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命-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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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得先从我爸说起。”傅恒咂了一下嘴,“我爸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脸上轮廓分明,脸颊有笑窝,头发浓密刚硬。我家的生活水平在村里只算中等吧,却是村里第一家买录音机的,也是第一家买电视机的。我小时候,家里常听得到着港台流行歌曲。做木活时,我妈有时会给我爸打下手,他们常边干活边唱歌。”傅恒顿了顿,瞅着卢丽心说,“我们认识三年了,你听我唱过歌么?我小时候唱歌,后来就不唱了,从来不唱。”

    “那是为什么?你从来没和我说过。”卢丽心说。

    傅恒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是先说我爸吧。现在,我爸是我们老家有名的细工木匠,雕花刻草,样样精通。说起来真让人难以置信,我爸并没有师傅,差不多算是自学成才的。他就年轻时候,跟我舅舅学过几天,能做个板凳啊椅子啊,就到县城一个木工建筑队做事去了。去了,就当了师傅。怎么当上的呢,靠打架。建筑队都是年轻人,木工上懂得都很粗浅,彼此不服气,但又非得有个领头的才行,就商量好,大伙打一架,谁最后胜出,谁就是师傅。我爸就当了师傅。他的很多徒弟比他会的东西多,他就利用师傅的权威,命令徒弟教他。

    “机缘巧合,有个邮局要盖房子,邮局里有人认识我爸,人家问他会不会盖房子,他想都没想,就说会。其实,他哪里会!建筑队没一个人会。他跟大伙一说,大伙都埋怨他,说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们那点儿微末技术,就是骗骗人的,可不能接这么大的活儿。他不管,说难道师傅答应的,能不算数?他就到处去看房子,一进屋就抬了头看屋顶是怎么结构的……几个月后,他真带着建筑队,给邮局盖好了房子。那伙人算是彻底服了他了。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据说那房子还在用。你看,我爸够天才吧?那之后,我爸和他们那一伙人,算是立住脚了,我爸也正式开始木匠生涯了。一年年过去,他们越做越好,知道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不过,也有了危机。城里越来越多地盖钢筋混泥土的房子了,农村也渐渐时兴用铝合金装修了,木匠的活少了。我爸带的建筑队,因为起步早,有了些名声,一时才没断了活路。但他肯定也担心。

    “还有一件事,嗯……你知道木匠最容易伤到身体什么地方吗?是手。很多木匠的手要么少了几根手指,要么多了几块乌青,至于添几个茧子,那是完全不值得说了。我爸的手是个例外,十多年过去了,我爸的手一直全模全样。我常看到他伸出两只手,向人夸耀,你看我这双手!有几个木匠能有这样一双手?有一双好手的木匠才是好木匠!我和弟弟都特别喜欢听我爸这么说,暗暗模仿着他说话时伸出两只手的动作。

    “我小学三年级那年——那年我爸三十四五岁,有户人家要娶媳妇,我爸他们赶着装修门面。我爸和他的徒弟兴武用刨木机解木头,兴武很快地拉了一下木头,我爸没注意,右手食指就给给刨木机锯掉了半截。兴武唬了一跳,忙到处找断掉的指头,堆得小山样的刨木花和锯木灰里都翻了,没有,劝他快到医院去,他笑笑说,没事没事,把木头解完再去,流这么点儿血就吓到你们了?他胡乱抓了脚下一把锯木灰,往食指断口处一糊,止住了血。‘徒弟们’拗不过他,只好和他继续做事。很快,他们就看到,他的食指又开始流血了,糊上的锯木灰被小溪流一样的血冲掉了。他疼得直咧嘴,却仍旧说,没事没事。我爸往食指上糊了一次又一次锯木灰,淡黄色的锯木灰一次又一次被血浸湿变红,一次又一次被血冲掉。后来,兴武对我妈说,我爸脚下堆着的锯木灰都快全部变红了。解完了木头,我爸仍没立即去医院,他像往常那样,气定神闲地在桌边坐下,泡了一壶茶,可他的手抖得端不起茶杯了,茶水很快被手指再次涌出的血染红了。食指的骨头像收割后的玉米茬戳了出来。

    “关于断指这一段,我和弟弟一再缠着兴武给我们讲。很快,兴武就发现,我和弟弟并没像他那样在脸上挂满哀痛,我们脸色通红,满是嗜血的兴奋,嘴巴里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兴武忽然停住了,瞪着我和弟弟的眼睛,皱了眉头,挥了挥手,说,去,去!小孩子家!

    “由于处理不当,我爸的整只右手都肿了……在我们刚刚看的那电影里,不要说掉一截手指,就是掉一只手,都算不上多大一回事儿,现实中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子里,爸妈的床在里间,我和弟弟的床在窗边,两张床用一大块印着月季花的布帘隔开。夜里躺下后,有时会听到我爸痛得低低地呻吟。有天晚上,他竟然哭了。我和弟弟都醒着,直挺挺地躺着,不敢动一动。那是夏天,听得到窗外的蟋蟀唧唧唧地叫,我和弟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上挂满了汗珠。我知道,我妈也醒着,她假意咳嗽了一下,也一声不吭。只听见我爸在哭。我爸多要强的人啊,可那会儿,他在哭。我感觉真不好意思,我想我弟也是这感觉。爸爸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能哭呢!许久,我妈幽幽地说,忍忍吧,别让小孩听见了。就这一句话,哭声即刻止住了。夜愈发静了,只听见窗外的蟋蟀在叫,唧唧唧的。那会儿,我心里失落得要死,爸爸怎么能像我和弟弟那样哭鼻子呢?

    “大概就是这次受伤,直接导致我爸下了改行的决心。他和我妈说,木匠只是他为了混口饭吃才做的。我妈问他,那你想干什么?他说,开车,开大车。开车当然很威风,还比做木匠挣钱多。我爸要去开车,不光我妈不同意,他的那一伙‘徒弟’也不同意。他们到我家来看我爸时,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话,师傅走了,大伙还混得下去吗?我爸也不断重复着回答他们,他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师傅,他们可以重新找个师傅。后来,我爸干脆他们说,木匠快没前途了,大伙儿还是趁早改行吧。他的徒弟们面面相觑,算是明白,他下了死决心了。

    “我爸虽只有初中文化,但在驾校里学得很好。记得驾校给他发了一本笔记本作为奖励,我和弟弟常常翻来看。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我爸的字很潇洒的。当然,我们不是看那些字,是看笔记本里的十来张漫画插图。在某张插图的下面,写了一首诗,笔迹是我爸的。其中一句是‘人到中年万事愁’,我一直没问我爸,那首诗是不是他写的。几个月后,驾照拿到了,又有新问题了。得买车啊。家里的积蓄考驾照去了一大半了,只能跟亲戚朋友借。我家最大的债主是外婆家。外婆家的日子显然要比我家的好得多。在村里的小孩面前,我和弟弟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提到外婆家。有一次,我和弟弟指着语文课本上的电话机说,这个我外婆家有,指着电冰箱说,这个我外婆家有,甚至指着电梯说,这个我外婆家也有!小伙伴们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然而,我和弟弟到了外婆家,常常不敢说话,总隐隐地觉得低了一等。”

