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中篇小说
领袖在沿江几个城市视察了几天后,突然决定要在这个小镇逗留。
对于常人来说,几乎所有世界名人和伟人的思想和行为都有其突然的一面。机要秘书、警卫局长、保健医生、政府官员和大大小小的随从,没有一个能揣摩出领袖这个决定的原因和内涵,但还是必须为这一决定的实施,进行紧张周密的安排。
小镇并不大,总共不过几万人。可小镇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据老年人说,明朝朱元璋手下的大将常遇春就在这里打过几次仗。还传说唐朝一个大诗人落魄以后也就在这里喝酒和吟诗。喝多了,就在这耍酒疯。后来竟跳到江里捞月去了!
几个活了八九十岁的老人更是有滋有味地说蒋介石也到这个小镇来过。有的还说亲眼看见蒋介石在镇上的“天香楼”剃了一个头,在“怡情园”洗了一把澡,在“西园池”找剃头匠老韩头挖了一次耳朵……
领袖就是从江那边乘轮船过来的。
唐麻子接到通知时,只知道上面要来人,只知道要来的是一位大人物,只知道这次接待工作要做到一丝不苟、万无一失。
唐麻子叫唐子成。唐麻子小时候五官端正,皮肤白皙,隆起的鼻骨上两只大眼乌黑闪亮。小镇“出会”那年,他还有幸被选为童男童女在万人面前露相。民国二十八年,沿江大旱,米价暴涨,老百姓以观音土度日,春夏相交时,又流行天花,小镇数百人死于这场瘟疫。唐子成的命是保住了,却留了一脸麻子。一九四七年,新四军张云逸部途径皖江,十八岁的唐麻子就扔掉放牛棍,赤着脚翻过两座大山跟上了部队。他先当勤杂员,后当通讯员,再当警卫员,最后就当了小镇负责接待重要人物的专门人员。
按照阶级斗争规律和阶级分析方法,唐麻子先对镇上的人进行了摸底排队。对直系亲属中有关、管、杀的五类人员进行了内控清理。对家庭出身不好、历史上有问题的人又安排了回避与隔离。唐麻子甚至想出了一个绝招:在离镇三十里的矿山找一个僻静处,专门安排一次突击性的“义务劳动”,以便悄无声息地、顺理成章地在领袖到来之时把一些不太可靠的人进行合理收审,从而确保领袖的人身安全。
对于领袖视察的过道,唐麻子更是作了精心安排。他把招待所的周围撒上了岗哨。连山头、路边、树旁、草丛也安排了便衣。他甚至把领袖必经之路上的欢迎人群也分成四道保护层:共产党员站在第一层,劳动模范站在第二层,共青团员站在第三层,要求入党、入团的积极分子站在第四层……
领袖的轮船靠岸时已临近黄昏。唐麻子远远就看到领袖那伟岸的身躯,看到领袖高兴地挥动巨手并指着沿途一片跃进景象发表重要讲话。
领袖显然很兴奋、很健康。他不停地转过身和身边的省、市领导同志讲话。这些话,唐子成后来才知道,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决定着这个小镇的命运。
当领袖被人们簇拥着离开码头时,唐麻子听到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他浑身充满着翻身感、幸福感。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亲眼看到领袖一面点头,一面敞怀大笑。当他看到领袖竟和江边一位渔民热情握手亲切交谈时,他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小镇理所当然地忙碌起来。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云雾茶、古井酒、春江鲥鱼、特制茶干。还有四川的酸菜、湖南的辣椒和湘泉的乳酒。每一道食品唐麻子都亲自品尝,每一套餐具唐麻子都认真清洗,每一盏灯的灯光都作了反复调试……
就在饭菜将要送上桌子时,唐子成突然感到餐厅内缺少点什么。他终于想了起来,是缺少一种空气,缺少一种与跃进年代相融洽的政治空气。
唐麻子很快找人弄来了横幅,又很快找人写上了标语。他亲自用大头针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别到横幅上,又匆匆忙忙把它挂到了餐厅里……
领袖就在此时穿着灰色便装走进了餐厅。
领袖吃得很随意。
领袖喝得也很轻松。
领袖还不止一次地和同桌人碰杯,又温和慈祥地把菜夹到别人的菜碗里。
就在领袖谈笑之间,唐子成看见领袖的目光突然一下子凝聚在一只饭碗上。
那是一只普通的青花瓷碗。那只碗是从无数只挑选出来的餐具中再次精选出来的,朴实典雅,美观大方,又有着古色古香的民族风韵。
但是唐子成很快就发现领袖的目光不是泛泛地停留在那只饭碗上,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饭碗里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土。
唐子成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唐子成已清清楚楚地看见与领袖同桌的省、市领导的面部表情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终于,唐子成看见那双扭转乾坤的大手伸向碗边并从碗里拿出了一枚细如发丝的东西。那东西在强烈的日光灯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
领袖这一小小的动作,让在座的人都见到了!唐子成看得更清楚,更明白。那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枚闪着亮光的大头针!
桌上的气氛怎么也热不起来了。尽管领袖还在谈笑风生,不少随从人员,包括省、市领导干部的脸色却已一片苍白……
究竟怎么回事?这枚大头针怎么蹦出来的?是饭里的,还是菜里的?是有意的谋害,还是无意的疏忽?是内部人干的,还是外部人干的?是人民内部同志干的,还是阶级敌人干的?一时间成了小镇最急切、最焦心的话题。
唐子成理所当然地被拘留起来。
一天又一天的审问,
一月又一月的检查,
一年又一年的批斗……
组织上怎么查也没查清,唐麻子怎么说也没说个明白。
于是再审,再查,再关,再斗……
一天又一天,
一月又一月,
一年又一年……
二十多年就这么审审、查查、关关、斗斗地过去了。小镇的街道已变得十分宽敞,小镇的路灯已变得十分明亮,小镇变成了一座繁华的小城。
唐麻子变成了老麻子。终于有一天,他被放了出来。放出来的唐麻子不仅平了反还补发了工资。他用补发的工资为老婆和儿子买了城市户口,又拿出一些钱疏通关节为儿子安置了工作。唐麻子的日子过得也平安无事。
领袖也已进入耄耋之年。
在欢庆这个城市发展四十年的日子里,一位负责同志突然想起应该请求领袖为这个正在发展中的城市题个词,或为这值得纪念、应该纪念的日子写上几句话。于是,有人利用进京的机会向有关部门汇报了这个美好真诚的愿望,居然得到了领袖的恩准。
于是,一批大大小小的干部来到了京城。
在汇报到这个城市的发展变化时,领袖先是很兴奋,后是很激动,最后竟慢慢地站起来,走至窗前,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突然,领袖转过身,抬起满是皱纹的脸,语意含糊地问:“那个……那个搞接待工作的……”领袖虽然已经遗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只是用手指在自己的脸上点戳着。
在座的领导没有听懂。
年轻的同志更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还是一位党史办的同志记性好,抢着回答:“是唐子成,唐麻子!已经退休了!”
领袖把目光投向远处,又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消息很快地传到了小城,也传到了唐子成的耳朵里。
第二天,人们就在街上看到一个满脸麻子、拄着拐杖的老头,只听他逢人便说,“真的,领袖亲自问到我呢!”也就是在这天,有人看到唐麻子足足喝了一斤酒,喝完了酒又哭又笑,在刚刚拆迁的小街上整整闹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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