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电影-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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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六甲对我说:“你真的不想下去了吗?再不下去上海轮就要开啦,我们就下不去了。”

    我和马六甲躲在行李舱里,天很热,行李舱密不透风,我和马六甲被孵得汗流浃背。我感到汗从头上流下来,从眼眉上滴下来,滴到我的嘴唇上,我舔了舔嘴唇,一股咸咸的味道滋润了我日益干燥的嘴巴。

    我对马六甲摇摇头说:“我不下去,你要下去还来得及。”

    马六甲说:“你不下去,我也不下去。”过了会儿,马六甲又说:“但我们没一分钱,我们肚子饿了怎么办?”

    我说:“到上海才一天一夜,我们死不了。”

    我看到船起航了,船慢慢地离开了岸,我所熟悉的码头上的建筑物运动起来,我听到船下的水声,哐当哐当地响,我的心中因此有点温暖。我喜欢水,夏天的水,跳入水中,水就会温柔地包围我,水总是很暖和。我紧张的肌肉就会舒展开来。我平时很少笑,我平时总是沮丧着脸,表情十分呆滞,但在水中,我的脸上的表情异常丰富,我忍不住想笑。在水中我常常一个人偷偷地傻笑。我以为我不会笑了,但到了夏天,我在水中一泡我才知道我原来也是会笑的。现在船离岸越来越远了,我的心却开始茫然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茫然,我一直想这样偷偷地上船,去一趟上海。我一直想到那个地方去,但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有什么,我还来不及想那个地方有什么,但我知道那个地方比这里好。

    我看到马六甲的脸上露出某种惊恐的神色。我讨厌他此刻露出这种神情。我看到马六甲失神地看着窗外,他的喉节在上下滑动。马六甲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马六甲回头望了望我,我发现他的眼中已没有任何主张。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睛,我下决心显示点信心出来,我应该让马六甲觉得我心里有底。

    马六甲说:“我想小便,我可以小便吗?”

    我说:“你呆会儿。船刚开。说不定会有人进来查行李的。”

    马六甲说:“可我已憋不住了。”

    我说:“那你不要出去,你就蹲着小便。”

    我听到马六甲听了我的话后迅速扒了裤子,紧接着臊尿哗地涌出。他的尿在甲板上流淌。我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马六甲对我歉意地笑了笑。这时,大客轮的汽笛突然响了起来。我知道大客轮离岸后会拉响汽笛,可这次我连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吓了一大跳。马六甲正小便得欢,但听到这汽笛声他的尿意就没有了。他光着大腿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我看到马六甲这个样子,在他的光屁股上踢了一脚。我也有点慌,但我踢他一脚后我自己镇定了下来。

    我在角落里坐了下来,我决定不再理马六甲,我拿出一个烟蒂点上火抽了起来。马六甲已把裤子穿好,他见我不理他就来讨好我。马六甲总是这样,他总是讨好我。

    一会儿,马六甲说:“我不知道我妈会不会生气,没同她打声招呼我就走了,她会气疯的。”

    我喜欢一个人呆在码头。我呆在码头看远方。远方什么都没有,只有水。马六甲总是这么说。但只要我愿意我就能看见些什么。

    我知道人们背后怎么在说我。他们说,瞧,那个傻瓜又在码头发呆。他们说完就嘎嘎嘎地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有一天,他们打我时,问我最想去什么地方,我说,我最想去上海。他们听了我的话,就笑得弯了腰。他们说,他他他还想去上海。

    我想,他们一定生了很多双眼睛。因为每次我拿别人的东西时,他们就会抓住我。

    他们骂:“你这个小偷,又偷东西。”

    我说:“我不是小偷。”

    他们说:“那你是什么?”