    “那是啊,”卢丽心叹了一口气,“钱会让人低下头。”

    “是啊,钱能让人低下头。”傅恒重复道。

    有风吹来,湖面有了细细的縠纹,把灯光揉皱了。“最终,家里买了一辆二手的茶花牌汽车。那车我和弟弟坐过一次,就一次。车头只有两个座位,由我爸我妈坐,我和弟弟坐在车厢里。车厢是全封闭的,关上门后,黑咕隆咚。我和弟弟就在黑咕隆咚里叉开腿坐着,我们看不见路边的任何东西,身体像土豆似的,在颠簸的车子里滚来滚去,我和弟弟一点儿大笑不止。个把小时后,到县城的汽车修理厂了,我和弟弟还意犹未尽。

    “车子在修理期间,建筑队的人到家里吃了一顿饭。每个人都带了礼物,有的是一包藕粉,有的是一只鸡,有的是几斤肉,和我爸一起解木头的兴武拎了一只很大的蛇皮口袋。那是我和我弟第一次见到兴武,他才二十一二岁,瘦得像一根挑东西的肩杆,套了一件领口很大的发黄的白色T恤,留着长头发,神情有些郁郁的。别人说话时,他怔怔地瞅着我爸的右手。食指已经痊愈了,只是短了一截。虽说只是短了一截,整根食指却几乎没用了,因为使不上劲儿。我爸以前抽烟,总是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夹烟,伤了食指后,他就改用中指无名指夹烟了——食指高高地翘着,闲置在一边。我爸往后缩了缩右手,大笑着说,兴武,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兴武脸上勉强透出一点儿笑,说不是给你带的,是给两个侄儿子带的,你开车走了,让侄儿们有点儿玩头。他蹲在地上,往下拉开了袋子口。是一只灰兔。我和弟弟盯着灰兔,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你知道那兔子有多大么?有这么长——”傅恒两只手比划着。

    卢丽心知道他在学她比划猫,手肘拐了他一下,笑了。

    “那天,十多个人挤在我家逼仄的堂屋里。他们带来好多瓶白酒,我还记得,那酒叫作‘白兰地’,度数很高,大概和城里人所说的‘白兰地’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们有的喊我爸师傅,有的喊老傅,一再敬我爸酒。我爸向来好酒量,他那些‘徒弟’没有一个喝得过他。他自然来者不拒,喝完了敬的酒,还要再敬回去一杯。我妈负责在灶房做菜,忙得手脚不停歇,我和弟弟则负责在灶房和堂屋之间传菜。我和弟弟端着碗盏,跑来跑去,暗暗地比赛着,谁跑得更勤快些。当然了,偶尔,我们会从盘子里偷几颗花生、几片火腿肉、一两块儿鸭蛋吃。我爸的‘徒弟们’过意不去,不停地说,侄儿子,你们也坐下来吃,去喊你妈也来吃!爸妈和我们有约定,碰到有人喊我们吃饭啊给我们钱物啊,可以的话,他们会悄悄地给我们打个手势。没那个手势,我们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的。那天,我爸没打手势,我们当然不会照做。忽然,兴武拉住了我和弟弟,朝我们手里塞钱。我们背着手,攥着拳头,不肯接钱。兴武就不断拉我们的手。兴武满脸通红了,也没把钱塞进我们手里。大伙儿都笑,我爸也微笑着看着。兴武转向我爸,说,师傅,你就让他们收下吧,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我们看到我爸的招了招左手,我们这才接下了。其他人也跟着给我们钱,我爸接连招手,我们就接连收钱。我和弟弟一共收了三百来块钱。虽然知道他们一走,钱就得上缴,我们还是很高兴。

    “堂屋里酒气弥漫,一片狼籍。他们都醉了,还在和我爸碰杯,我爸站起来喝酒时,身子摇晃着,也醉得差不多了。他们口齿不清地回忆着,怎么在一起弄的建筑队,怎么一起打拼,很多细节,我都没听我爸说过。还是兴武,他说了怎么认识我爸,我爸教会了他多少东西,又说到我爸之所以会伤到手,都怪他。我爸挥着手,让他别再说,说不关他的事。他还是说,说着说着,就像个小孩子那样,呜呜地哭了。好几个人也跟着哭。哭了,又笑。我和我弟看着他们哭哭笑笑的,觉得很好笑。我妈把堂屋的地打扫干净了,又煮了姜汤,给他们醒酒,折腾了很久,他们才慢慢醒了,说了很多抱歉的话,不管我爸我妈怎么挽留,他们还是走了。十多辆单车,从我家后院鱼贯而出,骑出去很远了,还听得到叮铃铃的铃声。那时候,东边的天已经显出鱼肚白了。

    “过后十来天,我爸的汽车总算检修完了,总算可以出门了。那天,我妈在车上贴了许多保平安的符,我爸在车头旁边放了一挂鞭炮。我爸上了车,汽车突突突响了几声,就开动了。我妈拉着我和弟弟在后面追。我们吸进了多少灰啊,气喘吁吁了,大汗淋漓了,鞋子跑掉了,仍然紧追不舍。回家路上,我和弟弟本已疲惫不堪,垂头丧气,一进村子,面对围上来的小孩,就昂着下巴翻着白眼。”

    二

    “在院子边上,我爸用几十块红砖,给我们砌了个一尺见方的小房子做为兔舍。我爸一边砌兔舍,一边和我们说他也养过兔子。他说,初中时候,他成绩特别好,但家里穷,一年五块钱的学费都交不起。他常被老师留下,问什么时候交学费。实在不好意思,就想自己挣钱。怎么挣钱呢?他想办法弄到了几只长毛兔,剪了兔毛去卖。后来呢?我和弟弟问他。他哈哈笑着,说后来你们都知道了嘛,书还是没读成。我爸说,你们养兔只是养着玩儿,不是用来挣钱的,你们要好好读书,其他的事儿都不用操心。

    “我和弟弟每天下午一放学,做完作业,都出门给兔子拔草。你知道兔子最喜欢吃什么吗?根本不是小学课本上说的什么青菜和萝卜——萝卜叶倒是喜欢吃。兔子最喜欢吃的是一种蒲公英,我们老家叫它“小鹅菜”。贴着田埂的侧面生长,矮矮的,叶子很肥大,似乎一年四季都有,一年四季都能开出纽扣大的鹅黄色花,花谢掉后,就长成我们在电视上啊图册上啊常见到的那种小伞一样的蒲公英种子——大概所有的蒲公英开花后长出种子来都是那样子。我不记得我和弟弟那么抒情地吹过蒲公英种子。我们只是为了找到小娥菜,作为兔子的粮食。一天接一天,我和弟弟在傍晚时分背着篮子提着镰刀,在村子附近的田地里转悠,几乎翻遍了每一条田埂。我们看了好多次落日,也被雨水淋湿了好多次。不管刮风下雨,只要看到小娥菜,我们就激动,就会不顾一切地弄到它。就是到了现在,我看到了小娥菜,仍然会条件反射似的一阵激动。

