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玉琪 龙钢华
微型小说的盛行是近三十年以来的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活跃于当代文坛的微型小说作家不断涌现,佳作迭出。凌鼎年从1987年转向以微型小说创作为主,笔耕不辍,作品不断地在海内外数百种报刊发表,达2000多篇,是目前我国发表微型小说篇数最多的一位作家,已出版微型小说集子10本(《秘密》《悬念》《再年轻一次》《凌鼎年小小说》《小小说杂谈》《凌鼎年选评本》《凌鼎年小小说创作谈》《过过儿时之瘾》《让儿子独立一回》《都是克隆惹的祸》),是目前我国出版微型小说个人专著最多的一位作家。王晓峰在《当下小小说》里提到:“当下活跃在小小说领域里的小小说作者,据不完全统计,有上千人;产生了一定影响的小小说作家估计在一百人左右。”并把凌鼎年、刘国芳、孙方友、谢志强、生晓清等作家列入“第一批队”。在另一些侧面的描述中,也有这样的评价:“经过多年的耕耘,滕刚已经进入了以凌鼎年、刘国芳等名家为代表的微型小说家阵容。”
在小说各类文体中,微型小说历来受到轻视,常被人误为“雕虫小技”,其实,这种偏见是不经一驳的。因是篇幅剧短的作品,就容不得半点拖沓和失误,这对写作者无疑是一种很高的考验。虽然微型小说灵活,容易下笔,准备快,但是要想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绝非指手画脚的菲薄者能之。它要求写作者对微型小说这种文体的特征能够轻车熟驾、运斤成风。相反,微型小说的篇幅短小,却拥有“缩龙成寸”和“笑纳百法”的美学特征,只要写得好、写得奇,照样可以表达出丰厚的内涵。而且“微型小说乃小说家族中具备独特审美特征的一员,它体制虽短小,但细微之处见精神,艺术思维的空间绝不狭窄……有些微型精品的艺术魅力,恐怕较之优秀的中短篇小说亦不显逊色。”因此重要的不是文体,而是作品的水准。君不见,篇幅不过二十余字的古典诗歌,都可百读不厌,可反复咀嚼,同样,经典的微型小说也能给读者留下蕴藉无穷的审美享受。
凌鼎年的微型小说量高质优,其中大多数的篇幅都能达到这种水准。本文拟从作品的题材内容、情节设置、人物塑造和语言特色等几个主要方面,对凌鼎年的微型小说做初步的探讨。
一、娄城风情与文化意蕴的呈现
凌鼎年的微型小说艺术成就,首先表现在题材的选择和主题的开掘上。凌鼎年微型小说描写新的天地新的人群,都以江苏娄东为背景,其浓厚的地域民俗色彩,那江苏味道娄城气息,是构成他现实主义艺术的重要方面。凌鼎年擅长写民间的文人雅士、古物收藏、抗日历史、社会家庭,无不穷形尽相,妙趣横生。
凌鼎年的微型小说并不局限于揭示现实生活中的问题,而力图以更阔远的目光去观察当代社会的变迁,这类作品的思想内涵更为厚重一些。如《独臂闵》暴露了社会中存在的不健全的机制和弊端;《要求代写书信的女孩》展现了一个女孩被人引诱欺骗而误入歧途的故事;《千万别带记者回来》更把一个家财万贯的企业家低调生活只为躲避政府的税收的伎俩曝光于众。
凌鼎年的微型小说题材宽泛,且很有文化韵味。凌鼎年叙述的大抵是娄东历史中的旧人旧事,运用的主要是古代小说里的传统写法,但我们并不感觉他的小说陈旧、落套,反而,我们在他的作品里读出了历久弥新的思想内涵,读出了兼容并蓄的新的手法。“选择一些带文化意味的人物和事物来构成作品新奇化的文化色彩,同时用今天的现代意识去思考,评判它们的文化价值,在文本的构建过程中,并不过于依靠一些特殊的微型小说技巧,而是忠于作家的独特感受的传达,这便是凌鼎年文化意蕴微型小说的艺术特色。”
民俗描写往往是凌鼎年微型小说最吸引人的部分,有的显然具有文化人类学的参考价值。诚如旅德作家谭绿所指出的:“凌鼎年的微型小说是一扇观察社会、记录社会的窗口,不仅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而且具有连绵的不朽性,可供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作为时代特征、社会历史的研究参考,其综合的典型性和代表性,一百多年后仍是社会史实的研究资料。”如老舍笔下的北京市井风俗,为人们认识北京文化展示了生动的图景,沈从文的湘西异域风情,为人们认识湘西文化提供了窗口,而凌鼎年对娄东社会的历史描绘,为人们了解娄东地域文化的特色保留了最真实的素材。
“艺术的审美不仅鉴定着生活,而且鉴定着人的情感和良知,也鉴定着一个人志趣和人格的高尚与卑下,只有那些不仅关注自身的生活天地,而且也关注着与自身全无关系的人们命运的人,在情操上才是真正高尚的人。”凌鼎年以深切的目光关注着娄东大地上广大民众的生存状态,把故乡风土民情作为自己创作的支撑点,状写了江苏乡土生活的斑斓色彩,超越了自我,走出个人的小天地,扑向了故乡的一片热土。
二、返璞归真的情节与叙事
