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收录的书籍,洋洋七万卷之多,我一介贫家寒士,居然搜集到了一小半。小时候家徒四壁,仅有经部的几种典籍。九岁知道有子部书籍,到处寻找带图画的《山海经》。十二岁读诗,知道了庾信、鲍照。十三岁读《史记》《汉书》。十四岁从舅舅雪楼先生读书,可以随意翻看他架上的杂书,这才理解丁顗藏书八千卷,说“吾聚书多,虽不能读,必有好学者为吾子孙”的话。以后四十年间,搜罗图书不辍,书案上随时放着批注的红笔。见到想买的书,志在必得,把妻子的首饰都当卖光了。买不到的书,打听到了一定去借来,通宵达旦地抄录。渐渐,不仅应有的书都有了,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也有了。又得古州的学生们,醵资为我建了藏书的米楼,心想,这些来之不易的书,总算能够保藏无虑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终于保不住。罢了,罢了!我手得的我手失,倒也胜过身后散佚。世事不可测,就莫为身外之物伤叹罢。
微雨坐松根,默想苍茫意。汉人所读书,尽在艺文志。若似今刻本,不逾一巨匮。当时号儒者,大底进洙泗。于何见后来,如晁陈所记。我生嗜博涉,将老迷津济。此岂贼火哉,毋乃天所使。为绝泛骛缘,自作反本计。随身十二担,经子史已备。天意果如此,炳烛请从事。(《其三》)
顶着毛毛雨,坐在松树下参详天意:汉朝人读的书,尽在《汉书·艺文志》中,换成今时的刻印本,一个大柜子就装完了。当时号称儒者的人,大多遵循孔子在洙泗之上开设的诗、书、礼、乐几门学问,不知道后来晁公武《郡斋读书记》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开列的那许多书籍。我生性喜欢博涉杂览,以致早早就迷失了学问的方向。看起来,这把火不是盗贼放的,而是天意昭示,要我戒除心多旁骛的习惯,返回正道:我随身带走的十二担书,不是已经把重要的经、史、子部都齐备了吗?如果真是天意如此,我纵然老了,也要努力躬行,师旷说得好:秉烛而行总胜于摸黑路啊。
老物信有神,巧能逃劫殃。汉碑一百卷,去轴席卷囊。滨行担夫溃,惘惘弃在床。邻曲忽视我,借手见真肠。谁令苦负此,又焉知此良。商鼎隐石椁,亦恃蔽以仓。屋空迹易露,谁子方窥藏。甥至若迟刻,讵不归渺茫。更奇卢丰碑,三请不可扛。至今十二年,其故终莫详。始知今日火,石已前知明。宁抱空谷朽,不为炎鬼戕。吾生乃不如,坐令灰缣缃。事前不及料,事后徒惋伤。(《其四》)
卢丰碑:即哭二弟诗提及,子衡访得而不及搬运,暂时掩藏起来的那块古碑。
细想起来,许多古物好像真有灵性,能够自己巧避灾祸似的:我的汉碑拓片一百卷,本来已经去了轴,放在行李中准备带走,临行忽然挑夫散了,只好怅然留在床上。恰恰这时一位邻居来送别,热心地答应替我保管。当时遗憾带不走,哪想到因此而得保存呢。商鼎好在藏在石椁里,隐蔽无人注意。先是准备藏屋里的,那就容易被人发现了,幸得外甥换到了石椁去。他如果来迟一会,说不定也就损失了。更奇的是綦江的那块卢丰碑,我听说后,曾经三次派人去访,十二年了,始终没能如愿。现在才知道,它早已预知这把劫火,宁愿朽坏在山谷,不肯毁在火妖手里。我枉自是一个人,还不如它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藏品化为灰烬。事前料不及,事后空懊悔。
子尹一生的嗜好只有书,贫困至骨,藏书却是“富甲一方”。平生精力所聚,毁于一旦,心痛可以想见。但在自宽自解中,确实也悟出一些道理,如读书的博与约、物于人之助与累。
腊月二十八祭灶,在当时是年尾大事之一,但郑家今年连这件事也顾不上了:
全家都在病吟中,老妇瓶盆废不供。拜乞朝天与天语,但求无病不辞穷。(《祀灶》)
◎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五十八岁。