    “我和弟弟把小娥菜放进兔舍,并不离开,会蹲在一边看。灰兔很温驯,动作轻柔,在草垫上走动,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太阳照着,它一身丰厚的灰毛微微发亮。我们看到它咬住一片肥绿的小娥菜叶,三瓣儿红嘴唇快速地挪动着,叶子颤动着,从嘴的右边挪到左边,又从左边挪到右边。我们盯着叶子,暗暗担心叶子会掉下来,可就是不掉。肥绿的叶子在鹅黄的阳光里一点一点少了,没了。像是冰融化在水里了。

    “大概是我爸开车走后二十来天,我和弟弟在兔舍角落的草垫里发现了四五只小红老鼠一样的蠕动着的东西。喊我妈来看了,才知道是小兔。真没想到,灰兔是只母兔子,更没想到,爸爸带回来时,它已经怀孕了。我们赶紧给兔舍换上新的柔软的干草,轻轻地抓了小兔子放进去。我们第一次知道了兔子刚生下来时只有细细的绒毛,且是闭着眼睛的,成天不是睡觉,就是晃动着小脑袋找乳头。放学回家后,我们常把小兔捧在手心,让它仰着肚皮烤太阳。一个多星期后,小兔终于睁眼了——有两只还没睁眼,我们等得实在焦急,就帮它们撕开了眼皮。它们长得飞快,一个多月,就很像模像样了。这时候的兔子是最可爱的,嘴短短的,四处嗅,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放到后院里,院子外有人路过,它们便会竖起耳朵,人立起来,四处张望,嘴巴快速挪动几下,停一停,又快速挪动几下。又过了一阵,大兔子又生了。”

    “那不是乱伦么?”卢丽心笑了。

    “是啊,”傅恒也笑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和弟弟什么都不懂,就让它们母子待在一块儿。一天天过去,一窝窝小兔子被不同的母兔接二连三地生出来,我爸盖的兔窝早就不够用了。我们勉强同意我妈把兔子卖掉一些,可我妈装了十多只兔子到街上去,站了一天,一只都没卖掉。问都没人问。那时候,我和弟弟从没想过要吃兔子,你想想,我们怎么可能吃自己养的兔子呢?

    “那么多兔子——有灰的,白色的。第一窝生出来的兔子只有两只是白的,后来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是白的。它们住哪儿呢?真成了大问题。先是我妈腾出装糠的敦箩给我们,分流了十多只兔子。后来,我和弟弟决定用竹子给兔子们造一栋大房子。我们找来被爸爸抛弃多日的斧头、凿子、钉子,认真干起来。我妈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叮嘱我们不要伤到自己。干了两天,房子搭起来几次,就倒了几次,我和弟弟开始想念爸爸了。如果我爸在,他一定会帮我们造房子的,而且一定造得又快又好。我爸比我妈有玩心得多,常常跟我们干些小孩子才干的事儿,比如,给我们削陀螺啊,给我们弄抓黄鳝的夹子啊。可我爸不在。他不再做木匠了,他是大车司机了,他开着摇摇晃晃的茶花牌汽车离开快半年了。

    “我妈好歹帮着把房子搭起来了,可在我和弟弟看来,那房子糟透了。我们想,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妈一定也想知道。那时候还没手机,家里也没固定电话,我爸又没写过信,只偶尔打电话到村公所,村公所在半山腰的一块空地上,我家在山脚。每次村公所的人来喊我妈,电话!我妈先是愣一下,接着就往山上跑,一路跑一路骂,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我和弟弟一路跟着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却一句话不敢说。

    “那些日子,农忙时种田种地;农闲时,我妈就把竹子破成篾子编‘毯笆’——一种像毯子一样的东西,为了编毯笆,我妈一双手都给篾子割破了,十个手指缠满了白胶布。就这样,也挣不了几个钱。连破篾子带编,一个星期才能挣七块钱,还得刨掉买竹子的成本。外婆家有竹林,说是可以送给我们一车。我妈很高兴,就和我们拉了车到十多公里外的外婆家。不料,到的那天,我妈就查出右肩上长了一个脓疮。之前几天,我妈一直说肩膀痛,没当回事,那天跟舅舅说起,舅舅非要她去医院查。医生很诧异,问我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长了脓疮,得赶快开刀,不然整只右手都要废了。我妈一听就哭了,她连连说,那得花多少钱啊!半年了,我爸还没往家里寄过一次钱,却已经有人上门讨债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最终,我妈大概跟舅舅借了几百块钱吧。还是开了刀,又抓了一些药。我给我妈上过药。揭开纱布后,肩膀上豁开一个紫红的大洞。我吓了一跳,我妈自己看不见,问我,怎么样?怎么样?我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往洞里填药,填啊填,总也填不满。我妈浑身战栗,我也跟着浑身战栗。

    “两天后,我妈坚持要回家了。舅舅给我们装了满满平板车竹子。我妈的右肩仍旧很痛,没法把车的背带搁上去,她就把背带搁到左肩上。可她使不上力气。拉一段,停一段。我和弟弟早就嚷嚷着要拉车了,我妈不让。那一年,我十岁,我弟弟九岁,还没多少力气。走了两三公里,我妈实在痛得没力气了,才答应由我们拉车。我和弟弟并排站在车前,一齐拉背带,我妈就在车后推。我们并不觉得辛苦,反倒很高兴。中途遇到邻村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用扁担挑了两捆竹子。她笑逐颜开地和我们打招呼,说想把她的竹子放到我们车上,帮我们推车。我们答应了。虽然车更重了,但有了她在后面大力推,拉起来反倒轻松了些。拉了大概有三四公里吧,女人的儿子骑着单车来接她了。她儿子二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的。他从我们车上解下两捆竹子,绑在单车两侧,又让女人坐上单车后座,偏腿上车,走了。就在前一分钟,我和弟弟,还有我妈,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仅仅一分钟后,救星就抛下了我们。我和弟弟身上好不容易爆发出来的力量,转瞬间就泄尽了。但只用了一分钟,失去的力量就回来了。我说,要是我爸在,十车竹子还不够我爸一车拉!我弟接着说,二十车才够!我说,可能得二十五车!我们为此争辩不休,兴奋不已。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爸终于寄钱回来了。起初我和弟弟不知道我爸寄钱回来了,只感觉到我妈有些不对劲,动不动就大声地笑。等我们找了小娥菜回来,我妈终于喊住了我们,低声说,到屋里去!进屋,关门,开灯,又拉上两张床中间的布帘。我妈让我们都坐到里间的床上。‘给你们看样东西,不要出去说啊,’我妈很小声地说,有人偷听似的。我和弟弟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心扑通扑通跳着。转眼间,我妈也脱了鞋上床盘腿坐着。忽然,她的手一晃,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沓百元面值的人民币,一张一张摆在我们之间,一共八张,八百块钱!昏暗的灯打在我们身上,在我们的影子中间,八百块钱安静地躺着。我和弟弟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我妈满脸堆笑,说,‘没见过这么多钱吧?’我和弟弟连点头都忘记了。我们手心出汗,喉咙发干,频频咽着唾沫。”

