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电影-1958年的唐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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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唐吉诃德”这个词,我们村的人以前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这个词出自那个叫蒋光钿的右派之口,我们村的人听到蒋光钿说我们唐吉诃德,还以为他在骂我们,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批了他一回。让我们从头说起。

    1958年,我们村在三面红旗照耀下,决定在天柱造一个水库。我们村的支书冯思有,把这个决定呈报上级,希望得到上级支持。上级很重视,给我们派来一个叫蒋光钿的工程师,帮我们搞水库设计。蒋光钿来之前,上级已同冯思有支书通了气,说蒋乃一右派,派他来是让他向贫下中农学习,要我们好好地改造他。由于这个背景,蒋光钿虽是来支援我们搞建设的,但我们对蒋的态度就不像对待别的上级派来的人那样恭敬。蒋光钿来我们村的那天,我们也不会去欢迎他。

    我们虽没组织人去欢迎蒋光钿,但实际效果好像有人在夹道欢迎,因为我们在蒋光钿身上找到了不少乐子。首先是孩子们发现了蒋光钿的有趣。那天,孩子们在村头玩,看到有一个人一跳一跳朝我们村走来。那个人很瘦,大约四十岁。他的瘦脸上戴着一副像瓶底那般厚的近视镜。他的上身穿着中山装,下身穿黑色长裤。长裤裤脚用一根绳子吊着,露出一段又白又细的小腿肚子。小腿肚子下边是一双比一般男人小得多被我们村的人认为像女人的脚,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这样的打扮我们村的人没见识过,同我们想像中的知识分子大右派有距离,更不像贫下中农劳动人民,总之,我们认为他的样子有点不伦不类。当然,事后我们问过他为什么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他说是为了表示“知识分子劳动化”。他这身打扮已让我们觉得好奇了,更让我们奇怪的是他走路的样子,像我们村的七姑装神弄鬼时跳的大神。原来知识分子穿惯了皮鞋,不会穿草鞋,穿着草鞋走在石子路上,免不了被石子刺疼,于是他走路就像跳大神。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孩子们跟在后面同样笑得摇摇晃晃。大人们不知道孩子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也来看热闹,看到蒋光钿的样子,都笑得合不拢嘴。我们一笑,那个知识分子蒋光钿跳大神似乎跳得更欢了。

    我们村的大人小孩跟着蒋光钿来到队部。冯思有已在里面。我们挤到队部门口,站着看热闹。蒋光钿踏进屋里,屋里的地板用水泥浇筑,他就感到舒服了一点,走路稳了不少。他站在冯思有面前,先不说话,而是从包中拿出一张介绍信,双手捧给冯思有。他说,你就是冯支书吧,我是蒋光钿,这是我的介绍信。冯思有是个老革命,解放前参加了游击队打过国民党,解放后回村当了村的支书。照他的资格当个支书小了一点,但再大他也当不了,因为他不识几个字。他因为不识字,因此不喜欢别人拿纸条给他看。他见蒋光钿拿介绍信给他,皱了皱眉头,说,你收起来,收起来。他自上而下打量了眼前这个右派分子,接着说,听说你会搞设计?蒋光钿说我学的是水利,清华毕业。冯思有不知道清华是什么玩艺儿,他没听说过。他想了想说,你来了,好,你先安顿下来,明天就搞设计,好好干,呵。蒋光钿说,为了赶超英美,一天等于二十年,我马上工作。蒋光钿口号喊得很响,但脸上并不激动,眼睛直愣愣看冯思有,看得冯思有很不舒服。冯思有冷冷地说,随你好了。

    果然,下午蒋光钿跳着大神去了天柱。他在天柱的山上转来转去,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还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我们村的孩子认为他有点儿装神弄鬼。他们在天柱的山下高喊:打倒蒋光头。天柱这地方山多,孩子们一叫回声四起。孩子们已经知道蒋光钿是个大右派,是个反面角色。孩子们认为蒋光钿这个名字同大右派很相称,一看这个名字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因为这个名字让他们想起臭名昭著的蒋介石,而蒋介石头上没毛,我们一般称他为蒋光头,蒋光头和蒋光钿听起来相差无几。于是孩子们不再叫右派分子为蒋光钿,而是叫他蒋光头。这个右派,比较认真,他听到山下孩子们叫他蒋光头,就爬了下来。他来到孩子们跟前说,我不是蒋光头,我头上有头发,我的头发又黑又粗,估计还不会脱落。我叫蒋光钿,我起这个名字是有意思的,我的蒙馆老师参加过太平天国,太平天国失败后他隐居起来了,他给我起了这个名,是希望光复金田的意思。太平天国是农民起义,是正义的进步的。太平天国,孩子们听说过,但孩子们说大右派想沾农民起义的光,我们坚决不答应。孩子们依然叫他蒋光头。

    经过几天的踏勘。蒋光钿拿出了水库设计方案、但他提出的方案让冯思有支书很生气。因为这个右派分子把设计搞得太保守。蒋光钿向冯思有这样汇报:根据地形,水库集水面积八百平方,按历史文献推算,每百平方米可集七十万方,这样水库造好后能集五百六十万方水,能灌溉一千亩粮田。这个方案显然不能体现大跃进精神,也没有一点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气魄。冯思有当即向蒋光钿发布两条指示:一、水库造得必须足够大,要灌溉一万亩粮田,不但本村粮田要受益,还要支援别村。二、水库还要发电,发电的指标也定了,共计五千瓦。我们村一共一百一十户人家,这么多电用不完,但考虑到即将到来的共产主义,我们要实现机械和电器化,因此五千度电不能算多。蒋光钿听了,当即把头摇得像货郎的摇鼓,说,这是不可能的。水库造得那么大,到时候不但集不了那么多水还灌溉不了粮田,更别谈发得了电。冯思有想,怪不得这个人被划成了右派,原来是个书呆子。他训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是迷信书本,崇拜他娘的文献,不敢到人民群众中去找根据。蒋光钿说,科学就是科学,你要造那么大的水库,你就是唐吉诃德。冯思有不知道唐吉诃德是什么话,听不懂。不过他猜想不会是好话。冯思有就找到守仁问他唐吉诃德是什么意思。守仁虽然只有二十岁,见识不见得有冯思有广,但他读过初中,是我们村最有学问的人。他要求进步,冯思有正在培养他。守仁也不懂唐吉诃德是什么个意思。守仁就对冯思有支书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愚弄贫下中农,这样的人应该好好地批斗。冯思有也早已对蒋光钿不耐烦了,他想索性抛开书呆子,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自己设计。

    冯思有听了守仁的话,决定批斗蒋光钿,批斗大会由冯思有主持,守仁负责批斗,守仁平时看点儿报纸,虽然他看不起知识分子,但在批斗时他还是想露点知识出来。他说,蒋光钿我问你,去冬今春,我国大搞水利,新增灌溉面积四亿多亩,这个在清华大学水利系书本上有吗?没有。蒋光钿,我再问你,你不向群众学习,还要做大跃进的促退派,你居心何在?守仁这样问的时候,蒋光钿心里在冷笑,如果一冬可以新增灌区四个亿,那么地球就会向西转,水还会往高处流。但蒋光钿不能说,他是来改造的,是来向群众学习的,群众的批评他该虚心接受。因此,守仁不停地问他不停地点头。守仁接着说(下面的话他也是从报上看来的,他是好不容易才背熟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认为土改、农业生产可以搞群众运动,走群众路线,但他们认为搞农业科学、搞水利设计就不行,搞这些只能冷冷清清,不能轰轰烈烈。这是唯心主义谬论,这是不承认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他们脱离群众,脱离实际,迷信书本,留恋实验室,必须坚决地予以批判!守仁的批斗发言结束,冯思有支书宣布:不再让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水库设计,蒋光钿从此以后必须参加体力劳动。