◎纪事:返乡无居所,移居禹门寨内。
舅舅、岳父兼业师黎雪楼病逝。
冬,口疾作,延绵不愈。
二月初四日,全家迁入有栅栏防卫的禹门寨子,借住于表妹黎湘佩家。计划住上十来天,就动身去四川唐鄂生处避乱。鄂生此时署绥定府,约子尹作浣花溪杜甫草堂之游。但因为动乱不已,道路梗阻,终于未能成行。
湘佩是子尹的表妹兼小姨妹,青梅竹马,情谊深笃逾常。三月初九,子尹为她作《禹门山寨图》,有序。四天后又题诗三首,第二首说:
平生杨妹子,自小亲爱殊。古来中表间,兄妹如此无。各已毕婚嫁,白头弄孙雏。相看岂无命,时运堪嗟吁。回思十载前,岂料尔此庐。匪惟尔此庐,吾岂就尔居。人事难逆料,苦业须消除。枯鱼且相沫,后此知何如?(《题〈禹门山寨图〉三首,以归黎湘佩表妹存之,时住表妹寓宅中间·其二》)
嫁杨家的湘佩表妹,从小与我特别亲爱,这样的兄妹感情,自来的中表亲谊中没有见过。现在都是儿婚女嫁、含饴弄孙的老人了,白发相聚,也是命定的缘分。可惜时世太叫人伤叹,虽相聚也少欢乐。回忆十年前与你在老家见面,哪里想得到你会在这里建房,我还来你家住下。以后的事难以预知,想来苦难总会过去,且学涸泽之鱼相濡以沫,其余听天由命罢。
这一天,黎湘佩满五十六岁,她不喜欢做生日,约上子尹夫妇,同去子午山望山堂。午后遇雨,待到傍晚才回来:
黎家小妹不栉士,六十之年今欠四。白头不耐作生日,偕我看松上梅屺。松阴满地潮韵空,群羔出手皆作龙。廿年丙舍感今昔,花竹满眼榛艿中。东厢炉在火似红,庭蒿高于五尺童。斫蒿扫地发石火,流水自引崖根筒。小妹沙瓶煮蒙顶,老妻铜铛瀹汤饼。草间暖酒草头醉,惨淡孤儿墓门影。天公于人亦太薄,偶然上冢岂行乐。鬼神似已忌高致,雷雨须臾至林壑。人生何者许前计,俯仰之间晴雨异。少日那知老去忧,他年空说今朝事。皱面观河念念非,秋风淅淅吹我衣。办好山林无福受,更捉老夫何处归?(《湘佩以其生日及内子同过望山堂,留午雨中,晚归,赋长句记事,兼赠湘佩》)
湘佩表妹是个巾帼须眉,花甲差四岁,不耐烦做生日,约我们回子午山梅屺去看松林。到了那里,只见树阴铺满地上,原先那些小枝条长成了粗壮的虬龙。二十年的守墓之所,面目全非,竹木花树都被荆榛灌丛掩没了。东厢房的炉子倒还在,炉心红红的,好像还有余火。庭院里蒿草窜得比半大娃娃还高。我们砍开杂草,发起柴火,拎来崖根笕筒的水,表妹用砂罐烧水沏蒙顶茶,我妻洗铜锅煮汤饼,我在乱草中暖酒,在乱草上醉倒,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守墓孤儿的惨淡身影。
这老天爷对人也太薄情了,我们不过是偶尔来上坟,并非肆意行乐,怎么就好像引得鬼神妒忌,又是雷又是雨,轰然而至。人生也一样无法预料,转眼间忽雨忽晴。年轻时候不知道老来的忧患,今天的情景又会变成他年的故事。《楞严经》说:“变者受生灭,不变者原无生灭。”老人看世界,总是什么都不对心思。雨过了,风来了,淅淅索索,凉飕飕的,又该下山了。唉!辛苦开辟的好山林无福消受,不知道命运要把我赶到哪里才算完。
眼看四川去不成了,不能久住表妹家中,子尹想出一个办法:把子午山仅存的米楼拆散,运送到寨子里立起来:
举室赴蜀都,过家别荒莱。踟蹰旧山堂,赭基长莓苔。茫茫风尘内,何处安吾斋。里寇诚可畏,先茔尤可怀。颜生务传业,不欲顾朽骸。我意殊不然,渔者终恋隈。四方谁乐土,矧乃气寡谐。本拟哭墓行,却仍守墓来。播迁吾惫矣,天眼何时开。(《三月初四,挈家自郡归抵禹门寨,拟留十日,即避乱入蜀,旋以道梗勾留,因迁米楼于寨,四月朔入居之。读元遗山〈学东坡移居诗〉八首,感次其韵·其一》)
既决定全家去成都避乱,就回子午山去辞别亲墓。徘徊在老屋的瓦砾中,见红砂石屋基上都长青苔了。茫茫乱世,向哪里安排我的书斋去?乡里的匪盗固然可怕,父母的坟茔更不忍离弃。《颜子家训》说君子应世行道,不必顾念先人遗骸;我的看法不同,渔人不管到了哪里,也要怀念水滨。时局既如此,性情又孤僻,天下之大,何处是我的乐土!本想在墓前哭一场就离开,来了又只想守着不走。我实在倦于搬迁了,老天几时才睁开眼睛啊?!