    我说:“我以后会还他们的。”

    他们就打我。他们打我的头,但我的头从小给我父亲打得已像石头一样坚硬,他们打我,痛的是他们的手,他们就不打我了,他们骂,他娘的你的头比铁还硬,他娘的你去撞墙。我就用头撞墙。我一撞墙我的鼻子就要流血。我的鼻子很容易流血。我就把血偷偷抹到额上,抹到脸上,我的样子看上去就很可怕他们说我傻,其实他们比我更傻。他们看不出我根本没用劲,他们看不出我在骗他们。

    他们看我撞墙,并且在一边笑我。他们说:“你爹一定急得团团转了,你爹的酒瘾一定发作了,你今天又没偷到东西,你弄不到钱换酒你爹会打死你。”

    有一回,我在码头又被他们抓住了。当时,来自上海的大客轮刚刚到达我们的码头。我被他们打出了血。我在一次一次地撞墙。这时我看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女人。我知道这个女人,她是上海轮上的广播员。每次上海轮来到我们码头,我最先听到的就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确实很好听。软绵绵的像是没有力气。

    那女人站了会儿,轻轻地说:“不要叫他撞了,他会死的。”

    听了这话,我吃了一惊,我感到自己的心头热了一下,我愣在那里忘了撞墙。

    他们见我发呆,就训我:“你发什么呆,还不快撞!”

    我就又撞,我见到那女人走远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哗哗哗的脸上的血都冲走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流泪,但他们还是看到了。

    他们说:“瞧他还会哭呢。”

    他们打累了,就走了。我把脸上的血擦掉,我就去找马六甲。我见到马六甲就会踢他一脚。每次我被他们打了后,我就对马六甲很粗暴。但不知道为什么,马六甲总是不会生气,我打他越厉害,他越对我言听计从。以前,我打他还要凶,现在我已不怎么打他了。

    平时,马六甲的脸上总是挂着幸福的傻笑。他总是说他妈妈怎样,给他买了什么等等,他说这话时每个毛孔都滴着幸福。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这样的嘴脸我就想踢他一脚。

    马六甲说:“我妈说不要和你呆在一起,说你是坏人。”

    我说:“那你干吗还在这里。”

    马六甲就嘿嘿嘿地傻笑起来。他们说我傻,其实马六甲真的是个傻瓜。

    我记住了那个上海女人。我很想去船上看看那个女人。我一想起那女人,鼻子就有点发酸。

    我对马六甲说:“我们到上海轮上去看看。”

    马六甲说:“我们会被抓起来吗?”

    我说:“你他娘的就是胆子小。”

    我们偷偷地溜到船上。我找到了那个女人,她正在广播室听唱片。我不知道唱机唱着什么东西,反正我没听过。她整个身子靠在桌边,正懒洋洋地嗑着瓜子。

    马六甲说:“你看她的奶子,啧啧,多大。”

    我不喜欢马六甲这么说她。我就踢了马六甲一脚。

    从这天起,我和马六甲对上海轮发生了兴趣。每天黄昏,大客轮总是在夕阳的余辉下向我们的码头驶来,它巨大的阴影让我很激动。大客轮上的一切总是很清爽,从大客轮上下来的人带着一些特别的气息,他们的衣服很干净,他们的头发也很干净,他们常常有一些出奇不意的装扮,一度一些青年男女喜欢那种白色的球鞋,过了一阵子,有人穿起了喇叭裤,我见到有一个小伙子的喇叭裤像一把扫帚那样在地上拖来拖去。

    我对那个上海女人的一举一动很熟了。她皮肤白得像牛奶一样。她的屁股有点大,但她的步子却很小。从她走路的样子中我猜想她一定不像别的大屁股那样泼辣。她的脸圆圆的,不时会脸红,见到我看她她也要脸红。但她不是个姑娘,我猜她一定是位母亲。我喜欢她是一位母亲。我很想接近她,我有时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但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和马六甲的脑子中有了关于上海的各种各样的形象。这些形象大都来自于大客轮上的人流,来自于他们的表情,衣着,走路的神态,有的来自于他们的言谈,一部分来自于香烟壳。我知道上海有全中国最高的建筑,那建筑上还有非常响亮的钟声。不知道为什么,我把上海想象得很好。

    我问马六甲:“你最想去什么地方?”