    我们村自己设计水库就等于再也不用什么设计了,就等于冯思有脑子一拍,他让怎么干就怎么干。既然不用设计了,那就马上开工。开工典礼搞得很热闹。工地上贴满了标语这些标语,都是守仁想出来的。标语写道:苦战一百天,幸福万万年;三面红旗东风吹,天柱水库拿下来;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女的争当花木兰,男的个个赵子龙;等等。标语一贴,工地就像个工地了,我们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到工地。人马分成两队,一队开山筑埂,另一队挖塘取泥。筑埂队由梅龙负责,取泥队则由守仁掌握。水库建设总指挥部由冯思有和另一个老革命老金法组成,冯思有为正,老金法为副。开工前,两队的队长,上台表了决心。守仁因为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发言起来就有点滔滔不绝,他不但在台上向筑埂队提出挑战,宣读了一份挑战书,还单方面公布了竞赛计划,并保证按指挥部的命令,一百天内完工。守仁一边说,他手下的人就欢呼,像是对筑埂队示威似的。筑埂队很不服气。等筑埂队的梅龙讲话了,梅龙已憋了一肚子气。梅龙这个人有点梗,头脑比较简单,也不怎么会说话,他不会搞守仁这样的花拳绣腿。他来到台上,就气鼓鼓地说,竞赛就竞赛,不竞赛是婊子养的。他一说完,台下笑成一片。台下一笑,梅龙的气也消了,自己也憨笑起来。冯思有觉得梅龙干活可以,但就是要乱讲,为了不让他再说出上不了台面的话,冯思有站起来说,好,好,两位队长都表了态,很好。下面,我宣布,天柱水库工程正式开工。

    右派蒋光钿被分到取泥队。蒋光钿人很瘦,走路也走不稳,现在让他挑泥,简直要了他的命。他挑着的泥,加起来不足五十斤,但他却双脚发抖,摇摇晃晃往上爬时就像在打醉拳,又像是在抽风。我们村的人刚开始干活,劳动热情普遍高涨,同他们比起来,蒋光钿挑泥的速度就像蚂蚁在爬。但我们村的人不计较蒋光钿的劳动效率低,每回空着担子往回走碰到蒋光钿都会开心地笑,笑容当然还比较友善。但挑了几天,我们村的人就感到累,人一累,心情不好,就想找点乐子解闷。最现成的乐子就是出右派分子蒋光钿的洋相。蒋光钿只能挑五十斤土,多了他就挑不起来。我们村的人就是要看他挑不起来的样子,让他挑趴下。他们站在一边,看蒋光钿做动作。蒋光钿躬着背,开始使力气。他全身发着抖,眼睛可怜巴巴地看我们,后来咬了咬牙,欲挑起来。结果双脚一滑,趴在烂泥地上。我们村的人找到了乐趣以后,就感到不那么吃力了。他们继续干活。

    蒋光钿想,如果他这样挑下去,那他一定会死掉。他虽然活得很窝囊,但他还不想死。为了让自己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他决定发挥一下自己的脑力,帮冯思有想些科学的办法。当然这办法一定是村里人不懂的,但又是简单的,实用的,他们喜欢的,又是一学就会的。蒋光钿一边在劳动,一边在观察。后来他找到了一个方法。他找到冯思有,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他的办法不是为取泥队想的,他讨厌挑泥,他挑泥的时候,老看那些挖山筑埂的人,对挖山筑埂的人很羡慕(实际上筑埂和挑泥一样累),他因为羡慕他们,他就希望和他们一起干,于是他就替他们想更轻松的办法。他想出的办法就是造土炸药。当时,我们国家炸药很紧张,仅有的一点炸药都造炮弹去了,这当然是出于备战的需要。没有炸药,开山筑埂队的进度很慢,山表面那层松软土还好解决,碰到石头只好用铁钻凿,土方量太少。冯思有听右派蒋光钿说他会造土炸药,将信将疑,不过想起炸药把山炸开那样的美好前景,他立即拍板,让蒋光钿从筑埂队中选几个人同他一起制炸药。

    土炸药的配方蒋光钿早已心中有数,即由硫磺、硝、木炭三种原料配制而成。硫磺是有卖的,木炭当然更容易办到,每户人家都有。问题是硝从哪里来。这当然难不倒蒋光钿。蒋光钿来到我们村他已经发现我们村子特别古老,房子大都陈旧,他还发现我们村还很潮湿。在潮湿的房子的墙上一般会生一层白色的像霜那样的粉末,这就是可以做炸药的硝。现成的硝不是很多,右派蒋光钿在政治运动中也学会了走群众路线,他向冯思有作了汇报,希望能群策群力每人都搞点硝来。虽然这样搞硝也不是很多,但还是制造了一批炸药。

    首批炸药做成后冯思有急着想试验一下。试验当然在挖山筑埂工地。试验由蒋光钿负责。试验时,大家都停了手中的活,围着看。右派蒋光钿,看到那么多人看着他不免有点得意,知识分子老毛病又犯了。他指挥起人来有点气指颐使,叫人干什么也语言坚决,好像他是个领导。一般人让他这么说说也就算了,因为人家虽是右派,但冯思有正重用他,可蒋光钿指挥梅龙时,梅龙就有点受不了。梅龙当即训蒋光钿,如果试验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你!听了这话,蒋光钿才有所收敛。

    点火前,我们村的人都躲到一百米之外。爆炸处只留下蒋光钿一个人。只见蒋光钿点上火后,一颠一颠朝我们跑来,大概是他的脚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的一只脚离了地,另一只脚一跳一跳的,惹得我们不停地笑。但冯思有没有笑,他好像有点紧张,一直看着那导火索咝咝地吐着火舌。大概我们的笑声让冯思有感到很烦,他回过头来愤怒地喊了一声:肃静!就在这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山被炸开一个大坑。同时,我们村的人见爆炸成功了,也被炸开了心花,高呼起来。只有那个蒋光钿,因为还没奔到我们这里,半道上就炸开了,所以捧着头躺在地上一动也没动。他大概被炸破了胆。我们高兴地朝山奔去时,还踢了他几脚。

    土炸药制作成功,那挖山筑埂的队生产力大大解放,进度比挑泥队更快。这样守仁就感到风头被梅龙压了,很生蒋光钿的气了。特别是冯思有在一次群众大会上表扬了筑埂队他就更生气了。不但守仁生气,所有的取泥队队员也生气了。他们见到蒋光钿就骂,你这个叛徒,反革命分子大右派,我们坚决不答应。

    蒋光钿虽给筑埂队制作了炸药,但这份功劳并没记在他账上。特别是他制炸药时好为人师,趾高气扬的样子,让梅龙很反感。梅龙这个人,很梗,气量也很小,蒋光钿制作炸药时,他插不进手,觉得筑埂队不是自己领导,让右派分子夺了权似的,心中常常涌出一股无名火。但经过右派分子的指点,现在我们村的人已经学会了做炸药,已不需要右派分子碍手碍脚了,于是梅龙决定一脚踢开蒋光钿。梅龙向冯思有作了汇报,征得了冯支书的同意后,就让蒋光钿回到了挑泥队。

    蒋光钿一走,炸药班就由梅龙负责。梅龙碰到的最大问题是硝不够,但劳动人民比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更有想像力。梅龙想,这种白霜似的硝是从砖头里生出来的,这说明砖头里面有硝,问题是怎样把砖头里的硝弄出来。他想到老婆煮猪肉的情景。猪肉一煮,鲜味会从肉里跑到汤中,凭感觉,他认为只要把这些砖头拿来用热水一煮,就会把硝煮出来。这是个天才的想法,他拿了砖头来一煮,果然煮出了硝来。当然开始时,因为水温高,他没有看到水中有白硝,以为失败了。第二天早上,水冷却后他才见到结晶硝。他的这个创举又受到冯思有支书的表扬。实验成功了,梅龙一声令下,让手下人去拆有硝的墙。我们村已搞了大食堂,正在奔向共产主义,私有制已批臭了,我们的住房也是统一调配的,拆墙不用房主本人同意,如果发现含硝的墙就整堵拆去。煎煮硝的工场就设在河边的一间平房里面。因为炸药开山效率高,大家拆墙的积极性比较高,没多久炸药班就制作了三千斤炸药,堆放在平房里。