    傅恒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

    卢丽心歪过身子,偎在他怀里。他搂着她,拨开她脸上柔顺的长发,亲了亲她的脸。她不说话,脸上印着笑。他很想告诉她这个故事的后续情节:花了半个小时,他和弟弟摩挲了每一张百元大钞,妈妈决定把钱收起来了。可妈妈数了一遍,发现钱少了一张。他们搜遍了床上的每个角落——枕头底下,被子底下,被单底下,都没有。床底下也找了,隔着老远的柜子底下也找了,都没有。妈妈满脸大汗,不停地嘟囔着,不会啊,不会啊,怎么会丢呢?忽然,妈妈直直地盯住了他和弟弟,你们没看到吗?他们都一惊,说,没有!妈妈的目光软了下去,说再找找,你们帮妈妈再找找。他看到妈妈眼中噙着泪水。趁妈妈和弟弟不注意,他把手中攥得汗湿了的纸币塞进了床下的一个纸盒底……但他想了想,没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这事儿。如果和她说了呢?她会怎么看他?表面上,她当然不会笑话他,可内心里,她会怎么看他呢?他并不知道。他拿不准。

    “后来呢?”卢丽心问。

    “后来……”傅恒怅然地说,“刚好,第二天就有债主上门讨债,那人好像知道我爸寄钱回来似的。我妈推不过,只好把才放了一夜的钱全部给了人家。我和弟弟知道后,很是失落了一阵,但同样没过多久,我们就想到,爸爸很快又会寄钱回来的,寄回来的更多!我们讨论着爸爸将会寄多少钱回来,眼里闪动的都是钱的影子。”

    卢丽心怔怔地盯着湖对岸的猫,半晌,才说:“你爸还往家里寄过钱么?”

    “我以为你不想听了。”

    “不会啊,我在听……你常说我们没话说,不是没话说,是你不和我说……”

    傅恒嗯了一声,接着说:“那以后,我爸又是好几个月没寄钱回家,也很少打电话回来。他简直像是失踪了。我妈的情绪很不稳定,时常发脾气,我和弟弟都有些怕她。不时有人来讨债,我妈总和人家苦巴巴地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后来,只要听到单车或者摩托拐进院子,我和弟弟就想,我爸寄钱回来了!我妈却嘀咕,糟了!讨债的人又来了!大概出门一年后,我爸寄钱回家的次数才多起来。但钱一到手,还没焐热,就给债主们讨去了。家里的用度,全靠我妈种地和编毯笆支撑。

    “饭桌上很久很久没出现肉了。我想吃肉,弟弟也想吃肉。我们每天吃青菜、白菜、洋芋,实在吃够了。我们想吃肉!每天放学回家,没在饭桌上看到肉,我和弟弟就绷着脸,就故意把碗筷弄出声音。

    “一天下午,一条灰色的手腕粗的蟒蛇沿着后院的墙角缓慢蠕动。弟弟发现后,指给我看,我们静静地注视了它一会儿,它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灼热的目光,加速朝墙洞爬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袋,我脑袋里闪烁着一团光亮,朝蛇奔去,抓住了它留在墙洞外的大半截身子,一面回头朝弟弟喊,快点儿啊,抓了吃肉!弟弟迟疑了一下,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他的身子颤抖着,热气一下一下吹向我的脖颈。他气喘吁吁地喊,抓了吃肉!我把冰凉的蛇尾缠在手上——我第一次看到,手臂上一层层起了鸡皮疙瘩,又一层层消退,接着又一层层冒出来。我和弟弟使劲儿把屁股往下坠,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蛇只稍微往外退了一点儿,就纹丝不动了。最终——你知道怎样?你一定猜不到,忽然,刺啦一声响,我和弟弟朝后倒下,弟弟坐在地上,我坐在弟弟身上。我手里软软地攥着一截软塌塌的蛇皮,一条白里泛红的肉迅速地消失在墙洞口。真没想到啊,蟒蛇的皮竟然被我们活活给拽脱了。几天后,我和弟弟从后院的小河里挖了许多稀泥塞住了墙角所有的洞口,仍阻止不了灰蒙蒙的恶臭源源不断地钻出来。”

    傅恒不管卢丽心连连惊叫,接着说:“我妈终于忍不住了,瞪着我们,说谁不想吃肉?可拿什么去买肉?转了屁股给人家踹两脚吗?我和弟弟满脸羞红,低下头不吭声。许久,我妈说,我看这样吧,我们杀一只兔子。我和弟弟差点蹦起来,杀兔子!怎么能杀兔子!我妈想必是预谋已久了,对我们的反应,她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她向我们摆事实,讲道理:我们的兔子那么多,新造的兔舍又快装不下了,我和弟弟都快找不来东西给它们吃了,再这么下去,非有兔子饿死不可,兔子饿死是死,被我们吃掉,也一样是死。并一再向我们描述,兔子肉有多好吃,可以清蒸,可以红烧,可以爆炒,总之,很好吃很好吃!最终,我们禁不住想象中的兔子肉的诱惑,勉强答允了。

    “得先把兔子溺死,然后剥皮。这是我老家那边的一贯做法。我和弟弟一听要淹死兔子,心里又过不去了,又不允许我妈动手了。我妈又不断给我们畅想即将摆上饭桌的兔子肉。我和弟弟左思右想,想出了个办法:给兔子耳朵上的静脉注射空气!谁也没告诉过我们可以这么干,我们就是凭着本能,认定了这样可杀死兔子,而且,比较舒服地杀死。然后,我们挑选出一只常欺负同伴的兔子,由弟弟抓住它,我找来一支一次性针筒进行注射。你知道结果怎样吗?”