清代学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短篇宜纡折,不然则味淡。”微型小说的情节发展应有“尺水兴波”之妙,使之产生曲折有致的变化美,扣人心弦,引人人胜。凌鼎年的微型小说不仅题材引人,读者可以获取相关的知识和丰富的信息,而且在情节的构思上讲究变化,独具匠心,具有很强的故事性,这也是他微型小说能够雅俗共赏的一个重要原因。
清末民初的“小说界革命”,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弱化故事情节,而注重人物深层心理的开掘,注重整体性的情绪、氛围、意境的表现,以及注重从西方现代小说中借鉴各种叙事方法,业已成为二十世纪小说的主要发展态势。凌鼎年逆潮流而上,重归古代小说叙事传统的做法有其积极的一面,有助于提示我们:在小说的叙事资源中,还存在着一种“讲故事”的本土传统,它的价值和意义,我们尚未穷尽。
中国古代小说在故事情节的安排中,十分讲究“悬念”的设置,甚至在每章节、每回合的结尾,都要留下一个悬念吸引读者。凌鼎年很好地继承了这一手法,在许多作品中都设置了不只一个悬念,不仅使作品好读、耐读,同时也扩展了作品的思想内容。凌鼎年在微型小说中,常常会有意无意留下一些悬念,让读者去想象、补充,一读再读。这与中国古代小说多用悬念,但到结尾时一般是大团圆的结局有所不同。凌鼎年的微型小说虽然都有结局,却并不一定是大团圆,它往往是这一故事的延伸和另一个故事的开始,这就是他立足传统又能创新的地方了。
微型小说限于篇幅,不好扩展,只能在精微上下功夫。凌鼎年微型小说有着一波三折的情节。小说里玄而又玄的情节、出奇制胜的结尾,每句人物的对话,都洋溢着作者的机智和老辣。而且,情节的这种出乎意料,在一篇文章中又不止一次地出现,他笔锋一转,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再一次产生的时候,你就会由衷地佩服起作者的智慧,“立意角度的烛照性,情节构成的曲折性,结尾设计的艺术性,都体现了作者的精巧匠心”。
除了构思的精妙,凌鼎年微型小说在艺术上的成功,令人每每击节称赞的还有它的叙述。就像是一泓缓缓流淌的泉水,它沉静而自然地流进你的心田,让你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沉浸于故事的情景、氛围。当前,微型小说一个突出问题,就是叙事方式和叙述语言的有意风格化,而后者尤甚。说它是“有意风格化”,意在突出这种写作行为背后隐含的猥劣的功利化动机。为了能够有效地吸引注意力,这种叙述往往采用一种明显的造作矫情的形态来进行,而缺乏必要的艺术真诚。殊不知,真正成熟的微型小说家力图回避的恰恰就是这种雕琢的、矫饰的、匠气味四溢的“抢眼”,而是尽可能让叙事自然、熨帖、内敛、沉稳。在文本中更看重的是一种整体效果,绝不容许有任何不和谐的因素,妨碍这种整体效果的传达,哪怕它仅仅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句子,或者是一个特别精彩的字眼。凌鼎年的微型小说语言简净而细致,叙述从容而自然,对故事的进程尤其注意通过精心设置的特定的场景加以把握,以传达人物心理、情绪的微妙变化。
三、匠心独具的人物塑造
凌鼎年之于微型小说,最大的本领就是在短小的文字中,以寥寥几笔就能勾画出神形毕肖的生动形象。有为赴十年之约而苦等比武对手的中原神剑,有不计前嫌、唯才是用的骠骑将军,有固守封建思想的史老爹……在长期的大量的创作实践中,作者灵感频生,文思泉涌,用笔老到,简约生动,敏锐地抓住人物内在和外在的主要特征,寥寥数笔,跃然纸上,令人叫绝。凌鼎年人物刻画的另一个重要贡献,是他进行了“人物形象系列”的自觉创造。
其一,凌鼎年微型小说中刻画了较多的占物艺术收藏家形象。这些人物,很显然与作者自身的经历爱好、所处的身份地位有关。凌鼎年作为一个喜好收藏的爱好者,传统文人,他身处其境,用心感受,把这些人物观察得细致三分,描写得准确生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在他的笔下,以戚梦萧、齐三元、郑友樟、阮大头、夏三秦、柳拂云等为代表,展现了娄城的文人雅士形象。他们爱好艺术,有着异于普通市人的嗜好,另外也不免存在着性格上的缺陷,让人觉得既风趣儒雅又滑稽可笑。当然,这其中也有作者赞许很高的人物。《夏三秦家被盗案》中的夏三秦在文物鉴赏界有很高的威望,退休后回到娄城,因其与古物打了一辈子交道,因此被小偷给惦记上了。在一般的微型小说叙事中,书写小偷题材的数量,就仿佛同这个社会落网的小偷数量一样多,很难写出新意。但是,凌鼎年就显得更高一筹了。夏三秦家被盗,小偷偷走了不少夏三秦家收藏的文物,诸如唐三彩、青铜器、玉如意之类,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收藏品全部是赝品。这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千,作为一个有眼光的鉴赏家,不以专长为己谋私,与现实中多数人的行径和想法,实有太大的差距,所以,一个大公无私,爱好收藏古物的君子形象,就在欲说还休的形式里浮出纸面了。