    梅龙一般呆在挖山筑埂的工地上。但偶尔也会到炸药班来看看。比如他感到干活干得有点累的时候。领导在这方面总归占点便宜,比如冯思有只须动口不用动手。梅龙只是个队长,而且是临时的,不但要动口还得动手。虽然这样,还是比队员们轻松一些。这天中午,梅龙叼着烟,来到炸药班平房。平房里只有一个人在值班。梅龙是造水库才开始当队长的,以前不会说话,现在他当了一段时间的官也会几句官话了。他端着架子,问那人,别的人到哪里去了。那人说,去找有硝的砖了。梅龙点点头,说,好好。他坐下来,准备和那人聊聊家常。他的前面放着一石臼,是用来拌和炸药的。梅龙发现石臼底部凹处有黑黑的一块,不大,大约小指甲那么大,他想用手擦干净,但黑迹粘得很牢,轻易不能擦尽。梅龙就用香烟火去引燃。咝地一声,火药引着了。谁知地上也有落下的火药,也燃着了。周围的工具如盛火药的袋子、撮火药的勺子、还有石锥等等,都留下火药迹,这些东西都着了起来。那个队员见状,知道大祸临头,反身就逃。梅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火苗跑得很快,像蛇一样钻进那堆放炸药的仓库,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三千斤炸药一起爆炸。整幢平房被炸得粉碎。梅龙已被炸药爆炸时冲过来的风力吹入十米之外的江水中。那个队员虽然跑得快,但被一块石块击中,当即毙命。

    梅龙被弹到水中,被冷水一浸,醒了过来。这时我们村的人听到巨响后也纷纷赶了过来。我们看见梅龙本能地站起来,他的耳朵、鼻子全没有了,上眼帘也弹飞了。从水中起来时,他的脸上身上还一片白,过了会儿血像红蜡烛油一样从他的脸上渗出来。又过了一会儿,脸上的血像泡泡糖似地吹出一个一个大汽泡。他身上的棉袄、棉裤都被烧得所存无几。最初,我们还以为挂在他的手臂上大腿上的一条一条一丝一丝的东西是被炸碎的布片,过了会儿,我们才明白那是从他身上炸开的肉丝。我们还看到他的身上有的地方能见到又红又白的骨头,样子十分可怕。我们当即把梅龙送进了城里的医院。也是梅龙命大,这个医院不久前刚抢救了一名叫邱财康的被烧伤的全国劳模,那班医生对这类病已有经验,他们把梅龙救活了。梅龙从医院里出来,已面目全非,脸上是没有毛孔的内层肉,如前所述,他的耳朵鼻子已经被炸也不会再长出来,他的样子就像传说中的鬼。他因为没了上眼帘,睡觉不会闭上眼睛,吓得老婆不敢同他睡觉。后来,老婆因为受不了他的丑相,同他离了婚。这当然是后话。

    炸药房爆炸案自然要立案侦查。冯思有平时阶级斗争的弦也不算绷得很紧,对村里的四类分子有温良恭俭让的倾向(所以他在文革当中被人赶下了台,当然这也是后话),但在爆炸案中冯思有却显得很敏感。他认为这个爆炸案一定同右派分子蒋光钿有点关系。他这样推理:梅龙把右派从炸药班赶了出来让右派去取泥班挑泥,右派怀恨在心,于是报复。因为爆炸那天为12月1日,守仁就替冯思有出主意,说把案子命名为12·1反革命爆炸案。冯思有还把破案的任务交给了守仁。守仁因为蒋光钿替梅龙造炸药,让梅龙出足了风头,早就想教训教训蒋光钿了。他命人把蒋光钿抓起来,关在队部。他让蒋光钿交待12.1反革命爆炸案的经过。蒋光钿一听,早已吓破了胆,他连话也说不清了,像虾米一样一跳一跳地在守仁面前窜,说,没没没没有,我没没没没。守仁见他似乎不想招供,就说,你要是不老实交待,就不让你吃东西,饿死你。守仁这个人说得到,做得到果真不给蒋光钿饭吃。蒋光钿在旧社会替资本家当工程师,手里有点钱,又懂得享受,从不肯委屈自己的嘴。他这个人长得瘦,但食欲却惊人地好,在城里时,只要听说哪里新开了一家饭店,有什么特别的美味,就会像没头苍蝇似地赶去。自从被下放到这里,他老是有一种吃不饱的感觉。这也是最让人苦恼的地方。现在他晚上惟一可做的梦是自己在吃美肴,而不会梦见别的,比如美女。这说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已经没有更高层次的精神要求了。对于蒋光钿来说,美女可以不想,尊严可以不要,但肚子不可以不饱。他饿了一天,就感到惊恐不安。到了第二天中午,就实在受不了啦。他向门外看守他的人喊道,我交待,都是我的阴谋呀,那反革命爆炸案是我干的呀,我饿死了,给我吃点东西呀。守仁知道了蒋光钿的这个态度,冷笑一声,命人把饭送去。但右派蒋光钿吃完饭就把原先招供的事儿赖掉了。于是守仁就又让右派饿肚子。这样折腾了几次,那梅龙也出院了。梅龙虽然很梗,气量也不大,可他本质上是个老实人,他见右派蒋光钿被当成爆炸案罪魁祸首,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他说,不是右派报复,是他不小心把火药点着了,是一起事故。支书冯思有听梅龙一说,就让守仁把蒋光钿放了。但队部已立了案,也搞得轰轰烈烈了,现在说抓错了当然面子上说不过去,因此决定开一个群众大会,狠狠批一批右派分子的狼子野心。这样,蒋光钿饿着肚子,站在工地上任我们村的人批斗。还是梅龙批得实在,梅龙说,蒋光头,你这个大右派,教我们造炸药,不教我们安全,你就是想炸死我们贫下中农,你居心何在!但蒋光钿因为肚子太饿,我们村的人对他的批判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全是香喷喷的米饭和猪肉。顺便说一句,蒋光钿已有半年没吃猪肉了。

    批斗完后右派蒋光钿又回到取泥队挑泥。蒋光钿心情绝望,他知道这次回来没好果子吃,挑泥队的队员一定会加倍捉弄他的。捉弄自己倒也罢了,他习惯了,他害怕的还是让他挑重担泥,他觉得他会累死的。当然他对自己如此害怕劳动这事在心里作检讨,他对自己说,你这个人就是好逸恶劳,怪不得人家说你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狠狠地批了自己一通后,决心好好劳动,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但是,没挑几天,蒋光钿受不了啦。他一受不了,就希望自己能从这种原始劳动中解放出来。他旧病复发,又想用科学技术解放生产力。这回他当然不会见异思迁为筑埂队想办法了,他总结经验认为不能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要做个扎根派,在取泥队干到底。他想出的办法是用机械化代替人工挑泥。他知道如今守仁操着他的生杀大权,因此,这回他想出的方案没先向冯思有汇报,而是直接向守仁提了出来。他向守仁提方案时,脸上满是讨好的表情。

    蒋光钿小心翼翼地对守仁说,人工挑泥,太累,他已设计出一种简易木头车,可大大减轻劳动强度。图纸当然蒋光钿已经画好,他画的是立体图,看起来比较清楚。原来这是一辆木头轮的车子,木头轮装在两根人字形的木头中间,轮子两边还制作了一个木头车斗。据蒋光钿说,这样的木头车可运送二百斤泥。守仁看了看图纸,但没有表态。他黑着脸把蒋光钿的图纸拿了过来,说,你他娘的不老实又想搞什么破坏,还不好好劳动去。蒋光钿听了守仁的话心凉了半截,垂头丧气地走了。

    其实守仁对蒋光钿的发明是感兴趣的,他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可以使自己在开工前宣读的挑战书上的目标基本上能达到。守仁开工时,牛皮吹得大,要和筑埂队试比高,但自从可恶的右派蒋光头替他们发明了土制炸药,筑埂队的进度大大超过取泥队,为此,筑埂队的社员碰到守仁都会挖苦他,嘲笑守仁的卫星落了地。他们说说倒罢了,连冯思有支书看他的眼光也不一样了,好像他是个不可靠的人似的。守仁当然很恼火,但除了把气撒到右派蒋光钿身上外没任何办法。他很想把本队的进度抓上去,但原定一天一个工挑二十方土的计划根本实现不了,不要说社员,就是他这个队长也挑不了那么多。开始几天拚一拚尚可,但日子一长实在累死人。现在右派又想出个办法,守仁觉得挽回面子的机会来了。当然守仁不会自己拍板,拍板的事总归要让支书干的。守仁把这事同冯思有一讲,冯思有很有兴趣,命令守仁马上去干。

