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博平的“牛家营”。
记者说,博平。博平离这儿只有二十公里路,很近啊。
我完全没有想到,博平老家居然近在咫尺。阿弥陀佛,这可是天赐的机缘,无论如何是不能错过的。
这位记者还告诉我说,博平的马蹄烧饼是山东最好吃的,而且只在上午有卖……
马蹄烧饼,先前,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他的音容笑貌,斯情斯恋,一一奔来,宛然如生也。
……
高唐县的领导听说后,当即安排车子,载我回博平老家寻根问祖。天可怜见,出发的翌日,恰好是“父亲节”。天意若此,大抵是别一种纪念吧。从高唐到博平是古来的官道。据说,乾隆下江南走的就是这条路。同行者说,这条公路两边的村屯比其他地方更开明,人也更纯朴。这一路上,穹然高远,亦无氛垢,一幅幅古今相衔的图景纷至沓来,似乎正敞开博大的襟怀迎她的儿孙到来。
车上,宣传部的领导问我,您在博平还有什么亲戚吗?
我说,按说是应该有表亲的,但都不认识了,也从未见过面。没关系,我只要到那里看一眼就行了。
博平,古称博陵。春秋时为齐博陵邑,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置博平县,治博陵。《后汉书·桓帝纪》:“(和平二年)五月辛卯,葬孝崇皇后于博陵……以奉孝崇皇园陵。”《隆中对》中,“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战国策》中说:“苏秦曰,博关,今山东博平县西北三十里故博平城是也。”评剧《人面桃花》中的台词云:“请告你家小姐,小生博陵崔护,年长二八,尚未娶妻。”那个风流倜傥的崔护,便是博陵人氏也。而今,博平已划归茌平县,改称博平镇。境之内,尚存“孔子回辕处”和晋文公重耳曾在博平居住时的旧地“犊河圣迹”,及“灵址朝烟”“莲池秋月”“东渠蜃江”等。只是凡此种种,我先前竟一概不知。惭愧!
前面就是博平的老县城了。一进城,迎面是矗立在十字街正中的四角楼。这幢宋代模样的楼宇,其四柱之下,依旧保持着过轿走马的设计。楼之西,有一棵至少有几百年树龄的老树,枝丫上满是宛若大樱桃似的果子。
我问,这是什么树呀?
镇长说,梧桐嘛。
见我吃惊,镇长又说,这是另一种梧桐。
难怪年轻时我在上海初见梧桐时有那样的亲切之感。
这里虽然依旧是那种镇式特有的繁华与热闹,但早已脱古尚今,其时尚的追求,前卫的凸显,已漫至各家传统老号。尤是看到卖老豆腐的招牌。原本以为父亲和我喜欢吃豆腐是身为“东北人”的缘故,现在看来,喜欢的根在这里矣。徜徉中,终于发现了那家博平吊炉烧饼的小店,时至后晌,小店果然已经打烊。流连盼顾,不胜惆怅。记得父亲曾在闲话中说,在哈尔滨读书放暑假回山东老家省亲,他常骑着奶奶给他买的那台德国兰牌(应是英国的兰陵牌)自行车,到县城去买东西时,一定要买几个吊炉烧饼解解馋。斯楼斯树之下,我仿佛看见年轻的父亲正坐在老梧桐树下,边乘凉边吃吊炉烧饼的样子了。
古时所谓“营”者,是指驻军的地方。其“某某家营”,是以将领的姓氏为名。牛家营,即是牛姓将军的军营。村路弯弯,很快便远远地看见那个不大的小村子。那便是牛家营,是我的故乡了。
村子连着两处偌大的碧色水塘,玉镜似的水面正稳稳地倒映着农舍、探水的垂柳及滑过的劳燕。不大的广场上,竖立着八根雕龙石柱,老实憨厚的村主任介绍说,这是宋代的龙柱,是从咱这儿那座破败的关帝庙移到这儿的,已有五百六十多年的历史了。古为今用的新颖让我赞叹不已。
村长说,兄弟,这一辈人不用再去闯关东了。咱牛营的村民,年均收入已接近一万元。
可能村里已事先得到了通知,已有几位老乡等候在村部里了,桌子上还摆上了四瓶橘色的饮料,一盒香烟和文房四宝。
憨厚的村主任说,兄弟,喝点儿饮料吧。
我说,到这儿我就不喝饮料了。有没有白开水?
