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17年蔡元培提出的“教授治校”,到2009年朱清时的“去行政化”“教授治校”,差不多相距一个世纪。
朱清时上任后身体力行从南科大做起,去行政级别。他希望南科大这张白纸一开始就保持纯度,相当于无菌操作,真空包装。他在诸多法规条文中,首先需要抓的就是《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后来被称作中国高校“第一法”。还有制订理事会的草案。他明白,只有尽快建立起这样的法律条文,才能真正理清与深圳方面的关系,让其最大限度地放权。只有建立了理事会,政府方面才能不直接插手学校的事情。可惜的是,理事会至今没有建立起来。因此,他的“去行政化”也好,“教授治校”也罢,只能是杜鹃啼血式的呼唤。
一个优秀的大学校长,首先要能提出一个清晰的办学宗旨,一个明确的发展模式。就像蔡元培在北京大学主要借鉴的是德国的研究型大学模式,郭秉文在东南大学引进的美国教学与研究结合、学校与社会结合的大学模式。梅贻琦是既充分继承传统儒家优秀教育思想,又完美吸收现代西方教育哲学,形成别具特色的大学教育思想。他认为办大学应有两种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才。”“研究学术和造就人才的统一,才是大学之道。”朱清时的南科大试验,与梅贻琦的主张最接近,但朱清时比1936年的梅贻琦晚了75年。
有位教授说,国内高校目前两个身份:一是行政化机关、衙门,另一个才是学校。
朱清时深知,如果不“去行政化”,想办好一所与众不同的大学,门都没有。
然而,他的“去行政化”究竟在当下能起到什么作用?对筹建中的南科大利弊如何考量?
自从朱清时喊出“去行政化”以来,他就在一种悖论中挣扎。他一方面不希望行政化干预,一方面又不得不求助于“行政化”,而且需要不折不扣地按照行政化的方式与深圳政府方面对接。大事小情都要请示报告。在一个最不想要行政化的校长身上,却又不得不以一种中规中矩的行政化方式行事,这种悖论一开始就让他吃尽苦头。
作为创校校长,他还没有完全跨进门里时,就因新校舍设计方案而开始了遭遇战。
中标的设计方案,来自四家公司。他们为了得到即将就位的校长认可,格外热情地介绍自己的方案。其中一个方案,是由奥地利人设计的。或许这个方案在招标期间很受宠吧,奥地利建筑师在给朱清时放映幻灯片时,显得格外自信,甚至有点趾高气扬。
屏幕上色彩纷呈,光影斑驳闪烁,奇妙地展示出建筑师的奇特构想:就像在他眼前突然打开了珠宝箱,满眼的珠光宝气。如玉的玻璃幕建筑群绕山而围,等于豪华地包裹了山的自然风光,把朱清时看得目瞪口呆。
“建得太豪华了啊!这哪里是大学校园。”一语惊呆了在场的人。
通常情况下,市里面已经通过的设计方案,新来的校长识时务,就会随声附和,顶多挑点小毛病,可是朱清时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要的就是去行政化,要的就是回归传统,办一所真正的大学。他理想的校园,是现代书院式的,老师与学生生活在一个空间,那是一个全天候的教学基地,也是睡觉的地方,这颠覆了学生宿舍的概念。教授就住在学生楼上,交流起来平等自由。其目标是实施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全面教育体系。
那是个温馨的“家”的建筑,而绝不是行政化色彩显赫的“官府”。他要的这种模式与官化大学完全相悖,也跟奥地利人的设计南辕北辙!
