日,在北京、武汉、深圳同步进行首届教改试验班笔试。”

    在考务工作安排方面,“南科大选派精干人员,成立北京、武汉、深圳考务工作小组,负责落实考试场地、组织学生按时有序参加考试、协调解决考生的交通、住宿、就餐等问题。考试结束后,考务人员负责将考生试卷送回。”

    深圳市教育局作出批示后,又上报给市政府。几位领导都圈阅后,主要领导人也批了“同意”。

    这样严密的考试审批程序,这样庄严的合法的考试现场,谁会想到,临近时,却出现了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

    我曾就此事找朱校长印证,他说,是这么回事。他说想想很后怕。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是怎么了,这样不计后果。三个考场,七百多考生,上千名家长,还有那么多的记者,这要是拿不到考卷当场闹起事来,这责任有多大!要是真闹起来,社会舆论对准教育部,而教育部就会转嫁到我们头上,拿我们出气,我们就更受不了!他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输不起啊。深圳输不起,广东输不起,教育部、中国高等教育改革都输不起的。

    这种输不起的话,教育部部长也曾说过。然而,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该出现的还是出现了。该输不起的还是要输不起下去——

    进入4月中旬,教育部召开了一个决定南科大命运的会议。会议的主要精神,如教育部第四位新闻发言人对媒体讲到的:教育部支持南科大的教改探索,但任何改革首先要坚持依法办学,要遵循国家基本的教育制度……

    会议要求南科大已招的45名学生必须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并责成教育部有关司局与深圳市有关部门加强沟通,落实……

    作为当事方南科大,未被知会,无人出席。

    这一天,朱清时正在美国参加麻省理工150年的庆典。像他这样曾在这里学习和工作过的人,无以数计,而能够受邀出席这样的庆典,显然是一种荣誉。会场并没有多少豪华布置,台上一块大屏幕像条彩色河流,不断滚动着,将这所学校光辉的历史,一一回现。而主席台正中的那个小巧精致的讲桌立面,MIT三个简单的字母,凝聚了最不简单的内涵,因而格外醒目。

    那真是人类群星闪烁时。不同年代从这里走出的学子,他们的博士服五光十色,几乎没有相同的,他们迈着苍老而神圣的步子,缓慢走上宽大的主席台时,形成了会场最耀眼的风景。任何昂贵的装饰材料在这一瞬间都失去光泽。这些人物们当年从MIT毕业后,是在其他学校获取的博士学位。麻省理工从不让学生留校读博。不同学校的博士服在这一刻共同为MIT大放光彩。麻省理工严格控制着招生名额,宁缺毋滥。每年限定只招2000个学生。这种招生规模,和他们将办学方向定位在培养理工类精英研究人才是一致的。60年来,他们重点培养的精英人才中,为人类作出了巨大贡献。已经去世的不算,仅活着的,每年创造2万个亿的财富,相当于俄罗斯一年的GDP。

    所以,150年,从他们这里走出的学生每一个都是人类的精英,人类的骄傲!

    朱清时坐在台下,神情凝重。他并没有随着会场的高潮而改变情绪。反倒有几分沉郁,似心事重重。他的思绪是否还魂牵梦绕在南科大?麻省理工再辉煌,也是人家的。所谓研究型大学的理念,他最早就是从这里培植的。他心目中最高的研究型大学,就是MIT这样的。60年走出这样的辉煌,而南科大60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作为创校之长,内心有着怎样的复杂情绪?

    此番美国之行,为期九天。他肩负着很多任务。他应邀在哈佛大学高峰论坛发言,他要为他的学术团队寻找骨干人员,学科领军人物。他还要去寻找他当年在麻省理工求学时的旧居,还要到世界最好的实验室伯克利的劳伦斯实验室参观,感受当前科技发展的前沿信息。他要在哈佛、哥伦比亚、伯克利三所大学搞三场专题讲座。这么多的安排,对他而言,主题只有一个:南科大。一切都是围绕着他的南科大之未来奔走啼鸣,尽快建立他朝思暮想的学术团队。

    朱清时动情演讲:南科大是一个婴儿,是个能够创造历史的婴儿,希望在座有志者跟他们这个婴儿一同创造历史!他以理想主义光芒,杜鹃啼血般召唤着海外有理想有志向的学者专家们,与之共同奋斗,携手完成人生大业。

    在美国的华人一流人才很多,能够叫出名字的就有一串:朱经武、邱成桐、沈元壤、杨祖佑、张翔……这些人都是当今世界顶尖级教授,都是南科大所渴望引进的,但是,光凭朱清时的个人魅力引进,够吗?他即使讲到吐血,也架不住教育部的一纸规定!他的才华横溢的演讲,肯定获取掌声。一流专家们都觉得应该走出这一步。但风险太大!美国有很闲适的生活,很好的研究前景。当年,人们有爱国情怀,一煽乎就会燃烧,可是现在,你怎么忽悠人家,人家也能看清楚。何况,哪个人都有亲朋好友在国内,随时可以打听深圳情况、南科大情况,教育部对南科大的态度等,他们都很清楚。

    邱成桐说,我帮你招人没有问题,你首先告诉我,你们南科大有哪些比清华北大强的?你们深圳有哪些比北京上海强的?

    无论如何,朱清时不会想到,就在他寄情于美国倾心演讲,娓娓宏论他的南科大这块试验田如何阳光万里时,地球的另一端,那间小小会议室,那些个围成一圈的台面,摆放着一溜茶杯的会场,人们只需将盖严的茶杯盖揭开放下,起落之间,他朱清时的所有访美努力便告灰飞烟灭,如此轻松。

    教育部办公厅这个文件是2011年4月21日正式发出的,深圳市教育局也在同一天下发了《对南方科技大学(筹)2011年招生工作的意见》,口径与教育部完全一致。时间上完全紧跟,严丝合缝。

    两个文件,同样口径,甭说别的,仅让试验班的45名学生参加全国统一高考,就是对朱清时的试验的最大否定。因为,朱校长在自主招生时,早有承诺,且信誓旦旦:已经考入南科大的45名学生,不再参加全国统一高考。这些学生中,不乏因为不愿参加全国统一高考,而选择南科大的,甚至有的舍弃进北大或清华这样的名牌的可能。而一旦南科大再让他们回炉高考,他们会怎样反应?

    教育部在批准你筹建,发给你14325这个代码,让你有了“合法经营”执照,支持你高等教育改革探索之后,非常明确地要左右你南科大,把你拉回到“正路”。但朱校长认为,这是违背了他的初衷,颠倒了南科大试验的核心价值。

    朱校长曾在好多场合讲话都提过南科大遇到的一直是黄灯。他原话是这样的:“我们提出的教授治校、去行政化,得到了国内外教育界的高度认可,并在广东省和深圳市层面取得了共识,新近更得到了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的大多数委员的支持。这些观念的核心是大学的办学自主权。我们一路走来,没有碰到红灯,没有碰到绿灯,全都是黄灯。”

    然而,他没有说,黄灯过后是什么灯。当红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朱校长一片茫然。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感阵阵袭来,他需要休息,需要调整时差,他仿佛陷入了长时间的时差转换之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