    马六甲说:“我不知道。我妈说,最好的地方就是家。”

    我说:“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上海。”

    我看到大客轮安静地停在我们的码头的黄昏里。我们总是在这个时候偷偷溜到船上去。老实说船上有点热,我的心也嗵嗵跳个不停,但我感到身体异常平静。我愿意闭上眼睛好好体味船上的感觉。马六甲很烦,他热得有点受不了,他拉了拉我的衣服,说:“船上太热了,我们下去吧。”我眼睛也没睁开,来踢了他一脚,骂道:“一边儿去。”

    我闭着眼睛,但我看见了马六甲看不见的东西。我们躲在大客轮的一间客房里,我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我有一回看到那上海女人在这张床上躺过。我不知道香气是从我心中涌出来的还是从床上涌出来的。总之我感到很温暖。

    马六甲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知道他很紧张,他害怕让人发现,而把他当做小偷抓起来。马六甲的胆子很小。

    马六甲说:“你都躺了两个小时了,我们得下去了。被他们抓起来可没好果子吃。”

    我躺在床上,我不知道时间过得这么快。我感到自己像是在温暖的水中。我平时不爱说话,但如果在水中,我总是不停地说话。在水中我什么话都说。当然那都是胡说,即使有人听到也不会懂。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一说出来我的心就平静下来,我知道那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说:“我们不下船了,我们躲起来,我们去上海看看。”

    马六甲显然吓了一跳。他差点没从窗口掉下去。他说:“你疯了,我们没一分钱,我们会饿死的。”

    我不再说一句话。我的主意已定,我要到上海去,马六甲不去我也要去。

    我和马六甲呆在行李舱里。我们的身上都是汗水,汗水湿透了衣衫,我们像是被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大客轮离我们的码头越来越远了,我们这样一动不动已经有半天了。透过行李舱的窗,我看到海水几乎在我们的头顶。出了太多的汗,我感到口很渴。我知道马六甲也一定很渴,但马六甲一直躲在角落里忍着。也许马六甲太担心了,担心得忘了口渴。

    我轻轻地对马六甲说:“喂,想不想喝水。”

    马六甲的眼神已没有光芒,他呆呆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又问:“你不渴吗?”

    我看到马六甲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他的口一定很干涩。

    我说:“你好好呆着,我出去弄点水来。”

    这时我才知道,我根本出不了仓库。仓库已被锁死了。我知道这一情况后,心开始发闷,我的心突然像是悬浮着似的,整个身体都虚弱起来。我知道我们出不去的后果,我们将一天一夜喝不到水,吃不了东西,这么热的天,我们不饿死也会被渴死。我站在门前不知道怎么办。

    马六甲还躲在角落里。他见我不走,问:“怎么了?”

    我没告诉他真实情况。我说:“我们忍一忍,等一会儿再去找水喝。”

    马六甲说:“可我渴死了。”

    我来到马六甲的身边。我发现马六甲的脸红得发紫。我感到不对头。我抚摸马六甲的头,他的头烫得不行。我问:“你怎么啦?你生病了吗?”

    马六甲说:“我可能中暑了。”

    我说:“你不要担心,一会儿喝点水就会好的。”

    马六甲说:“你快去找水啊。”

    我也快渴得受不了啦,但我出不去。我急得不知怎么办。我知道我如果再喝不到水我也会中暑。我靠在行李上,不知怎么办。我开始有点后悔这趟我日思夜想的旅行。

    一只行李箱哐当一声从上面滚落下来,正好砸在我的头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似乎听到行李箱里面有水的声音。这个念头其实很没道理,谁会把水放在行李箱子里呢。但这个想法确实很诱人,我决定打开它。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砸开行李箱。令人失望的是里面没有水。里面只有一些无聊的文件。这样的文件我看多了,我们街区的街头上都是这类东西。一个很普通的人在大字报上就可能成为特务、叛徒、国民党。老实说这些人是特务或叛徒我很失望。我觉得特务和叛徒似乎不该是那么平常的。行李箱里就是这样的材料。我看也懒得看。我很生气地撕了其中的一部分。