他这样感慨:“我们新校园里面有几座山,中间有一座山,他们设计的建筑是围着山建了一圈儿,连起来的。你说壮观吧?一座大楼,里面包着一座山,一座真的山!是吧,很有想象力。房顶是平的,人还可以在上面走,很豪华也很现代派!但是,这不像是大学校园,像一座超豪华大酒店,一座公共娱乐场所。”
朱清时没有给建筑师面子,也没给所有人面子,包括市领导。他水火不相容的批评,让人惊叹:这个小老头儿好厉害!头一次亮相,就让人吃不消。
大学(university)这个词来自拉丁文,意思是行会。大学最初是个行业组织。欧洲中世纪,修道院里开始出现这样的团体。他们抛开宗教束缚,大胆追求学问和真理。这些行会没有固定场所,房子都是租来的。世界上最早的大学巴黎大学和博洛尼亚大学,就是这样诞生的。大学是一群没有成见,没有束缚的人们组织在一个自由开放的空间,研究学问。任何不为社会所容纳的思想,任何世俗不能接受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面谈。
朱清时阐述了大学性质之后,他说了自己对大学建筑的理解:
“大学校园首先要厚重。什么叫厚重啊,就像到欧洲修道院去,房子很小,门旧。但你进去后,就不敢大声说话了,那种气氛左右着你的情绪。什么叫不厚重啊?大家进去就想喊一声:‘哇!’大家都会兴奋起来。就像进了剧院,进了球场,叫人亢奋。这就是不厚重。剧院球馆确实是要叫人兴奋的,而学校则不然。进来什么都想看,就不是学校了。而进来什么都不想看,不想参观,只想坐下来安静地学习,这才是学校。我们的校园盖成你们这个样子,进来后这儿想看看,那儿也想看看,心静不下来,这就完了!”
“那你心目中最好的大学校园是什么样啊?”有人发问。
朱清时说,你到欧洲去考察那些大学,是什么样啊?在场人就说他是古典派。
他说,我并不是想让你们复古。我要你们设计出真正的大学空间,大家一坐下来,就会安心读书。怎么设计,那是你们建筑师的事儿。
奥地利建筑师不容人说他的作品不好,更何况是推翻他的方案。他咆哮起来。他不理解面前这个清瘦的老头儿怎么这样霸气而固执!
既然不能调和,设计公司要求索赔。他们说:“我们都设计好了,校长不干了,政府要赔我们!”朱清时希望一次性赔偿清理完算了,另外再招标。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政府方面还是希望改好方案。
遭遇战并不因朱清时的强势而分出胜负。双方争执的结果,他们说不过他,就打出了最后一张牌:“你不懂建筑!”
那好,不懂不是吗?给你们找来最懂的。于是,他邀请了国内几位著名建筑专家成立顾问委员会,由他们来决策南科大的建筑方案。这些人一听他的想法,全都赞同。朱清时让这些建筑专家去跟市政府对话,更有分量,这是借势。借势与造势,都是他的擅长,但顺势呢?可能是短板。
“这是我来深圳建南科大打的第一仗!我还没正式来,就陷入其间。等正式来,他们就想让我签字画圈,我当然不干了!南科大房子建成这个样子,校长居然会同意,那我就会被人骂一辈子!我知道我不能做这样的事儿。只不过这样影响了一些人的利益。唉!没办法,要把南科大办好,得罪去吧!”朱清时面露无奈。
建筑专家最后结论:推翻原方案,由四家公司重新做,各做各的。每个人一个,互相之间没有关系。这样的局面,由深圳大学一位建筑专家来统筹,做总建筑师。
朱清时在西方大学里呆过多年,自然对西方的校园感受深刻。他要建一流的大学,他希望校舍也有着那些一流大学的风格特点。不久前,笔者去了加州,参观了几所大学的校园。那些校园跟我们扩建更大更新的校园迥然不同。我们讲的是气派,豪华,差不多一个模子:特别注重大门的设计。显赫、雄伟,老远就能一眼看到。一进来,一个大广场。中轴线正对面一定是行政办公大楼,然后旁边是图书馆,教学区,实验区、教职员工区,学生宿舍区。这样的校园内有两处建筑对比鲜明:行政办公大楼与学生宿舍楼。一个最显赫,另一个最不显赫。这让人想到中国的早年建筑,皇宫与民宅。仅从这样套路的建筑格局,就可以窥出中国的大学行政化的色彩何其浓重!
