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旧事-高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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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友才是一九六二年的兵。参军的时候,高友才骑着小毛驴,佩上大红花,小黄帆布包里装着毛巾、牙刷,默默地离了家乡。转业时,他换了一只背包,包里不仅仅装了毛巾、牙刷,还装满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高友才当兵的地方是在大西北。那里树少沙多,人烟稀疏,撂棍打不到人,有钱没处花。于是,高友才转业的时候就有了大把大把的票子。

    钱越多,高友才越舍不得花。

    上班吃饭,他很少买荤菜,打一勺高温汤,坐在角落里稀溜稀溜,就把饭吞下去。抽香烟,高友才也对自己作了严格规定,上午三根,下午三根。超额了,第二天想法子省回来。夏天吃西瓜,高友才更不马虎。他从红吃到白,从白吃到青,又从青吃到透亮。瓜子也一粒粒拣起来,洗干净,晒干,再在小铁锅里炒一炒,放进口袋里慢慢地嗑。

    高友才运气好。转业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干部倒了,工人散了,知识分子臭了。高友才文化程度不高,却根正苗红,三代里查不到一个被关、管、押的亲属。所以组织分配时,理所当然地留在机关搞运动并成了军代表的红人。

    高友才在部队当时的是炮兵。他身材高大,长相威武,穿着军装有点像《奇袭白虎团》里面的严伟才。单位里召开大大小小的批斗会,高友才又往往成了难得的尖兵和炮手。

    一阵口号过后,高友才从幕后把人带到台前来。抓住被批斗者的胳膊,一个反手,按倒;再抓住被批斗者的头发,一个亮相。动作干净利落,富有节奏感,很能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严。于是,高友才也就不止一次地得到支左军代表的赏识。

    那年头,单身宿舍比较混乱。一个房间里住四五个人。有些家属来探亲无法单独和自己的丈夫在房间里过夜,只能在集体宿舍里放下蚊帐凑合一阵完事。时间长了,就难免生出乱点鸳鸯谱的事情来。

    一次,有个工人乘人家男人天亮前上厕所解大便之机,钻到人家女人的被窝里斜插了一杠子。解完大便的男人上床要干那个事时,女人才发现刚才上当了,哭着把漏子捅到了斗批改办公室。

    军代表把这事交给了高友才。

    高友才对这个案子,极为重视也极感兴趣。他把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一齐关到屋子里,一会儿审男的,一会儿审女的;一会儿审“家的”,一会儿审“野的”;一会儿又把男女放在一起合审。审问中,高友才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不厌其烦地询问当事人一共干了几次?怎么干的?谁找谁干的?直审得男人没脸上班,女人一根绳子在房门后面上了吊。

    上海来的两个刚入厂的小青年谈恋爱,后来发展到在车间的行车值班室里搞鬼,被高友才当场抓住。高友才硬是不让双方穿上衣服,还在两个的阴阳物上剪了毛以作证据拿给军代表看。直弄得军代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看也不好意思看。

    有人向高友才反映,仓库门前新修的水泥地上出现了反动标语。高友才赶紧跑了过去。

    果然,那地上横横竖竖出现了不少沟纹:像文字,像符号,又像咒语。

    高友才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越看不出名堂,高友才就越认为是反动的东西,就越是要抓住不放,一抓到底。他顺藤摸瓜,终于摸到了工程师老魏的儿子魏小军在这里耍过。再从档案里一查,发现魏工程师家有一个劳改的,一个劳教的,还有一个远房亲戚在国民党税警队干过。高友才果断地把魏小军“请”进了专政队。

    高友才当兵时干的虽然都是力气活,但毕竟懂得一些斗争艺术和战略战术。譬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譬如攻人不如攻心,又譬如断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等等。高友才买了一包猪头肉、两包花生米。又从厂门口的小卖部里要了一瓶甜酒,邀魏小军和自己一道进餐。

    起初,魏小军不敢吃,愣愣地望着高友才那直直的眼睛和一嘴的黄牙。可他终于经不住高友才轻声轻语的劝慰。

    高友才甚至给魏小军倒了一小杯甜酒。

    两个人吃着、喝着,谈着、笑着。果然有效果。魏小军很快就承认那是他写的反标。还承认那线条意思是国民党的旗号,他是要想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推翻无产阶级专政。

    高友才兴奋之极,连夜给军代表打电话,报告案件有了突破性进展。他要以继续革命的精神,以压倒一切敌人的英雄气概,把魏小军这种恶毒的现行反革命打翻在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为了做到不打草惊蛇,不暴露目标,更为了表示对敌人攻心为上,宽大为怀,高友才把床留给魏小军睡,自己却裹着大衣在草铺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魏小军爬起来撒一了泡尿,打了一个冷颤,头脑就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冲着高友才说,叔叔,我要上学去。

    高友才说,你还上什么学?

