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凤山怎么由中央委员又栽下来回到平头百姓位置上的,别人道不明白,曲凤山也道不明白。
和曲凤山在一个班组里滚爬了十几年的老哥们在澡堂里互相搓背时间曲凤山:“你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你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曲凤山摇摇头:“不知道。”
和曲凤山一道进厂的几个老乡在酒桌上乘着酒劲问曲风山:“你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你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曲凤山还是摇摇头:“不明白。”
问急了,曲凤山伸出小拇指赌咒发誓:“狗日的知道怎么回事!”
曲凤山确实是地地道道的炼铁工。他当炼铁工那阵子,还没有什么现代化,更没有什么高精尖的技术。一天到晚,放下大锤,就举起铁钎。一吨铁水炼出来得淌半桶汗。最大的本事恐怕就算堵铁水口了。铁水从炉子里流淌出来,流着,淌着,到一定的时候,就得把出铁口封起来。要不,炉子里的铁水淌干了,炉衬就容易烧塌,炉子就容易烧垮。所以,出铁的时候,总得有一个人端着泥枪早早地站在那里,随着炉长大手一挥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堵好了,就算成功。要是堵歪了,堵斜了,堵偏了,铁水就会顺着隙缝以子弹出膛那样的速度朝外冲击,最终成为毫无价值的“王八铁”。
也正因为如此,堵铁水口这种活,除了要一点灵活和技巧外,最关键,也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不怕烤、不怕烫和不怕死的精神!
曲凤山就具备这种精神!
曲凤山没文化,可身体好,脑子也不笨。望着速度快,势头猛的铁水,曲凤山完全凭经验,凭感觉,侧身,挡火,扶枪,冲刺,一套动作准确、漂亮,干净、利索,总会赢得一片叫好声。
堵铁水口成了曲凤山一项别人无法替代的专利!
曲凤山越是堵得好,别人就越是不敢轻举妄动;曲风山越是堵得准,别人也就越是不敢主动请缨。这样,在这个本来就比较重要的车间、比较重要的岗位上,曲凤山就有了一定的名气。
那年头,对技术对有本事的人比较器重。也就在这个时候,曲风山不仅入了党,还当了炼铁炉的炉长。
从原料场通向炼铁炉有一条路,时间长了,风雨冲浇,变得坑坑洼洼。推着矿石的小车一路颠,一路撒,既浪费原料又影响生产。厂里下决心把这条路重修一番。可粗心的铲车司机挖土时挖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下班时又忘记给盖上一张竹片。曲凤山活该倒霉。他上夜班,走着,走着,一头就栽进了土坑里,脸皮磨破了,手指头骨折了。想想后面还有人要上夜班,他就不顾自己的伤痛摸了一只手电筒,坐在土坑边为别人照起亮来。
冬天,北风像刀子,冷气直朝裤裆里灌。曲凤山一边照,一边骂。直到夜班工人们一个个平安地上了炉台,他才捂着脸到厂卫生所包扎。
有人把这件事讲给厂长听。厂长很感动,说,“这个人行!有责任心。”
于是曲凤山当上了工段长。
平时,曲凤山喜欢喝点酒。几个小青工一到发工资或发夜班费、保健费、加班费的时候,就拖着曲凤山下酒馆。曲凤山也不推辞。不过,他不让徒工们掏钱。他说,天地君亲师,师傅就是长辈,要小徒工们掏腰包坏了规矩。弄得小青年们喝也不好,不喝也不好。不喝吧,对不住工长的真情实意;喝吧,又破费了师傅的钱财。
曲凤山的老婆是轮胎厂的临时工。那工种比曲凤山这个炉前工还要苦,还要累。曲凤山下班,一盆水都下不了脏,洗手,洗脸,洗颈脖子……可曲凤山老婆下班,一桶水还洗不干净,一张脸光鼻孔里那些沥青烟没有半个小时都清除不了!