梅贻琦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可惜我们现在的大学城内,只见大楼而不见大师。梅贻琦还多次提醒清华同仁:“勿徒注视大楼又添几座,应致其仰慕于吾校大师又添几人。”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根本没有校门,没有任何气派可言,你在不知不觉间就被绿色包裹进去了。满眼看到的树木比建筑物丰富厚实。有很高很奇伟的大树,根繁叶茂,令人咋舌。校园绝无一览无余的开阔,却有着诗意的园艺式的清幽。建筑物是那种欧式的仿古风格,亚红色的,容颜陈旧。所有的建筑物,没有一点张扬感。每一栋楼房前,都有大树,而再高的楼房,也都没有树高。
世界著名的哈佛大学,也是这样的建筑风格。走进去除了那只著名雕塑“哈佛的脚”被来人抚摸出一片幸运光亮之外,其他的空间丝毫感觉不到这里是世界上如此闻名的学府:没有任何显赫之标记。既无府门也无高墙。可以说平平淡淡,像个随处可见的生活小镇。
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曾对建筑下过这样的定义:建筑是组织人们的生活。我们的大学建筑与世界一流的大学校园相比,彼此在“组织”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理念。
回头想一下奥地利建筑师那个奇妙而夸张的“喧哗式”大学建筑,之所以能够中标,能够得到深圳的有关人的赏识,这也不奇怪。外国建筑师面对当今的中国建筑市场,他们惊叹:在国外几十年他们也没有机会去做这么大的建筑!一个建筑师的成功,需要大项目支撑的,而国外的城市都静如百年不变的湖,哪像中国城市刮阵风就会大拆一片。你离开一个城市一年半载,再回来时,就会崭新得令你眩目。外国人很聪明,并不去研究你的教育改革什么的,也无须真正通晓你的深层次的文化底蕴,他们只需要弄懂当官的最喜欢什么,就OK了。他肯定看到过深圳的市民广场,他认为这是一个年轻而追求华丽的城市的重要外衣。这种阅读虽然肤浅,却很有用处。他们成功应合了官方眼光而中标,却无法赢得这位创校校长的认同。
朱清时的“去行政化”第一步是去行政级别。第二步是先建学术团队,后建管理团队。去行政级别,是最看得见摸得着的举措,然而,仅这一步,就让他陷入窘境。
去行政级别,就像解除了自己的武装,自裁羽翼。教育界学者认为:“从大学与政府的关系角度看,如果大学一味要求‘去行政化’,这在一定程度,意味着大学自动放弃了话语权,是主动缴械。大学以为就此可以废除紧箍咒摆脱控制,但在一个连和尚都有级别的官本位社会里,你连说话的分量,甚至机会都没有,还能有多大作为?这样非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反而可能让大学活得更加窝囊,而且有苦无处说。”
你没有行政级别,连相关文件都看不到,你也不能参加相关会议,因为这些都是按行政级别对接的。朱清时在中科大当校长时,每天会接到很多文件,有些与他无关,但有些同行业的对他很重要,对于及时了解或掌握上级的相关精神,是不能不看文件的。但他在南科大去掉了行政级别,就什么文件都看不成了。
社会是按行政化编程序的,而他们没有行政级别,就等于游离于程序之外。他反复解释学校由学术来指导,不按行政级别定岗位了,原来的副校长一定是副厅级、系主任一定是正处级,现在不定这个级别了。可能教授一下子升到副校长,也可能从副校长位置下来了,就是普通教授。本来学校筹建需要精明强干的行政管理人才,但是,你不是去行政级别了吗?就招不来满意的管理人员。一般的管理人员有的是,但真正的骨干人员,副处级以上的,几乎就没有人来。
这个期间,也有人出于好奇,过来应试。但不转工作关系。在众多试水者中,有一位原来的政府官员,对朱校长的办学理念,非常赞同。他对朱校长的人品也十分倾慕。当他们坐下来从中国教育的现状,学校筹建中遇到的问题,以及学校未来的走向等问题交谈时,彼此观点十分接近。朱校长遇到了志同道合者,万分欣喜。果然,这位中年官员工作热情非常之高,能力也非常强。凡是交给他的工作,都做得很到位。朱校长遂委他以重任。他等于替朱校长扛起了半壁江山。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信得过的人,在学校进入最关键的时刻,也就是说用人的节骨眼上,突然不见了!好多事情都得他出面,好多人都在找他,找不到他就都过来找朱校长。人们急得如同火上房子,这个人却杳无音讯。突然间,朱校长手机接到了一条短信:“朱校长,谢谢你的关照,我决定还是要回原单位了。因为我回去才能被提拔的。”朱校长瞅着短信发愣:这么随随便便就走人了?
