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一个男人讨一个女人已属不易。可赵圣山不仅有三个女人,而且三个女人都规规矩矩地和他成过亲,都服服贴贴地跟他睡过觉,也都老老实实地为他生儿养女,传宗接代。
赵圣山第一个女人很平淡,是个童养媳。结婚那年只睡了一个晚上,他就给村上人敲锣打鼓簇拥着骑上小毛驴参军去了。一走就是七八年。这七八年里,功劳有了,奖状有了,老婆却没有了。老婆跟一个小木匠去了外乡。
赵圣山第二个女人是外乡人。可结婚后发生了一九六〇年那场大灾难。女人起先还熬得过,啃点榆树叶,挖点观音土,后来吃着、吃着就吃不下了,就软软地瘫了下去。尽管赵圣山省了粮票、饼票、油票、蛋票寄回家,可女人还是倒了下去。
第三个女人带点传奇性——
赵圣山一天晚上值夜班,抓住了一个偷铁的女人。女人很胆怯,对赵圣山说,你放我走,我给你弄一下。赵圣山不干。女人就一溜身钻到了厕所里。赵圣山在女厕所门口等了半天还不见女人出来,就气得一脚把女厕所的门中踹开了!
没想到的是女人正光着屁股蹲在坑上。赵圣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过女人白白的屁股了。他先是愣了一下,脸有些发烧,后来心就怦怦地跳,再后来头脑就有些作不了主,再再后来就……
办完“公事”的赵圣山把女人带到办公室一看,女人还有几分姿色,再弄盆水一洗,简直像个演员坯子。
几天后,女人抱着被子就走进了赵圣山的房间。
赵圣山是下料工。车、钳、铆、焊,哪个工种想用个合乎尺寸的材料,就得找赵圣山。赵圣山本来干得好好的,后来老想着老婆没工作、没户口的事,越来越心神不定,终于一不小心把手指头和钢板一齐送进了电锯里!钢板是裁下来了,赵圣山两个手指头也裁了下来。
没有指头,干技术活是不行了,赵圣山就去干重活。粗活、脏活、累活都干。譬如掏污水沟,钻下水道;又譬如拖氧化铁皮,背耐火砖。反正别人不想干不愿干的事,赵圣山都得去干。
有人出主意:赵圣山自己出了事故,为什么不叫他当安全员?既可以现身说法,又可以对别人进行教育。领导想想也有道理,就让赵圣山去干了安全员。
赵圣山果然不像别的安全员只是填填事故报表,扣扣违纪奖金。他夏天给设备装个电扇,冬天给马达做个套衣。高温到来的时候,怕工人出汗多,容易中暑,他就拉着板车往班组送海带汤、盐开水、咸榨菜、萝卜干……
赵圣山从小就受苦,啃过树皮,嚼过草根,七岁还放过鸭子,九岁时又帮人引过瞎子。他懂得一点生辰八字、男女命相,还懂得怎么看风水,怎么做道场,怎么开设灵堂,怎么摇铃论经,怎么三跪九叩,怎么敬酒敬香……所以,只要车间职工哪家有婚丧嫁娶,赵圣山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当然主持。张三民国二十五年生,丙子,属鼠;李四民国二十八年生,已卯,属兔。鼠是寻食之鼠,还是穿洞之鼠?兔是望月之兔,还是守林之兔?根据命相和生辰八字,死者该水葬还是火葬,土葬还是木葬?赵圣山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弄得人家男女老小一把鼻子、一把泪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赵圣山唯一的缺点是酷爱喝酒。一天到晚端着那只写有“赠给最可爱的人”的茶缸,早二两、中三两、晚四两地喝得不亦乐乎。喝酒时,要求也不高,抓几根咸菜头或一把花生米,就可以抿得有滋有味。实在没菜时,就对着瓶嘴嘬上几口,照样也能过一把瘾。
小青工们喜欢聚会。每一次聚会又都喜欢拉着赵圣山当陪酒。赵圣山也不推辞。可算是有请必到,有酒必喝。
喝起酒来,赵圣山还喜欢和小青年们争强斗胜。捣杠子、打老虎、猜拳行令,他都十分来劲。
“哥俩好,一定好,好上加好!”