    “怎样?”卢丽心的脸侧放在他的大腿上,一只眼睛大睁着瞅着他。

    “死得非常快——只蹦跶了两下,就死了。”傅恒舔了舔嘴唇,“真是快得超乎想象,我和弟弟总算放心了,认为兔子确实没受什么苦。——上大学后,我才偶然从一个学生物的朋友那儿知道,这样被弄死,非常痛苦——接下去的事,就交给我妈了。我和我弟都不敢看。剥皮啊,只要想一想,我和弟弟心里就过不去。跟你说过,我家后院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我妈就把兔子的两只耳朵钉在石榴树上剥皮。我和弟弟一直躲在屋里,我妈弄完了,远远地喊我们,好了。我和弟弟才跑到后院看。石榴树干上,留着两个钉子,锈蚀的钉子上有淡淡的红。地上,有不多的几滴血。那时正是春天,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我们很有可能会把那几滴血误认作散落的石榴花瓣。

    “那天晚上,餐桌上有了肉。果然如我妈为我们畅想的那样,兔子肉很好吃。炖了一盆,又爆炒了一大碗,都很好吃。奇怪的是,我妈并不怎么吃兔子肉。才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妈没开口,我和弟弟先开口了。我们说,再杀一只兔子吧。我妈愣愣地瞅了我们一会,还是同意了。仍旧和上次一样,我和弟弟用注射空气的方法杀死了兔子,再交由我妈剥皮。不同的是,我和弟弟没再躲进屋里。我们就站在石榴树底下,看我妈坐在小板凳上剥兔皮。

    “阳光耀眼,我们脸上很快有了一层汗水,亮晃晃的,如同贴了薄薄一层金箔。我和弟弟嘴唇发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妈,盯着我妈的手,盯着我妈手上的刀子——那是我爸用的刮胡刀,我爸走后,它总算又派上了用场。刮胡刀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凛冽冷静的光,一仄楞间,便令人心中一颤。给兔子剥皮实在是件技术活,我和弟弟看了不久,就意识到,母亲做得并不算好,她总是割破兔皮,让兔肉沁出汗珠似的血粒。我们还发现,我妈有个不大容易理解的习惯,她剥一会儿皮,就仰起头来看看石榴树的枝桠。石榴树枝桠虬结,细密的绿叶间,开出了许多花。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小炮仗,随时准备在大太阳底下爆炸……可是,这有什么好看的?石榴树在后院已经生长了十几年了,比我和弟弟都大了,我们一家对它早就习以为常了。更不可理解的是,我妈眼里还闪动着泪光。我和弟弟不敢看她,又或者是,不好意思看。我们也抬头看石榴树,暗暗念叨着,快点儿剥吧,快点儿剥吧,今晚还要吃兔子肉呢。

    “我和弟弟太久没吃肉了,一旦重新吃到,简直欲罢不能。很快,我们又提议我妈,再杀一只兔子,兔子太多了,再杀一只!说这话时,我们眼睛里都闪着灼热的光吧。

    “第三次给兔子剥皮,我妈仰头看石榴树的时间更长了。那时候,兔皮正剥到一半,兔子像是穿了一条皮裙的粉红色婴儿,安安静静地悬在褐色的树干上,轻轻地荡来荡去。我妈却捏着刮胡刀,呆望着满树的石榴花,忘了它的存在。我和弟弟等得口干舌燥了,心里不知道催促了多少遍,快点儿剥吧,快点儿剥吧……不知道是弟弟还是我,我们一不小心就把心里默念的话从嘴巴漏出来了。快点儿剥吧!我妈瞅了我们一眼,重新捏紧刮胡刀,刮胡刀挨近了兔子粉红的身体。忽然,我妈扔下刮胡刀,站起身来,跑到一边,弯下身子,连连呕着。我和弟弟跑过去看。我妈连连说,别看别看,脏!我们害怕地问她怎么了,她一只手伸在身后,划船似的摇摆着,嘴里呜噜呜噜地不知道说什么。又干呕了几声,她直起身子,脸上湿了,嘴唇发紫,无力地说,我不能再给兔子剥皮了,我看到兔子那样子就……受不了……你们兄弟俩剥吧。我们愣怔了一下,低头看看地上的东西,又看看我妈。我妈泪水涟涟,眼睛像兔子眼睛一样红红的。我们有些纳闷,心里却是高兴的,我妈并没因为我们催促她而生气,她是真想让我们剥。

    “那一瞬间,我和弟弟异口同声地欢呼了一声,抢着要坐到小板凳上。闪闪发亮的刮胡刀太诱人了,刮胡刀嚓嚓嚓地割开兔皮的声音太诱人了,露出来的鲜红的兔肉太诱人了!最终抢到位子的是我,弟弟嘟囔着站在一旁,眼珠子像钉子那样死死地盯着我,只要我稍一出错,他就出语警示,并用鼻孔哼上一声。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了,有苍蝇被血腥味吸引,嗡嗡嗡绕着兔子飞,弟弟主动承担起赶苍蝇的任务。轮替了几次,我和弟弟的剥皮技术就都炉火纯青了。我们手中的刮胡刀一碰到兔皮,兔皮就像香蕉皮那样剥离开。嚓嚓嚓,我们听着那细微的声音,嚓嚓嚓嚓,甚至不用刀,也能将一张完整的兔皮剥下来,干干净净,地上不会留下一滴血。散落了一地的,只有红色的石榴花瓣。”

    傅恒伸出手掌,在卢丽心脸上快速滑动着。

    “啊……”卢丽心惊呼一声,坐直身子,一把挡开傅恒的手,“你把我当兔子啊?”

    傅恒歉疚地笑笑,嘴上却说:“害怕了?”

    “你以前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卢丽心大大喘了几口气。

    “说我怎么杀兔子?”傅恒笑了一声。

    “不是……”卢丽心惊道,“别再说这个了……”

    “说我们怎么应付讨债的?”

    三

    “你知道我们怎么应付讨债的吗?”傅恒又笑了一下,说,“有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正吃饭,忽听得摩托声响。离我家的院子应该还有百十来米吧,我妈不扒饭了,弟弟不扒饭了,我也不扒饭了,就那么端着碗,举着筷子,听着。我和弟弟艰难地意识到,这大概不会是爸爸寄钱回来……忽然,我们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我迅速地关上了灶房门,我弟迅速地拉灭了电灯,我妈迅速把菜饭塞进碗橱。我们一起站在门后,屏着呼吸。不多时,就听见摩托进了院子,突突突突,熄火了,有人跳下来,应该是个男人。他的皮鞋后跟敲击着水泥地面,橐橐地走进了。他喊了我爸的名字,又喊了我妈的名字,又喊我和我弟的名字。但我们始终没听出,他是谁。我们只是从直觉上认定了,他是来讨债的。我们就一直屏着呼吸,脸红脖子粗,眼睛冒金星。许久,有位邻居路过,对他说,他家大概是到我们外婆家去了。两人攀谈了一会儿,才听见摩托突突突地发动了,拐出院门,声音渐渐弱下去了。