上级部门又推荐一人,是深圳某学校的管理干部。此人帅气中透着机灵,思维活跃,举止间看得出他的机关素养。有意思的是,不是朱校长选择他,而成了他选择朱校长。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到这儿来,是有条件的。问他什么条件,他说,我要当负责人,哪怕一个部门也行,哪怕先副职后正职也行。
朱校长一笑说,“你还年轻,机会很多,需要有段时间展示你的才能。南科大是以一个人的才能给他定岗位的。你还没有展示,你就先展示吧,南科大不会亏待你的。”朱校长以为这样回答很圆满了,看到他离去的样子,还以为他是高高兴兴离去的。
次日,他又来到校长办公室。朱校长很高兴,以为他来上班呢。却不承想几句话将他弄蒙了:“朱校长,我还是不来了。我来的前提,就是要一来就做负责人,否则,我就不来了。”既然不来,你怎么又来了呢?他见朱校长面露困惑,便进一步解释道:“我是专门来告诉你的。”说完,一抬屁股,客客气气地走了,把朱校长完整地晾在那儿。
朱校长说他从未遇到这样跟他说话的。朱校长那个感慨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这样?他们这代人哪有要官的啊!给都谦让,说自己不行。现在的人怎么这样,还没工作,就伸手要官。
一个要官要不来的人,会影响一批人。其他人知道没有这种希望,来都不来了。这个人的经历,居然会有很多人共鸣:我们去南科大,你连官都不给?我们凭什么?
朱校长办公室里需要一台电脑。这是必备的办公用品,但办公室人员告诉他,要打报告报批的。一台电脑,也要报政府批准?购买任何办公用品,都是属于集体采购。什么叫集体采购呢?政府有个采购办公室,你要先报预算,他们汇集来自各部门所需用品,去招指标。中标人要去签合同。然后,再送货,再送到需要的单位。这样的一个过程下来,需要两个月时间。
这种烦琐的行政化程序,与深圳这样的城市不合拍的。好在,深圳的办事人员学会了走捷径。因为招标,必须采购办确认名单上的商人,才能来投标。商店、公司、工厂进入名单。这些招标单位对政府有着充分信任,他们知道你需要的物品列入计划了,就没有不给钱的。因此,办事人员就会提前去支出,将物品送给你,等政府把钱批下来了,再付钱。等于先斩后奏。如此说来,朱校长需要的电脑,也无需等候两个月了。不过,他说他那台电脑是借来的。
南科大筹建中的校区,是从南开大学金融学院接手过来的一个现成校区。验收时发现一处楼顶漏水。朱清时想也没想,就吩咐找人来修。一个多月过去了,却没有修缮。他追办此事,下面人很无奈地告诉他,这是修缮工程,要按规定上报的。必须要经过评估、审批、立项、招投标、拨款等步骤,而且一定要有3家以上公司投标。中标之后,才订合同,报深圳市财委申请经费。要几个月以后,才能动工。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都办不了,还如何谈改革,创办一步到位的研究型大学?