    既然有希望从行李箱中找到水,我就不会放弃,我又开了几只行李箱,但都没找到水。

    马六甲已经躺在甲板上了。他有气无力地问:“你在干什么呀?求你给我弄点水来。”

    就在这时,我从一只行李箱里找到一瓶东西。我以为是水,我打开才知是白酒。我喝了一口,就把酒递给马六甲。马六甲拿起瓶子就喝。他不知道这是酒,所以他一喝就呛着了。

    马六甲连连咳嗽,他说:“这不是水啊。”

    我说:“是酒。”

    他说:“可我不会喝。”

    我说:“喝总比不喝好。”

    于是马六甲强忍着喝了一口。

    我喝了酒后感到好受多了。我想,有了这酒我不用担心自己熬不到上海了。我打算把刚才打开的行李箱合上。我在一只行李箱上发现了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女人穿着军装,显得很漂亮,她的笑很无邪。我又看了看那信,那是一封情信,我想是某个已婚男人写给这个女人的。这个男人在信里说他很想离了婚再来娶她,但他没有勇气面对。信里还有一首诗:我过得孤独而忧郁,我等着,是否已了此一生。我看了忍不住嘎嘎地笑出声来。我想只有上海那地方的人才会说这种蠢话但这种蠢话。确实很动人。我喜欢这张照片,我就把照片和信藏到自己的口袋里。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马六甲竟然痉挛起来。他的样子非常吓人。他的眼睛翻白,他的脸扭曲,他说出来的话成了大舌头。

    我摸他的身体。我很吃惊,他的身体很凉,他的毛孔都起了鸡皮。我突然觉得很害怕,我觉得马六甲的生命很危险,我不知怎么办。

    马六甲大着舌头在呻吟:“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我拿起酒瓶,把酒全部倒进肚里。我知道我没有了办法,我必须去敲仓库的门,让人们发现我们。只有这样才能救马六甲。我知道我这么干就意味着我去不了上海了,他们会把我们抓起来,然后送我们回家。可是我实在不想回家,我出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没有母亲,我和我父亲住在一块儿。我父亲是个酒鬼。

    父亲说:“你去给我打点酒来。”

    我说:“没钱怎么打酒呢?”

    我父亲很生气他暴跳如雷,说:“你不会自己想办法。”

    我赶紧跑,我知道我如果不跑父亲的老拳就会降临到我身上。我一边跑一边想办法看能不能给父亲搞一些钱换酒。我父亲其实不怎么会喝酒,他一沾酒就醉,一醉就嘿嘿傻笑。我宁愿他醉,永远醉着,他醉着的时候很安全,从来不会打我,还会亲热地抱我。我的身体很少和别人接触,我父亲抱着我,我的身体就会变得十分僵硬。但过后想一想,我还是有点感动。我觉得父亲很可怜,他因为喝酒厂里不让他去工作,他因为喝酒还丢了老婆。我已经想不起我妈是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我妈离去后从来没来看过我。我不知道我妈去了哪里。

    我碰到马六甲,马六甲问我为什么跑得那么快。我不会告诉他我家里的事情。我不会把家里的事告诉任何人。我说,我需要钱买酒。

    马六甲说:“可是我没有钱。”

    我说:“我知道你没有钱,我也没指望从你那里得到钱。”

    我确实没想过要马六甲的钱,我只是想偷点什么东西去换钱。为了给我父亲换酒我已偷过一百十三次了。我当然也不想偷东西,我知道偷东西很下流。因此我把偷来的东西都记了下来,我准备以后有钱了去还给人家。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又想去偷,因此我让马六甲赶快滚开。