那些年,不怎么强调计划生育。厂子里又没多少文化生活。曲凤山下班就睡觉。越是闷头睡觉就越是想干那种事。结果,老婆一连生了三个。三个男孩像一窝牛犊,成天在家里拱吃拱喝。有一次,曲凤山夫妻俩上班,把三个儿子锁在门外。下班后一看,只剩下两个。曲凤山从屋里找到屋外,从厂里找到厂外,最后在郊区粪窑子里找到了小三子。曲凤山看着儿子还没被大粪呛死,就对老婆说,“你别上班了!我们把他们生下来,还得想法子把他们养活。”
女人很听话,也很会过日子。每月一拿到曲风山交给她的工资,就先把粮食买齐,再把三个儿子的学费凑齐,再给曲凤山买两条低价烟和两斤老白干酒。她疼孩子,更疼丈夫。她知道丈夫每分每秒都在和“铁老虎”打交道,要淌很多很多的汗,要费很多很多的神。她必须让丈夫吃好,睡好。她担心丈夫万一垮了身子,熬不过,挺不住,腿一软,脚一飘,栽到炉子里连骨灰也找不到。
曲凤山当车间主任的时候已是一九六八年的春节。正好省里一个部队支左的头头下基层视察工作,做做官样文章,好发表一篇新闻报道。市里、厂里的头头也陪着首长一道到车间、班组察看。
首长登上了高炉,还拿着看火镜对着风口看了看炉温,又翻了翻当班的生产记录。在和一个个工人握手时,没有发现已是车间领导的曲凤山。
厂长派人找了半天,才在煤气放散阀的扶梯上找到了曲凤山。
厂长有些不耐烦:“车间几百号人,叫谁不能上去看看?非得你自己爬高?”
曲凤山笑笑:“厂长,那扶梯又陡又滑。风一吹架子直摇晃。何况上面还有煤气。叫小青年上去,要是不小心中了毒摔下来,怎么向人家父母交代?”
首长听到了这件事,没吭声。在离开炼铁厂时,轻声地对厂长说:“曲凤山这人挺爱兵,我看能派个用场!”
首长走了没有一星期,曲风山就当上了厂党委副书记。两个月后,又补了个市委副书记的职务。再过三个月,曲风山就接到了被选为中央委员并出席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的通知。
厂里要行政科给曲凤山安排一间办公室,要秘书科给曲凤山配备一套桌椅,要劳资科给曲凤山派一位勤杂人员,要宣传科给曲凤山送来了文房四宝和办公用纸……
曲凤山不习惯。他脑子里成天想着炼铁炉子上的事:原料、矿石、炉温、炉况。在办公室呆不到三分钟就又慌着朝炉子上跑。
叫他做报告,传达文件,他感觉十分费劲。那年头,指示多,文件多,精神多,报告也多。许多文件、指示、精神、报告,又要求传达不过夜,学习不走样。曲凤山伤透了脑筋。他哪里能分得清哪一些文件是中央的,哪一些文件是省、市的?又哪里能记得住哪一种精神是市里的、省里的或中央的?即使是传达很革命的文件,曲凤山也经常讲着讲着就讲到了炉子上。什么堵铁水的泥芯子一定要有备无患,什么防护用品一定要穿戴整齐,什么生产现场一定要打扫干净,什么原料、矿石一定不准乱堆乱放……几个“一定”就弄得军代表和党委书记既不好打断,又没法插话!
开会出差更是使曲风山出尽了洋相。
那回,省里开常委会,住云山宾馆。室内有地毯,有暖气,有浴室。可曲凤山就是睡不好。他睡惯了草垫子,又喜欢盖厚厚的棉被,甚至还喜欢光着身子钻被窝。没想到宾馆厕所的门也很洋货。夜里起来撒尿的曲凤山进了厕所就出不来,弄得服务员只好从床上爬起来为他开门。
到中央开会时,几个工农兵代表住在一起。曲凤山喜欢洗澡,可进了浴室半天也打不开龙头。最后还是开错了水管,让热水把大腿烫了一串水泡……
曲凤山职位高了,名声大了,找他的人也一天天多了起来。有的是慕名探望,有的是托办户口,有的是找靠山要求调动的,也有的是想顺竿子爬捞个一官半职的。特别是曲凤山家乡的人,听说他当上了中央委员和省委常委,更是三天两天找上门来。板车队要来搞点运输,公社农场想买点钢材,几个木匠、瓦匠、水泥匠找他安排些活干,一群未考上大学的学生想通过他的关系找个工作。
曲凤山对来访者一律招待半斤饭票、三角菜票。但人多了还是招架不住。过去在班组上班,还可以拿点保健费、高温费、夜班费,现在,劳动时间少了,收入也就少了!