改革开放30多年来,深圳形成了一套严谨的行政化管理体系,这也是作为改革开放的重要成果之一。然而,对于此时朱校长的试验,这套体系竟如此僵化。朱清时表示:这套体系防止行政出错,在很多情况下是有效的。但对于南科大这样的新生事物,要买的东西太多了,没有自由支配的经费,寸步难行;而且很繁琐,一件事情都要拖很久。好在他经过争取,市政府决定“网开一面”。
深圳是个现代化水平很高的城市,尤其机场,那玻璃幕建筑有多亮多刺眼,人的尊卑等级就会被衬得多鲜明!宝安机场有很多贵宾室,有人说十多个,也有人说更多。反正有一个最好的贵宾室,是供市委市政府的领导进出的。南科大认为朱清时经常出差,就应该进出这个贵宾室。但学校按规定给政府打报告,却未获批准。再经请示,同意进另外一个需要付钱的贵宾室。那里也很安静,服务也不错。可是,等到办公室的人来让他报销签字时,他惊呆了!800块。就坐一下?机票才1000来块。他惊呼挨宰。
市政府的驻京办,雄峙于广安门立交桥那里,与深圳的金融中心楼形相似,三片楼体相依,如三足立稳皇城。深圳方面的领导来北京,他们都负责安排。朱清时算深圳请来的高人贵客,到北京公出,南科大认为当然应由深圳驻京办接待。于是,学校就给政府打报告,得到批准。
那天天气非常好,朱清时上了飞机,在头等舱遇到深圳市长。两人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起来,市长很风趣,说他家在北京。他也告诉市长,他去北京参加一个教育会议。下飞机时,驻京办的负责人早早就恭候在机舱出口边,迎候市长。他们一起走出来,接待者扑上前帮市长拎包,眼睛也一直围着市长转,似乎没有看见他。这种眼神让曾经的副部级校长丝毫不陌生,但意外的是,此人在朱清时要跟随他们一起往外走时,却突然转过头说:司机在外边门口接你,打着牌子,写着你的名字。
朱清时愕然:跟市长同机出差,居然还有着不同的接法儿。他只能默不作声与人家分流,尾随杂乱而匆促的客流,出了大厅,果然在门口看到了一块写有他名字的牌子。
司机将他送到教育部开会的地方,要走的时候,并没有跟他交代什么,他只好开口:后天早晨我们几点走?我是十点的飞机。
司机一怔:后天的车还没有安排,我也不知道派谁来。你再问问他们吧。
这话又把朱清时搁那儿了。他心里很不爽。中科大在北京也有办事处,他每次来,都要派车接他,然后,这台车就会整天跟着他转。还用得着再派吗?他等于又长了一次见识。以后再到北京,他干脆不用深圳驻京办了,他跟中科大说,仍由中科大接待,计算用车的里程,每年一结算,把钱汇给他们。
南科大的“去行政化”,像根绊马绳,也绊住了朱校长。他不得不亲自处理许多细节事务,甚至包括敲定每一名员工的工资。一位教授说:“朱校长也非常难,我很同情他。”
北京开会时,一些老院士,老校长们围着他开玩笑:“你去行政化,这回好了,自己挖个坑掉进去了,看你怎么爬上来?”