    马六甲以为我生气了。马六甲总是这样,每次我生气总会来讨好我。马六甲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我说:“我家有一只破钟,前几天货郎还想拿麦芽糖换我的钟呢。要不我们拿钟去换钱。”

    我说:“你父母发现后不揍你才怪。”

    马六甲说:“我父母从来不揍我。”

    我知道马六甲的父母从来不打他,所以马六甲看上去像是每个毛孔都溢着幸福。我不打算要马六甲的钟,我叫马六甲滚开,马六甲就滚开了。

    我正在街上东窜西转,寻机会下手。要找到合适的东西偷也是件困难的事。我一边转一边想,我的父亲肯定急得团团乱转的了。他肯定在到处找,我他恨不得找到我把我撕得粉碎。这时,马六甲向我跑了过来。

    马六甲说:“我已经把钟卖了。”

    我没想到马六甲真的会把他家的钟卖掉。我知道马六甲的母亲很喜欢这只钟。有一回,马六甲好奇心大发,想看看钟是怎么工作的,他就把钟拆了开来,把钟的零件全拆了下来,但不知道怎样复原。他的母亲见了,心疼得不得了。他的母亲流着泪找人修钟,但因为马六甲损坏得太厉害,没人能修好它。马六甲的父亲就把钟藏了起来,因为马六甲母亲每次看到破钟都要流泪。现在马六甲把这破钟卖了。马六甲说,他换了一元五角钱。

    我拿着马六甲的钱往回跑。我把马六甲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我跑到酒店给父亲买酒。酒店的伙计说,我父亲已来过酒店三次了,他说我父亲扬言要打死我。

    我打好酒往家里跑。我父亲红着眼等在门口。他看见了我怀里的酒瓶就扑了过来。他几乎像强盗一样从我怀里抢去了酒,他打开瓶塞大大地喝了一口。

    他说:“告诉我,你哪里来的钱?”

    我没回答他。

    他说:“你还有没有钱。”

    我说:“没有了。”其实我还多出一元多钱。

    我父亲不信,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让我老实点。接着,他哆哆嗦嗦搜我的身,从我的屁股洞里搜到了那一元多钱。他搜到钱,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给了我一个耳光,骂道:“看你他妈不老实。”然后拿着酒瓶走出家门。

    我知道父亲去哪里。父亲是去找街区那个叫金美的寡妇的。自从我母亲离开了父亲,我父亲只要有钱就往金寡妇家跑。但金寡妇看不起我父亲,她不但当面嘲笑我父亲,背地里还讥笑我父亲没用,说我父亲速度就像流星那样快,眨眼便完。我觉得父亲很蠢,但我没法同父亲说,因为我父亲的巴掌随时等着我。我父亲像狗一样屁颠颠地向金寡妇家跑,邻居们都知道我父亲去干什么,他们站在街道两边开父亲的玩笑。我父亲像是憋着小便急于寻找厕所的人,一往无前地奔向目标,他头也不回,不理睬街边的人们。

    我一直呆在家里。我知道父亲从金寡妇家回来会变得特别安详。也只有在那时候他才像个父亲。因此,我决定不再去码头,等着父亲回来。我喜欢看父亲像父亲的那个样子。

    父亲挂着一脸的傻笑回来了。他嘿嘿嘿地笑个不停,他的口水从他的嘴角里流出来,口水刚要滴下来,他就吸一口让它回到原来的地方。他慈祥地摸我的头,摸我的脸,摸我的屁股。我的屁股被他摸得很痒。我也嘿嘿嘿地傻笑起来,可我笑着笑着就哭了。我忙转过身去,不让父亲看到。我知道父亲看到后要发火的,父亲最见不得家里有人哭,他见到哭他的好心情就没有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马六甲的母亲。马六甲的母亲正站在我们面前看着我们冷笑。我父亲看到这个女人冷笑很不开心,我父亲不认识这个人,我父亲把这个女人当成了神经病。我父亲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住了。

    马六甲的母亲在外面敲我们家的破门。我们家的破门被她敲得灰尘一阵阵地飞扬。我们家破门里面的蛀虫都被她敲了出来。她把我父亲的好心情都敲走了。

    我父亲迅速地打开门,斥道:“你想干什么?”

