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琴出院后住在娘家,两家人一见怪胎婴儿,心里就堵得慌。扔又不能扔,送也没人要,日后怎么办?
钱有真嗓子里像鲠了块鱼骨头似的难受,整天琢磨着妇保医院院长的话,近亲结婚是没有的事;污染引起,好像也不大可能,哪有这么巧,偏偏轮到儿子头上?剩下的问题就是遗传了,钱家几代人个个身强体壮,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等怪事。看样子是林家人有问题,可怎么开口问呢?
眨眼孙子就要满月了,钱有真鼓起勇气找林青山商量:“你看,要不要摆满月酒?”
这段时间,林青山也一直在想外孙的事,心里正烦呢,他反问道:“你说呢?”
钱有真尴尬地笑笑,“那我们喝几杯,聊聊?”
两人平时无话不谈,今天面对面坐着,却出奇地别扭,支支吾吾,尽说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三杯闷酒下肚,钱有真憋不住了,借着酒劲,小心翼翼地捅破了窗户纸,说起钱家人身体如何好,自己也如何百病不侵等等,还说钱飞达从小到大连盐水都没有挂过。
林青山本来就很敏感,一听这话,脸色陡变,“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们林家?我老实告诉你,林家上下几代人身体都好得很,要有问题,也是你们钱家!”他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拂袖而去。
过了一会,王江萍从屋里冲了出来,站在钱家门前吼道:“姓钱的,你把话说说清楚,到底是谁家有病?我看是你们钱家的种出了问题!”
钱有真一看事情闹大了,忙压住怒火,赔着笑脸,好不容易才把王江萍劝了回去。他关上大门,瘫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门,周淑英开门一看,原来是儿媳。林雅琴眼泪汪汪的,一句话也不说,把婴儿往婆婆怀里一塞,转身就走。周淑英抱着婴儿,不住地摇头哀叹道:“前世作孽呀!”
过了些日子,钱飞达和林雅琴大吵了一场。钱有真烦透了,狠狠给了儿子一巴掌,“吵什么吵?还嫌事不够多吗?”
钱飞达手捂脸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扔到父亲面前。钱有真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省妇保医院的精液化验单,其中一项指标写着:畸形精子70%。
钱有真呆住了,钱飞达沮丧地说:“发育期间受污染,睾丸严重损伤,造精功能异常,无药可医!”
钱有真倒吸一口冷气,这就意味着儿子几乎丧失了生育能力,即使能生育,孩子也不会是好种。钱有真想到自己操劳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谁知一个儿子疯了,一个儿子成了半个废人,不禁绝望地哀叹一声,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这年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过后,山洪爆发,将桃花山的沟沟坑坑,以及桃花河道里沉积已久的污垢全都冲了下来。一夜之间,横穿县城的山水港变了颜色。王江萍一大早敲开了钱家的门,问周淑英道:“你闻到自来水里的怪味了吗?”
周淑英点点头,“是有股怪味。”
“水厂是怎么搞的?这种臭水也给老百姓吃,心也忒黑了!”
两人下了楼,见路上站满了居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人们叫喊着要给水厂打电话。不一会,水厂的化验员来了,手忙脚乱地对自来水进行化验,果然水质有问题,被多种不明物质污染。水厂马上停止供水,去河里取了水样,送往省城化验。
此时,正是盛夏季节,蜿蜒几十里的山水港,成了一条臭水河。各大医院里,中毒病人爆满。十万人口的县城乱了套,人们顾不得发牢骚,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到处寻找盛水用具。商店里的水缸、水桶被一抢而空。几家有深水井的工厂门前排起了接水的长龙。有的单位干脆放假,组织车辆进山运水。一时间,水贵如油,人们不由想起了电影《上甘岭》。
林青山刚升任县长,为解决用水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心里害怕新闻媒体曝光,每天都紧张地关注着报纸和电视。这天,他打开新到的省报一看,顿觉眼前一阵发黑。
省报用整个版面,报道了县城水污染事件。
林青山瘫倒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半天才缓过气来,自言自语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抓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对老婆吩咐道:“快!马上找人搬家,把所有东西全都搬回老屋,从此不许再踏进新屋半步!”