“我们学校面临的问题除了当下高考的问题以外,还有就是人事的问题。不知道谁说过,只要管人事的只管人事儿就可以了。可是我想说,由于学校相应的章程出台较缓慢,有些人并不理解我们朱校长的本意,将源自官场的恶劣习气带到了这所新鲜纯洁的学校,这是其一。其二即是管理人员对教学活动的不尊重,为了开会讨论一些什么问题,最近两次打断正常的教学内容,甚至还要停课复习。老师们啊,我们的物理作业还没有完成,我们的计算机项目还要讨论,我们还有一打社会学材料要去阅读、去思考!”这是从学生的一封公开信中摘录的。从中可见,南科大仍然有行政化的影响。
朱校长上任时,一直以为深圳方面条件成熟,但深圳的条件恰恰并未成熟,尤其“去行政化”的条件。深圳的年轻人早已不是当年的年轻人了。当年他们是要憋着劲儿开创一片自尊的天地。那是一批背水一战的大军,可现在,他需要的人,大都是些平静的优越者,他们只想更优越,而不会想着跟你吃苦耐劳,背水一战。你不懂他们,他们却能懂你。因此,他们是跟你说拜拜的!你在这样的人群中寻找志同道合者,确如唐·吉诃德寻找那些肯于跟他梦回骑士时代的同行者。
条件成熟时,去行政化会有成效;条件不成熟,那便是一种悲情。
在一系列悖论带来的尴尬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在学校初创阶段,还是要依靠行政化,求助政府,他在招不来行政骨干力量时,希望政府派有级别的干部来。为什么他要求派有级别的干部过来呢?因为他能够相中的骨干,一定是在那些有级别的干部中间。而他要将这些有级别的干部在南科大派用场时,将级别暂时挂起来,挂到原单位。而他们将来离开南科大回到原单位,再将级别恢复。就像机关干部派到企业,可见良苦用心。
问题是,将行政级别挂回原单位的人,就能够真正去掉行政化吗?就拿朱清时本人说吧,虽然他身体力行,自己取消了副部级,但并不等于他这位官场熏染十载的人就能洗尽“官化”。就算他全无官化了,那部下对他的态度,诸如敬重与敬畏,是对官位还是对学术的造诣?至于那些大学的校长们,哪一个没被官化?大学校长看重级别,不是官员也似官员。
据载:从1999年开始,国家授予31所大学的校长副部级行政级别,这是决定大学能得到多少资源的一个条件。校长们官化的最典型细节,是参加北京两会的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的校长们,在两会上掏出名片时,在某校长的名字后边,以括号标明(副部级)。
诸多校长中,不知道是否有以括号标明正局级的。他们可能过去是很好的专家学者,但他们一旦当上校长,就迈入官场看重级别了。校长官员化是大学行政化的开端,你不想沾有官气都不成,只不过程度深浅而已。否则,你就是另类,你这官就做不下去了。由此波及整个大学教育体制,最后大学成为行政机构。这些人还能做学问吗?还能尊重做学问的人吗?
几天前,海南的一所大学就是当官的不把教授放在眼里,奖金发放不公,引发了一场网上热曝。一位大学教授愤然说,他就是因为奖金不合理,不再上课了。因为他是一般老师,奖金向管理层靠拢,他们学校一位教授竟然去竞选保卫处长。他说,现在的大学老师,要是没有当官,就被沦为教奴。有的中层领导,上课不好好讲课,一本教材只讲四五页,把精力用在巴结领导上,想法当官。他非常消极地说,中国大学不是去行政化的问题,是政治对教育的专制问题。
大学校长本身就是被作为官员来管理和评价的,如“985工程”中的38所国内知名高校还要由中组部直接管理,很多大学校长以前就是教育部官员。另外,这些大学校长也必须拥有行政级别,才能获得更好的资源。朱清时因为取消了行政级别,有一次开会排座,就被安排到了最后面一排的最后一个。有一位大学校长直言不讳:现在我可以直接找北京市市长、副市长,取消行政级别后,可能就找不到他们了。