    魏小军眨了两个眼睛,才慢慢想起自己是在专政队里。他告诉高友才,昨天他是和几个同学去仓库边玩耍过的。他们先是在那里演抓特务。玩着,玩着,一个个尿就胀了,就都掏出鸡巴在那新抹的水泥地上比赛起撒尿来。看谁撒得长,看谁尿得远。那些沟沟道道就是尿冲出来的。不信可以去闻闻。

    高友才真的去闻了一下,一股臊味。气得他差点把酒瓶砸在魏小军的头上……

    高友才终于离开了专政队,去厂区分管学校,当了一名工宣队员。

    高友才没上过学。没上过学的人要去管上学的人,高友才就有些不习惯,不舒服,不自在。

    上课铃响了,老师们一个个夹着课本进了课堂,走廊上变得冷清起来。高友才更是憋得浑身难受。

    一开始,他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晒晒太阳,打打瞌睡。后来,就在校园的果树下看看蜗牛爬树,望望知了撒尿。或者静静地看一个个蚂蚁怎么藏食,一群群蚂蚁怎么上树,看它们怎么慌慌忙忙地奔走,怎么认认真真地厮杀!

    教师队伍中男的少,女的多。一位刚从民办学校转来的老师不习惯戴胸罩。高友才看见了,就直楞楞走过去教训道:“黄老师,人家都用布把奶子拴起来,你怎么不拴?看,你那怀里老像有两个兔子乱蹦乱跳的!”女教师羞得一星期不敢进课堂。

    一个未婚男教师晚上泄精弄得被子上大圈套小圈,高友才就动员学生们去看“联络图”,弄得那老师几天抬不起头。

    高友才终于在学校里也呆不下去了。军代表看高友才实在难以培养成顶天立地的有用之才,就要劳资部门照顾,把他安排到门岗值班室去。

    高友才嘴上不说,心里却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不再想去领导一切了!工作也不再积极主动。白天,他缩在一个角落里找人下棋;晚上,就躲在值班房火炉边喝酒。

    有人偷了公家一段木板从厂门口走过,高友才抬了一下眼皮,又端起了酒杯。

    又有人拿了公家一捆铁丝,反映到门岗高友才那里。高友才拍拍人家肩膀,“别嚷嚷,你要想用也去拿一点!”

    高友才是一点责任心也没有了。

    冬天来了,下了一场雪。大雪纷纷扬扬,工地上积了三寸厚。

    高友才正好值夜班。值夜班又正好没事做。没事做就越发想喝酒,喝了酒心里就更显得憋闷空虚,烦躁不安。

    有人来藏门报告说,工地上的建筑材料正在被人偷盗。高友才正好心火没地方出,就愤怒地一挥手:“打!”

    几个青年工人平时就是干粗活的,这阵子又停了产,个个弄得身如石鼓,臂如铜锤,一听高友才发布命令,抓住小偷就是一顿拳脚。

    小偷显然是被揍狠了,先是叫骂,后是狂喊,再就是直喘粗气,再再就是悄无声息了……

    高友才喝足了酒才披着那件值班大衣走了出来。他转悠到那间亮着灯的小屋里。开始,他只是粗粗地瞥了一眼蜷曲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堆。没想到,弯腰一看,那一堆东西口流垂涎,直喘着粗气。再仔细一看,高友才的大衣就猛地抖落下来了。他吃惊地发现,那个被打得满脸鲜血的小偷竟是自己的儿子。

    一个星期后,高友才给劳资科写了份要求退休并让儿子顶职的报告。

    在报告里,高友才自己作了检讨,也帮儿子承认了错误。报告说,本人没能解放全人类,只能自己解放自己了!

    被打成残废的儿子费尽周折,总算在厂里顶了职。工种还是门岗值班。

    儿子倒很本分,也很实在。他不抽烟,不喝酒,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只是经常一条腿瘸着、一条腿支着站在厂门口。远远看,像一个气功大师在那里表演“金鸡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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