王江萍被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神经?住得好好的,搬什么家呀?”
林青山吼道:“你长没长脑子?难道非要等检察院查上门来你再搬吗?”说完,扔下电话,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定了定神,心情沉重地取过信纸,写下四个大字:辞职报告。
水污染事件爆发后,钱有真如坐针毡,躲在厂里不敢出门,整天像囚犯似的等待着审判的到来。这天下午,手机的响声突然打破了屋里的沉静,钱有真一阵心惊肉跳,接通一听,原来是林青山叫他马上去一趟。
钱有真来到县政府大楼,战战兢兢地推开了林青山办公室的门,只见林青山脸色铁青,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旁边沙发上坐着环保局的王工程师。林青山狠狠瞪了他一眼,抓起一张纸,重重地往他面前一拍:“你自己看吧!”
钱有真拿起来一看,是省里的水质检验报告:河水中砷、氰化物、硫化氢、铜、铅、苯等有害物质严重超标。这些有害物质大都能致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污染物一旦渗进土壤,几百年都去不掉,后患无穷,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的威力。钱有真看完报告,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似地哆嗦起来,嗫嚅道:“我、我……”
林青山打断他的话:“我什么也不想听,你走吧,回去等候处理!”
钱有真木然地转过身,步履沉重地朝门外走去。
桃花山化工厂被环保部门罚了一笔巨款,勒令停产整改。厂停了,钱有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闲人,他独自躲在乡下别墅里,静静地反省着。
他来到桃花山顶,凝望着脚下的田野,不由想起年少时,桃花山多美呀,一到春天,满山桃红柳绿,各种鸟儿欢快地鸣叫着,田地里时不时传来水牛哞哞的叫声。一群孩子光着屁股,快乐地在河里戏水……
如今,这一切都被萧瑟的景象所取代,河里污水淤积,农田里野草疯长……一幢幢象征着富裕的小洋楼,和荒芜的田地是那么的不协调。
他来到春香坟前,悲伤地叫了声:“春香,我来看你了!”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还没等他说出第二句话,猛觉喉间一痒,嘴一张,几口鲜血喷洒在枯黄的草地上。
钱有真病倒了,儿子陪他去县医院透视,他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正视来往的病人,他怕被人认出来。儿子拿着X光片出来,强装轻松地说:“医生说你烟抽多了,得了慢性气管炎。”
钱有真将信将疑地看了儿子一眼,一把夺过纸袋,取出化验单一看,仰天一声悲叹。化验单上写道:肺部大块阴影,不能排除肺癌可能,建议去上海做进一步检查。
秋风萧瑟,黄叶满地。钱飞达扶着父亲坐进轿车,准备去上海住院治疗。红色桑塔纳刚出村口,钱有真透过车窗,猛见河堤大道上站满了村民,个个神情肃然。几位年纪大的老人拦住了轿车,钱有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底气不足地问道:“几位大爷,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钱包大提着一篮子鸡蛋匆匆赶来:“兄弟,村里人知道你要去上海治病,想来送送你,这鸡蛋是刚从别处买来的,带着补补身子。”
几位老人点点头:“心放宽些,治好了病,早点回来!村里人离不开你!”钱有真顿觉一股热流涌向心头,腿一软就想跪下,老人们赶忙将他扶住。
“是我造的孽啊,我对不起乡亲们……”
“快别这么说,这也不能全怪你,你对村里的好处,大伙全记着呢!”
桑塔纳沿着桃花河堤大道,快速地驶向前去,送行的村民渐渐消失在钱有真的视线里,消失成他心里永远擦不去的点点苦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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