    这样蒋光钿又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开始指导我们村的木工做他设计的木头车。蒋光钿不免有点得意,他想,知识还是有用的啊,只要自己有本事不管是国民党掌权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都可以发挥作用啊。他指导木工干活时,就同他们讲起这个设计的来源。他说这个车来自《三国志》,原是诸葛亮发明用来在山路上运送粮草的。我们村的木工知道三国故事,他们以前在戏文里看过曹操刘备关云长什么的,但戏文里没有造车这样的事,他们就要求蒋光钿仔细讲讲。他们说,右派,你就给我们讲讲三国吧。开始的时候,蒋光钿还收敛一点,讲得不太敢声情并茂,但时间一长,他就像个说书先生一样,说得一板一眼,威势十足,听得木工大呼过瘾。蒋光钿这个右派确实有点儿多才多艺,学一样精一样。说书这项他当然是自学成才,因为解放前,他手中有钱,常去书场听书,听多了,他也就全记在心上了。《三国》讲完后,蒋光钿又讲《水浒》,讲到武松和潘金莲的故事,蒋光钿讲得声色味俱全。害得那些做木工的,晚上回家就想干自己的女人。可怜那些女人白天干活已经累得不行,晚上还要侍候男人,就骂自己男人下流。后来,她们才知道男人的下流来自右派讲的下流故事,就骂右派。

    木头车造好后拉到工地一试,效果果然不错。取泥队进度大大提高,守仁很高兴。这回,冯思有表扬取泥队了,号召筑埂队向取泥队学习。梅龙病已康复,还当筑埂队的队长。

    但自从梅龙受伤后,进取心不像从前那么强。虽然他样子比从前更可怕,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孔的肉不会笑,不会任何表情,但他的队员现在反而不怕他了。他也愿意和队员开一些床上的玩笑。有时候,梅龙还喜欢对队上的妇女动手动脚,当然,他也有所控制,不做过头的事,纯粹是占点小便宜。那些妇女因为可以在和梅龙调笑时趁机休息一会儿,也不生气。梅龙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同他的老婆有关。自从他烧伤后,他老婆就不同他上床,还要同他离婚,他已有几个月没碰女人了,因此,见到女人双手就有点忍不住。这样,筑埂队的劳动效率就下降了。筑埂队受到了冯思有的批评。

    但没过多久,取泥队又遇到了麻烦。过了元旦,天气骤变,整日下雨。雨一下,水库工地就像沼泽地,脚踏下去,小脚踝就陷入污泥之中。蒋光钿发明的那些木制车载上泥后一拉,半个车轮陷在污泥里,怎么拉都拉不动。车拉不动,挑也很困难(尝过机械化的滋味后,社员对挑泥的积极性普遍不高),眼看着取泥队要停工。如果停工,水库就不能在农闲这样大搞水利的黄金时期完成,冯思有很着急。他来到取泥队,动员大家想办法。大家没有办法。其实办法冯思有支书早就想好了,就是:用木头铺一条拉车用的车道。问题是木头哪里来?冯思有决定发动群众,把自己家里藏着的用来做家具的木板捐献出来。我们村已办了大食堂,正在向共产主义社会迈进,木头这样的私有财产看来也没有什么大用。社员是准备捐的,这个他们有心理准备,不过他们捐之前还得看看干部的表现,如果干部捐得多,他们也相应地多捐一些。

    守仁是干部,当然得带头。他家没做家具的木头,但他想起来了,他的父亲藏着一些寿方。所谓寿方,就是活着的人为自己准备做棺材的木料。在我们村,这样的木料比较神圣,一般不能动用它。这当然是迷信。守仁为了表现积极一点,在冯思有那里讨个好彩,他打算把父亲的寿方捐出来。守仁回到家,同父亲说了这个事。守仁以为父亲是苦出身,会答应他的进步要求的,他想得太单纯了。他父亲不但不答应,火气还大得惊人。他的父亲七十多岁了,耳朵已聋眼睛也花,行动亦十分迟钝,但这天,却惊人地敏捷。他听到守仁想把他的寿方捐出去,就破口大骂。他骂道,好一个末代子孙,我养你这么大,你为我做过什么,你给过我一个零用钱没有?你现在竟打我的寿方的主意。你娘死得早,我这一生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把你们五个兄弟从苦水里泡大,一个是省吃俭用买口寿方,我来日不多,你这个末代子孙竟不让我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你如果想打我寿方的主意,我就用柴刀劈了你。说着,老头儿真的拿起柴刀去砍守仁,吓得守仁连忙逃出屋子。老头儿见追不上儿子,就跑到儿子屋里,把儿子睡的木头床砍了个粉碎。守仁看到父亲发那么大脾气,头皮发麻,不敢再向父亲提捐寿方的事。冯思有碰到守仁,拍拍守仁的肩,好言相劝,守仁你是干部,得带头,干部要首先说服家属嘛,否则,怎么教育群众呢。守仁感到很为难。

    一部分人捐出了木头。木头一铺,又可以拉车了。水库工程照常进行。这段日子,我们村造水库也算轰轰烈烈,但水库的进度却不那么令人满意。原定工期百天,现在差不多快三个月了,离完成差得很远。这个,冯思有支书很着急。一天,他给我们村的社员开了个全体会议。会议的报告是守仁起草的。冯思有在报告中把水库的进度问题提高到是拥护“大跃进三面红旗”还是举“右倾保守的白旗”的高度。他震聋发聩地向我们发问:是做“促进派”还是做“促退派”?是“知难而上”还是“畏缩退却”?是“力争上游”还是“甘居下游”?他说,我们应做前者而不是后者。最后,他提出,我们现在的工作是以水利建设为中心。为了这个中心顺利实施,他建议,工地实行军事化管理,从今天起所有工地上的社员都要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不能回家。我们村的人这天发现冯思有的腰间佩着那支驳壳枪。我们都知道冯思有有一支驳壳枪,他过去参加过游击队,是老革命,有一支驳壳枪,也是正常的。他一般不轻易佩枪,也不让我们看他的枪,因此,有关他的驳壳枪就显得有点神秘,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冯思有因为藏着这样一支驳壳枪,在我们村的威信很高。今天,冯思有作报告时佩着枪,说明今天这个会这个决定很重要,表明他为了这个决定是下了大决心的。我们都知道冯支书只有在非常时期才佩他的枪。我们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我们只能听冯思有的话,生产军事化,把床铺搬到工地上来,吃喝拉撒都在工地。

    水库工程刚开始时,我们村无论筑埂队还是取泥队都是认真的,筑的埂基也比较稳固。但现在工期太紧,土方量又太大,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筑埂队从山上开挖出来的山渣和取泥队挑来的烂泥混和用来筑埂,这样,取泥队可减少一半工作量,筑埂队也可减少一半工作量。这样干,两家都很欢喜,水库建造速度加快了不少。但右派蒋光钿却反对这么干。本来,蒋光钿在村里面造车,但全体军事化以后,蒋光钿也被叫到工地指导木工干活。也许是这几天,蒋光钿讲潘金莲讲得太投入,太得意,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了,有点自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有点忘记无产阶级专政了,他见到我们村的人用挑来的烂泥筑埂,木头车也不想做了,他跑过去拦住往埂上倒烂泥的人,说,这个不能干啊这是砂质粘土啊,倒上去以后埂基要滑动的啊。蒋光钿这一举动,实际上得罪了我们村所有的人。这个右派竟然这么讨厌,两个队刚刚相互合作共同作战尝到一些甜头,他却不让我们干,他算老几,他算个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右派嘛。特别是守仁,见到右派这样,恨之入骨。如果取泥队不把泥倒到埂上,那就要翻过一座小山,倒到山脚下去。守仁正拉着一辆车,见右派分子这个样子,就放下车赶过来,揪住右派,把右派放在一辆木头车上,向埂下一推,木头车载着蒋光钿沿着刚用木板铺就的木板路向水库底下滚去。蒋光钿坐在车上,吓得早已没了魂。他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没想到自己看到他们把烂泥倒到埂上会如此激动。他想,他这个右派分子还没改造好,他依然不相信群众的创造力。