“四四来财,五子登科,六六大顺……”
他那只被电锯裁下两个指头的右手正好发挥优势,可以灵活计数。有时算三个,有时连那半截算五个。对自己有利,就算三个;对自己不利,就算它五个。他自己一个月挣的钱,一半给了饭馆,一半给了酒店。
女人好几次吵到车间来。一次,女人又发现他拿着那只补了又补的茶缸盛了满满一缸子酒回来,就气得把一瓶敌敌畏放到桌子上。
女人说,你喝我也喝。
赵圣山吓呆了。三天嘴上闻不着酒味。可女人很快就发现赵圣山木楞得像丢了魂,两眼发直,讲话也颠三倒四。有事没事回家倒头就睡。早上醒了,吃了早饭再睡。中午起来,扒两口饭,还是睡。
这回倒是女人吓住了,把那盛酒的缸子拿了回来。
厂里对赵圣山也算照顾。考虑到他女人的户口虽在农村,可他本人工龄长,军龄也不短,就在远离厂房的出渣线旁边找了一间平房让他们落脚过夜。
出渣线旁边冬天冷,夏天却比较热。一天到晚小火车叮叮当当吵得厉害。赵圣山也就很少回去。有时,想女人想急了就回家放个“炮”,第二天一早又匆匆赶回厂里。
女人重操旧业,只是嫁给赵圣山以后,对厂子里的地形、路线更熟悉了,偷窃的技术也更加老练、圆熟。明明拎着一只空篮子进厂,出厂时就变成一篮子菜,实际上菜叶子下面全是断钢废铁;明明进厂大门时还是腰身灵活,出大门时却变成快临产的孕妇。其实,那些设备上的套筒、钢瓦就揣在大襟褂子里,或者干脆用电线吊在裤裆里。
偷一天,卖一天;偷多少,卖多少。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车间一个小青年考上了大学。赵圣山又被叫去喝酒。
小青年端着酒走到赵圣山的面前:“赵师傅,我在厂里干了八年,没人把我当人。脚上戳了钉子,是你把我背到医院里。今晚我敬你一杯!”
赵圣山心里一热,把一杯酒喝干了。
又一个小青年端着酒站在赵圣山的面前:“赵师傅,我老爸是轧机上的老郑。他害肺水肿临死那些天,肚子胀得像沙锅。领导站在门口戴着口罩,可你硬是抱着我爸的头一口一口的喂汤、喂药。今天,我代表我死去的老爸敬你一杯。”
赵圣山喝着,眼圈红了起来。
“赵师傅,天冷,是你把自己的劳保鞋给我穿。来,我也敬你一杯。”
“我患肝炎,人家怕传染,可你硬是给我端屎端尿一个多月……”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陌生的面孔走到赵圣山的面前,赵圣山则把一杯又一杯热酒灌进了自己的肚里。
赵圣山喝得很晚、很晚。很晚很晚了,赵圣山还在喝着……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人们意外地没有看到赵圣山。
人们几乎都知道赵圣山上班是很早很早的。夏天,他早早地起来拎着水瓶就去打开水;冬天,他早早地起来,劈柴,生火炉,抹桌子,搞卫生……
可这一天,人们就是没有看见赵圣山。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半天也过去了……
有些人就有些焦急,奇怪,甚至担心了。
有人骑上车子去问赵圣山的女人,女人说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回家了!
人们就越发焦急。
有一个小青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拼命往厂门外跑过去。
人们跟在他后面跑着,找着,找着,跑着……
终于,在出渣线旁边,有人发现那双烧掉了一半的劳保鞋和那只人们熟悉的装酒的茶缸。
半个月后,车间为赵圣山写了一份死亡调查报告。
报告称:当晚,赵圣山并没有喝酒,他是在逮一个偷铁女人时跌倒在出渣线上被钢渣烫死的。
女人甚至拿出了不少证据。
究竟赵圣山有没有喝酒,大伙儿不想争辩。
究竟赵圣山算不算工伤?大伙儿却比较关心。
当然,赵圣山的老婆也在等着结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