“商人办商业”,“企业家办企业”,现在是官员办大学。在这样的大学里,某些教授更像官员和商人,而某些商人却极力向学校靠拢更像教授了。站在大学讲坛上的人,其显赫身份不是教育家,而是社会兼职,如某委员、某顾问什么的,而这些人却在引领时代风气。
中国大学的官化,就像其他协会院所什么的专业单位官化一样,已经形成一片官化土壤。去行政级别容易,但去除那片官化土壤却不敢奢望。有人撰文“撼山易,撼行政化难”。
行政化是一张巨大的网,遮天蔽日,朱清时却在试图找到一个缺口,将其撕破。
朱清时在中科大十年校长间,应该是受官化熏染最少的校长。从他拒绝了安徽省的好意,不接受在合肥再建新校区,而老校区也不大拆大建,就连校门也不改变,简朴如斯,就可以佐证。但即使这样,也不可能不沾染官文化。从合肥的官场离去的那一刻,他心里有种难言的滋味儿。新老校长交接仪式刚一结束,他从台上走出时,没有一个人跟随他,所有人都停下来将笑脸对着新校长,而他这个老校长没人理睬了。他是个极要面子极自尊的人,每每遇到这种场合,其敏感度似乎高于常人。而这种敏感度除了与他童年人生经历相关,与他成长环境相关之外,也与他的十年当官不无关系。
一位哲人说过:怎么说,是因为思想;怎么做,是因为习惯。十年校官经历,或许在不经意间就会露出官化习惯。在他的血液中,官的比例与知识分子比例各占多少?如何分得清。
知识分子大多都很自我,但都是很弱势的自我。而他则是很强势的自我。这种强势与他当官的身份与资历不无关系吧。
剖析朱清时自身,也是为了说明去行政化有多么复杂艰难!作为“去行政化”的实践者,甘苦自知。但是,从大处着眼,去行政化又是多么迫在眉睫。
对国内外大学在办学方面颇有研究的朱校长深知,那些一流大学之所以办好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香港政府对大学采取无为而治,只出钱,不具体干涉学校事情;英国政府出了很多钱办牛津大学,他们也给学校足够的自主空间。几百年的老校,形成了自己的传统:招生除了看考试成绩外,还有个3人教授考核小组进行面试,考察学生的综合素质。英国北部某郡有一个女孩子考了满分,考核小组考察后,发觉女孩子素质不行,结果不予录取。这个郡的议员要求议会干预,因为这么偏远地区,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好学生。英国教育大臣也跟牛津说情,副首相也去,布莱尔也去。但牛津说这是几百年的传统,学校无权更改考核小组的结论。布莱尔非常失望,有一次和别人谈到牛津时,就说牛津太古板了,不与时俱进。而牛津的学生和老师对布莱尔非常不满,就取消了授予布莱尔的名誉博士。这件事闹得不亦乐乎,最后牛津还是没有收这个学生。英国政府和布莱尔确实干预了,但绝对没有说,钱都是我们政府给的,你不能不听话。牛津大学腰杆这么硬,连首相也不给面子。
竺可桢时代,浙江省主席的女儿报考浙江大学中文系,由于数学差2分,竺可桢不同意录取;浙江省参议会议长张毅夫的儿子数学差也不予录取。为此,浙江省建设厅厅长及省府秘书处处长先后出面说情,竺可桢坚决不给面子,绝不放行。最后到底官员们没有再来干涉。政府全力支持教育,就要放手让学校按规律去办成最好的学校。
相比之下,南科大这只燕雀被体制的大手攥着不放,握得紧了,不会舒服的,所以,他需要喊着去行政化上任,免得事事都被行政行为干预。可惜,由于没能及时建立健全一套制度和法律来保障,即使与深圳市政府有言在先“去行政化”,而政府仍然以行政化的方式,否定他的“去行政化”。这就是政府方面的悖论。
朱清时认为去行政化本身就是在“引领中国文化,让大学回归到大学本来面貌,本来的标准。那是以学术为尊,这是大师辈出的年代的标准!”
的确,去行政化是一个不能通俗化解读或简单理解的主张。它蕴含着巨大的改革驱动意义。尤其对当今中国的大学。可以说,唯去行政化,方能救中国大学。唯去行政化,方能救国民素质。问题是,什么时候喊出这个口号,并身体力行去试验才是最佳时机?