    马六甲的母亲说:“我来讨债。”

    我父亲说:“我没向你借过钱。我告诉你,没人肯借我钱,因此你也不可能借给我钱。”马六甲母亲指了指我,说:“是他,你儿子骗我们马六甲的钱。”

    我父亲没问那女人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父亲听了女人的话,哈哈大笑。我父亲说:“你要是说我骗你们马六甲的钱也就算了,你说我儿子骗钱我要生气了。我儿子从来不骗钱,你去打听打听,我儿子在学校里是个什么样子,你看看墙上贴的是什么,是奖状,我儿子是五好生。”

    我父亲一边说一边去抓马六甲母亲的衣襟。我父亲抓到女人的前胸,感到有点异样,我父亲有点把不住,胡乱摸起来。马六甲的母亲吓得脸如土色,她一下子跳出一米远,骂道:“你儿子是五好生,我们马六甲就是十好生。”我父亲还想摸她一把,但女人飞快地跑开了。

    我父亲回到屋里,他的脸上挂着家长应有的威严。我知道父亲如果太像父亲了也不是好事情。我父亲平时是个酒鬼,但现在他很想做一个家长。他关上门,对我发出冷笑。

    我父亲说:“好小子,你也学坏,你竟会骗人家钱了。”

    我没吭声。其实父亲一直知道我在偷东西,在骗钱,父亲一定也知道如果我不偷不骗他就喝不到酒。父亲这样说只不过想做做家长,他平时没教育我,现在想好好教育教育我。他说:“别以为你不吭声我就不知道你干的好事。”说着他的巴掌打到我的脸上。他的手掌很小,但很有力。他左右开弓,掌声响亮。我的脸一阵阵发麻,我的眼直冒金星,我的嘴角流出鲜血。一会儿,我父亲有点累了。我父亲喝了酒,又睡了女人,一定很累。我父亲哈欠不断,口水横流。我父亲搓了搓手,就爬到床上睡觉去了。

    我的嘴角还在流血。血滴在街区的马路上,看上去像开放的红梅。血滴到码头,正好是黄昏。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我看到远方的水面上浮出一个黑点我看到黑点,慢慢地大了起来。我知道来自上海的大客轮来了。我的疼痛慢慢地消失了,但心中却涌出一种更为尖锐的痛感,我的眼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我嘭膨嘭地敲门。我敲了半天也没人听到。马六甲原来发紫的脸已变得像蜡烛一样苍白,他的口中吐着白沫,他的神志不清,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嘭嘭嘭地敲门,我急得脚也发软。我想如果再不来人马六甲就会死去。我于是憋足气,伸长脖子,仰天长啸。我听到自己的叫声像汽笛一样尖厉,我很吃惊,我竟能发出这样凄厉、恐怖的声音。我没听过狼的嚎叫声,但我想狼的叫声肯定也不过如此。

    我的声音冲破甲板,冲到三等舱,冲到二等舱,冲到一等舱,冲到大客轮的工作人员的耳里。行李舱一下子围满了很多人。我看到一个男人打开了行李舱的锁。我知道他是上海轮的工作人员。他站在门口,疑惑地看着我。我指望他能认出我来,但他显然不知道我是谁。

    他问:“你是谁?你在里面干什么?”