    车滚到水库底部停了下来。蒋光钿从车斗里爬出来,他拍拍身上的泥土,刚想往木工车间走时,守仁拦住了他。守仁说,你不用去指导木工了,从今天起,你的任务就是拉泥。蒋光钿一脸的懊丧,他想,忠言逆耳呀,这不,我马上就遭“逆”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他只得拉车。每次他把烂泥拉到埂上,他都很难受。他在心里大声说,这是犯罪啊,这水库的埂迟早会坍塌的啊,这种砂质是会流动的啊。他心里这么说的时候,脑子里有这样一个画面:他站在人群前,勇敢地对工地上的队员说掺和这种烂泥的害处。他的脑子中,他这样的表现当然算个英雄。他每倒一车烂泥,脑子里这样的画面就要过一遍。这样,他就有点心安理得了,他想他作为一个工程师,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实际上,这当然只不过是他的幻觉,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实际上他是一个屁都没敢放出来的。

    实行军事化全天候管理以后,我们村的人晚上不能回家,全都睡在工地上。但不久就出了一件事情。说起来这件事情还有点儿流氓。这件事情同梅龙有关。如前所述,梅龙因为被烧伤后,他老婆看不上他,已有三个月不同他睡了。梅龙不知怎么搞的,手老发痒,见到妇女就想抓一把。后来,又有了发展,晚上一个人睡不着,就爬起来去看工地上躺着的妇女。有一天,他看到大香香一个人睡在一个帐篷里,不知怎么的,梅龙踅了进去看着大香香躺着的样子,他很想摸一把。大香香这个人,平时比较浪,很会说粗话,梅龙认为他摸她一把她不会有意见。梅龙就壮着胆子向大香香的身子摸去。他刚碰到她,就听到大香香高声地惨叫起来。大香香喊,有流氓啊,抓流氓啊!梅龙吓了一跳,知道自己闯了祸,就屁滚尿流地逃走了。当时天很黑,大香香没看清摸她的人是谁。但不管是谁,反正有人摸了她,她因此感到很兴奋,并且还有点得意,这至少说明她虽有点年纪,但还是有点吸引力的呀。她为了让人家知道她的吸引力,她就爬出帐篷大叫起来。我们村的人都醒了过来,知道出了一桩流氓事件,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我们村的妇女围住大香香,好言相劝。

    这件事情最激动的要数冯思有。原来,冯思有和大香香有一腿子,见有人竟向大香香耍流氓,醋意就涌了上来。当晚,他就把守仁找来,嘱咐守仁一定要把流氓分子找出来。他要守仁好好调查,查出来后,在工地开现场会,让社员们批他个臭。

    守仁接了任务,迅即开始调查。他一查,却查到右派蒋光钿的头上。守仁认为蒋光钿最可疑。因为,守仁了解到前段日子,右派分子在做木头车时,总是给木工们讲潘金莲这种下流故事,这说明蒋光钿内心很肮脏,老想着同妇女来一下子。另外,我们村的男人们都有女人,而蒋光钿光棍一条,来我们村也有三个多月,肯定憋得慌,于是狗急了跳墙,就偷偷地耍流氓。守仁当即把蒋光钿抓了起来,关到队部。蒋光钿被关到队部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想起上次被关起来后饿肚子的事,他害怕起来,他害怕他们再让他饿肚子。这回,他总结经验,不管是什么罪行,他都招了算了,反正他已是一只在猫嘴边供猫玩儿的耗子,猫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认为只要能保住性命就行了。

    但守仁说出的罪名吓了蒋光钿一跳。这怎么可能呀,我怎么会去调戏妇女呀。并且这个罪名蒋光钿也难以担当呀。如果说蒋光钿是特务、反革命倒也罢了,因为这样的罪名比较抽象;如果说蒋光钿破坏水库建设,策划爆炸案,他也不去计较了,这样的罪名也不算沾污他的清白,反正他已不清白了;但他们说他调戏妇女,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他是坚决不会承认这个事情的。可叹啊,他这辈子还没碰过女人呢,他做了一辈子光棍啊。这不是说他娶不了老婆,是他不想娶女人,因为,因为他对女人没兴趣。他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一根手指头,现在却成了调戏妇女的流氓案主角,荒唐啊。蒋光钿这样对守仁说,守仁死也不相信。守仁认为蒋光钿这是狡辩,根据自己的经验,守仁认为没有男人不对女人感兴趣的,蒋光钿说自己对女人没兴趣明显是说谎。守仁就想好好剥右派的皮,抽右派的筋。守仁还没结婚,对女人很向往,晚上不免做一些桃花梦,但他觉悟高,对自己做这些下流的梦不能原谅。当他查到右派蒋光钿居然调戏妇女,原来心里压抑着的对自己的不满总算有了发泄之处。他想,原来还有人比他更流氓啊。他决定好好教训教训流氓。他施出浑身解数,让蒋光钿坦白。在他镇压四类分子的生涯中,这一回是表现得最为卖力的一次。他见蒋光钿不肯招供,就动了大刑,用细竹棍打蒋光钿的身子。蒋光钿熬了一阵子,但终究没有熬住。蒋光钿大声哭泣起来。蒋光钿说,真的呀,我没调戏妇女,我调戏妇女干什么呀。我不是个男人呀!守仁听到蒋光钿说他不是个男人,冷笑起来,说,你不是个男人,笑话,难道你是个女人。蒋光钿说,我也不是个女人。他说这话时,脸也红了身子不停地扭动,好像浑身难受的样子。守仁听了更加搞不懂,说,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那你是什么人?你这个大右派再耍花腔,当心我揍死你。说着,他举起手中的竹棍又想抽蒋光钿。蒋光钿的身子一阵一阵抽搐。他哭得更响了,他的脸上慢慢升起庄严的神情,他一把把自己的裤子脱去,站在守仁面前,痛苦地颤抖着说,你看,我没那个东西啊,我对女人没兴趣啊。我那个东西在小时候不小心被狗叼走了呀。现在你总归可以相信我了吧,不是我耍的流氓啊!守仁被蒋光钿一系列动作吓了一跳,他开始不知道右派为什么要脱裤子,后来才明白右派的用意。他看到右派那东西只有一粒黄豆那样大,下面的蛋果然没有了。当然,那地方也没有毛。守仁的心头突然涌上一种他自己也搞不清的情感,只觉得眼睛胀胀的,想流泪的样子。他转身走出了队部。

    冯思有听守仁汇报说蒋光钿是太监,醋意消了大半。他想,让一个太监摸摸大香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也许是想起这个流氓案心里要犯酸,很烦,他就不打算再查下去了。蒋光钿就被放了出来。蒋光钿是太监的事,我们村的人都知道了。我们就问他,见到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感觉,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想摸女人吗?这个时候蒋光钿的脸就会变得通红通红,很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纯真少年。他的身子总是不停地扭动,像是要把自己弄成麻花油条。我们知道,这是右派分子最难受的时候。

    水库工程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冯思有、老金法、守仁、梅龙等几个人为了在雨季之前把水库造好,作出了一系列决定。一、取泥队和筑埂队下面各分成三个小组,三个小组划分土方范围,实行小组承包制。二、小组之间开展竞赛活动,并进行物质刺激。具体来说,最先干完的组,得卫星奖,奖猪二头,现杀;第二名得火箭奖,奖猪一头,现杀;第三名得飞机奖,奖鹅四只,现杀。自宣布之日起实施。