    “那晚,我和弟弟睡了一觉醒来,还听见我妈在里间床上唉声叹气。我和弟弟也睡不着,但我们学会了装睡,装的时间太长了,就真睡着了。但感觉没睡多久,我妈就喊我们起床了。我妈说,起来了,上学了。——哦,忘了告诉你,那阵子我家唯一的计时工具闹钟坏了。我妈一直没拿到街上去修。她说,反正她每天早上都会自动按时起床,没必要花钱再修闹钟。我和弟弟睁开眼睛,窗户还黑乎乎的,只听见房前屋后竹林里有鸟在叫。我们又闭上眼,躺了一会儿。我妈又喊了一遍,快起来,到学校去。我们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在床边,闭着眼睛,两条腿在黑暗中摸到鞋子,然后无声无息地刷牙、洗脸,背上书包,带上门,走到外面。天还黑着。一出家门,我们就得相互提醒,不要掉到路边的水沟里。——我上了大学才知道,上学时间是按照沿海地区的情况制定的,所以,沿海地区的小孩们上学时,太阳可以对他说‘早早早’,我们那儿,只有星星对我们眨眼。小学没大门,我们径直进去了。校园里黑漆漆的,一个人没有。我们竟然是最早到校的!我们有些意外,很兴奋。我和弟弟是各自班的班长,都有教室的钥匙。我们进了各自的教室,揿了电灯的开关,灯没亮。我们大声喊着,你那儿灯亮了吗?没亮?看来,一定是学校的总闸还没开。我弟跑到了我的教室。教室外面仍旧完全黑着。我们意识到,起早了。为了壮胆,我们开始唱歌。我们把老师教的、家里听的歌,一首一首唱着过来。唱完了,天还是没亮,就从头再唱一遍。许久,听见哒哒哒急促的凉鞋声,我和弟弟都闭了嘴,屏住气。哒哒声越来越近,一道光在窗子上晃过去,又晃回来。我和弟弟捏紧了对方的手,猛然间,光亮处,一个蓬松着头发的脑袋出现了。我和弟弟惊叫一声,镇定下来。是我妈。

    “好多年我过去,我从来没淡忘过那天的场景。课桌上竖着一支手电筒,圆筒形的光射向教室的天花板。我和弟弟簇拥着我妈,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圈越来越黄弱的光,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其他歌都忘了,只记得我妈唱的一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人陆续进校,我妈才捏着几乎发不出光亮了的电筒回家去。

    “还有天晚上——也是快到中秋的时候,我和我弟都睡着了,院子里的狗忽然大声狂吠,接着听到脚步声进了院子。我和弟弟都醒了,我妈肯定也醒了。我心里想着,不会又是讨债的人吧?这么想着,那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停住了,笃笃笃,门响了三下。我们憋着气,心跳加速。过了一会儿,又笃笃笃三声。我妈在里间突然喊道,敲敲敲!催命啊!借的钱会还的,放心吧,不会赖!敲门声止住了,听得到门外那人在呼哧呼哧喘气。好一会儿,那人说,是我,开开门吧。

    “我妈猛地一拉灯泡开关,嗒的一声,线断了,屋里仍旧一片漆黑。我和弟弟穿着裤衩,光着脚丫跳下床,拉开门闩,拽着我爸的手,进了里间。月光很亮地从窗户透进来,只见我妈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两眼失神地瞅着我爸。我爸说,是我,我回来了。我妈说,你回来了。我爸低下头说,我回来看看,三年了。我妈说,哦,三年了。我和弟弟看看我妈,又看看我爸。我爸说,油壶在哪?我妈好像一下子惊醒了——刚刚她仍在梦中,迅速拢了一下头发,推开堆在腿上的被子,坐到床沿,两只脚在床下窸窸窣窣地摸索,靸了拖鞋,起身到堂屋找来了一只油漆桶做的油腻腻的油壶。油漆桶是好多年前我爸从工地带回来的。你有火吗?我妈说,好长时间没用油壶了。我爸说,有。他的手在身上窸窸窣窣地摸索着,摸完了这个口袋摸那个口袋,摸了三个口袋,才摸出一个打火机。嚓啦嚓啦,打了好几下,打火机才打着,点燃了油壶。屋子里弥散开浓重的油味儿。我爸摸了摸我的头,说,去把门关上。我蹦过去关了门。屋里迅即暗下来。我妈重新坐回床上,瞅着油壶黄豆粒般的火苗。我爸放下身上硕大的背包,脱了鞋坐到床上,我们本就没穿鞋,也爬到了他们的床上。四个人在大床上围坐,已经三年没有过了。

    “好一阵子,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呼哧呼哧地喘气,油壶的火苗惊魂不定。我妈忽然扭过头,盯着我爸的脸,说,车呢?你把车停哪儿了?我爸张了张嘴,低了一下头,慢悠悠地说,你们听我说……他忽地跳下床,在他的背包里翻找着,不一时,拎着一个塑料袋回到床上。他把塑料袋搁在我们中间,打开了,是十多个白煮鸡蛋!那几年,除了兔子肉,我们几乎没再吃过其他肉,也没吃过鸡蛋。我们盯着鸡蛋,眼睛也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我爸往我和弟弟手里各塞了一个,我们看看彼此手中的鸡蛋,暗暗比对着大小,我爸笑了笑,又给我们手里各塞了一个鸡蛋。我们不看对方手里的了,只盯着自己手里的看,我们在想,这样子怎么剥鸡蛋呢?我爸也往我妈手里塞了一个鸡蛋,我妈接过了,又放回去,她盯着我爸,说,汽车呢,停哪儿了?

    “我和弟弟这时候才意识到,没听到我爸的汽车声。汽车呢?我们也盯着我爸,仿佛他脸上停了那辆茶花牌汽车,同时,这并不妨碍我们狼吞虎咽鸡蛋,咽得太快,蛋黄像结成团的粗糠,不止一次梗住嗓子眼儿,我们不得不翻着白眼,我爸的样子就在我们眼里变得怪异起来。

    “我爸又笑了笑,看看我妈,目光弱了下去。他的手下意识地摸着方便袋里的十来个白煮鸡蛋,那根残缺的食指僵硬地翘着。他的头越来越低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彻夜未眠。那天晚上,我们才知道了这三年里头,我爸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我爸开着经过大修大补后的茶花牌汽车,到了边境地区的一个县,那儿有个搞建筑的朋友和他约好了,到那边帮他拉建材。我爸到了那儿,他朋友不在。那时候还没手机,大哥大也不普及,我爸最终没能找到他朋友。我爸临时找到了一家白糖厂,帮着拉甘蔗。他那车用来拉甘蔗是不大合适的,却也管不得了。拉甘蔗是个时段性的活儿,到了秋天,就得闲下。干了几个月,快没活可干了。我爸再次和厂长提出结算运费。之前说过一次了,厂长都对他说,年轻人放心,等轧季(轧糖季节)结束了,会结给你的。我这么大个厂子,难不成还能欠你这么几个小钱?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说。再次和厂长提起,厂长拉下了脸,说年轻人啊,你这样不对啊,怎么一点耐心没有?我爸仍然没拿到钱。