苍苍禹门山,已家二千余。买屋我无钱,编茅我嫌居。午山池上楼,读书之所于。劫火不到,宽洁无此如。移既省工费,成亦几朝晡。我西即妹东,中间地颇舒。因之置厨灶,建除宁复拘。寝处良已适,一笑儋石无。菽麦秀未实,稻田待犁锄。我怀王孝孙,杀牛而煮车,未必遂至此,忍饥且排书。(《其二》)
树木苍苍的禹门山,设了防御敌人的栅寨,现在已经入住二千多户人家了。我买屋无钱,搭茅草房又过于简陋,就想起了子午山池塘边的米楼。我这座读书之所,既没被烧毁,又很宽敞整洁,搬到寨子里立起来,一两天就完工了,省钱又省力。我选址在表妹家的东面,两家之间空地不小,厨房就修在那里,也不去管阴阳家吉日良时那一套。卧室什么的也都安排妥当了,只缺一样东西:口粮。麦子还没熟,稻田还未耕。想起晋代那个王尼:乱世无家无食,与儿子睡在牛车上;后来杀牛烧车吃煮牛肉;牛肉吃完,爷俩饿死。想来我还没走到这一步,且忍着饿整理书籍罢。
我亦书满床,我亦物满箱。惜我非遗山,照世有文章。画祖爱楼居,历劫同金刚;海岳《木兰辞》,一字一玉瑛;堂堂小韩子,万古神鸾翔。更有云林倪,复得漳浦黄。浩气洒元精,烟墨何淋浪。阿房剩秦瓦,曾见无且囊;商鼎铭父巳,恍闻和羹香。高楼风雨来,牙签动铿锵;左右尽古人,坐我于中央。若非值乱况,容易此年光。(《其三》)
我也像元好问一样有满床的书,满箱的字画,只可惜不能像他有传世的文章。我的藏品中,有“仙人好楼居”的画祖顾恺之的法绘,像金刚一样历劫不坏。有米芾的《木兰辞》,一个个字如精金美玉。有人称“小韩愈”的方孝孺的楷书,如凤舞鸾翔。还有倪文璐的横额、黄道周的临颜册页,浩气磅礴,墨渖淋漓。阿房宫的瓦当拓片,曾见过夏无且用药囊掷荆轲。商代的父巳鼎,似还散发出肉羹的香气。高楼中央坐着我,古人围绕在左右,微风吹过,图书上的牙签轻脆发响……唉!若不是遭逢动乱,这样的生活就好终其天年了。
念自西徂东,我年方舞勺。菜畦争母锄,花援助爷缚。尧湾廿载余,快于金满橐。一从两亲失,恍若无依托。营成子午山,儿长头渐鹤。誓言守松楸,庶免填沟壑。岂知世倏变,乱况削日薄。只求全性命,未暇怨藜藿。回忆太平日,方知穷贱乐。伤怀虎般彪,远逝意已悫。安见非鬼神,暗怜为所却。大海摇黑风,藏舟且潜泊。不少古之贤,几曾死天虐。(《其四》)
回忆父母从东旺里东迁到尧湾的时候,我正是“诵诗舞勺”的十三岁,在菜地争着为母亲挖土,在园子帮父亲系花枝。住尧湾这二十年,快乐得胜过黄金满斗。一自父母过世,只觉得悠悠忽忽失了依靠。以后在子午山建了住宅,渐渐儿子长大了,我也头发白了,立誓长守亲墓,以免死在异乡沟壑。哪知世道忽然巨变,动乱一天天逼近,只好逃亡保命,还埋怨什么吃好住歹呢?回想起太平年月,才知道那种清贫生涯就是最大的快乐。最痛心的是两个乳虎一样的孙儿葬在异乡,但日子长了,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而且安知不是鬼神怜念,让他们免受流离之苦呢?海上狂风骇浪,舟船必得潜泊躲避,耐心等候风浪过去,我今天也正是如此。古代的贤德之士,又有几个真是被上天肆虐致死的呢?
黄九与唐四,冬来书屡饷。促我赴浣溪,勿及桃花浪。群贤正相待,星聚井络上。昨日又书来,已作半途望。岂知徒两思,女怨夫亦旷。殷勤良友心,感激不能忘。独怪岷峨缘,如海求方丈。几度风引却,春江空盎盎。终寻祖师迹,此誓故不妄。渝南俟氛静,或当勇秋鞅。明月平羌水,胜具老犹强。拟携媚学子,先访可龙葬。此屋聊小住,苟且非垂创。(《其五》)
祖师句:创建禹门寺的丈雪和尚是蜀人,后归成都昭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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