其二,凌鼎年微型小说中有不少柔美的女性形象。歌德的《浮士德》中有一句著名的话:“伟大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意思是说,唯有女性才能够引导我们走向永恒之境。歌德对女性的赞奖,基于他对人类基本常识的秉承,在他看来,只有女性,才在意志和情感上秉持了最基本的人性。在一般人的眼中,女性的意志必然是柔弱的。然而,柔弱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弹性,或韧性。《盼头》中的陆渺渺,嫁给了自己赏识的画家,家庭经济拮据,却无怨无悔,拧紧口袋支持丈夫买画具进行创作。她作为一个女人,又刚刚死了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她的柔弱一目了然。然而她又是坚强的,乐观的,即使是处于最不利的境地,她也能善妥协,巧周旋,不放弃。先哲老子说,“牝常以静胜牡”,以柔克刚,陆渺渺看似逆来顺受的生存哲学,其实蕴含着很深的人生哲理。此外,《斗草》中的冉云是一个精灵调皮的女性;《茉莉姑娘》中的茉莉姑娘高雅脱俗,与慕名而来的知己相见恨晚,重情轻财,让人不解;《杨美人》中的沪剧演员杨美人,爱美如命,气质不凡;《依然馨香的桂花树》中忠贞不渝的桂花,流亡孤岛台湾后仍不忘旧爱;《草色青青》中被人冤枉含屈而死的菊妹,催人泪下。作者仅用了很少的篇幅,吝惜的笔墨,就把她们刻画得栩栩如生,让人流连忘返。
在这些人物身上,一些最基本的人类品性被保存了下来,诸如人性、母性、爱心、坚韧等等,小说最终留给读者的是现世中难觅的温暖和怀想,文学也因此为人性的美妙留下了余地。
四、简练明快的语言风格
凌鼎年微型小说的叙事风格明快、简约,富于幽默感和反嘲,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对小说语言艺术的成功探索。他的语言具有明白如话的特色,吸收了传统说书艺术的长处,能朗朗上口,具有可朗读性。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法眼》就有这样一段:
初一的一天,来了一位外地口音的黑脸汉予,此人年纪约三十来岁,说城里人不像城里人,说乡下人不像乡下人,憨厚中带有点儿狡诈,精明中又透露着几分死性,让人琢磨不透他。
这样的语言不仅非常具有个性,而且耐味传神,十分简洁地就把来人的形象描述了下来,活跃纸上。但凌鼎年不同于那些仅仅模仿照搬传统形式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很少用方言、土语、歇后语;他绝不为了炫耀自己的语言知识,或者为了装饰自己的语言来滥用它们,他经过精心的选择、提炼,力图用最普通、平常的话语来准确又传神地表现最丰富、复杂的内容。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话”,到了凌鼎年笔下就有了生命,发出了光辉。也常是旧词新用,俗语妙用,在语义的转换生成中产生一种解颐幽默的效果。
另一方面,凌鼎年追求表达的含蓄、节制,以及简约、凝练的语言风格。凌鼎年的微型小说语言有真意,去伪饰,具个性,追求醇和隽永的美文效果。他吸取了书面语、文言语的特长,因而他的小说长句精确、曲折而富韧性,短句重感兴,活泛有灵气。他不依仗辞藻,但不等于不锻造琢磨,而是务必拷问出语言的本色方才罢休。他的文笔任意识的流动纵情写去,多暗示,富情感美,色彩美。在文学艺术的一切功能中,审美作用应该是艺术最重要最基本的功能,一件艺术作品,如果它只具有认识价值或教育价值,但却不具有审美的价值它就不配被称为艺术作品。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也说:“美的艺术是一种意境,它只对自身具有合目的性。”凌鼎年的文学创作注目于人伦价值,人文精神的提倡,是站在真善美的角度展开与生命的对话,再现了人的心灵和情感的美好,是对生命的礼赞,他的作品必将成为伴随人类生命长河一同流动的进行曲。
凌鼎年的微型小说大多带有唯美倾向,优美的意境,清爽流畅的语言,温馨美妙的环境氛围,具有浓厚的审美情调,作品氤氲着的浪漫气息,平和淡雅的叙述语态,构成了他作品亮丽的风景。凌鼎年有意将小说作为通俗故事来写,他对微型小说叙事结构和语言的探索,实现了艺术性与大众性的比较完美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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