村上的那位瘦瘦的年轻书记说,有矿泉水。
我笑着说,还是白开水吧。
心想,回老家了,无论如何也要喝家乡的水呀。
很快,有乡亲拿来暖瓶给我倒上水。我郑重地啜上一口,瞬间便化成了泪水从心底流了出来。
村主任问,兄弟,你犯什么字儿?
我说,应当犯“同”字。
遂问,村上还有同字辈的吗?
村主任说,有啊。
这时旁边一个村民插进来问我,你爷爷叫什么名?
我说,叫王×。
他说,嗨,你爷爷和我爷爷一起闯的关东。
我愣住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熟悉爷爷的人。便问,我爷爷和你爷爷闯关东的时候就他们两个吗?
他说,村里好几个人呢,当时都留着大辫子呢,清朝末年嘛,听说他们都在中东铁路上做事。
我说,是啊是啊,一点儿没错。又接着问,他们是怎么去的关东呢?
他说,就是走,或者搭车、坐火车。
我转过身来试探地问,主任,我爷爷家的老宅子还在吗?
村主任说,在呀。我现在就领你去。
居然老宅还在。我原以为到了村里,让车子停下来,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转一转,看一看,也就心满意足了,毕竟到祖籍地来过了。但是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熟悉王家的人。这要感谢中国人排辈分的“字”儿了,它是族亲们一个可靠的、极好的联络方式。通过犯的字,可以很快找到自己的同宗同室。这一世代相袭的联络方式,尤在乡村,一代代默默地传承着,坚守着。
在去老宅的路上,我试探地问村主任,有我们王氏家族的家谱吗?
村主任说,有啊。
苍天哪,这真是一日数惊!这接二连三的意外之获,真的让我难以名状了。
祖上的老宅挨着一个水塘,水色澄然,小鱼翕忽跳跶,兼一环蜡色的芦苇。塘堤上暖风吹柳,真真是一幅人间的好画啊。
我对村主任说,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山东老家的门外有一个水塘。
村主任说,原先这个水塘比现在还大哩,能走船……
老宅,是一处坐南朝北的土黄色的建筑,纯粹山东乡下的风格。只是宅子的两扇木门上了锁。
村主任解释说,都到田里收麦子去了。
有道是,“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嘛。这时,村主任直接去了一家的后院,并很快取来了一卷绫子绘制的家谱。打开一看,天头是庙堂式的彩色图画,供奉着先祖的牌位,两侧是二十四孝图。看到这卷家谱,我的眼睛不由得酸热起来,眼泪也开始在眼圈儿里打转了。我上前躬身仔细地辨认,在这卷家谱上面果然找到了爷爷的名字。一切恍然如梦啊,可这迎面扑来的一切,真真切切,让我这个多年寻祖不果的子孙措手不及了。
按说,到老家拜祖,自然应当事先有所准备,要摆上香案,摆上供品,磕头拜祖,还应当请王氏长辈们喝酒……可这一切,居然我都没有做预先的准备。我以为即便找到牛家营,也没人会认识我,更不会看到老宅、看到家谱。这一切都始料未及呀。
晚饭是在镇食堂吃的。县委宣传部的鲍部长专门过来陪同。鲍部长很年轻,同样的帅气,俨然一个电影明星。他先让我看了电视专题片《博平赋》。画面行云流水,令人沉醉。餐桌子上摆着几款小咸菜、葱和辣椒拌的小吃,以及烩饼和萝卜汤。我万不曾想到的,最后竟上来一盘吊炉烧饼。鲍部长说,这是人家破例专门给你做的。说咱的子孙回家了,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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