    我答非所问,紧张地说:“里面有人病了,他马上就要死了,救救他呀。”

    那男人进去看了看马六甲,还用脚踢了马六甲。他要马六甲起来,但马六甲已经不行了,他不可能起来。

    那男人见马六甲没反应,就问我:“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木然着脸,直愣愣地看着他。他显然被我看得很烦,他狠狠地踢了我一脚,骂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们是干吗的,像你这样的小流氓我见多了。”说着他哧地冷笑了一声,叫另一个人把我带走。

    我被关到一间狭小的船舱里。船舱里堆放着一些黑乎乎的铁索。我不知道外面在干什么。马六甲怎样了?他们是不是已经给他喝了水是不是给他吃了药呢?我不知道这些大客轮的工作人员会怎样对待我。他们一定会把我当做小偷。我知道人们对待小偷的态度,他们总是不讲道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指望上海人能文明一点,可那个男人也是这么粗暴地踢我。

    这时,我听到大客轮上的广播响了。我听出来广播里说话的是那个上海女人。那女人在广播里的声音一改往日的软绵变得尖厉、高亢、严肃。她掷地有声地说:“乘客同志们,请注意了,刚才我们在行李舱里抓到了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据我们初步调查其中一人是个惯偷。为了确保您行李的安全,希望寄存行李的同志去行李房核查,若有被窃者,请速来挂失。”

    那上海女人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通知。我想她所指的惯偷就是我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称我是惯偷,我不是傻瓜,我一猜就猜到了。我想马六甲已经清醒了,他们已把他救活了。他们一定是从马六甲那里知道我的劣迹的。马六甲出卖了我。我知道马六甲,你只要一吓他,他的小便就会失禁,他就会把所有的事全说出来。但我不生马六甲的气,相反,马六甲清醒了我松了一口气。

    一会儿,那个男人和他的同伴把我带走了。

    他们就像那些自以为是的公安,坐在一张简易桌子前,他们让我坐在他们威严的视线下。

    那个男人说:“你要老实交待,你偷了什么东西?”

    我说:“我没有偷过东西。我从来不偷东西。”

    那人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本来就是个惯偷。”

    我说:“我不是个惯偷。我只不过是拿人家的东西,可我都记下来了,等我有了钱我都要还他们的。”

    那人说:“谁相信你。”

    我说:“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那人的脸突然红了。他气呼呼地冲到我面前,举起他的穿着凉鞋的脚,对准我的脑袋给了我一脚。我的鼻血马上涌了出来。但我不感到痛,我的父亲老是这样踢我,我的鼻子只要碰一碰就会流血,看起来很吓人,实际上没事。

    当然我也不想让这个男人打我,他打我虽然他花了力气但总归吃亏的是我。我希望这个男人打我的时候,那上海女人来到。我猜想,他们打我她会替我说几句。我想再听听她曾说过的那句话:“你们这样打会把他打死的。”

    我坐着的地方能看到那个女人的背影,她坐在广播室里,还在高声地说话。

    那个男人见到我呆呆看着女人吗,骂道:“你看什么,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正经。”

    那个男人这回不打我的头,而是用脚踢我的腰,踢我的胯。踢得我在地上打滚,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他就用一块沾满机油的抹布塞到我的嘴里。

    大概是因为我喊得太响,那个女人闻声走了过来。她的手上捧着一把瓜子,她一边嗑一边走了进来。

    我看见她,突然心中发酸,肚子暖洋洋的,我有一种久违了的委屈感。我的眼睛眨了一眨,就眨出了眼泪来。我的眼泪一发而不可收。

    男人骂:“哭,他妈哭什么哭。”

    男人就继续踢我。我感到我的身体突然苏醒了。我的身体变得很敏感,我感到全身所有的地方都痛起来,我痛得越强烈,我的眼泪就越多。但我听到那个上海女人一句话后,我的身体就又麻木了。男人打我,我一点也不感到痛了。

    那女人说:“我知道这个人,他不但是个小流氓还是个傻瓜。你叫他撞墙他就会去撞,撞得满脸是血。”

    男人见女人这么说,就叫我撞墙。我不去撞。我听到女人的话很吃惊,我整个人都木了。男人说什么我没听见。等我听见了,我也没去撞。

    女人见我这样,就过来拉我。她说:“我总是见你撞墙,怎么不撞啦?”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咬她一口。别人打我的时候,我一般不还手,我知道我还手没好果子吃,他们会加倍惩罚我。但这一次我却失去了控制,我咬了上海女人的手。上海女人痛苦地大叫起来。