    指挥部的决定一宣布,各小组当夜就开工。有了物质刺激,加上搞承包,效果果然不一样,队员的积极性提高了不少。取泥队下面的第二小组,心特别齐,劲往一处使,说出来你不相信,他们为了吃到两头猪,连续三十一个小时没睡觉。他们这样的干劲,上级也知道了,结果上级派来一个记者,要报道我们村大干社会主义的生动场面。但这个记者要求有点古怪。因为是冬天,天很冷,我们村的人干活当然穿得很厚,记者对此不满意。他说,这个样子拍出来的照片不好,穿得那么厚,拍出来的样子就懒洋洋的,没有精神。陪记者来工地的是冯思有,他听了觉得有道理。他很想记者在报上登一登我们的水库,他怕记者因为拍不好照片不拍了,但他也想不出办法。其实人家记者早已想好了。记者对冯支书说,为了表现我们村大干社会主义的生动局面,为了表达工地热气腾腾的精神风貌,我想是不是这样拍,你派个身强力壮的社员,让他赤膊拉车,让我拍几张,这样效果一定会好。冯思有马上答应。冯思有觉得守仁做这个样板比较适合,一是守仁比较积极,平时要求进步;二是守仁长得很健壮,上得了台面。他找到守仁,把任务交给了他。守仁接到这个任务,感到既光荣,又有点害怕。因为天实在太冷,河水都结了厚厚的冰。他们取泥的时候,因为结了冰还是用铁钻凿开来的。这么冷的天,要打赤膊,够他受的。守仁本来以为拍张照片是简单的事,一会儿就好,虽然天冷,冻一会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等到实地拍起来,他才知道原先的想法太天真。这个记者,整整一个上午没完没了,要他摆各种姿势,有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式,有宣传画中意气风发手执毛巾擦汗式,还有工间休息喝茶休闲式。守仁被记者搞得没有思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冷字。没多久,他的光身上出现一块一块的红晕。又过一会儿,上身全是鸡皮。后来,守仁的脸全黑了。守仁本来就黑,如果他的脸色只是一点点变化是看不出来的,实在是这天,守仁的脸黑得像黑夜那么黑,像黑人那么黑,所以我们才发觉的。我们本来很想笑,但那个记者的表情很严肃,我们不好意思笑出来。结果可以想到,这天,守仁拍完照后,大病一场。

    取泥队第二小组创造了三十一个小时没睡的记录,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夺得了卫星奖。水库指挥部果真兑现,当即奖给他们两头肥猪。

    猪是在工地杀的,也是在工地烧的。第二小组准备在工地会餐。肉在大锅中烧,诱人的肉香开始在工地上飘散。肉还没有完全烧熟,各级干部都来庆功了。不但干部来祝贺,连我们村小学的学生也来工地庆贺了。村小的小学生,在一个叫小老虎的男孩的带领下,敲着锣,打着鼓,向工地奔来。他们在路上就闻到了美妙的肉香。闻到这香味,他们路走不稳,只觉得腿发软。二组的人见到小学生来了,在心里骂,他娘的,干部来吃倒也罢了,因为他们有经验,没想到小学生也懂得这一套了。

    蒋光钿在取泥队三组,他们这一组进度最慢,猪是吃不到了,大概他们组只能奖四只鹅。就是奖四只鹅他也吃不到,小组那么多人,轮不到他这个大右派。第二组的社员猪肉一烧,肉香四溢。这可要了蒋光钿的命,他顿感浑身无力,肚子发烧,蒋光钿这辈子,下面被狗吃了,不求色,但对食却特别敏感。在旧社会,他手里有点钱,吃得也讲究。可以说,凡是想得出的东西他都尝过。自被打成右派,他被控制使用,吃得水平也下降了。就是有钱也吃不到,因为吃什么东西都凭票。他已有半年没碰过肉味了。为了使自己好受一些,他一边闻着香气,一边想从前吃过的美味,所谓望梅止渴,过把干瘾。

    二组的猪肉烧好时天已黑了。二组的人和领导、小学生一起坐下来吃肉。天一黑,蒋光钿所在的三组再也没劲干了。看到人家在吃肉,干活的人老觉得又回到解放前,成了被人剥削的劳苦大众。一些人为了使自己的胃好受一些,早早躲到帐篷里面,眼不见心不烦。蒋光钿和一个叫步年的孩子呆在一个帐篷里。但蒋光钿的鼻子比一般人灵,即使躲在帐篷里他依然很烦恼。虽然这个烦恼过分物质化,但对蒋光钿来说依旧有种蚀骨的痛感。这是因为蒋光钿对女人没兴趣,人生的乐趣都放在满足嘴巴上了,因此,食欲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物质层面上的事儿,也是一种精神现象。为了减轻这份痛苦,他就给步年讲起他吃过的山珍海味。他说,这么好的肉,就这么大锅地红烧真是可惜了。猪肉有好多种烧法,常见的有东坡肉、白切肉、回锅肉,不去提它。我给你说说几种特别的烧法。你可知道猪哪部分肉最好,你不知道吧?是屁股上的肉,这里的肉是活动的,特别鲜嫩,这里的肉里面,还有一颗一颗圆圆的肌肉群,就像鸡蛋那么大,割出来用清水煮熟后,用冬天的梅花、酒、茴香浸泡,一个月以后,切成片,就是一道精美的凉菜。如果用来下酒,真是滋味深长。这道菜吃起来有点像牛肉,又有点像狗肉,还有点像蟹肉。我再给你说一道好小菜。你知道猪下水中哪一部分最有味道?是肛门。那东西割下来,茄子那么粗,是好东西呀。吃这东西要耐心,因为洗起来比较麻烦,因为那地方是粪便出口。首先要用盐洗,后再用酒洗,接着用清水煮。然后放上洋葱,食用酱,用砂锅煲。煲的时候那种香味,十里之外都可以闻到,吃起来不但嘴里舒服,整个胃,你的五脏六腑都会感到浸满香气。这道菜我这辈子只吃过两次,那还是解放前。那时候,饭店里的菜烧得比较讲究,不像现在,饭店里只有大众菜。蒋光钿只顾自己说,只顾自己意淫,全然不顾帐篷里步年的反应。步年听了蒋光钿的描述,口水像泉水似的从嘴角上流下来。可怜步年,长这么大了还没吃过几顿肉,除了偶尔偷鸡摸狗弄点吃的解解馋,肚子里常常缺少油水,被蒋光钿这样一描述,于是欲火攻心,恨不得吃一块肉聊以安慰。但一时办不到,他就哭丧着脸对蒋光钿说,蒋光头,你饶了我吧,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你再说我受不了啦。蒋光钿说,不瞒你说,步年,我不说的话我也会受不了,你让我过过干瘾吧。步年来到帐篷边,往他们吃肉的地方望,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右派的脸上涌出一丝坏笑,他对步年说,步年,我有办法让你吃到肉,不知你想不想照我说的做。步年说,什么办法。蒋光钿说,步年,我知道你偷过鸡打过狗,俗话说得好,小偷不算偷,现在,你看他们那边都快喝醉了。他们杀了两头猪,一定吃不完,你就可以偷偷地溜过去,去偷一点肉来。步年,这是解馋的机会呀。步年听蒋光钿这么花言巧语一说,昏了头,动了心,就朝那边溜过去。

    但蒋光钿估计错了,他们那边的人并没有喝醉,个个很清醒。原来,这天晚上,前来偷肉的人不少,他们早有防范。因此,步年刚伸手就被抓了起来。他们见是一小孩,就想寻点开心。他们抱起步年,佯装要把步年投到大锅里和猪肉一起煮。步年见自己不但吃不到猪肉,反而要受些皮肉之苦,就急忙说,不是我要来偷的啊,是大右派蒋光头让我来偷的啊。二组的人听到是蒋光钿让步年来偷的,个个眼睛发亮。他们突然想起可以从蒋光钿身上找一些乐子。他们喝了酒,正寻思着寻点开心的事,经步年一提醒,才想起他们可以逗右派蒋光钿玩玩。