    “过了几天,他拉了一车甘蔗回来,到了一段山路上,他从后视镜看到车后挂了几个小孩。——我和弟弟小时候也常干这样的事儿,看到拉甘蔗的车子,就会跑上去,抓住甘蔗的一头,整个身子挂上去,很快就能抽出一大根甘蔗。我爸回头骂了几句,并不大在意,拐了两个路口,小孩仍那么坠着,他担心小孩摔下来,干脆停了车。三个小孩见他走到车后,仍那么坠在车上。他斥道,快拿了甘蔗下来!小孩们却只盯着他,眼珠子一轮一轮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一时气恼,伸手在在他们脑袋上各拍了一下。糟了!三个小孩大哭起来。不一时,从四周的山坡跑出好多山民,挥舞着锄头和镰刀,团团围住了我爸和车子。三个小孩仍旧大哭不止,山民们怒不可遏,都说,你从我们山里过,就不兴我们吃你一根甘蔗?你就下得了狠手打他们?有个女人把一个孩子搂在怀里,连连怪叫,说小娃给打成脑震荡了!……我爸辩驳着,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又是那个怪叫的女人,盯着我爸捏成拳头的手说,你们瞧,他还想打人!几乎像一声号令,女人这么一喊,所有人的拳头都奔向了我爸。二三十个人揍我爸一个人!我爸起初还喊叫着,还击着,很快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听到嘀嘀嘀的喇叭声,是一辆小车给挡住了去路。山民们并不理会,仍旧大打出手。喇叭声更锐利地响了几声,听得两个人吼道,住手!山民们真的住了手,看看那两个人,立即耷拉下了脑袋。两人问山民们怎么回事,山民们完全没了刚才的暴戾,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回答了。我爸在一旁听他们胡说,一再插嘴,都被另一个穿军装的人挥手制止了。山民说完了,他们又问我爸是怎么回事,一边听我爸说,一边拿眼去瞅刚刚说话的山民,那山民垂着头,一句话不说。我爸说完了,两个穿军装的人点了点头,对大伙说,你们等一下,又回到了小车边。他们低着头,对车里的人说了一阵,重新回来,问我爸话的那人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就到糖厂去找王厂长,和这个人没关系。又对我爸说,你不要紧吧?车我们帮你开到糖厂,你跟我们走。我爸那时完全昏头昏脑的,只想着摆脱山民们,就点头答应了。一直没说话的穿军装的人上了我爸的车,问话的那个带着我爸,到了小车上。

    “我爸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身边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上有股很奇异的香。那女人一直没和他说话,只和开车的穿军装的人说。我爸听穿军装的那人喊女人‘三小姐’。小车拐来拐去,走了和糖厂不同的反向。许久,我爸仿佛睡了一觉醒过来,瞥见车窗外山坳里大片大片的红色,我爸问,那是什么花啊?身边的女人幽幽地说:罂粟花。

    “这家人姓童,是北缅甸的望族,自家养着军队。那天救了我爸的女人,在童家排行老三,她前面还有两个哥哥。我爸几次想要回去,都被三小姐拦下了。半个月后,我爸身体完全好了,又说要回去,三小姐让管家和我爸回,说是有个照应。我爸再次见到王厂长,王厂长对我爸很客气,一再问我爸身体好了没有。当我爸向他提出结算运费时,他睁大了双眼,说哪里还有什么运费?山民们讨要医药费,我都帮你赔给他们了,我还垫了不少进去呢,看在三小姐的面子,我就不要你还我了……不管我爸如何争辩,都没一点用处。出了厂长办公室,我爸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了。管家劝他,还是到三小姐家去,那边有许多活可以给他做。我爸想了想,只能如此了。幸好,车还在。

    “就这么着,我爸在三小姐家帮着拉货。工钱比在糖厂里高出三四倍,每个月初,就会发放下个月的工钱。不到半年,我爸就攒下了几万块钱。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已经是一笔巨款。遗憾的是,我爸没法把钱寄回来给我们。只有外出拉货,他才能走出三小姐住所的大门,但身边始终有荷枪实弹的士兵跟着。他感冒了,想到路边的小诊所拿点儿药,他下了车,进了诊所,诊所的医生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他也回头看看,原来,两个当兵的正提着抢,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呢。只有一次,他到中国境内拉货,路过一家邮局,他和副驾驶座上当兵的说了又说,那人才同意让他进邮局。那人当然跟着他。他进了邮局,多了个心眼儿,没让当兵的看到汇款地址。那就是我妈收到的八百块钱。那是我爸身上所有的钱。三小姐好几次和他说过,他外出都不要带钱,他要买什么,都由随从的人付钱,由他付钱的话,会丢了他们童家的脸。

    “我爸很勤快,外出拉货从没出过一次错。渐渐的,童家对他越来越倚重,他攒下的钱也越来越多。三小姐外出,常常会带上他,有时让他开车,有时干脆让他一起坐在后座。经过一大片罂粟花地,三小姐忽然对他说,还记得这儿吗?他说记得,得谢谢三小姐救了我。三小姐微微笑了笑,说,你很好!车上很安静,开车的士兵机器人似的。三小姐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他只觉得车里憋闷得很,一动也不敢动。在童家,经常和我爸说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小姐,一个是三小姐的厨师老赵。其他人见了我爸,越来越客气,一律微笑着,点一点头。我爸若有所思,又觉得太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你和你爸倒真是一脉相承……”卢丽心插言道。

    傅恒乜她一眼,继续说:“三小姐的厨师老赵五十多岁,是中国人,老家就在我们县旁边。有一天,三小姐院子里没什么人,老赵和我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老赵和我爸聊起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说快二十年没见到他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说着说着,眼泪花直打转。我爸说,那你干吗不回去呢?老赵说,你不也有老婆孩子?你干吗不回去?我爸说,我才出来一年多啊,再多攒些钱再回去。突然,老赵盯住了我爸,说,你到底还想不想回去?我爸愣了一下,说想啊,怎么不想?老赵说,我看你是不想回去了!你以为三小姐真的喜欢你吗?你以为你帮童家拉的货是什么正经东西?告诉你,每趟货里面,都夹带着白粉!哪天搜出来了,你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去死!童家呢?他们会说,你和他们完全没关系!这么多年,我见得多了!我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老赵说,就你不知道!童家是北缅甸最有名的几家毒贩之一啊!三小姐的两个哥哥都是地方高官,三小姐就卖白粉!我爸身上刷地冒了一层汗,说,那怎么办呢?老赵叹了一口气,说快逃吧!越早逃掉越好!我爸盯着老赵,说那你怎么没逃?老赵又叹了一口气,说,我逃过三次了,连中国国门都没看到,就被他们抓回来了。第三次被抓回来,三小姐跟我说,老赵,你以为自己有三条命吗?三小姐喜欢吃我做的菜,但我知道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能再逃了。我爸身上的汗越来越多,老赵所说的三小姐,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三小姐,但细想三小姐做事的干练、滴水不漏,又觉得确实就是同一个人。我爸颤着声音问老赵,那你说我能逃得掉吗?老赵说,能!我爸说,你怎么知道?老赵再次叹了一口气说,你至少可以逃三次。受苦的人都有三条命!”