    那男人见我咬人,把我反铐起来。他说:“你是不想活了,你竟还咬人。”这时,那封信和那照片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那男人捡起信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脸变得越来越严肃。

    那男人又踢了我几下,然后又把我关了起来。

    我不知道外面在干什么。我听到人们不断走动的声音。我猜想船里可能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这年头就是事多,到处都是批斗会,今天好好的明天就可能挂牌游街。

    一会儿,我听到船上的广播又响了。那女人说:“我们已发出通知,要大家来挂失。但有一人丢了东西没来挂失,为什么?因为她心里有鬼。同志们,我们必须提高警惕啊。她丢了什么东西呢她?丢了一封情书和一张照片……我们有理由认为她是个小资产阶级,是个荡妇,是个破鞋……”

    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大客轮已停在了上海码头。我被关在那间狭小的船舱里,我发现马六甲也在我身边,但他正睡着。我往窗外看,我的眼睛被夏天的阳光刺得很痛。我看到乘客正在散去。我突然看到照片上的女人,她被几个人押着,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她的眼睛很大,但满眼惊恐。我感到自己像是在做梦。这是上海吗?我发现上海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至少在上海码头,进入我眼帘的净是低矮而破旧的建筑。

    我又昏睡了过去。我知道船在往回开,不久船就会到达我们的码头。我感到十分沮丧。我终于没有抵达上海,我只看到了上海的破烂的码头,与我们的码头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没有看到高耸入云的国际大厦,没有听到国际大厦的钟声。我企图在梦中寻找,但我的思想空洞无物,像是灵魂出了窍。

    大客轮来到我们码头时,我和马六甲就被送进了码头派出所。马六甲的母亲马上就把马六甲领走了。她一见到马六甲就把马六甲抱住了,看得出马六甲跟我去上海这件事让她担心得要死。我的父亲没来接我,即使公安通知了他,他也不会来接。他害怕公安。他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公安。他见到公安就躲得远远的。我知道他希望我回去给他弄酒喝,我知道他这几天没酒喝一定很难受,一定红着眼在街头到处找我,像疯子一样东窜西窜的。

    我父亲不来接我,却来派出所骂我。我父亲骂我小赤佬,骂我婊子养的,骂我没良心抛下他不管了,父亲骂全世界最难听的话。但公安一追出来我父亲就屁滚尿流地跑了。公安一走我父亲就又来骂。公安被我父亲骂得很烦。公安就让我在保证书的家长一栏里按上我的手印,把我轰出了派出所。

    我再次见到马六甲时,马六甲脸上已经挂满了例行的幸福。那时,我正四处找钱替父亲买酒。马六甲肯定已经忘记了那令人沮丧的旅程。他见到我就问我还去不去码头看大客轮。而我对大客轮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

    我说:“我不会再去看大客轮了。”

    马六甲说:“那我们到哪里去玩呢?”

    我说:“我们去游泳吧。”

    我还没替父亲找到酒钱,但当我想起沉浸在水中的温暖的感觉时,我就不打算继续找钱了。我和马六甲向水边跑去,我脱了裤子迅速冲入水中。

    我在向水下沉,我感到水温柔地包围了我,暖洋洋的,让我浑身舒坦。我在水下往上看,我看到天空非常非常蓝。我看到有一幢大厦像剑一样直指苍穹。我突然感到自己想流泪。我的内心平静极了,我的肌肤充满了快乐。我已在水下呆了很长的时间了,但我一点也没感到憋气。我听到水面上马六甲正在紧张地叫我的名字。他的叫声听起来相当遥远。但我不会往上浮,我攀住了水下的一块石头。我的眼睛睁得很大,我看到水下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游来游去,自由而舒展。不知为什么,我眼前的景色越来越蓝,越来越晶莹剔透。我还听到了钟声,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上海国际大厦,我知道钟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攀着石头,我才不会浮出水面呢,我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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