    自从我们村的人知道蒋光钿的下面被狗叼走了以后,已经不把蒋光钿当反动分子了。为什么不把他当成反动分子的心情可能是十分复杂的。我们村的人看到蒋光钿常常有一种见到一只自己豢养的宠狗一样的心情,放松了警惕。我们村的男人见到他,就问他想不想找个老婆,想的话可以帮他介绍对象。不但男人开他玩笑,我们村那些胆子大的女人还往他那地方摸,一边摸一边说,反正你也不是个男人,让我摸摸没关系。又说,你想摸摸我吗?每当这时,蒋光钿的眼睛就像一只挨了主人打的狗那样惊觉而敏感。现在,他们吃了肉,肚子很瓷实,喝了酒,情绪也不错。想找蒋光钿玩一把,助个兴。于是,就把步年放下来,叫步年赶快把蒋光钿叫过来。

    可怜蒋光钿,听步年说二组的人让他过去,吓得差点尿裤子。他想,这下子糟啦,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平时他们没喝醉酒对我都那么凶,现在喝醉了他们不知会干出些什么来。他骂自己,怎么那么馋,都是这张嘴巴给害的。他就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嘴巴。他几乎是爬着来到他们喝酒的地方,说,你们找我什么事?二组的人看到蒋光钿开心地笑起来,他们中一部分人还在用火柴棍剔牙,典型的酒足饭饱的样子。蒋光钿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以为自己身上出了什么差错,就看自己的身子,找出差错的地方。他没有找到。二组的人笑过之后,从大锅里盛了一大碗肉,端到蒋光钿面前说,你吃,你吃。蒋光钿哪里敢吃,他认为这是革命群众识破了他的险恶用心,是群众对他的一种反讽。他就扑通跪了下来,说,我该死,我不是人,是小偷,是教唆犯。他这么说的时候,革命群众都笑翻了天,但因为吃得太饱,他们也不敢笑得太厉害,怕吃进去的东西都吐掉,因此笑得很压抑,看上去有点神经质。他们在笑,蒋光钿却不敢笑,要笑也只能尴尬地笑。蒋光钿看看香喷喷的肉,很想吃一块,可就是不敢吃。他们说,你为什么不吃啊,你难道不想吃吗?蒋光钿咽了一口口水,说,想吃,但不敢吃。他们说,为什么不敢吃,难道怕我们在肉中放毒,把你毒死?蒋光钿说,人民群众给右派放毒不犯罪。二组的人听了高兴得要命,他们认为蒋光钿能说会道,句句让他们心花怒放。后来,蒋光钿也弄清楚了,他们是真让他吃肉。蒋光钿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歉意地说,你们的肉让我吃了,我蒋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他们听不懂,问,何德何能是什么意思。蒋光钿因为嘴中有肉,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但他们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顺便说一句,这天,蒋光钿吃了整整一碗红烧肉。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半年没吃肉了,他的胃不够强大,晚上,他的肚子就痛了。结果他拉了一夜的肚子,拉得他第二天不能动弹。

    在我们的艰苦努力下,天柱水库终于在雨季到来之前造好了。造好的第二天,天就下起了少见的大雨。后来,我们村的人听说,这次降雨在我们地区属于百年不遇。这雨让我们高兴。因为雨一下,山上的水就会下来,我们的水库就会变成真正的水库。我们每天都去看。但让我们着急的是,水库里的水总也不多,那水库底下积的水,就像狗儿在泥地的脚印处撒了一泡尿,就这么一点点,这让我们深深地失望。后来雨停了下来,水还只有那么多。我们都明白水,永远只能这么多了,也就是说,我们把蓄水量估计的大了一点,水库挖得深了一点,结果水平面比预期低了一点。由于水平面比我们估计的低得太多,结果,发电机组竟在水平面之上,这意味着别说五千度,就是一度也发不了。这事急得冯思有支书想跳楼。但这也难不倒我们。有人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认为发不出电的主要矛盾是我们把水库挖得太深,要解决问题很简单,只要把水库填高一点就可以了。想出这个办法的是守仁。守仁想出这个办法就屁颠颠跑到冯思有那儿,献计献策。冯思有问,这个办法行?守仁拍拍胸脯说行。于是冯思有再次发动群众开展一个名为“赶水发电”的歼灭战。于是发生了让我们村的人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第一件怪事是这样的:填水库要土方石料我们村的人决定在天柱山脚下。取我们用土制炸药像爆米花那样炸了几次,有了足够的土石方以后,我们就填水库。但是很奇怪,水就是不往上浮。水平面还在原来的位置,像一面镜子一样,一点表情也没有。如果说有表情,那就是对我们的嘲笑。我们感到很奇怪,好像那水库是个无底洞。于是发生了第二件怪事。

    第二件怪事是这样的:水老不往上涨,我们的支书冯思有同志就问守仁,这是怎么一回事。守仁答不出但守仁有主意,他提议哪个水性好的潜到水库底下去看一看,弄清为什么填下去像没填一样。冯思有说,守仁你下去。守仁一边摇头摇手,一边倒退,说,我不会游泳,我不会游泳。虽然我们目前只不过是在公社化阶段,还远没到共产主义,但思想境界离共产主义相差无几。一时,有不少人主动向冯支书请战,要求下水。冯思有就挑了三个人,选了三个地方,让他们下水去看看。我们不信这水库还是个无底洞来着。但真的奇怪,我们等到太阳下山,下去的三个人也没浮到水面上来。下去的三个人水性都很好,可就是再也没有上来过。我们都知道那三个青年光荣牺牲了。

    因为牺牲了三个青年,事情就严重了。其家属闹了起来,他们围住冯思有,要冯思有把他们找回来。冯思有哪里去找,难道叫他也潜到水下去?最头痛的事就是死人这种事。人家家属死了人当然会闹,合情合理。当然冯思有知道他们闹一方面确实悲痛(死了亲人谁不悲痛),另一方面也有别的目的:人死了不能复活,没完没了闹下去也没多大意思,关键是让死者的家属得到一些实惠。因此,冯思有当即决定,三名青年被追认为村级烈士,其家属就是烈士家属。这样在村里的地位有了。经济上当然也要适当照顾。烈属每年可以从我们村里得一百元抚恤金。这个决定一宣布,家属就顾全大局了。但他们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虽然烈士的尸体找不到了但他们还是想为烈士搞个出殡仪式。仪式要隆重,最好请几个会吹会打的乐手,让烈士在天之灵有个安慰。冯思有答应了家属的这个要求。他命人造三口好棺材,造三座好坟。他决定把坟造在烈士们战斗过的筑埂工地上。

    所有的事情准备好了,但我们村的人找不出一个会吹唢呐的。过去,我们村死了人请的锣鼓队都是别的村的人。我们去请了那村的人,但那村中会吹唢呐的那个人因为被定为新生反革命自杀了。这样,我们一时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吹拉班子。锣鼓我们是会敲的,就是唢呐不会吹。这事急得冯思有团团转。

    正当冯支书搔着头皮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孩子跑到他跟前向他提供了一个信息。这个孩子就是步年。原来,他和右派蒋光钿住在同一个帐篷里的时候,他曾听蒋光钿吹过牛。蒋光钿说他琴棋书画样样都精,特别是琴这项,几乎样样乐器都可以对付一下子。步年把这事同冯思有一说,冯思有当即派人去找蒋光钿。

    蒋光钿听说冯思有叫他去吹唢呐,吓得发抖。这不是说他不会吹唢呐,不是的,他吹唢呐可以说很拿手。他怕什么呢?他怕我们筑的水库的埂。如前所述,水库的埂里掺和了砂质泥,这砂质泥只要一浸泡就会滑动。如果浸泡时间一久,埂堤就会坍塌。我们造好水库之后,就进入了雨季,成天下雨,埂堤浸泡难免。他曾去看过一次。看了一次后他是再也不想去看了。因为,他感到站在埂堤上是件危险的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埂堤会塌,人就会被滚滚泥沙卷走。虽说蒋光钿活着也是受难,但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死。他去了一次就再没去过。他很想把去埂堤的危险告诉村里人,可他不敢说。他虽是知识分子,有告诉人们真相的责任,但他又是个右派,人微言轻,他认为没有人会相信他。不但不相信他,他们还会认为他是在造谣,在破坏大跃进三面红旗。于是,他走在村子里,如果碰到一个村民,他就在心里说,喂,你可不要去天柱水库啊,埂堤可不安全啊。他心里一说,以为村民们都听到了他的忠告,于是他也心安理得了。因为有这个心思,当冯思有派人要他替出殡的队伍吹唢呐时,他吓得要死。因为,坟就造在水库的埂上,他们一行要爬上埂堤,也就是说要走过危险地带。他觉得那等于让他走过地雷阵,随时有危险。但他又不敢说不,他是右派,没有对贫下中农说不的权力。他只得乖乖地去吹唢呐。