    “受苦的人都有三条命……”卢丽心默念。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傅恒沉吟道。

    “……那次谈话后,我爸随时会带一些钱在身上。但不敢带多,怕三小姐发现。两个多月后,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他到中国这边拉货,坐副驾驶座上的士兵闹肚子。我爸看他进了厕所,估摸着他脱了裤子,我爸立即启动汽车,往中国腹地跑。他想着老赵的话,浑身汗水淋漓。他本想着,要一口气把车开回家的,可天不遂人愿。到了怒江边,他发现,水箱里的水在沸腾!再踩刹车,失灵了!一慌张,车子就朝路边的陡坡冲过去,急中生智,我爸踢开了靠山一侧的车门,跳了出去。

    “坐在怒江边高高的陡坡上,我爸揉搓着摔破了皮的膝盖,又怕,又急。怕童家追上来,急不知道拿摔在江边的汽车怎么办。——我爸没说他那时候哭了没有,我想,他一定哭了吧。我爸说的是,他坐在翻车的地方,瞅着怒江对岸的崖壁坐了三四个小时。我爸说,那一段怒江江水平缓,不是通常那么黄浊,而是深蓝色的。蓝色的江面上,是五彩的崖壁。我爸说,他一生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悬崖。落日照着,好看极了!三四个小时候,公路上来来往往好多汽车,有几辆停了下来,听他讲完,勾着头望了望江边的汽车,又开走了。谁也没有办法。天快黑了,有人从我爸身后走过。那时,我爸已经不想再拦住人求救了,他只是麻木地坐在陡坡顶,守着坡下的汽车。那人却开口了,大哥,怎么了?我爸心里一暖,回头瞅着那人。那人二十三四岁,长头发,黑脸膛,花衬衫上的纽扣只扣了两个,露出领口处黝黑的胸脯。我爸顿感失望,这人一看就是个小痞子。我爸淡淡地说,你不会自己瞧么?小伙子也像其他人那样,伸长脖子朝坡下望了望,望见江边横着一辆汽车。他嘿一声笑了。我爸气恼地瞅了他一眼,他浑然不觉,说,这好办,你等着!我爸哼了一声,小伙子早靸拉着拖鞋踢踏踢踏跑远了。过了半小时左右,七八辆东风车满载着化肥,颤颤巍巍地出现在了山间公路上。

    “小伙子叫大华,彝族人。他舅舅开化肥厂,姐夫开酒厂。他那天喊了两个厂的车,帮我爸把车拖了上去。当天晚上,大华和我爸聊了很多,或许因为之前太紧张了,忽然这么松弛下来,我爸一年多来的经历一股脑儿对他说了。大华听着,张大了嘴巴,我爸讲完了,大华说,大哥,你怎么把什么事都告诉了我?你就不防着我?我爸陡然一惊,却听大华笑着说,大哥,你是真把我当兄弟啊!第二天,大华就通知全家,要和我爸结拜兄弟。对彝族人来说,结拜兄弟是大喜事。大华的整个家族都来了。我爸说,结拜有一项仪式,结拜的人要割破手指,将血滴进酒碗,一口干掉酒。我爸有些怕疼的,想了想,割了残缺的不大有感觉的那根手指,大华看到了,反倒异常感动。——说到这儿,我爸连连摇头,好像为什么深感惋惜。

    “我爸用身上带的钱重新修理了汽车,帮着大华的舅舅、姐夫两个厂子拉货,钱从来都按时结算,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大华一家对他越来越热情,因为三小姐的事儿,他心里有了顾虑,有时会想,大华一家会不会也别有用心,所以,总有些待不安稳,一次次提出要回家。大华家只是不让,说让他再待些日子,再攒些钱。他心里的顾虑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他外出拉酒,很偶然地听几个人说,最近缅甸的三小姐家出了个新闻。他所待的地方离缅甸有一百多公里,很久没听说过三小姐了,不由得一惊,仔细听,一个人说,三小姐的厨师老赵怎么会淹死在厕所里呢?另一个人说,听说是三小姐的仇家干的,那人知道三小姐从小喜欢吃老赵做的菜。又一个人说,那人抓住了吗?消息灵通那人说,三小姐家正到处找呢,那人在三小姐身边卧底了很久,还帮她开过车。几个人连声感叹,我爸呢,早一身冷汗了。当天晚上,他再次说要回家,大华一家仍竭力挽留。他急了,心想,赌一把吧,就把白天听到的话和大华说了。大华也吓了一跳,先说不怕,他舅舅和姐夫都不是好惹的,迟疑了一会,又说还是躲一躲为好。第二天,大华家杀了两头猪,请了好多亲友吃了一天,算是给我爸践行。塑料袋里的白煮鸡蛋是大华妈妈煮的,我爸路上吃了几个。我爸的车呢?那车本就毛病多多,几年折腾下来,更多了。我爸也不想再开车,就和大华商量,把车卖给了他舅舅……

    “这是我和弟弟听到的关于我爸的最棒的故事,我们大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爸爸的脸,他的嘴像一个神秘的洞口,有无数秘密潜藏。村里有谁能像我爸这样,经历如此多的传奇呢?简直可以拍电影了!我弟一边吃着鸡蛋,附和道,可以拍电影了!我们被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鼓舞着,仿佛看到爸爸已经待在电视屏幕后面了!我把成了明星,我们自然也会跟着成为明星!无限美好的生活画卷不可遏制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时,弟弟提出了个疑问,爸爸能演自己吗?这是远远超出我们经验的难题,我和弟弟七嘴八舌地议论,完全忘了愁眉不展的爸妈。我爸一面下意识地把一块块鸡蛋壳捏碎,一面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第二天,我爸在院子里看到了三年前他的徒弟兴武送的那只母兔。母兔见到我和弟弟,龇牙咧嘴,蹦来跳去。由它发展出来的几十只兔子,已经全部被我和弟弟吃进肚子里了。我爸什么都不知道。我爸说,这只兔子长得真壮实啊。我和弟弟拉了他的手到后院去。他抬眼一看后墙,整个呆掉了。暗黄的土墙上,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钉着大大小小几十张兔皮——几十只兔子趴在墙上,用空洞的眼睛瞪着我们。我爸倒吸一口冷气,拧着眉头,说,这三年,你们兄弟俩都干了些什么啊?我和弟弟潮红着脸,紧握着拳,兴冲冲地大声回答:杀兔子!

    “在家待了几天,我爸就去找他的‘徒弟们’。不料,只有兴武还在做木工了,他已经是几十个人的工头了。兴武拉着我爸说了许多,说我爸离开后建筑队如何很快就散场,他如何接收了建筑队的工具,如何一天天发展壮大,有了目前的局面。他热情地邀请我爸加盟,不用做事,就负责指挥。我爸很感动。但干了两个月,我爸就回家了。没人听他指挥,他又不干活,旁人的意见越来越大。他要兴武派给他活干,兴武只说,那怎么行?!你是我师傅啊。我爸后来说,是兴武要他知难而退吧?谁也不想天天有个所谓的师傅盯着。回来后,我爸就一个人搞装修。我和弟弟很少再听到爸妈唱歌,常听到的,是他们在夜里议论欠谁家的债该还了,谁家的还可以缓一缓。”

    傅恒舔了舔嘴唇,结束了漫长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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