曲风山感到生活有些压力。
有时候,县里、地区来了有头有脸的人物,曲凤山还要在小酒馆接待他们。三杯两盏下肚,乘着酒性,曲凤山就和他们摊底牌了:父老乡亲们,我曲凤山这个官和人家那个官不一样!别看我到中央和省里开会时,人模人样,有小轿车接,有宾馆住,还可以抽招待烟,喝名牌酒。可会一散,我就得老老实实回到厂里上班。有时还得去代销店买一块两角钱一斤的老白干,去肉摊上称八角一斤的猪头肉!
家乡来的人放下酒杯,抹抹嘴走了。曲风山把他们一个个送到火车站。有时候,还得给他们买张火车票。就这么一吃一送,曲凤山就去掉了半个月的工资。
九届二中全会召开的前一天,曲凤山也和往常一样和几个青工在炉台上清理“王八铁”。一辆吉普车把他从厂里直接拉走了。
那是曲凤山印象很深的一次会议。他记得预备会是在庐山新修的礼堂召开的。
曲凤山清楚地看到周总理在简单地讲述了到会代表情况以及会议要求后,问伟大领袖毛主席讲不讲话。领袖含笑地摇了摇手。总理又转身向林彪有没有什么要说,林彪也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曲凤山亲眼看到,就在周总理宣布预备会结束时,林彪突然伸出手做了个要求发言的姿势。
会场立刻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湖北话本来就难懂。林彪咕咕哝哝了半天,曲凤山一句也听不清。吃晚饭时,曲凤山多喝了两杯酒。风一吹,酒劲涌了上来,终于支持不住,悄悄地溜回了宿舍。
后来,曲凤山才知道,就在他多喝了两杯通宵蒙头大睡时,上面果然出了问题。林彪勾结几个同党就在预备会后的当天夜里四出串联,制造了什么有人反对毛主席的谣言并妄图把庐山炸平。
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了《我的一点意见》。于是,一批人靠边,一批人倒台,一批人升迁……
曲凤山什么也没介入,什么也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又一次当选为中央委员……
……
在粉碎“四人帮”后举办的一次又一次清查“四人帮”骨干分子的学习班里,专案组为曲凤山定性颇费了一番周折。专案组从中央查到地方,又从地方查到中央,都没查出什么名堂。
查出身,查到曲凤山放过牛,要过饭,腿子上至今还留着一串伤疤;查表现,曲风山不止一次地被评为先进生产者、优秀党员。揭发会开成了表功会。这个说,这个人还像个人。那个说,曲凤山当了官也没整人,没害人,没坑人。有人更是说得很难听,说曲凤山原来一个好好的人就是给你们今天革命、明天革命革得没有样子了。弄得清查小组的人不好往下记录。
没办法,只得找曲凤山谈心。
“你自己认为到底有没有错误?”
“不知道,”曲凤山摇了摇头。
“那是党整你整错了?”
曲凤山半天不吭声。
有人献计,说曲凤山喜欢喝酒,又喜欢吃猪头肉。何不到小酒馆和小肉铺再查查问问?工作组派人去了,一查一问还真的有些情况。酒馆里,有人反映曲风山把《红灯记》里鸠山那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话说成是毛主席语录;肉摊上,有人揭发曲凤山曾经用过张春桥的理论文章包猪头肉。
就这么,曲凤山跌跌撞撞地栽了下来!
回到班组里的曲风山已经五十出头了,又患了关节炎,天一冷,腿就直不起来。组里的人也不嫌弃他。粗活、重活是不能干了,就在班组里打打开水,穿穿钢丝绳或发放一些劳保用品。只是一些小青工经常拿他开开玩笑:“下面,我们是不是请老干部、原中央委员曲风山给我们作指示!”
曲凤山也不生气,只是宽容地笑笑:“该指示的都指示完了!”
这两年,曲凤山小日子过得不错。三个儿子都参加了工作,儿媳们也很孝顺。时不时还拎点酒来。看到儿孙绕膝,三代同堂,曲凤山什么都忘了!两杯酒下肚,高兴时还到牌桌上和小青年们凑个热闹。有一回打扑克定下个规矩,谁输了谁就绕着桌子爬一圈。曲凤山连输了好几局,爬了一圈又一圈,把小肠气都爬了下来,整整住了一个星期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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