    一切就绪,我们村历史上最大的葬礼开始了。蒋光钿吹着唢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吹的调子是《社会主义好》,速度放慢一半,听起来就不那么喜庆了,就有那么一点悲凉的味道了。他的后面是和他一起敲锣打鼓那一伙。离开他们身后大约二十米远处是抬着棺材的队伍,每具棺材由八个人抬,他们还齐声喊着劳动号子,只是他们喊得比较哀伤。三具棺材的后面跟着的就是家属和我们村里的全体社员,还包括孩子。家属个个哭得死去活来。社员中男人显得比较轻松,一些人还有说有笑,但妇女们因为看着家属哭得这么伤心,心肠一软,也跟着哭起来,而孩子们则根本不把葬礼当回事,他们基本上把葬礼当成一个节日,可以自由自在地撒撒野的节日。队伍在前进。

    快到天柱水库了。这时,我们见到领头的蒋光钿走得越来越快,他几乎是跑着向埂上爬去的。他的动作无比轻灵,灵活得像一只猫。他没有停止吹,但他跑得越来越快,他的速度非常惊人,让我们吃惊,我们认为他如果以这样的速度去参加运动会一定可以拿冠军。我们村的人见他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抬棺材的人不能把棺材放下来去追他。冯思有就让守仁去追。蒋光钿已爬上了天柱山,守仁还在山脚下。

    我们已来到埂堤上。就在这时,悲惨的事情发生了。我们感到,我们脚下的埂运动起来,我们在慢慢矮去。我们最初还以为地震了,抱着头四处逃窜。抬棺材的人也感觉到了,他们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就把棺材放下,撒腿向天柱山上跑去。速度和蒋光钿一样快。埂基还在运动,泥土像波浪一样翻滚。我们看到三口棺材顷刻间被泥土吞噬。我们看到,我们花了一个冬天筑的埂堤顷刻间成为一滩烂泥,流向水库外的田野。我们刚刚种下去的早稻也被烂泥似的洪流无情地盖住了。

    看到这一切,我们村的人个个都目瞪口呆。只有守仁因为一门心思在抓蒋光钿,所以不知道这个事情。等他捉到蒋光钿并把他带到村里,才知道水库的埂坍塌了。他看到冯思有支书眉头不展,心情紧张,好像犯了什么大罪。冯思有确实有一种犯罪的感觉。眼看着新造的水库成为一个废墟,他完全呆了,没了思维了。他首先觉得对不起上级,他已把我们村造水库的事当成卫星放了出去,上级都知道的,现在卫星还没上天就不幸坠落了,他不知道怎样向上级交待。另外,他还觉得对不住他的社员,辛辛苦苦一个冬天,到头来一场空,所有的力气都付之东流了。冯思有顿感到无脸见人。他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的呢,真的奇怪呀。下了那么大的雨水库里却只有一泡尿那么多的水;水库里填了那么多土石方下去却不见水上升;派三个人下去却一去不复返了;好好的一座埂堤却突然坍塌了。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想了半天,就有点疑神疑鬼起来,就唯心主义起来,就觉得有什么大头鬼同他过不去,同大跃进过不去。甚至很想去庙里烧一柱高香呢。

    守仁看出冯思有的心思了。他懂得冯思有此刻的失败感和挫折感。守仁不愧为聪明人,他很快想出一个把冯思有从失败感和挫折感中解放出来的办法。

    守仁来到队部。见冯思有双眼茫然六神无主的样子,就小心地走上前去,说,冯支书,我们这事怪呢。冯思有说,对呀,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好像碰到大头鬼。我寻思着我们造水库淹没了一大片坟,是不是坟里的鬼生气了,使什么法道把埂推倒了。守仁摇摇头说,冯支书,不是这样的,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唯物主义者不怕鬼神。真正的鬼神是右派分子蒋光钿。一切都是他搞的鬼。冯思有因为长时间对发生的事想不明白,脑子也浑了,他目前最需要的是找到一个合理的依据,只要能让他自己骗得了自己那就什么理由都可以。他听守仁说是蒋光钿搞的鬼,就竖起耳朵听守仁解释。守仁说,所有的事情都是蒋光钿在捣鬼。冯支书,你想想,蒋光钿没来前,我们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发生,自从他来了以后,怪事不断。先是发生了炸药爆炸案,把我们村梅龙炸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接着发生了流氓案,我们村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没有,就是右派来了,才有这种丑事;水库造好了却一度电也发不出;派三个人到水下去看看可他们却不见了,连尸首都没找到;最后,连水库的埂也塌了,奇怪的是右派分子还知道这个事,你看他那天跑得多快,他跑过后埂就塌了。不正常啊。要说有鬼,冯支书,那右派分子蒋光钿就是鬼。

    震惊我们地区的右派反革命报复案就这样被确定下来。守仁连夜向上级写了一个关于我们村发生反革命报复案的报告。守仁在报告中罗列了右派蒋光钿如下罪状:一、利用错误的设计愚弄贫下中农由于我们过分地相信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按他的设计施工结果工程失败使我们村劳民伤财;二、蒋光钿制造了12.1反革命爆炸案;三、蒋光钿还是个流氓成性的色情狂;四、妄图把我们村所有的人引到事发现场欲置劳动人民于死地。这个案子马上引起了上级的重视。城里的报纸还以《右派死不悔改,疯狂向大跃进反扑》为题报道了这起案子。一度这个案子因为其典型性被当做教育材料在全社会广泛传阅。

    我们村的人不会忘记两个公安骑着侧三轮摩托来我们村抓蒋光钿的情景。我们村的男女老少都从屋里出来看热闹。是守仁把蒋光钿从他关着的队部带出来的。我们本来认为,蒋光钿胆子小,看到警察一定会昏过去的。我们错了,那天,蒋光钿看上去神色镇定。不知为什么,守仁并没有把他绑起来,大概守仁认为蒋光钿不会逃跑。蒋光钿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竟伸出手来同我们一一握手告别。他还对我们说,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说实话,我们村的大多数人都挺同情他的,都不相信埂的倒塌同蒋光钿有什么关系,但我们也只能心里这样想想,而不能说出来,因为说出来的话要犯错误,要被打成四类分子的。我们看到,蒋光钿终于走到了公安面前。公安拿出锃亮的手铐,把蒋光钿铐了个结实。面无表情的公安让蒋光钿坐在车斗上。一会儿侧三轮在我们的村头消失了。这之后,我们村的人再没见到过蒋光钿。后来,我们听守仁说蒋光钿被发配到新疆劳改去了。

    天柱的水库因为埂坍塌了,因此,看上去不像个水库,更像个自然形成的湖泊。埂坍塌后成了一块平地。平地很大,比我们村的晒谷场还大。后来这块平地上还召开过几次公判大会,顺便还枪毙过几个流氓。有一天,我们大家聚在一起时突然想起右派分子蒋光钿在我们村的经历。我们说起他的一些趣事时,想起他曾骂过我们“唐吉诃德”,我们居然一下子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有点恍然大悟的意思。一个人说,“唐吉诃德”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吹牛皮的意思,原来是干不好某事却还要干的意思。说来你不信,从此以后这个词成为我们村日常词汇中出现频率颇高的一个词。你如果来我们村,总可以听到这样的话:你算了吧,你别唐吉诃德啦。或者:你他娘的看上老金法的女儿,你是一个唐吉诃德。你听了后不要感到奇怪,也不要以为我们村的人知道西班牙的塞万提斯。他们不知道,他们识不了几个字,就算识字,我猜他们也不会对塞万提斯的著作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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