朱清时是以壮士的悲情,回到了他的南科大——塘朗村口。天气闷热,小小园区,犹如被盖在蒸笼里闷蒸。拾阶而上,敏感的院士校长察觉周围的空气已经发生了骤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当初。这让他更多了一分戒备心理。
这场高考实质上并不是在考学生,而是考核学校的每一个人。在这场面对高考态度的分界线上,表现积极的人,在朱清时面前感觉很没趣;而抵制高考的人,也没有解除应有的压力。朱清时费尽心机打造的团队,瞬间就失去了彼此的信任。虽然还没有两名副校长,但毕竟有了好几个副主任。对于一个去行政级别的学校而言,副主任与副校长也没有太大区别。但现在,人人自危,人人戒备,人人都不开心!这是一个脆弱的团队,是个让他失望的团队:建一流大学能靠这些人吗?
从市里到学校,有那么一拨人,让他费解。他们就像机器,热的时候,跟着你一道发动,轰鸣:高喊理想,高喊以倾城之力创办好南科大,去行政化,自主招生,自授文凭,这些口号都喊得震天价响,可是,等到教育部文件下达时,这些机器一下子关闭了,连点余温和响动都没有。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跟你一起喊过,干过,甚至连记忆都没有了。他认为人家没脑子,只有耳朵。其实人家的脑子要比他复杂得多了!相形之下,他却显得太简单。他太不了解深圳的复杂土壤。对行政化最深恶痛绝的校长,却没弄懂身边的行政化。这是他在去“去行政化”试验中遭遇到的最大的悖论!
距高考最后一天,我又见到了朱清时校长。还在他的住地。他显得憔悴。他说要跟我谈他这些天来,一直被困扰的问题,他有三大怪异。
怪异一:深圳人人都在喊:倾全力创建南科大,可两年间没人问我究竟如何建南科大,我打报告,他们也批,但没进脑子。我一来就在讲这事儿,没人表态,都赞同,我就以为一路绿灯了。结果,教育部文件一下,市领导一表态,所有人全转向,过去有无记忆都不知道了。
怪异二:深圳好话说尽,请你来,结果人来了,他们就忘了当初答应的条件。没人关心你。我住这里两年,他们也知道,却没有人来。分给你的房子,整个楼没人住。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儿,也没人来给你解决。连住的房子,都安置不好,政府也不想办法,我又不是厚脸皮的人,只好逆来顺受了。
第三个怪异:刚来时,说好了,志同道合,结果不干实事儿,都想捞官,捞好处。这些都是深圳当地的。想去外地招人,我没有得到授权。政府找人,我又感觉不合适。这地方土壤不行。两名行政副校长先要常委会定。常委会通过,我能说不行吗?深圳没有创办一流大学的土壤。
他感伤地说:现在学校已被撕裂了。开始有人猜测我会辞职,好多人认为辞职是很自然的。如若苟且做校长,那就没意思了。该辞时不辞是堕落,不该辞时辞职,是不负责任。现在是到了该辞的时候了。
正谈时,他的手机响了。从口气能够感觉到对方是市里领导,而且要过来看望他,说是请他吃饭。他说:吃饭就不必了嘛!领导问他时间,他说十点半吧。看来,领导知道他要辞职,过来安抚他吧。
他说要去理发。我这才发觉他的头发确实有点长了。他希望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点,与市领导见面。当然,这也是两年来,领导首次光顾他这里。我望了眼窗外,天气还是非常闷热,不见太阳,又是一个阴霾天。
我问他辞职大概选定在什么时间?他说可能要半年左右吧。我要到处募捐,找到一些赞助,把学生们一个个送到国外,我才心平气和地离去。
我跟他一起离开房间,他去理发,我们就在东门街口分手了。他仍穿着深色衬衫,略低着头,穿越马路后,清瘦的身影一下子就被人流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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